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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板

2020-03-28 10:54:40秦一飛
傳奇·傳記文學(xué)選刊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班主蝴蝶

秦一飛

蘇老板不姓蘇,也不是戲班主的親生閨女。她是戲班主從一個鬧瘟病的荒村子里撿來的,沒人知道她到底姓什么,也沒人知道她的根底。

戲班里吹嗩吶的馬六有時候會嚼舌根子:“你說小蕓兒哪?哎喲我跟你說,前兒老班主在的時候哇,我跟著他趕路,過了一個村子——那怕人的喲,別說人影了,連聲雞叫都沒有。我跟老班主拐過一棵歪脖子槐樹,就看見小蕓兒穿著個破襖子坐在碾臺上,眼珠子黑幽幽的,就不眨眼地看著老班主。老班主膽子也真大,也不怕是撞見了狐仙小鬼,問了兩句話看小丫頭也不應(yīng),揣摩著若是個傻丫頭,也怪可憐見,就領(lǐng)回來了。哪里曉得這丫頭嗓子脆,長開了這小模樣又中看得緊,老班主喜歡得不得了,就收了做閨女,跟著姓蘇,小名兒叫蕓華?!?/p>

彼時那個小丫頭還不能被人叫作蘇老板,冠了這個號的是蘇老班主。他的真名估摸著自己也不記得了,不過還有藝名,叫蘇謝月,唱旦角兒。蘇謝月模樣堪得風(fēng)流俊俏這四字,白天在脂粉堆里能混一身的風(fēng)流債,夜里在戲臺上拾掇出十分的容貌來亮個嗓子,底下客人連眼珠子都不轉(zhuǎn)。而那個后來才被別人以老板相稱的丫頭還沒練出日后的一身風(fēng)華,只跟著蘇謝月練那些咿咿呀呀唱念做打。

世道亂得很,虧得蘇謝月手頭有些銀錢,在胡同里賃了一處青磚院落,按季交租。蕓華喜歡收租日,爹爹會差師哥師姐去胡同口張麻子那兒買半斤蜜餞作待客的禮數(shù),杏脯兒、糖卷果兒,都是引小孩咬指頭的好東西。收租子的太爺牙只剩半口,說話咝咝漏風(fēng),抱著賬本兒完了賬就走,這些果子便大多進了蕓華的肚子。

有一天不太一般,蘇謝月照樣差人辦好了蜜餞茶水等著太爺?shù)情T,迎來的卻是個綠眼睛的洋人。蘇謝月一怔之后立即向那洋人和他身后的洋服先生打了個躬,那洋服先生說老板多禮了,這間院子的主人施密特先生日里回了北京,聽說老板是個“藝術(shù)家”,特地來看看老板和高足是何等的人物。

蘇謝月口里謙遜著豈敢,請兩位先生上座。蘇蕓華躲在一根梁柱后面,看著那洋服先生同蘇謝月算了賬結(jié)了款,更眼巴巴地看著洋人手邊那盤芝麻糕。那洋人勾手讓她過來,慢條斯理地脫了手套,遞給她一塊糕點。

“還不快給先生磕頭!”蘇謝月喝道,蘇蕓華嚇得雙膝一軟,半塊沒咬住的糕滾在塵土里。那洋人嘰里咕嚕了一句什么,洋服先生說,施密特先生贊這位高足禮貌懂事哪,喔,是令愛,那怪不得。

從此蘇蕓華就不再喜歡收租日了,也沒再見過那個洋人,但是她似乎永遠在旁人的舌頭上打滾兒。有一次玉蝴蝶帶她去買胭脂的時候,還有一群臟兮兮的小男孩在她們身后跟著,嘻嘻哈哈地喊:

“戲子又帶著錢和撿來的丫頭給洋鬼子送去啰!”

玉蝴蝶露出凄涼臉色,扯了蕓華的手掉頭就走,邊走邊發(fā)狠說:“小蕓兒別理他們,扯謊的崽子要下拔舌地獄的,壞婆子教兔崽子扯謊說壞話,我呸!他們配么?”

