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羅弗敦群島最美小鎮(zhèn)——雷訥鎮(zhèn)的入口。許多羅弗敦的標志性照片都在這里拍攝。
氣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能不能被擊中,有時像是命中注定。
許多年前,我被一張照片擊中,挪威羅弗敦群島的夏天,小島、峽灣,當時覺得這高緯度群島真迷人,一定要去。許多年以后,我又被一張照片擊中,冬天白色的小島、雪山、彩色房子與極光,一看地點,又是羅弗敦群島。真的一定要去了。
依然拖拖拉拉著,相對于挪威本土來說,抵達羅弗敦群島需要更多飛機渡輪的輾轉,也就意味著更長的假期。另一方面,北歐昂貴的物價也讓人卻步,我想著要湊齊旅伴分擔車費房費,于是遲遲未能成行。直到初冬的一天,一個特別想要放飛的下午,不小心刷到了特價機票,沒細想就直接下手了。
那么快就全都訂下來了?大概因為行程本就一直在我心里,并不需要額外的規(guī)劃,需要的只是決定。有時,我們和夢想的距離,不過是一次沖動。當然,第一印象大概率是錯的,夢想和現實也總是不一樣的。生活無數次教會我們這個道理,而旅途,更是這個殘酷現實的集中展現。
從隧道出來看到或明或滅的微光,有一種真實的穿越感。
我在黑夜的雪天,3公里開外下了車。3公里,是公交站與旅社的距離。距離算不上遙遠,風雪與黑夜的組合卻讓人心生敬畏??纱丝蹋叫惺俏ㄒ坏慕鉀Q方案。我深吸一口氣,背起登山包,戴上頭燈,迎著風雪,迎接極夜,向前吧,只管向前。
天色至暗。黑暗與行走,都讓人更專注、更敏銳。會感覺到躲在黑夜里,遠處更深的黑影,是巨大的山體,它有一種無法掩蓋的壓迫感;會感覺到飄忽的光影線條,是海水拍打著公路岸邊;會期盼每一戶人家還未撤去的圣誕樹與暖黃色燈串,覺得那真像是畢生所求的溫暖。甚至會期盼下一個路燈,下一次車燈閃過。頭燈所及,是自己;暖黃色的燈,是人間;或明或暗的黑暗,是世界;風與雪吹打著,是我與世界的對話。
圣誕剛過,彩燈還未來得及撤去。這是冷酷仙境里最暖的人間煙火。
終于,躲進了小屋子,做了熱巧克力捧著,在床上對著窗外發(fā)呆。時差上頭,思緒飄忽。迷迷糊糊中感覺到,這段行走像是讓我得到許多。
旅途中最迷人的就是不可預期與猝不及防,而風雪夜行是新鮮的體驗,是有力量的故事,所以,我當時居然很欣喜。
連接各個小鎮(zhèn)的公交,偶有上車的旅人。
第二天,依然是雪天。從極夜的至暗時出發(fā),遠處燈塔的燈光,小船的燈光,彩色屋子的燈光,在海面的各種搖曳,世界像是只余下黑暗與搖曳的光影和我,充滿著迷幻的虛空感。
這就是極夜。在羅弗敦群島的120個小時,我無數次體會到這種虛空、孤獨、安靜,像是天地間只余下我一人。時而覺得享受這種安靜,世界那么紛擾吵鬧,安靜這件事是如此珍貴;時而又有些癲狂,有那么一些時刻,突然很想連線遠方的人,就像是為了證明這個世界還有多樣性的存在似的。同在北方冷域的朋友,熱帶島嶼曬著太陽的朋友,大城市喧鬧中的朋友,在極夜里,“想念”這種情緒,會破門而入,會既激烈又綿長。
天色慢慢變成墨藍,而后慢慢泛白。羅弗敦群島的真相,終于像是幕布被揭開一樣,慢慢展示了出來。
巨大的鏟雪車隆隆地開過,一次又一次。
第一個真相是,極夜居然并不全是黑夜?居然還是會天亮的?雖然每天只有短短的兩三個小時。這兩三個小時,像朝霞,像暮色,是曖昧的天光,是似是而非的、一天中最迷人的光影。第二個真相是,這里并不怎么冷?至少,沒有想象中的冷?白茫茫的雪原,大片的雪花,一踩一個腳印的厚厚積雪,明明應該是很冷的,可體感溫度,竟然讓我覺得還沒有北京的冬季寒冷。就像眼前的世界并不真實,就像我身處一個真正的幻境,這多虧了大西洋暖流的存在。而最重要的真相是,羅弗敦群島從來都不是單純的黑與白。無論是極夜的黑,還是雪天的白,都藏不住它骨子里的色彩,那是屬于人類的色彩。那些小房子,是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畫著螺旋紋的,小船也如是。鏟雪車時不時隆隆開過,它們擁有高飽和的色度和明亮車燈,神奇般地兼具著肌肉感和萌感。我居然迷上了它們,每次見到都心跳加速。
這棟綠色的房子里住著鏟雪車駕駛員。
唯一一棟畫著螺旋的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屋主呢?
