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一
我一直站在十字路口,我站了好長時間。
我忘了這是一個中午還是晚上。陽光很暖,秋天的傍晚太陽還不是很低,中午和傍晚的太陽有時候讓人感覺它們都一樣。
紅綠燈忠實(shí)于時間或者只是按照某種程序運(yùn)行,這里的生活就是一輛車在綠燈的目光里走遠(yuǎn),另一輛車在紅燈的注視下等待。
我還看到了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但認(rèn)識的人肯定不多。每個人都要經(jīng)過路口,每個人,觀望著綠燈紅燈,但更多的時候是在看車,如果沒有車輛的存在,紅綠燈根本就沒有必要存在。紅綠燈是現(xiàn)代文明的標(biāo)志,而路口不是。
二
我也會想到那些小巷,小巷的路口不是為了規(guī)范什么,小巷的路口只是為了把一條兩條或者三四條巷子分開,小巷的路口只是為了讓人能很具體地找到回家的路。
小巷的路口,也是為了讓人消失的。
也許這只是個謎語。
奶奶經(jīng)常從院子里出來,奶奶很早就生活在這個院子里了,她種了一院子“紅姑娘”,我忘了“紅姑娘”是不是開花,是不是會開紅色的花,但我一直記著“紅姑娘”果兒的紅。也許是“紅姑娘”的果兒過于紅了,它用一層灰色的皮把那果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我曾經(jīng)想如果沒有那一層灰皮包著,滿院的“紅姑娘”是不是會讓院子變成紅色的。但奶奶說,所有的紅都應(yīng)該是含蓄的,就像太陽,它從來就沒有過分地紅過,總是包著一層什么東西,當(dāng)它開始變紅的時候,山就把它收回去了。奶奶的哲學(xué)我大多不懂,但當(dāng)我盯緊了西邊漸漸變得越來越紅的太陽,它真的是不大一會兒就移到山后邊去了,只讓那山滲出一些兒暗暗的紅來。
大多數(shù)的時候,奶奶是到小巷的路口等人的。也有的時候,是在那兒看天,或者看世間的變化。
有一天,奶奶從小巷的路口走了,就再沒有回來,奶奶是別人抬走的。我站在院子的大門口,朝著路口看,我看到奶奶走到路口,我看到奶奶在路口停了一會兒,就慢慢地慢慢地朝著路的某一個方向拐走了。奶奶的調(diào)也跟著奶奶走了。
我感覺那調(diào)就是一個人生命的曲調(diào),每個人都是有曲調(diào)的,那時候奶奶的曲調(diào)是沉郁的。當(dāng)那曲調(diào)的尾巴慢慢地從我的耳朵里抽走,我扭回頭來,看到院子里的一株“紅姑娘”正在凋謝。
三
那幾天看微信,在故鄉(xiāng)的一個群里正在發(fā)悼文。
所有的人都在寫。
寫的都是一個人。
以為是玩笑,以為有“然而”或者“但是”,卻是沒有。
許多個人寫了許多篇悼文了,還有許多人仍然在寫。
以為,或者總是以為,下一個就是大家都寫的那個人。先是發(fā)出一個搞怪的表情,然后說,你們真是,你們真是,我能有那么好?
別的人就說你真的就是那么好!你真的就是那么好!
那人就發(fā)出一個笑的表情說,好吧好吧。
然后,那個人就消失了。
一群人就朝著一個路口看著,一群人就看著那個人的背影,一群人看著看著,那個人就走出了他們的視線,轉(zhuǎn)到拐角后面去了。
四
有好多人走到拐角后邊去了。
五
王興德走到拐角后邊去了。
王保忠走到拐角后邊去了。
劉永貴走到拐角后邊去了。
這個叫魏文的人也是,這個叫魏文的人昨天或者前天可能還在講長城,上一刻或者上上一刻還在講古董,而就在某一刻他就背轉(zhuǎn)身子了,他稍稍地佝僂著身子,頭朝前傾著,一身不太講究的家常衣服托著他不?;蝿拥念^,一下一下地走向路口某一個方向,走到某一個拐角后邊去,然后就消失了。
六
我一直朝著某一個方向望著。
我心里知道某一個結(jié)果,但我依然望著,我其實(shí)是在望著往事。
有好多往事隱藏了,就像隱藏到拐角后邊的那些人們。有好多往事仍然清晰,它們更像是飄過天空的云彩撒下來的影子,它們已經(jīng)飄遠(yuǎn)或者正在飄遠(yuǎn),它們逐漸遠(yuǎn)去,最終讓我們的記憶變成空白。
七
我感激那些拐角們。
我總覺得王興德、王保忠、劉永貴、魏文……他們就在拐角的后邊,他們迷路了,或者只是累了,是拐角把他們安頓了下來。他們在拐角的后邊說著話,沒準(zhǔn),他們還會小酌一頓,然后擦擦嘴,很愜意地打幾個酒嗝出來。是的,他們都是好酒量。
我總覺得我的奶奶、父親他們真是累了,就是在昨天的夜里,我看到我的父親,佝僂著身子從拐角后邊走出來了,先是那根不銹鋼的拐杖,接著是一只腳,另一只腳,慢慢地身子也出來了,穿著那件深灰色中山裝,頭上是一頂已經(jīng)變成灰色的藍(lán)帽子。頭朝前傾著,有一只手背在身后。
父親一直走一直走……
八
太陽又一次貼到拐角樓頭上了,這是第幾個太陽?
沒有炊煙,一只斑鳩站在太陽的旁邊,它的叫聲是絳紅色的。
懷念就是絳紅色的。
斑鳩飛走了,那顏色還在。太陽落下去了,那顏色還在。黑暗掩蓋了許多許多白天的事物,那顏色仍然飄忽著不肯散去。
九
有時候我看樓頭的方式和看樹頭的方式是一樣的。
有時候卻不是。
城市所有的樓頭都在掩蓋,當(dāng)燈光以它的明亮讓城市成為不眠之夜,悲傷便在一次次的歌廳狂野瘋嚎中失落進(jìn)高價的啤酒瓶里。歌聲和酒氣可以讓一個人或者一些人從記憶里走散,但另一些人卻像某一縷酒氣一樣,一直縈繞在嗓子的某一個地方,然后隨著某一聲有點(diǎn)悲切的音節(jié)跌出來。
但鄉(xiāng)村的樹頭,卻一直把所有的對這個世間的掛念掛著,掛著掛著,就會有一只懂事的烏鴉扇一扇翅膀無緣無故地飛起來,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鳴叫,讓正在逐漸聚攏的思緒再一次破碎。到了這個時候才突然想起,該是填寫一種每年都要寫的有著固定格式的東西了。比如“本音堂中先遠(yuǎn)三代宗親之位。年月日”。
在我出生的地方,把這種東西叫“包”。
十
所有的重量都抵不過嘆息的重量。
我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像黑夜深處那綹又長又重的煙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