蘇蕓華不太明白玉蝴蝶說的什么,所以她回頭好奇地看著那些跑跳的男孩子,有個男孩對她做了個齜牙咧嘴的鬼臉:

“鑼也響,鼓也響,大風(fēng)吹倒了老白楊,沒人要的騾馬戲子養(yǎng),養(yǎng)大了的崽子沒老娘!”

蘇謝月死在蕓華十六歲那年。

蕓華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成了戲班子的臺柱。那時候蘇謝月已覺得身子有點不爽利,索性退了,讓閨女代他走場子。京城的老爺太太們還惋惜了一陣子那個眼波媚人的名角蘇謝月,但新上來的這個叫蘇蕓華的丫頭嗓門也媚也嬌,約摸再大些長開了也及得蘇謝月那般中看,聽著看著,臺上的伶人將眉眼挑出些風(fēng)情來,誰在乎是誰呢。

蘇蕓華在臺上把水袖揚起來,遮住了臺下蘇謝月彎著的眼。有聽?wèi)虻睦掀庇迅K謝月打聽臺上那個孩子,蘇謝月擺出怡然的神色掀開茶杯蓋兒,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俊俏眉眼,薄薄嘴唇勾出個笑來。旁邊有看熱鬧的伙計笑呵呵搭腔:

“這位爺怕是沒見過我們小老板,這可是我們戲班主的眼珠子哪?!?/p>

蘇謝月長久不上臺,蘇老板這個稱呼也易了主。蕓華在戲臺上聲音脆圓如黃鶯兒,蘇謝月的嗓子卻有些啞了,沙沙的像樹上的葉子。彼時年紀(jì)尚幼的蘇老板便天天從街角許郎中那里買冰糖、陳皮,尋了上好的秋梨,用小銅鍋慢慢煮了,用瓷盅兒盛了端到蘇謝月跟前。蘇謝月半臥在竹躺椅上,拿小勺攪和著梨汁,蕓華乖乖坐在他膝邊的小凳子上,蔥管一般的手指涂了丹蔻,閑閑描畫著養(yǎng)父衣襟上的花紋。

這一切終止在蘇謝月咳出的一口血。彼時將將入夏,石榴鳳仙錦重重落了一地。蘇謝月臉色白得像是上了鉛粉,蕓華撤了在戲樓的牌子來陪他,搬了竹椅到太陽地里讓老班主享享初夏的日光,沒等父女倆說幾句話,他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一口痰落到青石板上,青白的痰里一縷紫血,扎眼得很。蕓華嚇得呆了,蘇謝月咳了良久才向她扯出個疲憊的笑,拍拍她的頭以示安慰。小姑娘跑去請大夫的時候驚動了戲班子里的所有人,有意思的是,這還是她第一次發(fā)覺養(yǎng)父上了年紀(jì)。

街角的許郎中說,這怕是癆病。

后來的日子沒有什么出乎意料,蕓華罷笛管歇喉唇一門心思撲到蘇謝月身上,戲班子里的其他人也虔心祝禱著什么時候老班主身子康健再來一個刀馬旦的踢槍。直到后來那一口狹長的薄棺材從里屋抬出來,陰沉天空下撒了一把黃白的紙錢。

后來蕓華就被所有人叫作蘇老板了,畢竟再也沒有了什么歧義。蘇謝月入土不久,蕓華就重新在戲樓掛了牌子唱曲兒,這么一大戲班的人,還是要養(yǎng)的,管他什么禮法呢。小姑娘在臺上軟著嗓子婉轉(zhuǎn)地思戀戲里的情郎,下了臺眼角帶著未褪的油彩笑倚在桌旁陪盞,眉眼盈盈的,說不出的真心假意。

開場時真真假假的情意在戲臺子上肆意生長,散了場臺下也只剩一些人走茶涼。

她的路還長。

北京城這幾年頗不平靜,又是段總理又是馮大帥,比戲臺子還熱鬧。蘇老板今天不唱,換上粗布衫子坐在街口的茶攤上,抬頭就能看見有點朽了的柱子上頭貼了張黃紙,上面寫了“莫談國事”。