這棟黃色房子總是亮著暖黃色的光。
無論哪個顏色,都美到犯規(guī)。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這句話,忍不住從腦子里跑出來。雖然這里算不上世界盡頭,溫度也不并冷酷,只有仙境是真的。不是冷酷仙境,而是帶著人間煙火的仙境——帶著煙火氣的仙境才最最迷人。
我來羅弗敦群島,原本是想來看極光的。世界上有許多知名的極光觀測點,有許多極光預測的APP可以查到每日極光爆發(fā)的強度與觀察得到極光的區(qū)域。通常情況下,極光觀察點除了需要是高緯度地區(qū),還需要在遠離光污染的曠野,需要天氣晴朗無云。
從客觀條件來說,羅弗敦群島太過濕潤,天空晴朗無云的日子并不如美國阿拉斯加的費爾班克斯、加拿大的黃刀鎮(zhèn)等知名極光觀測點那樣多,所以也許并不是個很好的選擇??蛇@里擁有著峽灣、冰川與彩色房子的前景,極光出現時的整體畫面是我心中的全世界最美。
為著不穩(wěn)定的天氣,我在羅弗敦群島留足了120個小時,想著120個小時的等待,總能等到吧。
每一個海岸盡頭,都讓人產生強烈的孤寂感。極夜下暗黑色的大海,簡直有著吞噬一切的力量。
“全挪威最小的體育用品商店”,這有什么好驕傲的啦?
北極圈里的人們都很喜歡彩色房子,也只有這樣溫暖的煙火氣才能夠對抗自然的嚴酷與冷峻。
上山的路塌了,想爬的山爬不了了。坐小船出海的計劃被取消,追極光計劃也被取消。第二天的時候,以為多一個雪天也無妨,反正日子還長。到了第三天,看著越來越大的風雪,忽然有了恐慌,覺得也許再也看不到極光了,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等待極光這件事,本來就像等待真愛一樣,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到的。大自然總不會因為我們想要什么就給我什么的。但它對我再嚴苛,也不能指望我待在小閣樓不出門,對吧?那就迎著風雪出門吧。
雪大到了什么程度呢?雪片被橫風卷著直接繞過眼鏡撞到眼球,瞬間流下淚來,且不自覺地捂著眼睛蹲下,還以為自己要瞎了。這樣的情況,一天里不知道發(fā)生多少次。風最大的時候,我在橋上的經典機位,雙臂抱著橋欄桿,拿著手機拍視頻,一不小心沒抱緊欄桿,人就被風吹走了——這不是比喻,是真實地被吹走了,像破紙團一樣在地上翻滾。光是“站著”這件事本身,就迫使人花上全部力氣,與風雪對抗。
站在這里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我突然想起百內。也許這就是所謂既視感。
跨年夜的煙花,像世界末日的狂歡。
我會想念我的小閣樓,和它的窗外。
可是,這樣被風雪吹打著,反倒覺得真是痛快。就像是痛并快樂著比單純的快樂更讓人難以自拔,與風雪全力對抗的這種恐懼、痛、戰(zhàn)栗的雜糅,真叫人痛快。
清晨,小鎮(zhèn)還沒有蘇醒,只有燈影搖曳。
質樸的食物,卻讓人發(fā)自內心感慨好吃。
當天第一個消息卻是“No Breakfast Today(今天沒有早餐)!”風雪肆意的一晚上,送早餐的姑娘過不來了。這真叫人沮喪。好消息是,我還囤了泡面。就用這珍貴的泡面,致風雪,致新年。此時真切地覺得,食物是極夜的孤獨感最具象的展現。
