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我把母親抱在懷里,就像母親曾經(jīng)抱著我一樣。母親抱著我的時候,是我的新生,我攥著拳頭,哭聲嘹亮……我抱著母親的時候,母親即將撒手遠去,她悄然不語……在我昨夜的夢里,我夢見母親了。
這一夜,我即將步入我生命的64歲,而我的母親,離開我也已有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前的七月,我從咸陽報社調入西安日報社三月有余,母親在我租住的家里,三番五次要我把她送回老家。母親和我說,父親想她了,要她去陪他。我嘴上答應著母親,卻沒有任何舉動。我堅持認為,母親是說胡話,她雖然85周歲了,但她的身體很好,能吃能喝能走動,抱著我3歲的女兒吳辰,還能坐在陽臺上的陽光下,教我女兒說口譜。母親記得的口譜很多,在我小時候也對我說過。我還記得,我女兒也記得的,就有一大堆,但記憶最為清晰的,是這幾句:
蜂蜜罐罐,油饃串串,
肥肉片片,臊子面面,
額娃額娃福蛋蛋。
我抗拒著母親,沒有立即送母親回老家,母親竟悲傷地哭著給我看。我對母親沒了辦法,就把母親曾經(jīng)說給我,也說給我女兒的這四句口譜說給母親聽。我不說母親說給我和女兒的口譜時,母親只是潸潸地啜泣,我把這四句說出來,想要讓母親開心而停止啜泣……過去的日子里,我這么來哄母親,總能把母親說得笑出來,可這一次,我失敗了。母親不僅沒有樂起來,反而把她的暗自啜泣,演變成了大聲的哭訴。
母親哭訴我是不聽話了。她說她沒有說胡話,她說她不會說胡話,真的是父親想她了,她要去陪父親了。
我父親在我14歲時,就無奈地辭世。那一年是1968年,要面子的父親,不忍他被戴上一頂“村蓋子”的高帽子,在父老鄉(xiāng)親和兒女子孫面前,游街示眾,父親把一根繩子,趁著黑夜,掛在如鉤的月亮上,就自己攀著去了天堂。這么算來,父親離開母親和我,已經(jīng)二十六個年頭了。在這二十六年里,母親和我,相依為命,我到哪里,母親跟我到哪里,她突然說出那樣的話,我是不能接受的。
我惶恐畏懼,膽戰(zhàn)心驚,我奈何不了母親,也奈何不了我。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的辛勞,無分四季,總在炕頭的一角,嗡嗡嗡嗡的風旋著,好像是越到寒冷的冬季,母親的紡車越是搖得急迫,搖得夜深,我們兄弟姐妹后來說,無人不是蜷縮在母親搖著紡車的懷抱里睡過去的,我們聽慣了母親紡車風旋的嗡嗡聲,仿佛那持續(xù)不斷的聲響,就是一支催眠曲,在我們聞聽不見時,還可能睡不踏實。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倒是在母親的紡車聲中睡酣了,睡足了??墒俏覀兊哪赣H呢?她搖著紡車,一日一日又一日,一夜一夜又一夜,她就不困了?她就不乏了?肯定不是的,我們聽母親說過,每到換季的日子,或單或棉,我們高高低低七個人,加上身材魁梧的父親,都能體體面面地換上新衣服,她所有的困乏就都值得了。特別是大過年的時候,初一的清早,泛濫著新棉布、新棉花特有的一種氣息,包裹著我們兄弟姐妹和父親的身體,母親走過來轉過去,把我們穿在身上過年的新衣,伸手這里拽一拽,那里抻一抻,母親的臉上含著笑,特別溫和,特別溫暖。
母親還要給我們兄弟姐妹和父親織毛襪子和毛手套。
母親把給我們織毛襪子、毛手套的希望寄托在了她養(yǎng)的那幾只綿羊身上。要養(yǎng)好養(yǎng)肥幾只大綿羊,是費時費力的,青草長上來的季節(jié),可以牽著綿羊到田野上的墩坎上去放,入冬后,就只有關在圈里喂養(yǎng)了。而喂養(yǎng)綿羊的飼草,卻也要在青草搖曳的時節(jié),割回家來,晾曬干了,堆積起來,等入冬了喂給綿羊。父親忙著莊稼地,閑暇了,就去割青草。但這是不夠的,母親知道幾只大綿羊臥冬時的食草量,她也是要提上鐮刀,拿上擔繩,割青草而冬貯的。
我們村西,離家三里地的地方,有條名叫草溝的深溝,是母親割草冬貯的最佳去處,也不知母親在草溝割了多少回草,偏偏在一個傍晚時分,母親在草溝割了一捆草,那天的草捆得有點大,母親用帶著鉤子的擔繩,把草捆子捆緊,這就半跪半蹲,把肩膀套進繩捆子里,想要背起草捆回家,可她使著力氣,背了幾背,都沒能把草捆背起來。
母親奇怪了!想她怎么就不能把草捆背起來呢?
