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媛,女,現(xiàn)居長沙,湖南省小說學(xué)會理事,有小說見于《文藝報》《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芙蓉》《青年作家》《四川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啄木鳥》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曾獲首屆長沙市文藝新人獎等。
我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敢踩著別人的肩膀爬進火車廂。
我知道我心里窩了火。惹我生氣的不只是那個叫良喜的男人說的話,還有別的聲音。找到這個叫良喜的男人時,他盯著我足足看了十秒,然后用帶些嘲弄的語氣說,你們家的農(nóng)活都是你一個人干的嗎?不是啊。說這話時我以為他在夸我勤勞,臉上有些得意的神色。那你為什么曬得這么黑?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臉?biāo)矔r火燒般發(fā)燙。他接著說,你娘可白了,方圓十里都沒有人趕得上你娘的皮膚白。唉,不知你為什么這么黑。他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我想頂他一句,你怎么就看不見你自己的臉比炭還黑呢。
十天前——距離某個刻骨銘心的日子整整一個月了——我收到我娘寫給我的信。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給一個多年不聯(lián)系的舊友打過電話了,他會幫我弄張去驢城的火車票。我要坐火車去驢城一所偏遠的山區(qū)小學(xué),是我求他辦事,我忍了忍,沒出聲。
良喜把我送到站臺上,說,我還要上班,你自己擠上車吧。他見我有些緊張,對著身旁穿著乘警制服的男人說,小姑娘,沒見過世面。你閨女啊?那個男人憑什么這樣說。不是!這兩個字幾乎同時從我和良喜的嘴里蹦出來。他像初見我時那樣,足足盯著我看了十秒,然后對我揮了揮手說,去吧,你這樣子出門挺安全的。這句話傷我心了。我在心里罵他,什么眼神,沒看見我大眼睛,高鼻梁,三圍正好,肚臍剛好在身高的0.618處嗎?
我一點也不安全。我想像個辯護律師那般,聲色俱厲地反駁他。可這時我已經(jīng)攀爬上了火車,他看我時飄忽的眼神與離別時裹在聲音里的無所謂,讓我對他心生厭惡。我踩著別人的肩膀爬火車時,倒是沒有人忽略我。他們罵我,拽我,甚至往我身上吐口水?;疖嚲鸵_了,車門處擠滿了人。我看見了,身子靈活的人從車窗爬了進去,有些力氣大的扒開人群強行擠了進去。離開車只有一分鐘了,乘警意識到了什么,舉著高音喇叭大聲喊叫:乘坐T61次從北京開往昆明的旅客,快點上車,快點上車,火車馬上要開了。聲音像射出來的子彈,擊中了所有人。如果上不了車,那些迎接我的山區(qū)孩子會失望。可我還有別的計劃,那個深埋在我心底的計劃,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我發(fā)瘋了,不顧一切地爬上前面的人墻,踩著他們的肩膀爬進了車廂。
找到座位,靠窗,這讓我生出微妙的欣慰。我落座后,那些剛才沒來得及向良喜發(fā)泄出來的駁論開始在我胸口發(fā)作??晌也辉敢馀c人交談,坐在我身旁的年輕男人幾次試圖搭訕,我都只是“嗯啊”一聲,便把頭投向了窗外。除了車窗玻璃,其實我什么也看不見,我的眼里全是些莫名其妙的鏡頭。一段鐵軌,一個男人在瘋狂地追一個女人,女人在驚叫,男人在狂笑。我雙手交叉抵在下頜,嘴唇因為過于用力擠壓,發(fā)出生痛。
