張元
那晚,華燈初上的海河邊燈光如豆,河對岸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倒映在幽深沉寂的水面上。高塔上滾動的巨幅廣告上時不時地交替著妝容精致、穿著時尚的摩登女郎。橫跨在河面上的巨型摩天輪像一艘天外來客飛行器,倒映在黑魃魃的水面上,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秋風掀起行人匆忙而行的外套下擺,想是下班的時間到了,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寫字樓里的燈光忽閃著暗了下去,馬路上的汽車也開始聒噪起來,汽笛聲擾得他有些焦躁不安。他總覺得身后那甩出一道黑乎乎的煙霧的怪物像西班牙斗牛一般。不同的是,這喝汽油的怪物見到綠色的信號燈異常地興奮,轟轟地吼叫兩聲便竄了出去,還沒碰到它的同類就開始嘀嘀嘀地叫個沒完,爭先恐后。他還是無法適應這鋼鐵水泥的森林,盡管明天將近,前途未卜。
秋風搖曳起垂落在河岸邊的楊柳時,黑暗已完全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天空之下全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他猶記得第一次來到這里時,和父親在河邊聽的那場單口相聲。多年以后,他仍然能隨口吟出那讓人血脈僨張的定場詩:“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前人播種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倍箝L著一雙招風耳的先生一身灰色長袍,手持折扇,拍落手中的醒木以示開場,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從他的嘴里吐落出來,說學逗唱,無所不能,逗得臺下的觀眾捧腹大笑。那個時候的海河兩岸還沒有如今這般繁華,盛夏傍晚的河岸邊,到處都是拿著蒲扇納涼休憩的老人,沒有花花綠綠的晃得人頭昏腦脹的霓虹燈和巨幅廣告。父親說,那時候的人很容易感到幸福,就像看一場電影一樣滿足。他問父親,河的那邊有什么?父親說,河的那邊有大海。他還是不解,就和電影里面的一樣,他這樣安慰自己。
他計劃著回去的前一天,在城里的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權當父親未了的心愿。
那間密不透風的暗室里,有一面碩大的銀幕鋪展開來,整整占據(jù)了廳前的半個墻壁,無論坐在哪個位置都可以觀看到熒幕上跳動著的人物。一排排依勢而起的絳紅色座椅坐上去軟綿綿的,比阿婆家的維也納搖椅舒服多了,但久坐之后,就顯得有些腰背酸痛。當影院里的燈光完全暗下來時,那束熟悉的光束投射在廳前的墻壁上,面前大得有些可怕的熒幕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轟隆隆的音樂從四面八方傳入了他的耳朵里。觀眾陸續(xù)戴上了進來時管理員發(fā)放的眼鏡,他學著他們的樣子,也戴上了眼鏡。眼前碩大的恐龍像是從銀幕里鉆了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在他的跟前一陣怒吼,觸手可及。他嚇壞了,恐慌地扯下了眼鏡,心臟砰砰地跳動著,回頭看著后座上捧腹大笑的觀眾,像是置身于外太空一般恍惚。很久之后,他才意識到,他在看電影,只是這電影完全顛覆了他記憶中的模樣。電影怎么變成了這樣?他不解地搖了搖頭,起身離開了電影院,而后坐在商場外的草坪臺階上大口地喘息著,這才有些放松。他仔細比對著電影前后的變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放電影的人不會看電影了。
他決定回去時,完全理解了父親當初的那段話。那天傍晚,是他陪父親在村頭廣場上放的最后一場電影。出奇的怪,自從手機和電腦普及之后,信息網(wǎng)絡發(fā)展得很快,那些日子已經(jīng)很少有人來看電影了。但是那天,村民們像是在歡送父親,當那場《神話》快接近尾聲時,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上百號人。