她浮著茶水不說話。

“蘇老板,聽說前天后街上的事兒了沒有?”茶攤蔡婆子提了大銅壺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您凈見些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不過人前拿喬,拿我當(dāng)個耍頭?!碧K老板不唱的時候,嗓音有點寡淡,“蔡奶奶年紀(jì)大了,且聽蕓華一句,甭?lián)胶湍切┦聝?,前兒后街我可沒敢去,怕給人一個走火就斃了,那多冤枉?!?/p>

“哎,哎,那當(dāng)然——”蔡婆子訕笑著,退到一邊,收拾著今天的茶葉末子,兩分錢一包,是給那些黃包車夫和泥瓦匠解乏的。蘇老板看著那些細小的泡沫在杯子里浮沉,有一點惡心,就像前天后街那攤血沫子,個頭小,卻讓人心悸。

那句話七分真三分假,槍決那天她是沒在現(xiàn)場,可人散之后她一個人偷偷去那里化了點紙錢。她下了戲臺之后也聽過別人津津樂道那天處死亂黨的流言,可還用聽么,她可早就見過其中一個吃槍子的人。

那個少年吃了幾天牢飯,瀟灑倜儻的模樣去了七八。牢頭聽過她的戲賣她個面子,讓她隔著鐵欄桿說了幾句話。蘇老板看著獄中少年青白帶傷的臉,垂了垂眉頭。

“周家少爺,您這是何苦呢?”

少年干澀地扯動帶著血痕的嘴角,露出一個冷冷的笑來,沒回答她。

蘇老板是認識周明瑾的,但也僅限于認識。頭年冬月周二老爺過壽,女婿裴文傲聘了蘇老板的一場戲來討丈人歡喜。青衣在戲臺上揚起水袖,嗓音嬌美,唱的是一出《寄扇》:

叫奴家揉開云髻,折損宮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墮樓高。怕旁人呼號,舍著俺軟丟答的魂靈沒人招。銀鏡里朱霞殘照,鴛枕上紅淚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鮫綃……

大約看著周家先太爺是南京舊戶,裴五爺奉承精到,點了《桃花扇》的劇目。底下叫好聲一陣接一陣,蘇老板將眼角挑出秦淮艷姬風(fēng)情萬種的模樣,眼風(fēng)兒卻撞見底下小少爺死板板的一張臉,還有憤恨冷厲的眼神。

“可是蘇某嗓子不亮?身段不靈?”周二老爺?shù)捏巯?,蘇老板學(xué)著養(yǎng)父的樣子,對不知名諱的周家小少爺打了個躬,她可不知道這個小少爺為什么不去開宴,不過在外面遇見,大約可以多拿幾枚賞錢。

“你懂得什么,”少年蔑然,“你們唱戲只曉得戲,哪里知道戲的故事和道理……國運怎么了,你們管么?”

“故事略曉得,”蘇老板含笑道,“只是此地不宜談國事?!?/p>

這句看似高深莫測的“此地不宜談國事”,成了周明瑾時常來隆慶戲樓的由頭,但她大約讓小少爺失望了,一個戲子,哪里懂得什么主義和先進,偶爾不耐煩了,隨口唱上兩句《罵筵》,這小少爺也不曉得是孤獨還是無聊,聽這唱戲的幾句話幾折戲,就急急地拿她當(dāng)知音了。

堂堂列公,半邊南朝,望你崢嶸。出身希貴寵,創(chuàng)業(yè)選聲容,后庭花又添幾種。把俺胡撮弄,對寒風(fēng)雪海冰山,苦陪觴詠……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干兒義子從新用,絕不了魏家種!