身旁的男人沒有放棄,又在試圖搭訕我。我偽裝睡著。因為我知道,說什么都是徒勞。恰巧汽笛聲吞沒了我與他之間令人窒息的沉默。
湘西南的七月,天空時常會有暴雨??斓矫烦堑臅r候,廣播里傳來通知:旅客朋友們,我們抱歉地通知您,因為連續(xù)多日的暴雨,前方道路出現(xiàn)嚴(yán)重的交通事故?;疖噷⑼?吭诿烦腔疖囌?,暫時不再前行。旅客朋友們可以選擇原路返回,或是選擇其他路線前行。
下了火車以后,我換了各式各樣的讓人意外的交通工具,經(jīng)過一系列的短途搭乘,終于離開了湖南境內(nèi),似乎只有離開了湖南,我才能以我新的身份存在,我將是驢城一所山區(qū)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
一個月前,我以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身份站在師范學(xué)校的領(lǐng)獎臺上,得意,甚至興奮。我和我娘的好日子就要來了,這句話我含在嘴里,差點喊出來??晌抑鲃雍灹巳ミ呥h山區(qū)支教的協(xié)議書。為什么?老師問我時,開始用審視的眼神打量我。
那里的孩子更需要我。我語氣平淡,讓人以為這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校長如獲至寶,把我的照片掛在學(xué)校最顯眼的宣傳櫥窗里。
我從小就黑,所有初見我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年輕的還是年老的,都會像良喜那樣,不用思考,就會把我歸為丑女的行列。掛在宣傳櫥窗里的照片,看久了,便生出些不一樣的光芒。有人開始叫我黑玫瑰,有男生有意無意地搭訕我,我的抽屜里出現(xiàn)了從未出現(xiàn)過的用粉紅色信紙寫的情書,還不只一個人的。有人甚至說想同我一起去支教。我撕碎了所有人的信,并在一個午夜砸爛了學(xué)校的櫥窗,撕碎了照片。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大聲喝斥,說這事非常惡劣,一定追查到底。沒有人將我列為懷疑對象,更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除了我娘和我自己。
一路上,我總是提心吊膽,總覺得自己走不出湖南,擔(dān)心在最后的一刻會有雙碩大無比的手拽住我,將我揪回某處堆滿污穢的黑房子。現(xiàn)在,我終于再一次坐上了去驢城的火車,回頭再看湖南境內(nèi),那些搭建在山坡的木房子,那些從泥地里生長出來懸空高高架起木屋的木樁,我總擔(dān)心它們哪天會突然斷掉,或是被蟲蛀空。
這次坐在我身旁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聽口音是北方來的。他身上穿著嶄新的中山裝,一臉正氣,眼含善意,這讓我心里的戒備放松了些。他告訴我他在云南開礦,家在北京,經(jīng)常往返這兩座城市,中途停車時,知道去哪里買好吃的飯菜。他還說,如果我愿意,他會幫我捎一份。他又跟我說,現(xiàn)在雨水多,指不定哪里會滾下巨石、滑下山體。這里的路況不好,不是過橋,就是鉆洞,火車不能開快了。不過,快些慢些,車子反正會到的。他這樣說時,帶著些安慰我的寬容的笑??晌疫€是沒有回答他問我的問題,去那兒干什么?我似乎誰也不愿意告訴。良喜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也沒有告訴他。連我的老師同學(xué)們也要等我給他們寫信才知道我的確切的地址,可我知道,我不會再給他們寫信了。我擦除了我一切的行蹤。其實,也沒有費心擦除,只是不再聯(lián)系任何人而已。