“那個男演員倒是眼熟,穿白衣服唱著外國歌的女演員是誰呀?”父親說,“這些年的演員換得真快,有些都不認識了。”
“那是韓國人,年輕人都喜歡這樣的?!彼麑Ω赣H解釋說。
“哎,時代不一樣嘍,你看現(xiàn)在的電影院,那么大的房子,銀幕又寬大又平坦,風刮不著雨淋不著的,比咱們強多啦。有機會,真想進去瞧瞧?!?/p>
待電影完全謝幕后,村民們陸續(xù)散開了,有些上了年紀的村民上前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說:“老張該退休了,好好享福呀?!蹦桥_銀色的七十毫米放映機也停止了呼呼啦啦的聲響,膠卷在轉動片夾上停滯了下來,露出了最后一截晃動著清晰可辨的底片。那束光從鏡頭里投射出來時,也不再有往日的奇幻詭譎,縹緲不定的活躍,像是塵埃落定后的告別。
“是該退休啦,老年人總不能妨礙社會的發(fā)展?!备赣H說,“想進步總是要被超越的?!?/p>
父親弓身從那張磨得有些發(fā)亮的竹藤椅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抓起放映機旁的搪瓷杯,啜了一口茶水,雙手背在腰間,走向了那面有些破舊泛黃的銀幕前,捋著髭須,仔細觀望著跟隨了他三十五年的老伙計,若有所思。父親的身影被投映在那面已有幾孔破洞的銀幕上,像極了電影中的指導員站在山頂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道。
“爸,你為村民放了一輩子的電影,你現(xiàn)在投映在銀幕里像是在演電影。電影里面的演員都是通過放映員一村一戶地放映,才使得他們家喻戶曉的,你的功勞不小呀?!?/p>
生前身為黨員的父親,在回去的路上唱起了小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哪怕風雨驟。革命重擔挑肩上,黨的教誨記心頭……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繼跟黨走……那是父親在世時,有次外出為村民放電影回來的路上,教他學會的第一首歌。那部《閃閃的紅星》他看了無數(shù)遍,歌詞也記得滾瓜爛熟。他騎著那輛三輪電動車,載著父親,歌聲在他們身后飄蕩著,傳進了金燦燦的麥田里,只有田里的蟋蟀不知疲倦地鼓噪著,像是在回應父子倆的歌聲。父親是在做放映員后的第二年入的黨。他出生在天津津南區(qū)北閘口村,一個離首都天安門不算遠的小村莊,而他卻只在電影里看到過天安門和宏偉莊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他的整個童年都是在父親的板車上度過的,那輛吱吱呀呀的人力車,載著他的童年和一個半人高的音響,兩只沉甸甸的有些破舊的大鐵箱,一張腿腳高得離譜的榆木桌,還有被父親磨得發(fā)亮的竹藤椅。那時的父親像個英雄一般,每每在一座村莊扎下腳,總能吸引來晚飯后搬著小馬扎早早地麇集在村口、喧囂著拉著家常的村民,等待著他和父親吊起銀幕,擺好音響,調(diào)試好機器的各項指標。這時,父親反而顯得格外緊張,滿頭大汗地操作著那臺帶著兩個大轉盤、呼啦啦亂響的放映機,口中默念著:片孔靠懷、右手持片夾、左手拿片頭、影像朝下、片孔靠懷……直到扭動了兩個開關后,銀幕上的雪花變成了八一制片廠的圖標后,才長長地舒一口氣,咕嚕嚕灌幾口搪瓷杯里的涼茶,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在此之前,村長會端來一盤煮好的熟雞蛋放在父親的面前,圍在他和父親身邊的小孩子便開始數(shù)數(shù):一個,(父親拿起一枚雞蛋,在桌上磕碎了尖尖的一端,揉碎蛋殼后雞蛋便呼嚕一聲滑進了口腔里。)兩個,三個……直到第六個雞蛋下了肚,他們才熙攘著扯開了嗓門:演電影嘍……(尾音拉得很長。)
三
三個月后,他覺得仿佛就在昨天。他辭了城里的工作,回到了北閘口村。
