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爺大名章龍國,是國字輩的老大。堡子人沒有叫大名習慣,同輩人叫他龍哥,下輩人叫他龍叔,大多人喊龍爺,外姓人也跟了叫。
龍爺故事甚多,凡前篇提及的恕不再述。
“龍爺”這個稱謂,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是敬畏和恐懼的代名詞。若我一人有此感觸,不算什么,堡子里一般大的玩伴們,沒有不怕他的,且怕得真切,怕得深沉。比如三五個小孩偷摘生產(chǎn)隊的豌豆角,摘到興處,有人喊一句聾子老漢來了,(聾子老漢是隊里專門看護莊稼的老頭),我們會直起腰四下瞅,看聾子老漢在哪兒,以決定馬上逃跑還是摘幾把后再逃跑,眼睛四下瞅,手仍下邊摸索著摘。如果有人喊“龍爺來了!”絕對不敢四下瞅的,立馬一蹦三尺高不要命地跑,鞋掉了也不敢撿的。直跑得氣喘噓噓肚子疼,實在跑不動了,才會蹴莊稼地里相互詢問,龍爺在那兒?龍爺在那兒?順喊的人手指方向看去———龍爺雙手背后,穿一身灰白制服,端端正正從老埝子大坡上走下來———離我們老遠老遠,差不多半里地呢!
成人后仔細想過,我自小長大沒見過龍爺罵人一句,打人一次,為什么我們?nèi)绱藨峙滤??不得其解。記得龍爺過九十歲大壽時,我在壽宴上問起此事。龍爺捋捋稀疏的白胡子,呵呵笑了,我有啥可怕的?都是大人渲染的。
大人為何要渲染龍爺?shù)目膳履兀恳淮魏顽蹱斄奶?,問及此事。幺爺眼睜得銅鈴般,你們年紀小,不知就里。龍國一輩子心高氣傲,把堡子人全沒放眼里!
幺爺是堡子里我最佩服的人之一,盡管當過造反派司令,被批斗過幾次,我仍舊佩服他。便小心問,他把你也不放眼里?
幺爺嘿嘿一笑,搖搖頭,我在他眼里屁也不算!他心大如天,只是命不好。幺爺仔細學說了龍爺?shù)纳硎?。龍爺?shù)母赣H是清末秀才,教書匠,那會兒叫坐館。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無甚表述。娶妻蓋村大財東的女兒,長得漂亮之外,念過書,寫的一手好字。據(jù)說生龍爺那晚前半夜,她夢見一條青龍盤旋屋子上空遲遲不走,下半夜生下龍爺,起名龍國。待龍爺鎮(zhèn)上小學畢業(yè),教書匠要他回家務農(nóng),母親堅決不允,她要讓兒子去三原念中學。那會兒的中學不是窮家人能上的起的,教書匠自然不悅。母親二話不說,換一身出門衣服,直奔娘家而去。天不黑回來,小包袱打開,衣物中一堆銀元之外,還有四個銀錁!教書匠自然不說什么了。其實擺開架勢,他未必說得過母親。
龍爺三原讀書第三年秋,教書匠中風暈倒講臺上,學生們抬回家中,已不省人事,當晚去世。第二天龍爺被叫回章家堡,撲倒靈堂前,嚎哭不止。待被大伙勸說半天拉起來,擦干眼淚時,堡子人好生詫異:龍國變了,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個兒高了一頭不說,一身灰白色中山裝,筆挺筆挺,皮鞋锃亮锃亮。長長的吊碼臉多了幾份威嚴,多了幾份矜特。兩綹黑眉下的大眼,深沉而冷峻,沒有了一絲孩子氣。盡管他不住點頭恩謝眾親鄰,語氣誠懇而由衷,誰都看得出來,如今龍國非昔日龍國了,不但成人了,渾身透露出咄咄逼人氣勢,一切看得很透樣子,眼睛射出的光堅毅而決斷。
埋葬父親的當晚親鄰散去后,龍爺和母親、大弟弟三人坐房子說事。龍爺說他需要錢,讓母親辭去長工,賣掉六十畝地的一半———三十畝地。母親問他要錢何用?龍爺起初不說。母親問急了,他站起來房子踱一圈,咬著牙說出四個字:我要革命!驚得母親嘴張老大,一時說不出話來……大弟弟比他小三歲,從小老實,小聲說,要革命你革去,哥,要那么多錢干么?龍爺呵呵笑了,兄弟,堡子過年耍社火,還家家湊錢呢。我們革命要推翻一個政權(quán),要宣傳,要組織,還要槍要炮呢,你說要不要錢?再說了,留下三十畝地,一家人夠吃夠喝行了,多了無益。
母親盯了龍爺?shù)哪樢粋€勁看,像一個考古學家突然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想看出個子丑寅卯來。她相信兒子,也不是舍不得地,怕兒子走了歪路,你真真要革命?
真真革命!
不是日鬼哄我們?
絕對不是!
母親沉思一會兒,決絕地說,賣!只要你干的是正事。扭頭對同國,對別人只能說你哥在三原要開布店。
幾天后一個陰沉沉的黎明,龍爺提了沉甸甸的皮箱,雇了九爺家的馬拉轎車匆匆出了城門。
龍爺再回章家堡,是四年后康莊戰(zhàn)役開打的第二天。解放軍和國軍在康莊撞上了,打得異常激烈。那是秋天,老天傻了似的,淅淅瀝瀝的雨下個沒完沒了。國軍在永豐打完仗往耀縣撤,傍晚時分進了康莊的南門;解放軍是山里出來的,進的康莊的北門。兩家各自號百姓房子,準備宿營過夜。號著號著,號一塊了,槍聲遂起。國軍大部隊在后邊,人愈來愈多。解放軍趕緊從山里派出援軍,地理不熟悉,通知金平縣的游擊隊當向?qū)А?/p>
康莊距章家堡六七里地,雨歇間,噼里啪啦的槍聲像炒豆子般聽得真真切切,偶爾還有轟轟的炮聲。百姓一綹一串朝南跑,背包袱的,推車子的,肩膀上扛孩子的。大戶人家吆馬車,道路泥濘,車子不時陷泥潭中,車夫高喉嚨大嗓門呼喚著向路人求援……
龍爺騎一匹大白馬在最前邊,腰間別盒子槍。后邊跟十幾個游擊隊員,有背長槍的,有別短槍的,騎著馬自北門洞魚貫而入。龍爺招呼大伙把馬分散在北巷幾戶人家,長槍留著,派一人看管兼喂馬。其余人各拿了镢頭、銑、鋤等,匆匆出了南門,朝蓋村大十字跑去。
后來得知,解放軍雖然派了增援人馬,國軍人數(shù)仍然占優(yōu)。更要命的是,駐縣城的國軍廣東師得到消息前來增援。龍爺是游擊隊的政委,奉了命令南來打援。廣東軍是一個師,游擊隊百十號人,如何攔得???龍爺把大部分隊員安排在馬張寺城墻上,盯住北上的路。自己帶了少數(shù)人,裝扮成老百姓,去蓋村十字口周圍散開,佯裝干農(nóng)活??登f在薛鎮(zhèn)地盤,位處蓋村正北。章家堡東邊二十里有個興鎮(zhèn),本地人口語上“薛”“興”不分,廣東人更是無法辨別。龍爺一伙把廣東軍騙興鎮(zhèn)去了。待明白走錯了路第二天拐回來時,戰(zhàn)役結(jié)束,國軍兩個師被全殲。
龍爺獲得嘉獎的同時,三原開布店的謊言宣告破滅。堡子人不清楚“政委”何階何級,肯定不是普通一兵了。
龍爺再回章家堡,已是解放軍得勢后準備解放西安了。堡子駐一個團,團部在章家祀堂,堡子幾乎家家住了兵。堡子人叫解放軍嫌拗口,仍叫紅軍。紅軍官兵真好,個個客客氣氣,見面不笑不說話,巷道打掃得干干凈凈不說,常常幫住戶干地里活。龍爺時不時騎了馬回堡子,先去章家祀堂,辦完事才回家。此時的大弟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有了一個小侄女。三弟在學校念書。母親自然問起他的終身大事。龍爺嘿嘿笑兩聲,媽,你的大孫子都十好幾歲了。母親驚喜交加,真的?龍爺摸摸長長的吊碼臉,還是笑,真真的,兩個孫子,一個小孫女。胡宗南占延安后,我安排他們躲鄉(xiāng)下。等解放了西安,領(lǐng)他們回來。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好好好”說了幾十個。
龍爺一有空閑,動員堡子青年人參軍。幺爺、溫笑、東三等六個,就是龍爺勸說下,脫了黑棉襖,穿上了黃軍裝,堡子大多人不以為是。紅軍開拔時,他們六個齊整整站隊伍最前邊,唱著歌,胸前紅綢子花饃盤大。堡子人私下議論,去西安擋槍子,有啥高興的。后來西安和平解放,他們一個個端上了國家飯碗,還為家族爭得了榮光,此為題外話。
土改那年春末,龍爺將陜北米脂的妻子及一兒一女帶回了章家堡。那日天有點躁熱,城門樓上的喜鵲喳喳喳叫了半個早上??闯情T的高老頭一個勁嘀咕,喜鵲瘋了,誰來呀?