我這次回家,是給我女兒上墳的。男人什么時候說到這個話題的,是對面那位嘴唇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的大姐罵她男人偷了她妹妹的時候,還是前排的姑娘嗲聲嗲氣地同一個剛在車上認識的男人相擁著去餐車廳的時候。我不想聽見、看見這些,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火車正通過不知名的河,我看見了波濤翻滾的河面,水很渾濁,剛下過大雨的原因。人若是跳進這樣的河,一定會很快被淹沒的。我淡淡地這樣想著,如同想著午飯要吃什么、這里的廁所很臟那般平凡的問題。
我知道,我是她們娘倆的罪人。那年,我女兒讀高一,在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說好九點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我老婆出差了,我在家休假,恰巧有個大客戶來北京,為了討好他,我得去陪他,還多喝了兩杯,把接女兒這事給忘記了。電話響時,我喝得迷迷糊糊了,不知道對方是派出所的人,他告訴我,說我女兒出事了,我還罵了他??珊芸?,我就哭了,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我趕到醫(yī)院時,認不出我女兒來了,她面部青腫,全身淤青,身上有多處抓傷。十六歲的姑娘,仿佛一夜之間就老了,躺在那,一個字也不說,已然成了植物人。醫(yī)生告訴我,她已經(jīng)喪失了生育能力。我一下跌進了地獄。我身子什么時候濕了也不知道,我站的地面也濕了,像擰開的水龍頭,汗珠從我身上各處往外冒,冰冷冰冷的。我老婆打我電話,我不敢接??墒撬煌5卮?,不接不行了,接通后,我什么也說不出。我……我他媽就不是人。說著,男人甩了自己一耳光,我聽著是實打?qū)嵉赜昧Υ蛟诹四樕?。我老婆很快意識到出事了,可她怎么也沒往女兒身上想。我發(fā)短信告訴她,女兒出事了。我老婆是個性子急躁的人,接到短信后.她連夜趕了回來??匆娕畠簳r,她尖叫了一聲,聲音大到仿佛世間其他聲音都消失了。她瘋了,沒有悲傷,也就沒有了痛苦。我倒是很清醒,可我救不了我女兒,也救不了我老婆。說到這,男人推了推我,說,快到站了,你想吃什么?那里的牛肉不錯。我背過頭,正好撞見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瞧著我的樣子像螺旋一樣尖銳。他眼里并沒有絕望,他剛才說他女兒和妻子時裹在聲音里的絕望,我一絲也沒有看見。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調(diào)頻怎么這么快?我突然想對他咆哮,你女兒和妻子就是被你害死的??晌艺f不出口。沒有人給我這樣的權(quán)限。我想到自己依舊甚至永遠只能待在黑色的頻段里,我什么也說不出口了??伤诘戎一卦?,我感覺腸道里有股氣在來回穿梭,我這才意識到,從我見到良喜那會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多個小時了,我連口水都沒有喝。窗外,一晃而過的火車,像風(fēng)吹動的火光,在明與滅之間穿梭。隨便吧,我淡淡地說出這三個字時,火車正好進入漆黑的隧道,沒人看見我眼里的寡淡。
中年男人剛下車,坐在我對面的大姐立馬坐到我身旁來,直直地看著我說,我經(jīng)常坐這趟火車去云南收購圓頭蒜,三年前他就說過這個故事了,他女兒臥軌自殺了,好像就是在這條鐵路上;他老婆瘋了,生死不明。他不再做生意了,他說女兒的魂丟在了這條鐵路上,他要陪著她,他天天生活在往返北京與昆明的火車上。他守護這火車上的每一個女性,他似乎獲得了某種特殊的觀察能力,他已經(jīng)救下上十個試圖自殺的年輕女孩。大姐的嘴涂得太紅了,咧開的樣子,讓我一陣眩暈,我看到了血,很惡心的血。
