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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

2020-04-01 15:13吳君
長城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海洋

吳君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索拉會為老豆跳舞這件事而抬不起頭,因為他的老豆是個音樂老師卻對樂理所知甚少,反倒對跳舞表現(xiàn)出一種近乎瘋狂的熱愛。不僅如此,他竟然還說著一口沒有改良的家鄉(xiāng)話,比如他說“二”的時候,舌頭幾乎成了一條羊肉卷,這使得他這個人在我們蔡屋圍成了又土又騷的代名詞。

在蔡屋圍,根本沒有人發(fā)現(xiàn)陳海洋是何時學(xué)會的跳舞,而他這樣的一種氣質(zhì)擅長的卻是國標(biāo)。有段時間,就連走路,他也會挺胸抬頭提臀甩胯,就連眼神、鼻翼、嘴角都夸張地變了形,走了樣。這使得我們街上的孩子們每次見了他,都要和同伴擠眉弄眼一番,覺得他又丑又怪。

這些事情,直接影響了陳索拉在學(xué)校和整條街的地位。從小到大,沒有什么人愿意搭理他,畢竟誰也不想同一個“娘娘腔”的兒子發(fā)生聯(lián)系。

倒是陳海洋完全不知道一樣,繼續(xù)練習(xí)跳舞,而且似乎著了魔。要知道這種舞在學(xué)校里非常不恰當(dāng),也不能替他加分,最終陳海洋還是沒有改變自己退居二線的命運。

陳海洋之所以能進(jìn)到學(xué)校教音樂,不僅是因為他當(dāng)年在宣傳隊會吹口琴,能打揚琴,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手腳非常靈活,能像女孩子那樣彎來彎去,甚至可以像個孩子那樣下腰、劈腿。要知道當(dāng)年進(jìn)學(xué)校還沒有那么難,所以他沒有像宣傳隊的其他人那樣進(jìn)文化館、文化站,而是到了學(xué)校。

有一次陳海洋對人講,是因為女校長特別中意他,說他是個難得的藝術(shù)人才,希望他在學(xué)校組織一個宣傳隊。

當(dāng)然也沒有人敢找女校長去求證,畢竟這種事情很難說出口。

陳海洋還說,女校長私下拿過香港煙給他抽,還親口對他講抽煙的男人特別酷。為了說明這事兒是真的,他還苦著臉抱怨,煙盒上面還有一個嚇人的公仔,你們想不想看啊,真的會發(fā)噩夢的,信不信?

聽的人冷著臉躲開了他,走到不遠(yuǎn)處便會狠狠地罵出一句,漆星!廣東話神經(jīng)病的意思。在蔡屋圍人的眼里,陳海洋就是這種奇葩。

正是這些原因,陳海洋沒花什么錢便先后娶了兩任老婆,前面那個沒有領(lǐng)過證,只是給陳海洋留下了一個孩子。

孩子長大后,總是來找陳海洋的麻煩。每逢這個時候,陳海洋就兩手一甩,根本不見,躲到了外面。他說,又不是我讓他來的,這么沒有志氣,一滴滴都不像我。

像你就麻煩了,除了會下腰,還會做什么呀。在學(xué)校無論什么人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都會躲開。

歐姨是陳海洋到深圳之后認(rèn)識的,當(dāng)時歐姨跨過馬路到荔枝公園去學(xué)跳舞,非常不幸認(rèn)識了一臉猥瑣相的陳海洋,導(dǎo)致了她后來成為蔡屋圍著名的歐姨。也就是說,躲出去的陳海洋把這些煩心的事兒留給了老婆歐姨去處理,而他則自由快活得不行。歐姨只得拿出一點錢給那個孩子買條新褲子或是一雙新鞋,才能把人打發(fā)走。每次見到老母這個樣子,陳索拉便會特別郁悶,然后逃課一整天,到了別人放學(xué)的時候,他才回來。如果碰上老師到家里來找,他便立馬閃身,直到遠(yuǎn)遠(yuǎn)見到老母賠著笑臉,一臉謙卑送老師過了馬路,他才偷偷溜回床上,沉沉地睡去。睡夢中,陳索拉似乎聽見有人在爭吵,是老豆和母親。他是在老母低低的哭泣聲中睡過去的。