那輛轟隆隆的汽車把他放下來后,便哼叫著又重新啟動了。老舊的柴油機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響,甩出了一股濃黑的尾氣,像一位茍延殘喘的得了氣管炎的老人。他拍了拍手臂上積落的灰塵,干咳了兩聲便踏上了那座比自己年齡還長的石拱橋,邁開了回家的路。驀地,他想起了在北隘口獨自生活的爺爺,不覺停下了腳步,抬頭望了望回家的路,又看了看通往爺爺家的路,他感覺到冥冥之中有種叫做命運的東西始終羈絆著自己。他想先去看看爺爺,這樣想著時便邁開了腳步。在靠近爺爺家的那條路上,熟悉的唱段從遠處低矮的房舍間飄進了他的耳朵里: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
算就了漢家的業(yè)鼎足三分。
(琴聲……)
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一曲《臥龍吟》之后,他聽到了爺爺爽朗的笑聲。他走近了爺爺?shù)纳磉?,那臺積滿灰塵的收音機里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京劇,房間里擺滿了各種成品或半成品的年畫,有《五子奪蓮》 《忠義堂》《五谷豐登》,還有守衛(wèi)在大門上的秦叔寶和尉遲恭,琳瑯滿目的畫作,使他目不暇接。爺爺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盯著面前上了一半顏料的年畫,不時用毛筆從顏料中蘸取紅色的液體填繪在那幅《連年有余》上,年畫上的娃娃童顏佛身,戲姿武架,懷抱著鯉魚,手擎著蓮花,憨態(tài)可掬,又讓人敬畏。
他看到爺爺?shù)纳砼杂幸豢诖笙渥?,水曲柳木質的雕刻板片用的木板,雕刻主紋樣用的薄而鋒利的拳刀和斜口刀,還有圓刀、大小平刀、鑿扦等。有些用于版印和彩繪的宣紙和水毛邊紙,散落在箱子的四處,用過的棕刷靶子、毛筆、結了塊的顏料堆積在箱子的右側一角。所有的物件工具層層疊疊地占滿了箱子的整個空間。
“爺爺,這些東西都舊了,刀口已經(jīng)鈍掉了?!彼f,“該換換了?!?/p>
“那口刀是我老父親傳下來的,用順手了?!睜敔斦f,“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刀了?!?/p>
“換新的吧,這些都舊了?!?/p>
“換新的?哎,缺少了能夠欣賞年畫的人,換了也是舊的。往后呀,等我這扇門一關,年畫也就沒有了。人會死,但是年畫不會死?!睜敔敯舌舌爻橹禑煟y灰色的髭須隨著抽煙的動作上下顫抖著,一圈圈的煙霧繚繞在爺爺?shù)念^頂,像一朵云飄在濃霧中的世界。
“我來學吧,跟著您學習做年畫?!?/p>
“做手藝是一輩子的事呦,不能只是一時逞強。人這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得了?!?/p>
“一輩子就做一件事呀?!?/p>
“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祥子呀,你想不想做好一件事呀。你爸爸就不錯,一輩子就做個放映員,為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放電影,也是做好事哩。”
他沒有告訴爺爺想不想做好一件事,因為他也不確定該去怎樣做好一件事?;氐郊液?,他還在想著爺爺?shù)哪戤嫞瑐忍稍诖蹭伾戏瓉砀踩ルy以入睡。燠熱的氣溫使得他喘息不暢,胸口郁結著一塊像是石頭一樣的東西。他終究還是從床上坐起身來,趿拉著拖鞋,捧起一杯涼白開,咕嘟咕嘟啜了幾口,一股清涼便沖淡了胸前郁結的石塊。他看到書桌上那本積滿灰塵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是父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撣去了上面的塵土,一股刺鼻的霉味便鉆進了鼻腔內(nèi),扉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他的名字,落款時間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而后走進了那間塵封已久的密室,屋頂上的節(jié)能燈已經(jīng)年久失修,借著蠟燭跳動的微弱火苗,隱約可以看見密室的兩側擺著及頂高的鐵架,上面整整齊齊地碼放著藍底白字的膠片盤。他擎著蠟燭湊了上去,那點星光便照亮了盤上模糊的字跡:《牧馬人》《高山下的花環(huán)》《芙蓉鎮(zhèn)》《英雄兒女》《地道戰(zhàn)》《白毛女》……