就在母親奇怪的時候,有幾只小狼崽,蹦跳著跑到她的面前,睜著圓溜溜亂轉的小眼睛,看著母親亂吱哇……母親因此更為奇怪,她抬了一下頭,看見了一匹大母狼,兩只前爪踩在她的草捆上,吐著一條鮮紅的大舌頭,不偏不倚地搭在她的頭頂上。母親被嚇昏了,一剎那,緊接著又清醒過來,母親想著家里的孩子們,她給大母狼訴說起來,說你是個母親,我也是個母親哩!母親都為自己的孩子好,你能忍心你的孩子好,而讓我的孩子哭嗎?母親把這幾句話,車轱轆似的說著,說得她面前的小狼崽都跑得沒了影子,她再抬頭,也不見了前爪踩在草捆上的大母狼,母親使了一把勁兒,把草捆子背起來,背上壕溝,背回了家。
母親給我說她經(jīng)歷過的這件事,已經(jīng)是幾十年后的老事了。
這個時候,生活在關中道上的人們,誰還能見到一匹野生的狼呢?見不到了,狼幾乎絕了跡,而母親不忘她的經(jīng)歷,母親問我,狼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就見不到狼了呢?
母親說:狼是通人性的,狼聽得懂人的話。
母親說:而人通人性嗎?人怎么就聽不懂人話呢?
父親過世二十六年,一直跟著我生活的母親,從老家閆西村進了扶風縣城,從扶風縣城又到咸陽市,從咸陽市再到西安城,母親的身體向來不錯,除了一時半會兒的頭疼腦熱,母親沒有什么太要緊的病。她說我父親想她了,她要去陪我父親了。接下來堅決要回老家去,我不能不順著母親的意,陪著母親回老家了。
幾十年離家在外,回到家的母親,引來村里人相看問候,母親精精神神,什么事都沒有,我給家里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大姐、二姐交代了一下,并給母親問了聲安,就又回西安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編稿子寫文章,過去了兩天,二哥打電話給我,讓我火速往家里趕。二哥說母親清早起來,自己燒了鍋熱水,把自己洗干凈了,又在腳盆子里騰凈了自己的身子,自覺地翻箱倒柜,把她給自己準備的老衣都找出來,滿面笑容地穿好,在老家的院子里,前前后后走了個遍,這就要大哥二哥他們給支床,說她要走了。
母親是要去見我們的父親嗎?大哥二哥他們嚇壞了,打電話給我,我沒敢遲疑,在回家的路上,拐進扶風縣城,叫上在縣醫(yī)院當院長的一位李姓同學,回到家來,看見我的母親已靜悄悄地躺在支著幾塊木板的床上。
我回家來,讓在縣城名氣很隆的醫(yī)生同學,給我母親做了全面的診斷,心電圖、腦電圖都做了一遍,然后給我自語,老人沒啥病,老人就是老了。我聽得懂同學說“老了”的話,也就是說沒病的母親,她全身器官趕在同一個時間,老得沒有用了。我沒有流淚,更沒有哭訴,我爬到給母親臨時支起來的木床上,輕輕地把母親抱起來,緊緊抱在懷里,我把我的臉,貼在母親的臉上,我聽見母親給我再一次說著她說順了嘴的口譜:
蜂蜜罐罐,油饃串串,
肥肉片片,臊子面面,
額娃額娃福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