這可荒唐。蘇老板搖著頭看著身邊的票友打麻將牌,有人哼哼著戲提起這樁事來:“蕓兒,那個小少爺好些日子沒來啦?!?/p>

“上學(xué)呢吧,聽什么戲?!碧K老板呷了一口菊花茶。

“哎哎,這可不是,”女人熟練地碼著牌,“蕓兒還不知道?那周家小少爺犯了事兒給抓啦,聽說還是二老爺供出來的呢。這叫什么來著?對,大義滅親?!?/p>

“二老爺?”蘇老板訝然,“連自己的兒子都舍得?”

“嗨嗨嗨,”打牌的女人搖了搖手指,頗神秘,“小少爺是沒了的大老爺那一房的,侄子能有多親?還有這小孽種禍可闖大發(fā)了,帶著其他學(xué)生游街喊話還堵了大總統(tǒng)府。這還像話么!二老爺這告上去,不但免了周家的禍?zhǔn)拢€一下子得了不少賞錢,都是明晃晃的銀圓哪,三娃子說足墜得他手疼!這好打算!”

“書讀得這么多,有什么用呢?”蘇老板輕輕說。

“可不,有什么用呢!這周——蕓兒,這小少爺叫什么來著?”

“明瑾,”蘇老板喝了口茶,“叫周明瑾?!?/p>

時間追著日頭飛跑,她唱過的戲他說過的話都匯在監(jiān)牢外的一聲嘆息上。蘇老板接過周明瑾隔著鐵欄桿遞來的一塊黃銅懷表,晃了晃鏈子:“這是賞我的?”

“你先拿著,以后怎么都行,”少年皺皺眉頭,“就是別留給那些劊子……蘇姐姐?!?/p>

最后的語氣帶了點哀求,蘇老板沒狠下心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你想過會有這一天嗎?”

“想過,”學(xué)生樣子的小少爺輕輕說,“但不會更糟了?!?/p>

“蕓兒,”戲班子里的張君玉狐疑地掃了兩眼蘇老板的手和衣襟口袋,“前兒還看你把玩一塊懷表呢……怎么今兒就沒了?”

“昨兒個當(dāng)了?!碧K老板持了小槌試了試鼓面,“最近這世道可真不容易,處處需要用錢打點,昨天得的大洋今兒一早就孝敬巡警了……”

“你不是說那是別人送的……”張君玉有點張口結(jié)舌,“小蕓兒你這……別人知道了多不好?!?/p>

“有什么好不好的,”蘇老板打量著鼓身上黃銅乳釘旁剝落的紅漆,“戲子無義哪?!?/p>

張君玉猶疑著,卻沒有再開口。這時候玉蝴蝶走過,端了盆洗衣服的臟水倒在地上,蘇老板登上門檻以免弄濕鞋子,心思卻不在這上面。

這句話三分真七分假,那懷表確實已不在她手上,但也不在當(dāng)鋪里。前天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換上素凈的衣服,叫了黃包車去了周家的大院,眼角的油彩洗了三遍才看不出形跡,倒因為擦拭而微微泛紅,像哭過一樣。

周家太太因為她這副樣子倒沒怎么疑心她,蘇老板扯謊說是周明瑾學(xué)校的校工,說周同學(xué)是一個有品格有學(xué)識的好孩子,怎么遭了這么一個孽。末了掏出那塊懷表來,說,周太太這可是令郎的東西?他朋友替他收拾衣服時掉出來的,托我送過來。

對面的婦人怔怔的,不哭也不道謝,就這么瞧著她。蘇老板壞心眼一起就想說,其實我是他在外面的相好,有許多話他都愿意跟我說呢,看看這個女人什么反應(yīng)。

但是蘇老板沒有說。窗外下著淅瀝的小雨,她和周家太太隔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對視著,一室靜默。蘇老板打量著天花板上的電燈,不明白為什么只點了油燈,等得不耐煩了,將那只手伸到周太太面前,晃了晃懷表鏈子。

那個失子的婦人全身一抖,終于流下兩行淚來。蘇老板偏了偏頭,聽著女人語無倫次哭聲嘶啞的道謝與哀號,默默退了出來。管家送她到宅門外,替她叫了一輛黃包車。蘇老板等周家大門的燈光看不見了才讓車夫改道回戲班,快到的時候就看見玉蝴蝶提著燈籠舉著傘站在門外,笑著說蕓兒回來啦。