早飯時辰,一輛木轱轆轎車進了北城門。龍爺跟車旁,身穿一身灰白中山裝,頭戴禮帽,胡子刮凈光,腰里別盒子槍,吊碼臉上盡是笑意,不時向大家拱手致意。北巷口立馬擁出一堆人,母親、同國、小弟站最前邊。后邊是幾家親戚和章戶族人。同國持一根細竹竿,竿頭掛長長一串紅鞭炮,邊走邊劃火柴點燃,噼里啪啦巨響即刻蓋過了一切嘈雜。轎車到巷口,龍爺拉開轎簾,先竄出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接著是龍爺?shù)钠拮雍团畠?。妻子個兒不高不低,微胖。上身白衫,下身粉紅裙子,發(fā)髻扎得又高又大。緩緩走母親面前,深深鞠一躬的同時,一聲帶陜北口音的“媽”叫得清脆響亮。母親臉笑成了一朵花,拖長聲答一句“唉”,大伙笑聲一片。
這會兒巷口擠滿了人,女人們悄悄議論,那兒像生了幾個娃的女人?解了發(fā)髻,能當龍爺?shù)呐畠海「觳膊粫膊敕郯?,白得像洗凈的蓮菜?/p>
兩個孩子各拉龍爺一只手,好奇地左瞅右瞧……
這是你婆。龍爺把兩個孩子推母親身前,讓他們叫。
孩子怯怯地叫一聲。
母親“唉唉唉”地應著,在兩個額上分別親一口,隨即一手拉一個,左看右看,笑個不住。笑著笑著,母親臉扳平了,瞅一眼龍爺,隨即抬起頭,目光在人群中覓尋……
你找老大吧?龍爺問。
母親點一下頭。
他參軍了,我忘了告訴你。
多大個年齡,就去當兵?
十六歲了。跟的是康莊戰(zhàn)斗的英雄部隊,他的團長營長我都認識,如今駐扎在杭州。
母親不滿地搖搖頭,大事小事全不和家里商量。扭頭對同國,招呼大伙屋里坐。自己一手拉一個孫子,笑呵呵走最前邊。
自此,龍爺家安在了章家堡。
龍爺在縣城“干事”,隔段日子,不是騎馬就是騎一輛自行車回來。好幾年后的一天,龍爺突然自行車后架上捆了鋪蓋卷回來,說是調(diào)大公社上班,不去縣城了。沒多少日子大家都知道了,龍爺當了大公社的社長。不久又傳言,龍爺要去省城當大官。
龍爺終究沒去省城,也沒當什么大官,竟招來一場牢獄之災。
那年糧食大豐收,玉米棒子像棒槌,谷穗長的像井繩,紅苕大的如牛頭。老百姓高興得去廁所都唱歌!公社干部也高興,五年超英國,十年趕美國看來很有可能了,公社決定請縣劇團在鎮(zhèn)上演大戲。演戲是讓人高興的事,高興過頭了未必是好事。俗話說得好,人張沒好事,狗張挨磚頭。公社把印好的戲票逐大隊發(fā)下去,還要求各隊提前收工,為社員們準備看戲留足時間。那是深秋的一日,秋高氣爽,天晴日紅。早早收工的人們個個兜里揣著戲票,興高采烈地從十里八鄉(xiāng)擁向鎮(zhèn)上,擁向劇場……
悲劇發(fā)生了!劇場的大門被鐵鏈子拴著,留有一人可進的通道,以便工作人員查收戲票??墒?,人太多了,人實在太多了!大街像一個長條形蘿卜窖,人則如被窖的蘿卜,密密麻麻栽里邊;去劇場的巷道像壅蔥的地溝,人如被捆的細細的蔥苗,整個一捆塞里邊。大個兒稍微好受一點,腳踩地,頭頂天;小個兒前胸后背被擠壓,呼吸艱難,只好雙臂努力抬高,搭大個兒肩膀上,腳吊半空。要命的是劇場門向東,南北兩個方向人流匯集后,才可入門。有如兩股萬鈞之重鐵棒,要沖入尺許寬的狹口。蜂擁在這兒簡直是小兒科,人肉相互壓榨最恰當。終于,大門吱吱呀呀呻吟幾聲后,轟然倒塌!前邊人趴門板上,后邊人踩前邊人身上;前邊人奮力欲站起,抱住后邊人的腳或腿,后邊人也隨即跌倒;再后邊的人又撲上去……進門后是個下坡,跌倒的人堆像小孩吹肥皂泡,迅速膨脹……跌倒者的呻吟聲哭聲及呼救聲,進不去人的抱怨聲,民兵的吼叫聲響成一片,有如掀翻天震塌地的聲威。待民兵把一具具尸體舉人流上空,混亂方漸漸平息。
那晚月光賊亮。按節(jié)令天該涼了,吹過來的風卻燥熱燥熱。
出事那陣兒,龍爺正騎了自行車馱母親在來鎮(zhèn)子的路上。母親特愛看戲,能看縣劇團的戲,老太婆喜不自禁,抱怨龍爺接她遲了。龍爺右眼皮不住跳,出了堡子北門就跳,揉幾遍不管用。怪了,鳥蛋孵出雞娃,出奇事了。龍爺嘟囔著,用力踩腳踏。鎮(zhèn)西門口聚好多人,路對面有九爺?shù)穆曇?。龍爺停住車子,喊一聲,老九,咋回事?九爺長胳膊長腿,有功夫的,三五步急匆匆過來,龍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有話慢慢說。龍爺擦著頭上汗,禁斷九爺一句。九爺顯然沒在乎龍爺?shù)膽B(tài)度,雙手一個勁拍腿面,連喊帶叫學說起來,踏死人了!踏死人了!好幾十個!醫(yī)院院子白花花一片,被單下全是死人……龍爺擦汗的手僵空中,問,咋回事?九爺連說帶比劃,人太多了,門倒了,前邊人倒了,后邊人踏上去,我把孩子們舉墻頭上,自個咋也上不去,被擠進去。人堆丈幾高,下邊是死人,上邊是活人,氣都沒法喘……龍爺聽不下去了,揮揮手止住九爺,讓他陪母親回家,自己跨上車子,向鎮(zhèn)里疾馳而去。行至大街上,方感事態(tài)嚴重,人流全朝鎮(zhèn)外走,嗚嗚咽咽的哭啼聲不絕于耳……他先到醫(yī)院。院子里真白花花一片,嚎哭聲處處皆是。臺階上,走廊里全是躺著或坐著的傷者,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手提吊瓶穿梭人群里,月光下甚是鮮亮。龍爺找到院長,正趴桌子上哭。你哭啥?龍爺大聲問。院長站起來擦眼淚,章社長,我女兒也死了,才十三歲……龍爺心里咯噔一下,右手掐一下吊碼臉,大聲說,你沒哭的資格,眼下也不是哭的時候,趕快組織醫(yī)生護士救人!先救重傷者,再救輕傷,然后組織死亡登記!立即報告公社!是是是……院長擦著眼淚,桌面上抓起聽診器,轉(zhuǎn)身向外走。龍爺跟出來,騎了車子到南巷劇場。兩頁大木門平展展躺地上,像斗敗的兩條狼丟下的狼皮。門口及小坡處,滿地鞋襪和撕碎的衣服布條,有人低了頭地上轉(zhuǎn)悠尋覓,或者找自己的遺物,或者撿便宜。龍爺走過去,踢一腳門板,硬邦邦。幾個民兵站墻頭收整斷了的電線,有認識龍爺?shù)模瑔?,章社長,戲還演么?演你媽的屄!龍爺隨口罵一句,看也沒看他。民兵識趣地提電線走了。副社長和劇團團長從舞臺方向走過來,兩人爭執(zhí)著什么,團長顯然很不滿,鴨舌帽不住空中揮。副社長快走幾步,老章,團長問演出費咋辦。龍爺雙手插腰,仰起頭,對了走過來的團長吼道,滾滾滾!滾得越快越好!團長愣住了,站那兒發(fā)呆。龍爺轉(zhuǎn)頭對副社長,嚴厲地說,跑步回公社,一是向縣上電話匯報,二是召集開會,一個人不能少!副社長屁顛屁顛跑了。龍爺扭頭對團長,死一個人都是天大的事,別說幾十個!你還有比死幾十個人大的事?快走人!有事后邊說。團長不大情愿地去了舞臺。
半夜時分,結(jié)果出來了:死亡三十七人!傷者無數(shù)!
公社一干人坐會議室里,驚悚加疲勞,一個個東倒西歪,唉聲嘆氣。龍爺一直站電話機旁邊。那晚的電話特多,縣上的,省上的,中央的,還有在外地干事的問自己家里有沒有死人的……這個問了那個問,沒完沒了。龍爺一一回答,回答不了的就說待查清楚再報。有一個電話,龍爺沒答。自稱是國家文化部的,他的問題也沒法答:一人坐一把椅子,咋就能踩死人呢?操蛋!龍爺罵一句,扣了話筒。直至天快亮時,電話才消停。龍爺咳嗽一聲,輕輕敲兩下桌子,然后開講:同志們,打起精神來,太陽還要出來,工作還要干下去,天塌不了,即就塌了,我頂著!誰叫我是社長呢!全部責任我承擔,與大家無關(guān)。我馬上出發(fā),去縣上匯報并請罪,任組織處置,絕無二話。大家一晚上辛苦了,現(xiàn)在可以回去休息。我只希望大家記住一點,咱們共事一場,不知大家感覺如何,我是很珍惜這份情誼的。好了,散會!