在密室的角落里,有一個刷過桐油的大箱子,和爺爺?shù)南渥右粯樱锩鏉M滿登登地塞滿了父親生前的寶貝。最上面是用紅色包裝盒裹起來的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獎杯:天津市優(yōu)秀志愿者、天津市普法治理工作先進個人、最美鄉(xiāng)村人等。接著是一塊寫著北閘口電影院的招牌,勉強可以認得清上面的字跡。裝裱過的毛主席畫像,一只白色裂口的搪瓷杯,瓷白的杯身上布滿了斑斑點點的黑斑,像霉菌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地擴散開來。最下面是那面泛著黃漬的銀幕,刺鼻的陳腐味刺激著鼻腔黏膜。那本紅色封面的筆記本上用藍色的英雄牌墨水標注著各村寨放映電影的日期,有的還用三角形著重強調(diào)需要放映的電影類型。在那個信息交流不發(fā)達的年代,父親就是這樣拉著人力車,走街串巷地為鄉(xiāng)民們放映電影。夏季的三伏天,父親會挑選出防火災的電影,還為養(yǎng)殖戶播放農(nóng)業(yè)技術科技片,配合著黨的政治宣傳工作,還成為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宣傳員?;蛟S他也是在那個火熱的年代里,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電影,理解了父親工作的意義。
山
他已經(jīng)有些忘記了那些流淌過血液的日子,像是夏日里頭頂上聒噪的知了,經(jīng)歷寒冬就忘記鳴叫一般。他偃臥在父親的板車上,把一段被父親裁剪掉的底片放在眼前,透過灰蒙蒙的膠片,看到頭頂上的樹梢從眼前一閃而過,那片綠瑩瑩的樹葉變了顏色,身旁所有的物件也變成了同樣的灰色。無風時,只聽得到空中的太陽嗡嗡的聲響,知了一陣接著一陣地交替演奏著音樂,這是它們的時代,燠熱又充滿活力的午后。在父親為鄉(xiāng)民們放電影的間隙,他把撿到的電影膠片小心地收集起來,準備幾塊木板、放大鏡、一只小燈泡,用學校運動會獎勵的白背心裁剪成銀幕,搗鼓出了一臺自己的幻燈機,他和幾個鄰村的孩童就鉆在那張高腳桌下,播放他們的小電影?;蛟S那一顆想放映電影的種子,就是那個時候在他的心田扎下根的。
那天,也就是在草家甸放完《紅色娘子軍》后,他和父親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那道利劍般的閃電劃過漫漫長空之后,暴雨就毫無征兆地迎面襲來。父親脫下了身上的雨衣把機器嚴嚴實實地罩在里面,而他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濕,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前額,后背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像是黏上了一般。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溫熱的雨水從頭頂順著胸口直至腿腳。那條用棉麻緝成的繩襻深深地勒進了父親的肩膀。他在父親的身后,踏著濕滑坎坷的泥水,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推著車輪深陷在泥水里的人力車,心里想念著母親灶火里滾燙可口的肉餡包,眼淚混合著雨水,悄無聲息地滴落進腳下的泥水里。他們在一座土地廟里避雨時,父親把膠片從片夾里扯了出來,掛在支起的晾桿上,仔細察看著底片上消失的一段人影,無奈地嘆了口氣,望向黑鬼戉鬼戉的雨夜,便和衣昏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中午,家里來了一位身著深色中山裝、提著公文包的中年人。那人和父親在屋里交談了很久,父親便客氣地留他在家里吃飯,誠懇地答應著自己會堅持下去。晚上,睡夢中的他被父母的爭吵聲驚醒。