“下著雨呢,出來做什么?”蘇老板的眉頭皺起又展開,“快進去,讓小四兒泡壺?zé)岵鑱??!?/p>

蘇老板直到三十歲的時候,才離開更了名的北平城。

那時候連街上拾煤核的光屁股娃兒都知道,東洋鬼子成天在山海關(guān)外頭晃悠,刺刀锃亮锃亮。有錢的老爺太太都收拾了家當(dāng)往南跑,蘇老板眼見著聽?wèi)虻目腿嗽絹碓缴?,手底下又有這一班人馬張口等食,她籌了路費,便打了走的心思。

翻皇歷選了個宜出行忌刀兵的好日子,她挎著一個裝滿黃紙香燭的竹籃去了西山的墳崗,身邊只帶了玉蝴蝶。玉蝴蝶的眼角也開始有皺紋了,但她下廚做的糖醋鯉魚芝麻糕依然那么地道,看著戲班里孩子鬧哄哄爭搶的時候也帶著一樣的笑。

蘇老板尋著埋了蘇謝月的那個土墳頭,擺出四碟菜,一碗飯,化了些香燭紙錢,默默跪了一會兒,不哭也不說話,就這么下山了。大院兒里戲班子已經(jīng)收拾好了箱子,找了馬隊準(zhǔn)備走。蘇老板將籃子放在一邊,自己啟開箱子最后一次檢查要帶的衣裳頭面。玉蝴蝶看她一眼,恭恭敬敬地將蘇謝月的靈位擺在頭駕板車上,拜了三拜,嘴里念叨著老班主生是活佛老是菩薩,保咱的姑娘小子們一路平平安安不遇邪祟,老班主看著,咱們就啥都不怕了。

身后跟過蘇謝月的老人兒嘩啦啦跪了一片,蘇老板背影抖了抖,還是不說話,一對翎子翻來覆去足足檢了八遍。玉蝴蝶繞到她身前,掏出一塊帕子來揩拭蘇老板眼角的淚,知道她也聽見了人心里念叨的聲音,飛到天上就沒了回響。

車夫揚起鞭子,瘦馬長嘶一聲,車輪吱嘎地響。

后來蘇老板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會把眉眼輕輕地垂下來。出了城就是黃沙萬里,枯草已黃,張君玉輕輕地在耳邊問:“班主,你當(dāng)真已打量好了前頭?路還長著哪?!?/p>

路那么長,所以她走得那么匆忙。

蘇老板到了武漢之后,習(xí)慣了穿旗袍。她自小兒練戲身子骨軟,穿了碧青的旗袍襯出如柳的身段,襟子上讓玉蝴蝶用水綠絲線挑繡了雙燕繞梁,她擺出雍容的姿態(tài),倒像個貴婦。

武漢比搬空了的北平要富庶得多,他們這樣的人也很少再被輕賤地喚作“戲子”。這座城市有時與北平相似,有時卻又完全不一樣。蘇老板今天不唱,把頭面摘了又洗了妝,啟開一壇米酒的泥封,給臺下閑坐的張君玉滿上。

“領(lǐng)班好興致,今兒不唱?”張君玉挑眉笑道。

“今兒是《紅鬃烈馬》,”蘇老板下巴向那里揚了揚,“沒有我的事兒,暫歇一歇嗓子,明天柳七爺包了場子要聽《游龍戲鳳》,有的累?!?/p>

“領(lǐng)班,”張君玉放輕了嗓子,“你是真打算就在這里待著啦?”