龍爺去縣上后,當日即被拘留收監(jiān),不久即被判刑五年。
龍爺母親得知消息后,連嘔帶氣,三日后去世。
常人被判刑多與罪惡和恥辱連一起,龍爺則不然,落的一個有擔當?shù)拿烂?h上的頭頭腦腦們嘆息不止之外,例外開恩,沒送龍爺去監(jiān)獄,一直待拘留所。四時八節(jié),頭頭腦腦們輪流去看守所探望他。其實看望他最多的是副社長。副社長姓劉,團干剛提拔上來當領(lǐng)導,落得一個撤職且永不重用的處分。他干脆調(diào)縣城建局當了辦公室主任。城建局距看守所只隔一條街,近是原因之一,劉主任心知肚明,演大戲是他最早提出的,也是他主動請纓負責印票發(fā)票維持秩序等工作的,龍爺這是代己受過呀!好在龍爺號子中只待了兩個月,所長指派他協(xié)助副所長辦理看守所后勤事務。堡子有縣城干事的人回來說,隔三岔五看見龍爺和獄警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轉(zhuǎn)悠。
光陰荏苒,日月似梭。龍爺服刑三年后回到堡子。
劉主任早早說定的,那日他送龍爺回家。說來湊巧,縣上一個軍工廠要征地,送縣上一輛吉普車放城建局院里。那會兒縣委縣政府還沒小車呢。劉主任找了個司機,直然開看守所門口!同國定國兄弟兩早早來了,站門外伸長脖子往里邊瞅———小汽車嘎一聲停身旁,嚇一大跳。劉主任蹦下車,嘿嘿一笑,別怕,咱的車,接章社長的。沒待兄弟兩回過神來,送龍爺出來的所長副所長也瞪大了眼———
你這唱的哪一出呀?龍爺沉著臉問。
五號信箱才送的,縣委沒司機,放我們院里,正好送送你。劉主任嘻嘻只笑。
龍爺吭地笑了,你這個小劉呀,縣書縣長沒坐哩,咱倒占了先了。隨即和所長們握過手,上了車。同國定國不敢上,劉主任硬推他們上去。
龍爺讓小車停蓋村大坡頭,要下車。
劉主任不允:一定要送門口!
龍爺幾次喊停,司機扭頭只看劉主任的臉,不理會。
車到小河沿,已經(jīng)看見堡子城墻了。龍爺變臉了,大聲問,小劉,咱做了多偉大的事情,值得扎勢么?你要真開進堡子,今后咱倆就是路人,誰不認識誰!?!?!劉主任這才大喊一聲。龍爺兄弟三下來,劉主任也下來,握了龍爺?shù)氖?,遲遲不松開,眼圈濕潮濕潮。龍爺點點頭,謝你了小劉,要不是這輛小車,咱回家里好好喝兩口。
龍爺回堡子后,不亢不卑。去母親墳上燒過紙,當日去老隊長屋里報到。
老隊長比龍爺高一輩,正吃后晌飯。見龍爺進門,夾面條的筷子僵半空,龍國,你……回來了。
龍爺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臺臺子(關(guān)中對輩分高,血緣遠的人的稱呼),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一個社員了,這不,給你報到來了。
那里那里,老隊長直搖頭,你是大領(lǐng)導,咱堡子這小個廟,咋容得下你?
龍爺搖搖手,到哪座山唱哪支歌,進哪家廟拜那家神么,過去了的事,不必提說了。
老隊長仍搖頭。
龍爺認真了,臺臺子,你怕我這個社員不好領(lǐng)導咋的?
不是不是。老隊長頭搖更厲害了,你這是鳳凰鉆雞窩么,我在想讓你干什么好。
龍爺呵呵笑了,就說么,章家堡再不要我,你說我還能去哪兒。
老隊長想起來了,會計旺旺參軍剛走,當會計咋樣?龍爺笑了,說在延安真當過賬房先生,點頭應下。后晌飯吃了,還有一晌工,老隊長要傳茶,龍爺說閑了喝吧,轉(zhuǎn)身即走。老隊長又想起一件事,喊住他,后日前巷的莊子結(jié)婚,堡子的規(guī)矩,會計是紅白事的相逢頭,問他行么?正好我想認一認堡子的青年人,龍爺爽快答應了。
關(guān)中東部口頭語中有“列拉”一詞,泛指出格的,厲害的,極難處置的人和事。龍爺回堡子頭件事,即“列拉”無比。
莊子是章姓,父母去世早,是爺爺一手拉扯大的,有點嬌生慣養(yǎng)。娶的媳婦是蓋村姑娘,恰好和龍爺外家一個村?;槭逻M行得順順當當,客人不多,備了八席湯水剩了兩席。莊子爺高興過頭了,頭輪送客坐席時就喝了不少酒,謝相逢時又喝,客人沒走完就醉成一灘泥,龍爺讓人抬前邊房子睡了。待客人走盡,龍爺給莊子交代了手續(xù)等事項,即回家休息。半夜時分,突然敲門聲如擂鼓般一聲緊似一聲。龍爺披了衣服開門一看,老隊長和莊子直戳戳站門前。咋回事?龍爺問。老隊長聲變調(diào)了,龍國,動大爛子了!動大爛子了……莊子沒忍住,哇一聲哭出了聲。到底咋回事么?龍爺再問一句。
新媳婦死了!老隊長說。
好好個人,咋就死了?龍爺問。
幾個小伙子耍房,鬧過頭了。老隊長扼要說了原委。
關(guān)中農(nóng)村有新婚耍房三晚上的習俗,無非讓新媳婦猜猜謎語,唱唱歌什么的,用意在于升溫二人感情之外,熟悉熟悉主家的新環(huán)境。玩的時候自然有一些讓新媳婦難堪的游戲,比如“放鴿子”,“長蟲過套”等。新媳婦性子烈的,自然不愿配合,鬧房人大多用打女婿要挾;新媳婦仍不配合,鬧房人就會使出手段逼迫新媳婦就范。莊子媳婦性子特烈,總是不肯就范。隨著夜愈來愈深,年齡大的人和小孩回家了,和莊子年齡相當?shù)乃膫€小伙子沒走,憑了再喝了一頓酒的豪氣,捆了新媳婦手腳,放炕中央,用兩床新被子捂住,被子上放一張端飯的木盤,打起了撲克……莊子給他們點煙倒茶水。一個多時辰之后,被子下沒了動靜,小伙子們大聲問,放鴿子不放?放鴿子不放?沒有回應。揭開被子,新媳婦一動不動,嘴角鼻子里沁出紅紅的血……
龍國,咋辦呀?老隊長個子低,仰了頭問。
龍爺雙手背后,面朝天稍作思考,四個小伙在嗎?
都在。
你和莊子先過去,別讓他們走人,我立馬就來。
龍爺回屋穿好衣服,搖醒妻子,問家中有多少錢。妻子迷迷糊糊,說黑更半夜你要錢干么?龍爺大聲回她,死人了,新媳婦死了。妻子骨碌一滾坐起,邊指柜子上的柜盤邊問,新媳婦好好的咋就死了?捂死的,龍爺揭開盤蓋,取出一沓錢數(shù)罷問,就六百元?妻子答,是兒子知道你要出來,才寄回來的。龍爺錢塞兜中,匆匆出門去前巷。
莊子爺酒醒了,雙臂背后在天井沿轉(zhuǎn)圈。
龍爺一進屋,對了哭哭啼啼的莊子:眼下不是哭的時候,立馬換一身孝服去蓋村你丈人家,啥話別說,跪地上只哭,任打任罵,不還手不還嘴。無論如何要你丈人丈母今晚就來,他兩不來,你也別回來!
莊子早沒魂了,趕緊去父親房子找孝服。
龍爺讓老隊長叫了鄰家?guī)讉€女人,擦洗了尸體臉上的血,胳膊腿扳直溜,抬廳房床上。還好,莊子爺給自己備有一副棺材,抬出來收拾好了,即刻入殮,棺蓋沒釘,等娘家人來觀瞻。期間,龍爺拉老隊長去后院,交代兩件事:一是找人去墳地挖墓坑;二是去出納處拿二百元錢來??蠢详犻L出門,龍爺喊四個小伙子到后院。四個人磨磨蹭蹭到后院,東倒西歪沒了神。
這會兒已經(jīng)驚動了堡子人,三三兩兩來前巷,圍門口竊竊私語。
龍爺站臺階上,突然大喝一聲:站好了!人死了不是小事!
四人吃一驚,趕緊挺胸繃腿,直直站一排。
龍爺雙手插腰間小聲問:想蹲監(jiān)獄還是想出錢,你們表個態(tài)。
出錢,出錢……
愿意出錢就好說。龍爺扭頭喊莊子爺,拿一條火繩來后院。
出……出多少呢?一個小伙小聲問。
一個人二百。龍爺答。
二百是不是多了……
龍爺走近兩步,問:把你弄死,給四百行不行?