我背過身不再看她,望向窗外,可我看不見窗外任何東西,依舊看見了一段鐵軌,一個男人在瘋狂地追一個女人,女人在驚叫,男人在狂笑。突然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女人,她飄浮在上空,血從她身上潑了下來,淹沒了鐵軌上的兩個人。
鐵軌是我找到良喜的地方。良喜是工務(wù)段的巡道工,他上班干的活就是不斷地檢查一節(jié)一節(jié)的鐵軌。他正在敲擊枕木,他說從聲音便可以聽出軌道是否正常。我什么也聽不出。他除了說些與我黑炭般的皮膚相關(guān)的話題,還說在這里看見過各種各樣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我起初在鼻腔里嘲笑他,真是沒話找話,誰沒遇見過這些人啊。可接下來他說的話,讓我笑不起來了。他說有的是身首兩斷,有的是被碾成了肉餅,還有的只剩下些連筋帶骨的殘骸。他又說,你見過只剩下半只乳房的無頭女尸嗎?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時,雖然學(xué)校里傳得沸沸揚揚,說水塔里經(jīng)常有棄嬰。我試圖去那里尋找過,除了看見些乳白色的膠套,還有鋪在雜草上的席子被人碾壓得不成形的樣子,卻從來沒有遇見過棄嬰。
這些人真有勇氣。我說這話時和我去書店問售貨員這書多少錢沒有什么兩樣。良喜停了下來,盯著我看了幾秒說,不講這個了。講講你為何要去驢城,那么偏僻的山區(qū),你一個姑娘家,又沒得同伴,干嘛去那么遠的地方。我估摸我娘已經(jīng)告訴了他些什么,但我相信我娘不會說得太多。那邊的孩子需要老師。我說這話時在心里冷笑了一聲。我沒有那么偉大,可我黑如木炭的膚色很容易讓人相信我說這話的真實性。我躲閃良喜看我的眼神時,意外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食指斷了一半。他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他的左手食指看時,臉上掠過不自然的神色。我在害怕什么?因為那是一雙看見過無數(shù)死尸的眼睛嗎?還是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我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身上也藏著些不明就里的秘密。
中年男人買回一堆飯菜,有大片牛肉,牛肉里拌著淺黃的新鮮筍片,還有些我不認得的當(dāng)?shù)氐囊安?。而真正勾起我食欲的是米飯的清香。一起享受這堆美食的,除了他和我,還有那位大姐。大姐說個不停,顯然,她不是第一次吃這里的飯菜了。我沉浸在美食帶給我的短暫的滿足里。多吃些。中年男人不斷給我夾菜。我躲閃他的眼神時,發(fā)現(xiàn)大姐的眼神也開始變得奇怪,仿佛她知道一切的動機與最后的結(jié)局。
我把泡沫飯盒丟進車廂垃圾桶的時候,火車剛好要出山洞了。出了山洞應(yīng)該就能看見北羅江了。中年男人說這話時,我心里慌了一下。當(dāng)窗口由黑轉(zhuǎn)為刺眼的白時,我看見了北羅江。江里的水直接流進珠江,再匯入南海。中年男人說完這句又說,我喜歡這樣奔流到海的感覺。我也喜歡。我沒有說出來??晌蚁嘈潘芸闯鑫已劾锏纳裆钢g喜的亮光。車窗什么時候打開的,誰打開的,我竟然沒有感知,可我很高興有人做這些。
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變得緩慢而清晰起來,我感覺我的心跳都比這摩擦聲要大??蓻]有人能從我身上看出異樣,我的臉色如同黑夜的顏色。我慶幸我擁有這些,它們成了我最后的庇護。