“沒有電影隊的編制,不就是白干了嗎?”母親嗔怪道,“你讓我們娘倆喝西北風去呀。”
“編制看不到,電影看得到嘛?!备赣H說,“黨員就要起到表率作用。”
他聽到有什么東西被打翻在地,聲音持續(xù)到黎明才漸漸安息。天剛破曉時,屋外起了一層薄霧。他看到父親引著家里的那頭老黃牛,在院子里踟躕不前。最終在三番五次的試探之后,父親下了決心。他頭一次見到性情沉穩(wěn)的父親,頭也不回地大聲吼唱著《喀秋莎》,老黃牛甩著長長的尾巴驅趕著牛虻,反芻著胃里的草料,跟在父親的身后。當歌聲在耳邊漸漸消弭殆盡時,那一人一牛的身影便完全隱秘在晨霧里,不知所蹤。他輕聲哼唱著: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后來,那頭老黃牛就變成了一臺銀灰色的七十毫米的放映機,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車裝在藍色鐵盒里的膠片。母親告訴他父親的放映員編制取消了,鄉(xiāng)電影隊被收回縣里管,縣管理站成立了電影公司,統(tǒng)一管理鄉(xiāng)電影隊。但是由于鄉(xiāng)鎮(zhèn)的人口較為分散,放映電影的工作還不能取消。父親在早些年接受過放映員的培訓,同時期的放映員接到這個消息后放棄了最后的掙扎,涌入城里謀生去了。那頭老黃牛換回了升級后的放映機,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父親的放映員身份。
他繞著那些銹跡斑斑的鐵架走動時,仿佛看到了父親在這里忙碌的身影。閑暇時,父親也會教他怎樣正確操作那臺十六毫米的放映機。那間密室也只有在父親的允許下才能進入。父親說,這些膠片不能曝曬,不能見明火。他趴在桌面上看著父親一拃一拃地測量著倒片機的間距,正好六十公分,他在心里默念著。不忽快,不忽慢,不抽打,不怕打,不在陽光下。他謹慎地操作著嗡嗡作響的放映機,扭動了幾下后,便有人影從鏡頭的光束里晃動出來。他蹲踞在地上,而后盤起雙腿,舉起一只手擋在了鏡頭前面,那沖鋒陷陣的士兵便出現(xiàn)在他的手掌上,一只碩大的手影投射在后面的墻壁上。他在鏡頭前上下擺動著手臂,指導員和士兵便忽閃忽現(xiàn)地在手掌上晃動,“你們的大炮是怎樣保養(yǎng)的?”“隊長,地上有血呀?!薄安桓也桓?,王德彪?!彼麑W著電影中人物的動作,臺詞脫口而出。倏爾,軍官和士兵都不見了蹤影,只有那束光還在跳動著絢麗的舞姿,灰塵在里面上下浮動著,讓人浮想聯(lián)翩。他起身站立在鏡頭前面,用身體擋住了那束光,舉起雙臂,搖晃著腦袋,雙腿不自覺地抖動著。他的身體被放大了幾倍,鬼魅般的陰影投射在墻壁上,癲狂地舞蹈著,像一個正在做法的巫師,口中念念有詞: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臘月呦盼春風。若要盼得呦紅軍來,嶺上開遍呦映山紅,映山紅呦……
等到力氣完全耗盡之后,歌聲也戛然而止。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卻思量著怎樣做好一件事。末了,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那一件事就是要繼續(xù)放電影。
五
七十年代末,電影普及的浪潮鋪天蓋地卷進了北閘口村。作為那個時期的放映員,父親為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帶去了不一樣的世界。鄉(xiāng)民們也是通過電影看到了海河外的大海,看到了舍家為國的巾幗英雄,看到了社會主義國家的革命斗爭。而今,再次做起放映員,時代已經(jīng)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還能有多少觀眾,他不得而知。令他哭笑不得的是,第一場電影的放映,就給了他當頭一棒。村頭的那口高音喇叭傳出了嗞嗞啦啦的聲響,而后便是村長一句話重復了很多遍的通知。