小伙扭捏一陣,小聲說,我出,我出。
蓋村距章家堡三里地,不到一個時辰,莊子領(lǐng)了丈人丈母到門口。
龍爺高高站臺階上,雙手抱拳過頭頂,作個大揖:老哥老嫂,對不住了。堡子一伙年輕人玩過頭了,闖下彌天大禍,我先代他們請罪,請進。
莊子丈人頭天送女兒時認識了龍爺,知道他曾是大公社的社長。見他如此客氣禮讓,一肚子火消去小半,點點頭,扶著哭哭啼啼的女人往進走。一進門看到廳房的棺材,女人嗚一聲嚎叫撲過去,抱了棺材又拍又打……有女人上前勸,被龍爺攔?。鹤屗煤每抟魂?,誰家的女兒長成人,都不容易。
這會兒老隊長回來,拉龍爺?shù)胶笤海f了打墓的事,兜里掏出兩疊錢給龍爺說,手續(xù)事后再補吧。
龍爺點點頭,拉了老隊長袖子去新房,只見四個小伙子全穿白花花孝服,一個個胳膊被火繩捆身后,垂頭喪氣坐炕沿上。
龍爺交代:機會我和老隊長給你們創(chuàng)造好了,如今蹲不蹲大牢就看你四個的表現(xiàn)了。走,去前邊跪!
龍爺走前邊,吊碼臉拉尺半長,雙臂垂吊;四個小伙跟后邊,俯首弓腰;老隊長壓陣走后邊。龍爺沒理會莊子丈人丈母,直然到棺材旁,輕輕拍兩下棺蓋,大聲說:桂花,(新媳婦名字)四個造孽的后生給你賠罪來了,請你寬宏大量,放他們一條生路吧!轉(zhuǎn)身對了四個小伙,大喊一聲:跪下!聲大得出奇,驚得連門外人也一愣,哭得要死要活的丈母娘驚駭之下,哭聲立止,抬頭看發(fā)生了何事……四個小伙子齊刷刷跪倒,一個哭出了聲,其他三也隨即跟著哭起來……
丈人丈母愣住了,不知所措……
龍爺拉了丈人手,老隊長扶住丈母,去前邊莊子爺房子說事。
喝過一杯茶水,龍爺開了口:喜事變喪事,這是兩家人和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事情畢竟發(fā)生了,是章家堡人的不對,我代他們還有堡子所有人,再次向二老賠不是。說到這兒站起來,雙手抱拳,高高舉過頭,作個大揖,然后坐下。他們四個的態(tài)度,二老也看見了,我要他們一直跪到桂花入土。大事小事一個樣,總得有個結(jié)局。我想過了,不外兩個方案,一是你二老去報案,他四個被我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你二老拉了走人便是,章家堡人沒二話,是槍斃還是判刑,國家有法律,咱管不了;二是你二老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我和老隊長商量過了,讓四個人每人賠你們一百元。蓋村章家堡就三二里地,親戚要走還是親戚,不走當個好鄰家。請你們二老商量一下,給我個準話,此等事容不得拖拉。說完拉了老隊長胳膊走出房子。
沒一袋煙工夫,丈人出來,拉了龍爺袖子,小聲說,人死不得再活,就饒了他們吧。
龍爺點點頭,說一句感謝二老開恩,又作個大揖,隨手拉了丈人折回房子,兜里掏出四沓捆好的十元大幣雙手交丈人手里,口中謝謝不斷。從房子出來,龍爺叫了莊子爺去后院,剩的四百元給他:先埋人,再給莊子尋媳婦。
莊子爺老淚縱橫,拿錢的手直抖:龍國,你真真是大本事,列拉人。
一個單位,一個族群,甚或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沒有一個主心骨是很難成事的,這是中國古人承傳下來的政治智慧。封建社會能夠延續(xù)幾千年,只尊崇一個皇帝便是佐證。章家堡當年的主心骨就是龍爺,盡管隊長變戲法的更換,他是會計,后來兼了副隊長,直至“爛社”。
生產(chǎn)隊這個體制是空前的,(絕后不敢說),它既是生產(chǎn)單位又有政治屬性,既是一家一家的組合,又是一個統(tǒng)一核算單位;既要完成國家稅征任務,又要力爭社員有衣穿有飯吃;既無私為社會提供大量優(yōu)秀人才,(招干,招兵,招工,考學等),又無條件接納被社會淘汰的各種“殘渣余孽”,(各種刑事政治犯罪釋放者,右派,被各企業(yè)單位開除者等);既用無法再低的價格給社會提供了糧食,保證了幾億個肚子能夠填飽,又是各種幾乎暴利工業(yè)品的接納市場。一個偉人曾作過如此的評價:那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皬V闊”不由讓人聯(lián)想起洪荒,“天地”更有點不著邊際,“大有作為”甚至是虛無縹緲,有點哄小孩子的意味。我們小時候唱過一支歌,詞記不準了,有一句是肯定的: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就是藤上得瓜,藤兒越長,瓜兒越大。那時我就想,社員怎么就變成瓜了?從生物學角度考評不恰當,邏輯上也不通。瘋長了的藤不會結(jié)瓜的,況且瓜的大小與藤的長短并非正比關(guān)系。
待我長至十三四歲,稍明白一些事理時候,章家堡已遠近聞名,是方圓十幾里有影響的生產(chǎn)隊了。勞動日價值特高,常常沖過一元大關(guān),社員口糧也多,幾乎沒有人騎了自行車去高陵三原買玉米,即所謂“帶糧”。就連小伙定媳婦的禮錢,別的隊四百五百不等,章家堡的小伙子只出一份禮———二百四;章家堡的姑娘出嫁,被褥衣服之外,大多陪一輛嶄新的“紅旗”或“飛鴿”自行車,其他村寨姑娘想都不敢想。堡子人把隊里這般好的功勞,大多記龍爺頭上。
生產(chǎn)隊一年兩個節(jié)點,夏收和秋播,每日的節(jié)點則在早晨的派活。七百畝地里種各樣莊稼,各樣莊稼根據(jù)時令各有要求,該犁的不能耙,該鋤的不能耱,該蹲苗的不能澆水,該間苗的不能施肥;讓幾百名社員分別干那些活路,是一件講究的事情。問題是,那樣活路輕松,那樣活路繁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免不了會生出枝枝蔓蔓的事端,這就要看派活人的智慧和威望了。
堡子前巷口有棵老槐樹,三個人抱不攏,樹冠蔭蔽了整個巷口。老槐枝杈掛一顆上工的鈴,樹下一條兩米長的石槽,槽口朝下,槽底朝上。不知放了多少年,槽底已磨得呈光黑亮。每日清晨上工鈴敲過,隊長或副隊長站石槽上,一一給社員指派活路,張三犁地,李四拉糞,王五鋤棉花等等。
龍爺不派活路,卻每日端端正正站石槽旁邊,大背頭一絲不亂,灰白中山裝齊齊整整,手背后,雙腿岔開與肩齊,吊碼臉沉著,瞪一雙犀利的大眼盯了社員們看,猶如閱兵的將軍。起初大家不習慣,背后嘈嘈。九爺干脆問他,像根旗桿,你累不累?龍爺正色答他,職責所在,再累也要站那兒。天長日久,大家漸漸習慣了。龍爺偶然不站那兒時,大伙兒倒不習慣了。奇怪的是,只要龍爺站那兒,隊長或副隊長派活兒時,不用高喉嚨大嗓子,社員們均順順當當,即就有些許爭執(zhí),也是三言兩語便排解了。
龍爺不大管莊稼活路,社員會上他自稱是副業(yè)隊長。副業(yè)僅用隊里很少的勞力,卻創(chuàng)造了隊里近一半的收入。何為副業(yè)?即除莊稼以外其他有收入的事項,比如油坊,粉坊,豆腐坊,彈花坊,磨面坊,石灰窯等等。章家堡還有一項重要的副業(yè)項目,沒有名稱,姑且叫它石渣坊吧。
章家堡西鄰的順陽河,是條古河。水已斷流,河床仍在,河床下石頭存量豐富無比。大的牛頭般,小的如拳頭,厚度兩三丈,長度五六里。石頭是燒石灰的重要材料。燒石灰的石頭不能太大,不能太小,剩余石頭如何處置?龍爺找到一個比燒石灰還賺錢的門徑:大塊砸碎,小塊淘凈,賣給公路局的修路隊和建設局的建筑隊。按龍爺要求,各副業(yè)小組訂有工作守則,用帶玻璃的木框鑲著,端端正正掛墻上。守則制定得特多特細,大鏡框里的字密密麻麻。至今仍記得我們小時候比賽,看誰能把里邊的字全認的。我許多字便是從大鏡框里記住的。比如韭菜的“韭”,豆腐的“腐”:偷一斤韭菜,罰三天工分。擱別的生產(chǎn)隊,社員把工分不大當回事;在章家堡,工分就是社員的命。