“老京城又回不去,那些鬼子你又不是不曉得,”蘇老板敲著桌子,嗓音有點寡淡,“往東到上海,十里洋場,聽說那里洋人多得很。爹在的時候沒少受洋鬼子的氣,如今我也不去討不痛快。再往西吧,可不就入蜀了,窮山惡水的,有什么好?!?/p>

“說得也是?!眱蓚€杯子一碰。

“不過,”蘇老板輕輕說,“到底不是自己家里,待著多少不踏實?!?/p>

“嗨。”張君玉又笑,有點自嘲,“也讓祖師爺看看,咱們這是又走上他們四海為家的老路嘍。”

張君玉笑著笑著拖了嗓子就唱:

這流水溪堪羨,落紅英千千片。抹云煙,綠樹濃,青峰遠。仍是春風(fēng)舊境不曾變,沒個人兒將咱系戀——

蘇老板足尖點地打著拍子,也不管旁邊的客人投來怎樣難看的眼風(fēng),有點心不在焉地哼哼起《游龍戲鳳》的曲調(diào)來:

月兒彎彎照天下,問起軍爺你哪有家……

張君玉接得行云流水:

鳳姐不必盤問咱,為軍的住在這天底下……

正唱得開心時戲樓里進來幾個軍官模樣的人,臉上帶有一種虛偽的親熱,大約是應(yīng)酬。張君玉瞟了一眼蘇老板:“領(lǐng)班,實打?qū)嵉能姞斂蓙砹??!?/p>

語畢便起身泡一壺新茶,這是招待客人的本分。蘇老板閑閑地望著廳堂那頭,打著拍子,笑容有點詭。

月兒彎彎照天下,問起軍爺你哪有家?

四海為家。

蘇老板意識到老天大約不會保護他們這些伶人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晚了一年。

三個月前南京淪陷,武漢岌岌可危,蘇老板打聽了幾天局勢,就又打了走的心思。只是這次的避難遠不如上次從容,一堆子人帶著那些旗仗頭面更是不便,蘇老板只得把戲班拆了分頭走,相約重慶會面,也許出于一點說不出的小私心,她挑了張君玉與玉蝴蝶同行。

一路黃土,一路白骨。

山城遠得看不見,身邊賣兒賣女的凄慘叫聲也止不住。玉蝴蝶心軟,聽不得這個,幾次三番向蘇老板表示想去搭把手。蘇老板之前還未留意到她的暗示,明白了就嘆了一聲,和她一起照料了一個在路邊分娩的孕婦。

這個才剛當(dāng)娘的妮子,眼睛很大,顴骨高突,一張臉早就餓成了骷髏,深陷進青黑眼窩的眼睛茫然地望著蒼穹。沒有褥子,沒有紅糖水,幾個人有什么辦法,只能眼見著那女人抽了幾口氣,掙扎幾下,就沒了動靜。玉蝴蝶還在掐她的人中,蘇老板將那個血乎乎的孩子用包袱布擦了擦,喂了兩口水,覺得有些不祥。

蘇老板的直覺很準(zhǔn),這個不招老天待見的孩子在當(dāng)天夜里就咽了氣,連哭都沒哭出幾聲。蘇老板用那個沾了血的包袱布把嬰孩裹了幾裹,埋在路邊。玉蝴蝶眼睛還有點紅,蘇老板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問:“看見了?”

玉蝴蝶點點頭。

“要記得,”蘇老板的聲音依舊寡淡,“可不是有我爹那樣的善心,就能和這混蛋的老天斗的。”

“老班主的善德都記在陰庫里呢,”張君玉低聲說,“就算真沒有閻羅大王……那就我們記著。”

“有沒有,什么相干?”蘇老板拿出一件短褂充當(dāng)新的包袱布,“這幾天要走快點,路上遇見干凈的井啊塘啊就趕緊去喝點水,你看你們兩個,嗓子還要不要了?”

她死在三十四歲那年的初秋。

三十四歲的蘇老板仍有嫵媚的眼光,身段依舊軟成了春柳的模樣,一道煙似的眉毛挑上去笑起來,還是有萬種的風(fēng)情在眼波里晃。只是天上的那些飛機似乎不計較你是不是四九城里的名角兒,無常來割人頭的時候,也管不著你是不是有這樣一副好皮相。

從玉蝴蝶的角度看來,蘇蕓華最后一次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如常。

玉蝴蝶其實想不明白,東洋人的島才那么大點兒,地圖上一只手就能捂得嚴實,哪來這么多要人命的鐵皮飛機。這個東西飛得這么高,在離老天爺這么近的地方害人性命,不怕遭天譴嗎?