陳海洋說校長夸他身上有種神秘的力量。他說這話的時候眉飛色舞,手腳并動,像是隨時會從地面飛起。

當(dāng)然,這些話必然背著陳索拉說,因為他評價過陳海洋其它本領(lǐng)沒有,只會吹水,這是一句廣東話,就是講大話的意思。陳索拉公開對家里的女親戚說,我老豆的話你們根本不用聽,因為他自己都不信。他還勸告眾人,誰也不用理他,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制止他的行為。他說這話的時候從來不避諱任何人,包括陳海洋。比如此刻的陳索拉剛好想到了什么,于是他把邁出去的腿,又退了回來。他對著房間里的家具說,你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肯定買票給你,因為眼下的好日子你不配擁有?!把巯隆?,他是故意說給老婆聽的,因為小姜已經(jīng)給他下了死命令,限定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請陳海洋搬離此地。陳索拉認(rèn)為自己這樣也算是執(zhí)行了。

事情的起因是陳海洋在七十七歲這一年夏天突然生了個智齒,他先是說牙痛,然后喝各種下火的中藥和綠豆湯,包括一小包西洋參,都無濟(jì)于事之后,他突然什么也不做了,而是眨動起平時都睜不開的小眼睛,興奮地四顧左右,他急于找個人說說話。而在此之前,他在房間里待了五年多,期間先是兒子陳索拉照顧他,后來就是女親戚,再后來只能是他的老婆歐姨。過程中的兩個人彼此不說話,這樣便導(dǎo)致了陳海洋吃飯的速度極快,神經(jīng)高度緊張,因為他擔(dān)心歐姨隨時可能會搶走他的碗,對他實行打擊報復(fù)。因為他年輕時的各種荒唐事,傷害過歐姨。這個“靴子”一直沒有落地,所以陳海洋的心也就沒有踏實過一天。

沒事的時候,陳海洋要么在沙發(fā)一角的小椅子上筆直地坐著,要么在自己的床上仰著臉,翻著三白眼去看天花板。陳海洋看得很仔細(xì),見到上面有一只細(xì)小的蜘蛛爬行,他會瞪圓了眼睛緊緊地尾隨下去。五年前,他的腿也能夠自由地走動,有時他會騎著單車到機場附近去看蘆葦,他說那里的風(fēng)景特別美。眼下,他羨慕那些能夠自由走動的人或者動物。

兒子陳索拉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對著空曠的房間的,眼睛并不看老豆,他不看陳海洋已經(jīng)好多年了。陳索拉從不與陳海洋的眼神交集,他說看著心煩。陳海洋睡的大床一側(cè)堆滿了他曾經(jīng)用來炫耀的筆墨紙硯,枕頭下面是那把被陳索拉摔壞的口琴,地下則是一雙練功用過的男式舞鞋。無論何時何地,陳海洋總是想要證明自己做過老師這件事,即使躺在醫(yī)院的床上,他也會上下打量護(hù)士,然后跟對方說,你一定沒有學(xué)過跳舞。

對方吃驚了,表情詫異,端著手里的托盤站在地上,一時間不知向何處去的樣子。陳海洋來了精神,他說,因為你總是含著胸,腰也不直。陳海洋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對方,當(dāng)眼睛再次落到女護(hù)士的胸前時,他的樣子開始變得嚴(yán)肅。

打破僵局的是陳索拉,他不顧那名護(hù)士也在場,冷笑道,你是不是還想教她跳啊。陳海洋聽了,繃緊的臉開始松下來,他低下頭,不再說話,場面極度難堪。

每次見到陳海洋把自己的床擺成這個樣子,做兒子的連招呼也不打,直接提個垃圾桶把那些裝模作樣的東西一股腦倒進(jìn)桶里。盡管連眼皮都沒有抬,可是他還是看到了歐姨的表情。歐姨也不說話,可是嘴角分明是上揚的,她認(rèn)為兒子替她出了這口惡氣。

當(dāng)然,陳海洋會等到兒子陳索拉出門之后,再慢慢地把自己挪到客廳,彎下身從桶里撿回自己的寶貝,擦拭干凈后重新擺放到原處,擺放時,眼睛不斷向后瞄,他害怕兒子殺個回馬槍。直到躺到床上,他才松了口氣,接下來,他將會放松一段時間,因為他知道距離兒子下次過來,還有半個月的時間。