副業(yè)隊的成員不必是隊里的精壯勞力,重要的是因人而置,瘸子煽簸箕,背鍋子撿麥,各有所得。每日除勞動日外,龍爺在隊委會上為他們一人一天爭得一毛五分錢的補助,理由是他們大多是殘疾人。
我小時候看見的龍爺,穿一身灰白中山裝,戴墨鏡,騎一輛八成新自行車,車頭上掛一個黑皮包,不是急匆匆出去,就是風塵仆仆回來。還有,龍爺家客人特多,大多是穿四個兜衣服的干部,有騎自行車的,還有坐小車來的。那個劉主任來的最頻繁,每每來自行車頭上掛一把長長的卷煙。
龍爺不吸紙煙,抽卷煙。煙葉頭天下午牛皮紙包了,放水道口潮一晚上。二天清早放八仙桌上一張張捋平順,卷成大拇指粗的煙棒,一拃長,兩頭剪齊整放木匣中,抽時拿一根。
龍爺家是大伙公認的好日子。自行車沒普及時,他家就有兩輛。三年困難時期去陜北帶糧,大多人家用東西換,有拿棉花的,有拿布匹的,還有拿干辣子的,龍爺只拿錢,而且去的次數(shù)比大家少得多。明面上是他兒子在部隊當軍官,小弟定國在縣上干事,有錢也正常。其實私下里還有一種版本,他姥爺是大財東,死前把不少黃貨白貨留給了他母親,無從考據(jù),算個傳說吧。
“文革”初起時,龍爺沒在意。紅衛(wèi)兵們破四舊,背語錄,他認作小孩子玩家家,鬧騰幾天就過去了。運動一天天深入,兩派起初是辯論,接著拳腳相加,最后動用了槍炮。龍爺看不透了,怎么八路軍打新四軍?口里都喊忠于毛主席。他不相信毛主席會讓自己的人民分成兩派,刀槍相對。事實是打得熱火朝天,不可開交。龍爺是那一派也不加入的。隊長那一派輸了,骨干們躲底店山里藏起來,龍爺只好行使隊長權(quán)力,管起了全隊的生產(chǎn)。當時小弟定國大學畢業(yè),在縣委工作,回來要在批斗大會上搶縣長。龍爺找了九爺,幫其完成,《九爺》中已記敘,此處不再贅述。其實龍爺還救過兩個人的命。一個是公社書記———他當大公社社長時的小秘書。公社書記是被人打斷腿,晚上爬到章家堡的。龍爺讓他躲隊里彈花坊中,彈花坊地處學校背后的旮旯里,后門和學校相通,平日少有人去。給書記也配一身白工作服,無人時躲后邊小房子看書,來了人穿上工作服掃掃地。飯是龍爺和學校廚師說好的,按時送達。隔段日子,龍爺請了大夫晚上去給他醫(yī)腿。至腿痊愈歷時半年,借天黑送他去了底店。
另一個人就有點神了,是龍爺從縣城接回來的,一直住他屋里。龍爺對大伙說是自己一老表,沒兒沒女,患了胃病,來他這兒休養(yǎng)一段日子。農(nóng)村不比城市,城市人門對門住,幾十年不來往喝開水一樣平淡;農(nóng)村別說你遠方老表,三代五服內(nèi)的親戚,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龍爺根本沒有這個老表!再看那人的作派,盡管穿一身農(nóng)民衣服,常常雙手插腰間,胸腰挺筆直,走路鏗鏘有力,又是一口南方腔調(diào),那兒有一絲農(nóng)民的味道?好在龍爺在堡子氣場特強,兒子也在部隊當了團長,堡子人議論幾天,默認了這個老表。好在老表不大出門,只在社員上工前和太陽落山后,或者一人去地里轉(zhuǎn)悠一圈,或者和龍爺一同轉(zhuǎn)悠。老表年沒過完來的,收麥時就不見了,正好是毛主席要求兩派大聯(lián)合成立革命委員會時節(jié)。幺爺一伙造反派很快弄清楚了,老表是省里的副主任,延安時和龍爺在一起,是紅二十五軍的一個師政委。
記得是毛偉人去世前一年,平地上翻車,喝開水磕牙。突然興起“割尾巴”狂潮。先是清除自留地的經(jīng)濟作物,比如蔬菜、煙葉甜瓜之類;接著關(guān)閉了鎮(zhèn)上農(nóng)貿(mào)市場,再接著擴大到生產(chǎn)隊的經(jīng)濟作物。收麥不久,辣椒苗尺把高,煙葉長出形,西瓜甜瓜剛扯開蔓……一料莊稼呀!是農(nóng)民一滴滴汗水澆灌而成,寄予厚望的一料莊稼呀!要命的是,種莊稼不像工業(yè)品生產(chǎn),時令一過,地荒一季。大隊的小分隊長找到隊長,要求隊里自行拔掉三十畝西瓜蔓。隊長支吾半天,說要開隊委會研究。民兵小分隊隊長一聽大躁,指著隊長鼻子吼,革命任務萬般急,那有工夫去開會?埋頭拉車不看道,資本主義把你叫!吼完轉(zhuǎn)身即走。隊長愣那兒沒了主意。挖人祖墳強人妻女毀人莊稼,農(nóng)民認作遭天譴的三樣大罪。隊長惹不起小分隊,更不能派人拔瓜苗,小跑著來龍爺屋里商量。
龍爺早飯剛吃過,抽卷煙消肚脹,問他,你想咋辦?
隊長心慌意亂:鼻子大壓嘴,我一毫辦法沒有。
龍爺小聲說,毀莊稼如同挖祖墳,大隊人是不是瘋了?
咱不拔,大隊集合好了小分隊,立馬就來。
他敢!龍爺喊一聲,把長長的卷煙扔桌面上。
那你說咋辦?
正在此時,九爺借自行車,進門就問,城西一伙人有啥事?一溜一串去二埝子了。
壞了。龍爺站起來,對了隊長:去敲鈴,不停地敲,讓社員快去二埝子!男勞十分工,女勞八分工,小孩五分工。記住,鈴要不停地敲。轉(zhuǎn)身對九爺,小分隊要拔瓜蔓,跟我去攔!
九爺不明白,他們拔瓜蔓干嘛?
快走,路上給你說。
民兵小分隊這個組織,因何成立?隸屬何方?權(quán)責為甚?無考,盡管筆者也曾為其中一員。
龍爺九爺上了二埝子大坡,瞅見小分隊三四十名成員站長長一排,胳膊上套了紅紅的袖圈,肩上扛著鋤或?頭,正在聆聽大隊支書訓話……把每一株瓜蔓都要當成資本主義的尾巴,完完全全干干凈凈徹徹底底清除掉!這是毛主席革命路線賦予你們的光榮使命,一絲一毫馬虎不得……
龍爺氣沒喘順,揮著手喊,劉支書,你等一等……
劉支書扭頭見是龍爺和九爺,你倆有啥事?
龍爺站定后,捋捋大背頭,兜里掏出手帕擦擦臉上汗,劉支書,我想問你一句,誰說的瓜蔓是資本主義尾巴?
劉支書當支書好幾年了,有相當?shù)恼味Γ撼晕鞴鲜歉嗟馁Y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西瓜蔓不是資本主義尾巴又是什么?
我問這話是誰說的?
上邊人說的。
咱祖祖輩輩種西瓜吃西瓜,咋就沒變出一個資本主義來?
我們執(zhí)行毛主席革命路線,你們敢阻攔?
毛主席在延安吃大棗,吃西瓜,他還種菜自己吃,咋能讓你們毀集體的西瓜?再說了,毛主席年齡大了,你年輕輕咋這般糊涂,竟然干起毀莊稼的……
敢說毛主席老糊涂了,你章龍國吃了豹子膽了?
我說毛主席年齡大了,你說毛主席老糊涂了,實際是你糊涂了。
你敢侮辱毛主席……
我沒有侮辱毛主席,你拔西瓜苗才是真真正正侮辱毛主席……
這種爭論不會有結(jié)果的。好在社員們源源不斷來了,一個個手中也拿了镢頭锨類農(nóng)具,齊楚楚站龍爺和九爺身后。隱約聽見堡子的鈴聲還響著……
劉支書看出來了,龍爺是用緩兵之計,他要速戰(zhàn)速決:告訴你章龍國,我們已經(jīng)順利清除了六個隊的資本主義尾巴,你妄想阻擋歷史的巨大車輪嗎?簡直是螳螂擋車自不量力!
龍爺見社員來不少了,雙手插腰間,仰起頭,脖子上一根根青筋暴起,大聲回答:歷史有沒有輪子,輪子是大是小,我說不明白,你也未必就清楚,咱今日不討論。劉支書,我只告訴你,你拔別家多少瓜蔓我不管,也管不了。章家堡的瓜蔓你拔不成!
拔不成!拔不成!社員們跟了龍爺大聲喊。
劉支書氣勢洶洶朝龍爺走過來……
九爺前跨一步,擋龍爺在身后,咋,你要動手?
劉支書即刻站定:誰動手了?我知道你有武功,會打人。不和你說,我只和章龍國說。
退回去說!九爺雙手從背后伸出來,比劃兩下,信不信我立馬卸你兩條胳膊?