沒有人知道我下車了。我走到車尾,沿著鐵軌向前走去,沒有多久,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我聽到了腳步聲。我不敢回頭看,但我感覺身后有人在追我。是個男人,是個發(fā)了瘋的男人,一些熟悉的恐懼像張從天而降的網(wǎng)向我籠罩過來,我飛快地往前跑。
那天我也是這樣跑的。我邊跑邊往前方張望,希望看到出路或是有人經(jīng)過。那段路正處在一個拐角處,左邊有一段二十多米高的護坡,護坡下面有車流、有市場、有喧鬧的人群,再遠些是資江,那里有運沙的船,有光著身子在河中玩水的少年,夕陽會涂在他們身上;右邊是山坡,山坡下有幾座稀疏破舊的土磚房子,住在這些房子里的年輕人都去南方打工去了,不到年尾,他們不會回來,守在這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
這里離我家只有五里路,我每次回家都從這經(jīng)過??晌液苌僭邳S昏的時候經(jīng)過這,即使經(jīng)過也從沒有獨自一個人。雖然從沒有聽過關(guān)于這里的不好的傳聞,可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總是感到害怕。尤其一個老男人將他的目光爬上我的身子,停在我的胸脯上時,我的腳步就會生風(fēng),仿佛那些目光都帶有讓人窒息的邪念。我能感覺出,這些目光有時就在路邊,有時躲在黑窗里,有時埋在石頭里,有時藏在泥地里……
我娘是在提醒我嗎?她說過,村里的老男人有些沒規(guī)矩了,除了會將目光粘在自家外孫女發(fā)育不全的胸脯上,還會將手伸向那些野貓野狗般散布在村里的留守小女孩的下體,甚至將枯柴般的身子壓在她們稚嫩的屁股上。
快畢業(yè)了,我要回家辦戶口遷移手術(shù),那個原本同我一起回家的同村女孩,她和另一個青澀的男孩戀愛了,她昨天哭著告訴我她懷孕了。我不知道怎么幫助她,可我想到學(xué)校水塔里那些被碾壓得不成形的草席,我想問她,是否和那男孩也去過那兒。
我得回去,一個人也得回。我娘會走出村口接我。她會一直等在那兒,直到月亮落下村后的山坡。我娘是個軸人,村里人都這么叫她。我不知道這是否與我父親有關(guān)。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小時候,我問過幾次,我娘只是抱著我,什么也不說,卻將眼淚流到了我頭上、鼻子上、嘴唇上。長大后,我反而不問了,我娘依舊什么也不說。
我記起來了,前面,在鐵軌的左邊,也就是護坡過去一兩米,有段深淵,我想跑到那,跳下去。我知道那樣可能會摔斷手腳,甚至摔死,可我那時候就是這樣想的,我只想快點跑到那段深淵??晌业男瑤⒘?,鐵軌纏住鞋帶,絆倒了我。那個追我的老男人逮住了我,狂笑著覆蓋式壓在我身上,異常沉重,他呼出的熱氣里伴著濃重的酒味。他的手掌怎么那么大——我還看見了,他的左手食指只剩下半截——我還來不及發(fā)出更大聲的呼叫,那雙蒙在我嘴上的手如同在上面貼上了嚴(yán)實的膠布。
我無法動彈,也發(fā)不出聲,唯有眼淚狠勁地往外流。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瘋了般的男人將我扛進一座破1日的黑房子里。沒多久,我的下體有了巨烈的刺痛,像一把錐子在扎我的身子。我能聽見護坡下面?zhèn)鱽淼募怃J的車鳴聲,隱約還能聽見市場里的嘈雜聲。我用從來沒有過的力量掐他的皮肉。我想喊出更大的聲音。他生氣了,不知用什么器具砸了我的頭。我暈過去時,甚至都沒有看清這個趴在我身上的男人長什么樣子。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攤在鐵軌上。