藏匿在麥田里的小動物們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趨光的昆蟲聚集在鏡頭的那束光里,銀幕上便出現(xiàn)了它們祖先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坐在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藤椅上,電影中的打斗聲在空曠的廣場上空飄蕩。他坐在銀幕的正對面,銀幕后面有觀眾在打瞌睡,他注意到那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蜷縮在一把竹制座椅上,身下的座椅想必比他的年齡還大。老人雙腿并攏側向一邊,手臂夾在大腿內(nèi)側,腦袋耷拉在竹椅的靠背上,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鏡腿拴著一條紅繩系在上衣的紐扣上。老人絲毫沒有被電影中的沖鋒號驚擾,鼾聲微起。除了他,老人是這場電影唯一的觀眾。要是有人否定的話,那就應該加上麥田里的蟋蟀了,在電影的放映過程中,它們驚恐地停止了鼓噪。
待到蛙聲一片時,電影也就結束了。
“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少了?!崩先苏f,“做好一件事是很難的,后生仔?!彪娪敖Y束后他叫醒了老人,老人沒有注意到他說天色很晚了,該回去休息了?;蛟S老人根本就聽不懂他的問題,因為他得到的回答永遠和問題對不上。等到銀幕上出現(xiàn)雪花時,他攙扶起從座椅上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的眼瞎耳聾的老人,目送著他拖著那把兩條腿懸在空中的座椅,聽到了老人喉管里低聲的囁嚅,“沒人看了,就老想打瞌睡,”老人低聲說,“一起哭一起笑才是看電影哩?!边@讓他想起了還在堅持做年畫的爺爺,爺爺也這樣告誡過他,想放棄一件事很容易,不要去想它就會忘記的,難的是時刻念著的那件事,不曉得什么時候就被埋沒了,想要去做就要承擔失望的風險。
回家后,他修好了那間儲藏電影膠片的密室里的照明燈,從此只有在白日里才亮起它。而后他恢復了在夜晚點蠟燭的習慣,盡管客廳里的那盞枝形燈打開時猶如白晝。當那束光重新打在那面銀幕上時,他感覺到血管里又重新涌動著新生的暗流。他倚靠在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藤椅上,雙臂抱在胸前,諦視著那面銀幕上質感粗糙的畫面,在那一方逼仄的天地里上演著另一個國家另一種方式的生活。他像是上帝俯視著人間百態(tài),在需要傷悲的情節(jié)收斂起威嚴的姿態(tài),躲在角落里放聲痛哭。在黑暗中他可以更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無需躲閃。那點燭火在他模糊的視線中閃爍著耀眼的星芒,眼角溢出的淚液使他意識到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光影的虛幻中。他把手肘撐在大腿的膝蓋上,一側的燭火映襯出眨動的眼瞼和粗硬的髭須。銀幕上的楊子榮從容地應答著匪首們咄咄逼人的盤問,狡黠的座山雕背對著眾人思忖著對策。有倦意襲來時,他點了一支煙,保持著同樣的動作,銀幕上的楊子榮換成了王成,王成換成了吳瓊花……不變的只有呼呼啦啦的放映機,被不斷更換的膠片攪動得有些熾熱滾燙。
六
他是在一個還未醒來的清晨接到了院長的電話。六點鐘醒來時,他告訴母親自己做了一個夢。他說,在夢里他看到了大海,是海河湍急的河水帶他去的。那艘獨木舟載著他和父親的放映機漂浮在水面上,天空還未被黑暗籠罩時,有成群的燕子飛落在船上撐開的銀幕邊緣歇腳,翹動著分叉的尾巴嘰嘰喳喳地叫個沒完。夜晚時,那臺銀灰色的放映機就轉動個不停,放映著不同的電影。所有聲音都被黑夜吞噬了,那艘獨木舟就像一座孤島一樣漂蕩在深不可測的海面上,等待著黎明的解脫。他說,那可怕極了,仿佛除了看電影,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明。母親說,不要再像你爸那樣固執(zhí)。