信信信。劉支書應著,兩手作推擋狀,不情愿地退回去了。
入伏剛?cè)欤@會兒太陽正紅。社員來了幾百號,黑壓壓站滿埝頭。龍爺大聲對劉支書說,我是副隊長,是社員選的,一切要聽社員的。社員讓你拔,我二話不說走人;社員說不能拔,你一株瓜蔓別想動。隨即轉(zhuǎn)身問,大家說,瓜蔓能不能拔?社員們一個個舉著手中農(nóng)具,奮力齊喊:不能拔!不能拔……大伙兒憋足了勁,喊聲震得地動山搖。
龍爺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后轉(zhuǎn)向劉支書:對不住了劉支書,走人吧!再鬧下去就不好收場了。
劉支書惱羞無限,卻怒不起來———也不敢怒。龍爺在堡子威信特高,章家堡人心特齊,他是清楚的:好好好,還是你章龍國勢大,兒子當團長,兄弟在縣委,咱走著瞧,往后日子長著呢。
劉支書領(lǐng)了小分隊,灰溜溜走了。
那一年,大部分生產(chǎn)隊西瓜被毀,成熟后的瓜價特高。
劉支書事后沒找龍爺?shù)牟?,也找不出什么茬來。倒是龍爺后來辦了水泥廠,聘請下臺的劉支書當經(jīng)營廠長,成了一段佳話。
龍爺對自己的過去,一字不提,誰問也不說。九爺問過他女人,女人也不說。九爺便問,他是咋把你弄到手的。女人笑了,一笑露出兩顆好看的虎牙:那會兒他是紅軍當官的,給我父親說,共產(chǎn)黨將來一定會得天下,我父親便把我嫁給了他。九爺再問龍爺是啥官?女人說自己也不明白。
天機再玄,也有路出馬腳的時候。
“四人幫”倒臺那一年,興起一股追憶紅色歲月熱潮,不是讓老貧農(nóng)憶苦思甜,就是請老紅軍講長征故事。當時龍爺兼了貧協(xié)組長,(因解放前三年他賣了地,土改時定了下中農(nóng)成分),是管學校成員之一。那日學校請了一個老紅軍給學生講長征故事,他自然要參加。老紅軍顯然講過無數(shù)遍了,唾星亂飛,滔滔不絕,一會兒喊口號,一會兒又哭幾聲鼻子。當他講到自己頭天參軍,第二天就當了排長。原因是他參軍的當天,紅軍打了一場大仗,一排人死得剩他和一個老伙夫了……講著講著,龍爺實在忍不下去了,從側(cè)旁條凳站起來,走過去把老紅軍桌上的麥克風扭一邊問,你參加的是紅軍那支部隊?答,紅二十五軍。你在哪兒參軍的?答,秦嶺山里。你是那一團,那一營?老紅軍答不上來,仰了頭問他,問這些干么?難道我老紅軍身份有假?龍爺扭頭對了學生們說,他的身份真假我不想說,我只說紅二十五軍的事。長征過程中,紅二十五軍人員沒有減少,還翻了一倍。特別是他說的在秦嶺山里,打了幾家土豪,籌措了不少軍資,一場大仗沒打過。中央主力紅軍到陜北后,沒衣服過冬,毛主席打了借條向徐軍長借三千銀元,徐軍長給了五千,銀元就是我送的。
老紅軍臉紅了,站起來問,這些事你咋知道的?
龍爺稍作思考,告訴他:我是省委派去接應紅二十五軍的,帶他們一路到陜北,你說我咋能不知道?
老紅軍明白遇見真人了,拿起桌上眼鏡、煙盒,扭身就走,邊走邊對了龍爺說,我真是紅軍,東征時參軍的……
龍爺點一下頭,表示認可。
走了主講人,校長讓龍爺給學生們講。
龍爺搖頭且揮手:過去了的事,沒啥好說的,別說我,毛主席當時也想不到,革命能成功這么快。
龍爺是一個強勢的人,堡子里婦女兒童遠遠躲著他,大多因他不茍言笑,白凈的吊碼臉永遠沉著。其實原則以外的事,還是隨和的。我后來當了記者,每每回家,都去看望他。此時他已六十多歲,臉上手上有了小片的老年斑,看我進門,總是朝屋里喊一句:記者來了,泡壺陜青。稍后女人嘻呵呵出來,右手端冒著氣的茶壺,左手拎兩個杯子,緩緩放桌上。我和龍爺大多談文化方面的事情,常常給他捎幾本新書。當時他的水泥廠還生產(chǎn),他不大管了,交給了下臺的劉支書,隔幾日去廠里轉(zhuǎn)一圈,有事交代幾句,沒事便回堡子喝茶看書。
你就不怕劉支書給你搗鬼?我笑著問。
龍爺少有地“噗”一聲笑了,茶水噴地上:劉支書是炮筒子,直戳戳。你想想,上級讓他拔菜苗西瓜苗,先拔自家的,再拔自己生產(chǎn)隊的,你說這種人能搗出個啥鬼來?
聽說你給他開的薪水,和縣長一般多?
龍爺點點頭,所以廠里的事,他比我上心。
你掙那么多錢干么?太唐突,話出了口,我有點后悔。
龍爺剛毅的臉龐凝固了兩秒,嘆一口氣,你患職業(yè)病了,啥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說這個,沒意思。
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上回給他的書,看完沒有。
龍爺即刻精神一振,問書的作者我認不認識?多大年紀?那是一本獲茅獎的小說,寫的是龍爺年輕時候的事情,因此書作者成了國家作協(xié)副主席。我告訴他相關(guān)情況后,龍爺狠狠抽幾口卷煙,嘆口氣說,太簡單了,我還以為是個年輕人寫的。政權(quán)要更替,你想想,那么容易?
給龍爺送的書,早先是朋友送的或者報社訂購的,后來他點名要某某某書,手邊沒有,我就去書店買。他給過兩次書錢,我堅辭不要。龍爺便喊妻子,把誰誰誰拿的煙報紙包了,讓記者帶上。起初我不要,推說我如今掙錢了。龍爺總會笑一笑說,你掙幾個錢?再說紙煙我不吸,放久就干霉了。我只好拿上。回去拆開,大多是中華、蘇煙類高檔牌子。次數(shù)多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學別人樣兒,也買兩把卷煙帶上。
龍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當師長,小兒子大學當教授,女兒嫁鄰村,屋里只他老兩口,甚是清閑。親鄰們知道他有錢,誰家有個不接不到處,只要求他,二話不說,抽屜取二指寬一張紙條放桌上,不待你借據(jù)寫完,錢就擱桌面上了———當了半輩子會計的緣故。借出去的錢龍爺從不討要。九爺問他,人家不還了咋辦?龍爺笑了:能借你的,都不如你,還不還有啥意思。九爺牛眼瞪老圓,半天解不開。
前幾年興起基金會,村上也辦了一個。堡子人日子寬展了,為掙利息,大多戶把錢存里邊。兩三年后,基金會爛了,存戶的錢要打水漂,一時間鬧得嗚呼喧天,地動山搖。有跳井上吊的,有封路攔火車的。政府只好插手,把欠款清單貼大墻上。他家三萬,你家六萬,大伙兒圍了看,邊看邊嘆氣。忽然有人喊,龍爺存了八十萬!大家仔細看,果然有龍爺名字,真真是八十萬!唧唧咋咋一片議論聲。有人小聲提示,龍爺來了!大伙扭頭看,龍爺真來了:黑棉襖,黑棉褲,腳上是一雙軍用翻毛皮鞋,腰板挺直溜溜。白凈的臉上有了幾條細細的皺紋,步履依然輕盈,沒一絲老人樣兒。見大伙扭頭看自己,伸手摘下嘴上卷煙笑了:怎么,狼沒套住,娃沒了?
龍爺,你可得好好想個辦法!
龍爺,這種列拉事,非得你出面才行!
大伙兒七嘴八舌。
龍爺走前幾步,雙手背后仰頭看一陣寫著一排排名字的告示,“吭”地笑了:大家有那么多閑錢,說明日月好了么,有啥難受的。
不少借了龍爺錢沒還的人,立馬頭低下了。
龍爺即刻反應過來,自己的話時機欠佳,酒店門口說醉話———惹人不愛,退后幾步,轉(zhuǎn)身就走。
龍爺,你八十萬不要了?有人問。
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沒有不行,多了未必就好。龍爺頭也不回邊走邊說,翻毛皮鞋踩地上的“噔噔”聲,堅定而沉穩(wěn)。
后來大伙才知道,龍爺?shù)陌耸f是下臺的劉支書為支持弟弟基金會開業(yè),死纏硬要拿去的。
龍爺七十七歲那年春末,老伴去世。正好大兒子退休,領(lǐng)妻子回堡子住了半年。秋收罷,杭州的孫子媳婦要生產(chǎn),大兒子和妻子要回去,叫了鄰村的妹妹來家,安排她住老屋,好侍奉龍爺,應承每月支她一千元。兄妹兩房子說話,龍爺在客廳看報紙,扭頭朝房子:一輩子就練了一張嘴!
大兒子趕緊陪著笑臉出來,給龍爺解釋:我知道定國每月給你寄錢,他工資多高啊,申請院士呢!更別說他的女兒,唱一首歌就幾十萬……
別說了!龍爺揮揮手,給英的工錢,留給你孫子花吧,軋恨死了!