褲子胡亂套在我的腿上。我的兩腿間全是血,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可它們離開了我,它們從我的兩腿間流出來再順著枕木流進了下面的石頭縫,與石頭縫里的雜草、狗屎融為了一體。我沒有從深淵跳下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我娘身邊的。在我還沒有告訴她一切前,她就抱緊了我,就這樣緊緊地抱著。聽我說完一切后——我至今還記得,我聲音冰冷,流不出一滴眼淚——我娘哭了一整夜。她整夜守著我,寸步不離。我告訴她我不會死。
我在騙我娘。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我的心死了,我吃什么看什么想什么,都是死的方式。怎么死,去哪里死才不會讓我娘蒙羞。我想到過臥軌死,良喜給我描繪他在鐵軌上看到的各種死尸時我就打定了主意,我希望自己死時只剩下些辨識不清的殘骸就好了。改變這個主意是在大約二十分鐘前。吃完中年男人買的食物沒多久,我就惡心了。我想去洗手的地方洗把臉。我剛把頭低下,胃里的東西就翻江倒海往上涌。當(dāng)所有的食物都吐出來時,我的身子虛弱得只想趴在地上。
姑娘,你沒事吧?大姐什么時候過來的,興許是我往死里嘔吐胃里的東西的時候。那時候全世界都消失了。那個男人壓在我身上的時候,全世界也消失了。我從鐵軌上醒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世界沒了。我答應(yīng)帶我娘去北京看毛主席紀(jì)念館的事也無法實現(xiàn)了。
有事。我說這話時,頭幾乎埋進了洗臉槽里,我嘗到了苦味,是苦膽水。我收緊身子,屈卷著仿佛想擠出胃里最后的殘液。在我吐出來的白色的粘稠的液體里,我看見了牽連的血絲。
你暈車?大姐挽著我的左臂膀,順著我的后脊推我的后背。我沒有任何舒服感。我想推開她。不會有那事了吧?大姐說這話時壓低了聲音,湊著我的耳朵說的。
哪事?我心里慌了。
懷孕?大姐又補充說,我看你還小,應(yīng)該不是。
不可能,我想大聲嘁出來,可是我沒有。這個月快過完了,沒有來月經(jīng)。我心里明白所有的事。天吶!我一時沒站穩(wěn),頭栽進了洗臉槽,我的左眼剛好插在那個排水的小孔里。
我看見一雙小手,握成拳頭僵在泥地上,這是我在學(xué)校水塔下面看見的那個棄嬰的樣子。其實我并沒有看見,可自打我從鐵軌上爬回家后,我再去那里時,我能看見一些平時看不見的東西。比如一些原本存在草席上的白色的液體、大片的鮮紅的血、赤裸的女人與男人,以及沒有穿衣服的嘴唇發(fā)青的死嬰。
我迅速老了,在那個男人在我身上匍匐后,我就老了。雖然我離十八歲還差四個月,可我能感覺到我一時老成了秋天枯藤的樣子,所有熟悉我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這種變化,他們都以為我太累了。你累了!我娘在抱著我的身子的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從鐵軌上爬起來時,我就感覺我的身上布滿了深深的干枯的裂縫,所有的皮膚在我爬起身時發(fā)出清晰的撕裂聲。它不再是幾個小時前存在于我身上的那些柔軟堅實的皮膚了。我的大眼睛,高鼻梁,凹凸的三圍,肚臍剛好在身高的0.618處,這些東西所呈現(xiàn)的輪廓都還是原先的樣子,可實質(zhì)已經(jīng)被摧毀了。我還不到十八歲啊。那些留在我心里的憧憬全成為過去式了。
我推開大姐附在我左側(cè)的身子,說,我還不到十八歲,我只是暈車。我問經(jīng)過我身邊的乘警,前方到站叫什么,停幾分鐘?小站旁邊的那條小河叫什么名字?