彼時小路上塵土飛揚,殘肢血污比比皆是,號哭之聲震響山林。天上飛的鐵皮大鳥似乎怕多走了幾個活人,在炸彈之外還有機槍的子彈,打在地上吱吱地響。張君玉一把把離得最近的玉蝴蝶按在地上,看見蘇老板仍傻了一般站在那里,只得一邊跑一邊吼著:

“領(lǐng)班趴下!你還站著干什——”

蘇老板在一剎那居然覺得奇怪,彈片在臉上身上劃出深長的傷口時為什么不覺得痛,大概是幻覺。在短暫的反應(yīng)時間過后那疼痛變本加厲地回來,左臉上眉梢到唇角的傷口,血污中顏色偏淡的顴骨,左臉被溫?zé)嵝杉t的東西捂了個嚴實。她哆嗦著伸出被削去一塊皮肉的手去碰張君玉,摸到一攤溫?zé)岬臇|西之后,沒有膽子再把手伸長一寸。

她到死也不知道張君玉到底如何了,只有玉蝴蝶忙忙地把衣服撕成布條來裹她的傷口。玉蝴蝶的手可能有點抖,碰在她傷口上,很疼,但她發(fā)不出聲音。

要是這回沒死,以后該怎么上妝唱戲?

蘇老板在神志清明的最后一刻,腦子里竟是這樣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從后半夜開始發(fā)燒,一下接一下地打著寒戰(zhàn),似乎在夢里經(jīng)了一場大雪。臉上身上傷口形跡可怖,順著裹傷的布料流著淡黃的膿液。玉蝴蝶抱著她和其他傷者一起躲進路邊一個廢棄的小屋里,無法可想,只得用布條沾了水一遍遍擦拭著蘇老板滾燙的額頭、干澀的嘴唇,抱著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淚水漣漣,落在她衣上。

大約天憐,蘇老板在生命的最后,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她看見北方的一個荒村,空氣中有尸體腐臭的味道。面容熟悉的小女孩兒坐在碾臺上聽烏鴉叫,用一雙黑幽幽的眼睛望著她:“你是誰呀?”

蘇老板怔怔地望她半晌,突然笑了起來,走上前去把女孩從碾臺上抱下來,摸了摸她的頭:“還說我是誰,跟著姐姐走,以后你就有家啦。”

周遭忽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場景在風(fēng)里扭曲變幻,過去或未來在她們身邊飛成漫天的雪片。茫茫的天空里是張君玉拖著嗓子唱飛綿作雪落紅成霰,墻根兒一閃的人影是玉蝴蝶端著熱乎乎的疙瘩湯快步走過,樹葉兒底下藏著的是馬六吆喝著搬煤的小工,敞開的院門里是蘇謝月踩著京胡吱呀的調(diào)子踱出來,臉不白腰不彎,笑罵了一聲:“野丫頭,今天的功課做完了么,野到哪里去玩兒了!”

“爹爹!”蘇蕓華叫了一聲。

“是啊,是爹爹?!碧K老板望著前方說。

新生了的蘇蕓華從她臂彎中跳出來撲進蘇謝月懷里,而她身后垂死的蘇老板微笑著望向自己頭也不回的背影。身邊的老槐樹在頭頂碎成了大片的雪花,仿佛那場空幻的雪,把枯黃的葉子和飄零的歲月一并帶走了。

她的手一寸一寸冷下去,高燒昏沉的雙眼微微睜大了。玉蝴蝶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有一滴眼淚正落在蘇老板眼角,又順著她細長眉眼流了下去,只剩一道模糊的水痕。

蘇老板沒了最后一絲動靜的時候,天空爆出一絲幽淡的光,漸漸地泛出了魚肚白,草叢里有什么小動物在動,迎接這新一個早上。

玉蝴蝶捂住眼睛,哀哀地哭出聲來。

天亮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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