大兒子哈哈笑了,我知道父親有的是錢。
兒媳是杭州人,廚房里洗鍋,邁貓步出來,臉上笑成了一朵花:爸,你孫子年底要換車,能不能支援一點?
不能!龍爺斷然答,隨之拿起報紙。
兒媳吐吐舌頭,退回廚房。
龍爺八十八歲那一年,剛過完年杭州的大兒子患胰腺炎死了,消息是女兒英告訴他的。他叮嚀英去的時候地里抓一把土帶上,放骨灰盒里。五月九爺去世,九月幺爺去世,都是他主持的喪事??爝^年時退休多年的專員弟弟也去世了,縣里送葬回來,他告訴堡子人,自己不再經(jīng)管紅白事了,讓大家推選個年輕人。
我命咋這般硬?是不是閻王爺把我忘了?和我聊天時,他多次感嘆。
你福大命大造化大,閻王爺不敢收你。我笑著答。
龍爺九十三歲那年,老疾痔瘡又犯去醫(yī)院,順便做了個體檢,心肝脾胃腎均好。大夫要他忌煙,他不允,說我吃砒霜,怕也活得旺旺的。惹得大夫也笑了?;貋砗笪胰タ此?,發(fā)現(xiàn)他話比往日多了,耳朵有點背,一開口聲量大了許多。個頭低了好多,早先比我高半頭,如今比我還矮一點。
龍爺九十五歲那年,村上要重建學校。老校舍塌的塌,漏的漏,實在撐不下去了,決定建兩座三層樓。錢哪兒來呢?一是向社員攤,二是給上級要一些,三是給在外干事的人寫信,讓他們捐一些。想法是好的,落實起來難之又難。社員會開了八次,大多人不出;給鄉(xiāng)上要,鄉(xiāng)長大嘴巴一扭,我又沒印錢機子,你們?nèi)フ铱h上!老校舍已拆除,下學期學生上學咋辦?村支書村主任辦公室里急得撓頭又彈腳。村主任的手機忽然響了,貼耳朵一聽,是龍爺。主任趕緊把愁眉不展的臉捋平整,龍叔你有啥事?
請你和支書來我屋里一趟,行么?龍爺聲量大,支書也聽清清楚楚。
啥事么?主任摸不著頭腦。
電話中能講明白,叫你們來是不是我腦子進水了?龍爺聲量更大了,是生氣。主任把貼耳朵的手機挪開。
支書比主任年長幾歲,腦袋也靈光,伸手奪過手機,嘿嘿笑兩聲,龍爺,我們立馬就來!立馬就來!說完手機塞給主任,快走!主任嘴里嘟囔,這個老前科犯平白無故叫我們,肯定沒啥好事。
龍爺屋子是老房子,椽檁柱子皆烏黑烏黑,墻皮泥糊的,隔幾年刷一次石灰,倒是白白凈凈,地面前幾年用水泥搪過,平整如鏡。
支書走前邊,主任跟后邊。沒進廳房,主任就喊,龍叔,你這房子太舊了,快成文物了。你又不缺錢,拆了蓋兩層樓吧。
你咋和你爺一樣,大嘴巴。龍爺端端坐椅子上,訓主任。主任的爺是喜爺,死好些年了。
支書剜主任一眼,少說兩句!
聽見響動,章英房子出來,見是支書主任,過來欲傳茶。
龍爺揮揮手,你忙你的,茶我傳好了。說著站起來,倒兩杯茶水,雙手端了,一一放支書主任面前。認真樣兒,像小學生給老先生敬茶。
章英笑一笑,轉(zhuǎn)身進了房子。
支書主任一臉茫然。
八仙桌上一把茶壺,一個煙灰缸之外,龍爺手邊,放一個厚厚的文件夾和一個枕箱。枕箱二尺多長,高寬皆四寸左右,箱蓋面微顯凹形。箱體黑光,年代太久遠了,看不出是什么木質(zhì)。
龍爺左手拿一根沒點燃的卷煙,右手撓撓全白了發(fā)的頭,盯了支書主任,看了這個看那個……吊碼臉已溝溝壑壑,皺紋遍布,看不出表情。
主任忍不住了:龍叔你一不要莊基地,二不要救濟款,有啥事么?
龍爺“吭”地笑出了聲,手指主任:我咒你一句,一輩子最大的官,就是村主任。
主任吐一下舌頭,低頭喝茶。
支書又剜主任一眼。
龍爺給他們續(xù)上茶,放定茶壺:今日請你們來,有兩件事情。一件是我要重新入黨。龍爺推文件夾到支書面前,繼續(xù)說,里面全是我的入黨申請書,每年一份,都是十月三十日踏死人那天寫的,整整五十份,請組織審查。要說明的是,脫離組織這么多年,我時時刻刻按黨員標準要求自己,沒做過一件對不起組織,對不起群眾的事情,請組織審查。
支書主任愣住了,呆三十秒恢復過來。支書翻開文件夾,厚厚一沓紙,翻一翻,真真是入黨申請書,每份首頁“入黨申請書”五字橫寫,“章龍國”三字豎寫,工工整整。上面的紙質(zhì)很陳舊,字跡稍顯模糊;愈往下紙質(zhì)愈鮮亮,字跡也清晰很多。
支書看完仰頭稍作思索,鄭重地對了龍爺,好,組織接受你的申請。我們會很快召開支部會研究,你是老革命了,我們還要給鄉(xiāng)黨委匯報。
龍爺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皺紋舒展不少,站起來,謝謝組織!謝謝支書!緩緩坐下,第二件事是重建學校的事,不知你們錢籌得如何?
差遠了!主任嘴快,一百六十萬如今零頭還不夠。
龍爺點著卷煙,狠狠吸一口:這錢我出,你們覺得如何?
那好!那好!支書主任差點蹦起來。
龍爺說,我有兩個條件,你們得答應。
支書主任高興勁沒消散,又一愣,什么條件?
一是退了村民的籌款,一分不能少。
行。支書主任一齊答。
二是扎一個滑竿,抬我到村委會,必須你倆抬,別人不行。古有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給周朝打下八百年江山;你們抬我到村委會,不足八百步,我?guī)湍銈兘ㄒ凰鶎W校,不過分吧?
沒問題!支書答,你一是長輩,二是老革命,抬你理所應當。
現(xiàn)在就抬吧!主任呼地站起來。
龍爺笑了,你比你爺性子急。
支書拉主任坐下說,這是大事,倉促不得。定在明日中午,要通知全村村民,要邀請鄉(xiāng)上領(lǐng)導,還要請個大樂隊,好好熱鬧一下。
龍爺揮揮手:僅限咱村人,外人一個不招呼。
好好好!支書主任滿口答應,屁顛屁顛走了。
那日龍爺起床特早,燒開水,釅釅泡了一壺茶,放廳房八仙桌上。去衣柜里找自己早年穿的那件灰白中山裝,咋翻找不著。怪了,給英交代過的,那衣服不能扔的。龍爺念念叨叨,繼續(xù)找,仍沒找著??隙ㄓ⑾优f扔了,龍爺嘆口氣,回廳房坐定,又不死心,一手倒茶水,一手拿起桌上老人手機,翻出英名字打過去。手機叫喚兩聲,英推門進來了,大,(關(guān)中人對父親的稱呼),有啥事?
龍爺手一抖,叭,茶壺掉桌子上,碎了,茶水漫一桌面,熱氣四溢……
沒燙手吧?英拉住他的手看……
沒有。龍爺抽回手,搓搓,可惜這把宜興壺了,陪我三十年了。
英收拾了碎壺,擦著桌子說,你要開會,我給你泡旅行杯中,好帶。
也行。龍爺應著,眼睛一直盯了英看。
大,咋了?英覺得父親怪怪的。
龍爺搖搖頭,想不起來了:你看這記性,剛剛要問你的事情,想不起了。
你慢慢想。我給你沖一碗雞蛋絮絮,吃兩塊軟點心吧。英說著往后走。
別急別急想起來了!龍爺說,早年穿的那件灰白上衣咋了,我給你說過不能扔的。
在你床上褥子下面,你讓我洗凈放的,又忘了?英笑著說。
又忘了又忘了。龍爺回房子揭起褥子拿出衣服抖開,脫了身上的薄棉襖隨即穿上?;氐綇d房揭開旅行杯蓋,好讓茶水涼快點。
英端早餐出來,咯咯咯笑不住。
笑啥?龍爺問。
英說,衣服太大了,肩撐不起,襟快遮住膝蓋了。
龍爺站起來低頭一看,真是。不解地問,早先穿不是挺合適么,如今咋變這大的?
英笑了,衣服沒變,你變廋了,變小了,換一件吧?
不換!龍爺大聲說。
英取了件棉馬甲出來,讓他墊衣服下面,才勉強看過眼。
龍爺吃早餐時,英拖地,問他,大,你走得動,為啥讓支書主任抬你去?