每天最好的食物,是早餐的火腿片、雞蛋、黃油、烤面包、熱巧克力,下午是雞肉漢堡或是熱狗。也許是因為匱乏,其實它們都被做得很好吃。比如白煮雞蛋被分成了“Soft Boil”和 “Hard Boil”,軟心的每一枚都是貌美如花的溏心。
也許就是因為食物珍貴,每一份都要好好對待。物資匱乏的北境,有口吃的就高興了。實際上,每天想的事情,就是活下來,吃飽肚子。
因為就連食物,也并不是每天都有的。忍不住很想念香甜的草莓奶油蛋糕,想念熱烈的、溫暖的、大塊的肉。果然,我還是個城市人。
風雪夜行,是意料之外的機遇,也是有力量的故事,我居然很欣喜。
這是天氣最糟糕的一天,依然努力執(zhí)拗著勉強抵抗著風雪在外面走了兩個小時,終于承認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放棄了,躲到了加油站的小賣部,買了一根雪糕,當是慶祝新年。
雖然在北極圈里,我居然每天都買雪糕吃,連吃了四種口味,因為這是每天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能獲得的娛樂活動。至于徒步,徒步不是娛樂活動,而是保命活動。
跨年夜早早睡下了,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臨近半夜被窗外的煙花聲吵醒。揉著眼睛坐起身,看到窗外這里、那里,河的左岸、右岸,不停歇的煙花。
顯然,他們沒有任何組織性可言,各自綻放,像是一場世界末日的狂歡。這冷岸仙境的煙花充滿迷離,也像是人世間最熾熱的情感,我只呆呆看著,覺得雖然沒有看到極光,遇到這一場煙火也不錯。
到達的暴雪,離別的暴雨。讓人無法忘記的遇見和告別。
許多時候,旅人們做的都只是等待。等待遇見,等待極光,等待冬天過去,等待不可知的未來。
陰天是看不到極光的,但至少,讓我好好看看羅弗敦群島吧。
在雪地里走了15公里的路,走得精疲力盡,卻總也看不夠。這深深淺淺的藍,每時每刻光影都不一樣,真好看啊!
這一路,我遇到了許多似曾相識的風景,遇到了格陵蘭島,也遇到了百內??傆心切┧查g,如同靈魂震顫了一下一樣,看到了這里,就想到了遙遠的那里也有著相似的一幕。這些世界上的人間仙境,就像都在遙遙舉杯致敬一樣。
正午時分,云散了一些,天空出現了溝壑裂縫,就像奧丁的戰(zhàn)車將要奔馳而過。又有些期盼,也許晚上云散了,就能看到極光了。
可惜,風雪又來了,這種期盼很快就破滅了。
等到冬天過去,它們就又可以去遠航了?,F在,只有等待。
終于要離開了。我終究還是沒在羅弗敦群島看到極光。此刻,羅弗敦群島的極光于我,已經不是等待真愛,而是等待戈多了。我知道,它其實不會來,可我,依然會等待。
留足了120個小時的羅弗敦群島,原以為能看到極光,可是并沒有。這真叫人失望,是嗎?恰恰相反。人生就是因為這所有意料之外的、期待之外的事情才讓人覺得更有希望。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我會想念那一場場暴風雪;我想,我會想念那個小閣樓和它的窗外,還有離開的那一天,那場留客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