選擇在路上跳河死,是在我意識到我可能懷孕了時起的念頭??晌彝七t了一站才下車,我并不能迅速做出決定,我的眼前總是晃蕩著我娘的樣子,我不知道我死后她怎么辦?我甚至擔(dān)心那些等待我的山區(qū)的孩子,沒有了老師,他們怎么辦?可一切都毀了,我告訴自己我活著只會是我娘的災(zāi)難。
我跑得愈來愈快,后面追我的人的腳步聲也愈來愈迫近。我在恍惚中看見江面的波濤,很干凈的水,在夕陽的照耀下,閃爍著生出令人著迷的光環(huán)。這么多的水,應(yīng)該能洗干凈我的身子了,我心里涌出一陣難得的輕松,像死時的回光返照。那天回到家時,已是深夜。以往我早就到家,可那天我躲在村口的竹林里直到村子全裹進了烏黑的麻鍋里,我才瘸著腿回到家里。村子后山的烏鴉一直在叫,我很害怕。我娘一看見我,就抱緊了我。我想是我的樣子讓她看出了什么。
一雙手從后面箍緊了我,像那天那樣。天啊。我只想快點掙脫這雙手,可這雙手鐵箍般將我凝固了,我掙脫不了,那根斷了一半的左手食指扣在右手上很顯眼。
所有的眼前所見都消失了,我仿佛一腳踏空陷入深坑,所有埋在我身上的除了腐爛的枯枝敗葉,更多的是粗重的喘氣聲、泛著酒氣的詛咒聲和永遠也流不完的鮮血。我不想陷入回憶,我想把手伸進我的腦子,完整地掏空所有腦漿;我的心也在痛,我又想把手伸進胸腔,像拽起一株完整的蘿卜那般??梢磺杏洃浉癄€成了細菌——從我趴在鐵軌上的那一刻起——它們就順著我的陰道爬進了我的身體,鉆進了我的血液。我無法忘記所有,包括那雙在我身上爬動的手,那雙捂住我嘴巴的手,一只缺了一根手指的手。與眼前所見的手怎么如此相似?
箍緊我的竟然是良喜。怎么是你?我仍舊在掙扎。卻在心里恐懼,不,不只是恐懼,一股新的力量爬上了我的身子。我想死的心更加強烈了,仿佛一股更加猛烈的風(fēng)推著我往前。
你娘搖了我們機務(wù)段的電話。她說你在她的枕頭下留了些錢,還有那塊從小就帶在你脖子上的岫玉。她知道你要出事了。
不關(guān)你的事。這話我沒有說出口,卻用力咬他箍在我身上的手。
你是我的孩子。他在哭,我聽出來了。
不可能!
你一直佩帶的岫玉是我家的祖?zhèn)髦畬殹Uf好回來娶她的??晌一爻呛笥直魂P(guān)了起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四處漂泊。后來,我去村里找過你娘,認識我的人都說你娘失蹤了。她一個黃花大閨女,懷著身孕,哪有活路啊。
良喜說出的話變成了鋸子,正在把我的脖子鋸下來,那塊常年被岫玉占據(jù)的地方,屬于他;我的胸膛也被剖開了,我想把心掏出來,送給我娘,她為了我,背井離鄉(xiāng),凄苦一世。
我想死的心更加強烈了。仿佛一股更加猛烈的風(fēng)推著我往前,我掙脫了他,沿著鐵軌朝前方跑去,我感覺無數(shù)雙手從不同的方向在撕扯我。我的身子怎么變成了馬車?脫韁了,滾下懸崖了,我就要散了。我咬緊牙關(guān),跑得越來越快,很快就要甩掉他了,可我看見了另一個人站在前方,那個中年男人,他怎么會在那?
你好像整個人都頹了。一定是傷心透了吧。中年男人并沒有攔住我,只是陪著我往前跑。我女兒死那年,我也是這感覺。你死了,你娘也會是這感覺。
我的腿軟了,跑不動了。我跪倒在地上,想哭,卻流不出淚。我一時之間無法斷定我這樣選擇去死是不是對的,我是否也像我娘愛我那樣去愛過她,或是我未來也能像我娘那樣去愛我的孩子。
河就在我眼前,泛著金光的河面在夏風(fēng)中生出些讓人感動的瞬間。那一閃一閃的金色的亮光里,有我娘看我的眼神。良喜追上來,箍緊我,生怕我再逃跑??晌也粫芰耍抑?。
我最先看見的,一線血流,順著我的小腿,蜿蜒向前。我的小腹突然異常疼痛。我任由自己倒在地上,雙腿叉開,羞恥在這一刻離我而去。我空洞的眼里突然有了風(fēng)景,山呈黛色,天呈藍白。有人抱起了我,聽聲音是良喜,中年男人大聲喊叫著。他們要帶我去哪里?我不想知道了,我只想睡覺。我閉上了眼,忽然難以控制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