龍爺抬起頭笑了,你不知道,喜那個孫子,就是村主任,娃娃時候常喊我前科犯,如今治治他。
大,你還記仇哩。英也笑了。
父女兩沒收拾好,巷口響起鑼鼓聲。隨即,支書主任抬一副滑竿,后邊跟一幫人進了門?;驮豪锓畔?,龍爺龍叔喊著進來了。
龍爺喊英,去拿我的枕箱。
英拿出枕箱,桌子上拿了旅行杯和卷煙。
支書主任一邊一個,攙了龍爺?shù)皆鹤印?/p>
滑竿竹子做成,又大又闊氣。主桿兩頭紅綢子裹了,襻繩也被紅綢子替代。頂棚是黃亮黃亮的錦緞,垂沿半尺長短,綠緞做成。
媽日的。龍爺罵一句,咋把滑竿做成龍轎了?我又不是皇上。
主任嘴快:你比皇上尊貴。如今沒了皇上,就是有,咱們建學校,他也不會出一分錢的。
龍爺對了主任:讓一個前科犯坐這闊的滑竿,你大主任抬著,憋屈不?
不憋屈!不憋屈!支書說了,只要你捐錢,抬你到北京都行。主任大嘴咧著,只笑。
媽日的,錢比你爺還親!龍爺又罵一句,緩緩坐上滑竿。
這日日頭特紅,時不時飄一股涼絲絲的風。
支書在前,主任在后,龍爺抱了枕箱坐上邊,忽忽悠悠甚是好看?;蜎]到巷口,大炮仗小炮仗霹靂叭拉響成一團,一時煙霧繚繞。村委會一群干部舉著手機跑前跑后拍照。
會場還是老會場,戲臺還是老戲臺。六十年前斗爭過地主富農(nóng),四十年前批斗過走資派,三十年前給毛主席設過靈堂。今日的橫幅換成了“集資建校為百世造?!?。
會場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村民高興不已。建校不集資了,集了的錢還要退回,如此好事,不高興才是傻子!
主任宣布開會后,又放一陣鞭炮,接著樂隊在臺口狠敲一陣子。
第二項是支書宣讀村支部村委會寫給龍爺?shù)母兄x信。信老長,寫一張大紅紙上,支書自己寫的,念起來順暢又激昂。
第三項,請章龍國同志給大家講話。
臺下稀稀拉拉響起掌聲。
龍爺攔擋了要攙扶他的支書,腋下夾枕箱,緩緩走向臺口。上衣太長太寬大,人顯更廋更小了,加上一頭白發(fā),看上去有點滑稽,像木偶出場的樣子。
龍爺放好枕箱,輕輕椅子上坐定。沒開口,頭微微移動,掃視臺下的村民,從西邊看到東邊,又從東邊看到西邊……漸漸眼睛濕了,淚花噙不住掛臉頰上。
主任以為龍爺怯場,過去抬手壓一下有點高的麥克風,小聲對龍爺說,龍叔,別怕,下邊都是咱村的人。
龍爺點一點頭,仍沒開口。
支書過去站桌子另一頭,看一眼龍爺,扭頭對臺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老革命給咱們作報告!自己先用力鼓掌。
臺下掌聲響亮了好多。
龍爺“吭”地笑了:你倆心思我懂,急得要錢哩。聲音從大喇叭傳出去,引起臺下一片笑聲。
龍爺站起,揭開枕箱蓋,伸手取出兩張支票,先給主任一張:看準了,八十萬;另一張遞支書:也是八十萬,這下放心了吧。
支書主任各掃一眼支票,趕緊鼓掌。
臺下掌聲足足響了三分鐘。
龍爺開始講話:大家知道我為什么捐錢建學校么?三個原因。一是我有錢沒處花,二是想讓孩子們多讀點書,三是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說,刷一刷存在感,讓大伙知道,我還活著,就這么簡單。當然,年歲大的人知道,我的錢是早些年辦水泥廠掙的。告訴大家,我沒摸過一塊石頭,沒拉過一車煤,所以掙的錢捐了建學校,也理所當然。龍爺頓頓,又齊齊掃視一遍臺下村民,我今天著重講一件事情,別把錢看太重了。如今大家日月過好了,這是托共產(chǎn)黨的福,托國家的福??墒侨艘惠呑庸夤鉃榇┮鲁燥埫??我想還得想點別的,比如國家,比如章家堡,比如親親鄰鄰。能做到這一點,算有大進步了。再上一個臺階的人,就了不起了。古人稱有三立,就是立德,立業(yè),立言。要做到這三立不容易,問題是,你想過沒想過要做到?或者你想過沒想過讓你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做到?沒想過,肯定做不到,所以要朝這個臺階上想,要努力去做。整天心里光想了錢,沒意思。我弟弟干到專員,我大兒子干到師長,我不是夸他們,他們其實干得很不夠。問題是,你弟弟你兒子怎么就沒干到呢?應該這樣去想,想了就會進步……
英坐戲臺口下邊,目不轉(zhuǎn)睛盯了臺上看。見父親那么瘦小,那么孱弱,坐椅子上只露出一顆白發(fā)蒼蒼的腦袋。特別支書主任一邊一個像兩堵大墻夾著父親的時候,她覺父親很可憐,很不值。她為父親難過,心疼得想哭。她忽然看見父親額上明晃晃一片,閃著晶瑩的亮光。父親從來不出汗的,怎么回事?她看見父親的眼睛不再陷那么深了,有點外凸,明光徹亮。怎么回事?她也快六十歲了,常聽人說回光返照……
龍爺還在講……我還要說一件事,讓娃娃們念好書之外,大家也要多讀點書。書是人類智慧知識的結(jié)晶,書讀多了自然會明事理,會有高度……這會兒龍爺身后的支書主任一伙,不知為何發(fā)出了哧哧哧的笑聲,臺下也聽得見。龍爺生氣地扭回身子,揚起右手指著他們訓,你們也要好好學習,多看書……支書主任們是是是應著,忽然全站起來愣那兒———龍爺頭猛耷拉到胸前,繼而身子一斜溜下椅子……
大!英最先拖著哭音一聲大叫沖上戲臺。
支書主任們也撲過去,扶起龍爺。
龍爺雙眼緊閉,額上臉上的汗珠密麻麻一層,灰白上衣前胸后背濕漉漉,身子軟的像面條。
大!英抱了龍爺頭,邊哭邊呼喚。
龍爺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右臂仍保持上揚姿勢,支書伸手將其緩緩收攏。
臺下村民全站起來了,龍爺,龍叔的呼叫聲不斷。
龍爺尸體被抬上滑竿,仍是支書主任抬著。英腋下夾了枕箱跟后邊。
龍爺?shù)膯适轮魅斡H自主持。
英打開龍爺?shù)睦夏晔謾C,找到“通訊錄”上的一個一個名字報喪。好多名字是生疏的,問支書咋辦?支書告訴她,認識不認識都得通知。
北京的小兒子回來了,杭州的孫子回來了,有趣的是,“文革”中的省委副主任還活著,九十三歲了,住西安老干部療養(yǎng)院,電話里答應一定要來章家堡。
龍爺去世第二天晚上,北京的小兒子、英、杭州的孫子打開了龍爺?shù)恼硐?。里邊有三張存折,兩張十萬,一張二十萬,還有三枚勛章,歲月太久,勛章邊沿泛出微微的黑色。孫子在部隊,拿起一枚掃一眼喊出了聲:一等功勛章!爺爺是英雄呀!枕箱底層一張折疊的白生生的紙,打開一看是遺書,毛筆字,字跡特新鮮。英說父親去世頭一晚上,讓她找墨汁,家里找不到,她回自己家中取了孫子寫大字的墨汁。
遺書只一張紙,小兒子擦著眼淚鋪桌子上,三人低頭看。
遺書特簡單:
一、不管組織同不同意我的申請,補交十萬元黨費。
二、社員及親朋欠我的款項,有償還的,交英;不償還的,章家子孫一律不得討要。家中一切,由英處置。
三、章記者多年送我書刊,原以為別人送他的,后得知是買的,共計一萬八千三百元,托英還他兩萬。
四、我死后葬你母親墳旁,喪事從簡。
章龍國某年某月某日
小兒子卸了眼鏡問:你倆看清了么?皆答看清了。有意見沒有?杭州孫子說沒意見,英說自己不能得父親的遺產(chǎn)。小兒子戴好眼鏡,說:大寫得明明白白,你該得。
龍爺去世的當晚,支書召開了全村黨員大會,大家一致同意支書的提議,接受龍爺為正式黨員,并做了一面新黨旗蓋龍爺身上。
龍爺?shù)膯适罗k得特隆重,章家堡幾乎所有人披麻戴孝,縣上、鎮(zhèn)上來了好多人,花圈擺滿了巷道。西安那個大官真來了,是他孫子開了車拉來的。他告訴大家,龍爺是真正的英雄;還告訴大家,他多次要求縣上和有關(guān)部門給龍爺安排適當?shù)墓ぷ?,龍爺每每堅辭不允。
至于兩萬元的書錢,我堅決不要。英說是父親生前交代的,不能更改。我讓她代我保管,待龍爺三周年立碑子時用,并要求龍爺?shù)谋谋仨氉屛覍?,英才答應?/p>
龍爺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睿智的忘年交,章家堡失去了一根墻柱子。
2019年10月于杭州灣世紀城
責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耿祥,男,陜西富平人,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有《耿祥中短篇小說選》,長篇小說《田韓堡》《塹城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