中午時,他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養(yǎng)老院,一夜的游歷使他精神低迷。他向院長討要了一粒阿司匹林,順著口水吞咽了下去,等待著藥效發(fā)揮作用的那段時間,他拉好了銀幕,立起音響,熟練地調(diào)試著放映機?;秀敝?,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見了臺下坐著一群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大多是坐著輪椅的病患,但都顯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當那熟悉的背景音樂響起時,老人們異口同聲地附和起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那一張張飽經(jīng)生活洗禮的臉上重新煥發(fā)了新生的活力,像是被遺棄在角落里的種子發(fā)了芽、開了花、結了果。他從未想到一場電影能給老人們帶來如此大的改變,或許在他看來這就是最后一場的落幕。他想他的確被昨晚無盡的黑夜駭住了,直到應邀來養(yǎng)老院為老人們放電影。
他仿佛回到了那些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悶熱的夏季傍晚。父親端著搪瓷杯一口一口地啜著茶水,端坐在那把竹椅上,陪著鄉(xiāng)民們觀看電影。老人們被電影中人物悲苦的身世命運感染,掏出了懷中的手帕,擦拭著布滿褶皺的眼角溢出的淚水,互相安慰著,希冀看到壞人被懲處的那一天。在這個被時代遺棄的角落里,他找回了電影存在的意義,也可以向爺爺肯定地說,他找到了一輩子要做的事。當電影結束時,院長情緒激動地拉著他的雙手,塞給了他兩張嶄新的紅鈔,他笑著拒絕了。他答應了老人們以后還會再來的,只要他們想看,他就會一直做下去。
三天后,他再次應邀來到小女孩家時,卻被告知小女孩已經(jīng)離世了。他走進了那間低矮的毛坯房,屋子里充斥著一種消毒水的味道,光線很暗淡。他的眼睛很久才適應了房間里的環(huán)境,嘴巴里像是含著生銹銅馬鐙渣滓的感覺。他看到小女孩的遺物還未來得及收拾,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半隱在枕頭下面,上面的影像已經(jīng)被手指摩挲得有些泛白。房間內(nèi)張貼著各個年級的獎狀,鋪展在整個后墻上。獎狀的右側是一幅簡筆畫。三個人手牽手的背影,組成了一個凹字形,中間是扎著兩條大辮子的小女孩,他們頭頂著幾朵灰白色的云彩,腳踩著綠瑩瑩的草地。畫的旁邊用鉛筆工工整整地寫著:郊游。
“她才九歲呀,花一樣的年紀。”小女孩的爸爸說,“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看一遍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
小女孩的爸爸倚靠在門框上,雙手掩面,貼著掉漆嚴重的木制漆紅門蹲坐了下去,嚎啕大哭。
半晌,小女孩的爸爸拎來了一把生銹的榔頭,對著被灰塵淹沒插銷的木欞窗哐哐地砸了下去。他看到窗口劇烈地抖動了幾下,隨后便揚起了一團灰蒙蒙的積塵。那捅銷松動之后,窗口被完全打開了,猛烈的陽光便像一頭張牙舞爪的猛獸一般沖了進來。它揮舞著前肢的利爪,流著涎水,眼睛里發(fā)出幽幽的青光,不顧一切地聞嗅著屋里重濁的空氣,試圖使它到達的每一處角落都臣服在它的腳下。終于,那頭猛獸在某一個角落里蜷縮了起來,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停滯不前。透過那扇陽光充沛的窗口,他看到院子里的巴旦杏樹下有幾只懶洋洋的母雞扭動著圓滾滾的尾巴,咯咯地在樹下覓食。有落葉簌簌地飄落下來時,便迎來了一陣風,灼燒著皮膚,使人焦躁難耐。
深夜,他夢到了一只燕子從銀幕上飛走了,在海面上打了一個旋兒后,便消失在了蔚藍色的天空里。銀幕上還在放映著電影,不過,朝陽已經(jīng)從海平面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