做老師的時候,陳海洋短暫地做過花花公子。他的事情在我們蔡屋圍上沒有人不知道。除了被人找上門來,另個原因就是歐姨特殊的處理方式在蔡屋圍是個全民娛樂項目。

話說陳海洋十年如一日活躍在女人們中間,白天晚上穿著一身類似演出服的服裝與各色女人翩翩起舞,像一個單身漢那樣瀟灑自在。起初,他先是教女老師們跳舞,女老師們學(xué)會之后便不再理他,接下來,他便會跑到校外去教社會上的那些人,包括后來住到蔡屋圍的那些外省女人,甚至還有一些雞婆。

他說,我不管她們是什么職業(yè),我做的只是教給她們常識,讓她們變得優(yōu)雅起來。

聽話的人撇了撇嘴,很是不屑,心里說,還優(yōu)雅?真好意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樣子,褲子已經(jīng)開線,鞋也差不多掉底了。

后來他差不多每天都去荔枝公園,只有到了那個地方,他唱歌跳舞才沒有人取笑。要知道在學(xué)校里很多人像看怪物一樣看他,尤其是他總是不服老的樣子,讓年輕老師們反感。新來的校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通知他不用再從事教學(xué)工作,工資可以照發(fā)。

再后來,他被人追到了我們蔡屋圍。

有時是堵在小區(qū)的樓下臭罵他一頓,有時對方就近抓起一張板凳做出要打架的姿態(tài),然后再故意等人過來拉開。這樣的事情通常發(fā)生在我們那條街的下午至晚上之間,這是各家各戶共同的娛樂。許多人端著飯碗蹲在自己家的門檻上看,或是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觀察,看的人隨著來人不斷變化的角度在調(diào)整自己的身體,渾身上下透著那種看別人笑話的得意和瀟灑。這樣一來,作為男孩子的陳索拉當(dāng)然丟了面子,他悄悄記下對方這個仇,心想等以后那家人出事的時候,一定要再幫著加把火,或是到了后半夜在他們家門前挖個大坑,倒進(jìn)去一些臟水,然后在上面虛搭上兩條板條,上面再蓋上一些樹葉子。把這一切都做好的時候,便可以心情愉快地躲在窗臺后面一邊享受著冰糖水一邊等著好戲開場。當(dāng)然,一定會有人掉進(jìn)去的,并且提著自己的濕褲子或者皮鞋破口大罵,因為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這個人只好把街上所有可疑的人都罵上一遍。

碰到女老師的老公來尋事,甚至威脅說要求學(xué)校開除陳海洋時,歐姨才會出面,這個時候的她,竟然像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智者,她不哭不鬧,也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指著自家男人的鼻子罵上一頓,讓自家男人無地自容,來為對方消氣,也不會用躺在地上哭鬧打滾企圖轉(zhuǎn)移視線這些土方法。

不知何時,罵人成了歐姨最拿手的事情,這在紅桂、紅寶、蔡屋圍三個地方幾乎家喻戶曉。而當(dāng)初陳海洋在永安大酒店遇見她的時候還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這個潛能。那個時候,歐姨不僅說話極少,見了陌生人還會害羞臉紅,與人跳舞的時候總是低著頭,不敢看對方,還有,她總是出錯腳。到底是什么時候,歐姨接受到這樣一個秘密訓(xùn)練呢,幾乎成了一個謎。后來家里的女親戚認(rèn)為歐姨這份能力是被陳海洋活活氣出來的。因為在過去她只是一個會算賬的收款員,不可能有任何超出職業(yè)范疇的天賦異稟。

歐姨的能力被激發(fā)之后,她像是換了一個人。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她便如同走上了舞臺,身披霞光、從容自信、光芒四射。她不僅克服了自己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甚至發(fā)音很怪的問題,還能夠靈活地使用古今中外各類詞語,旁征博引、借古喻今,各種典故、新聞事件信手拈來,運用自如、搭配得當(dāng),詞匯豐富多樣、色彩斑斕、層出不窮。每次她只要嘴一張便會嘩嘩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連諷刺帶挖苦大話套話空話臟話粗話噴薄而出,僅僅用滿腔口水就可以把對方變成一只落湯雞倒地身亡。這些概括和評語是歐姨供職的永安大酒店總經(jīng)理親口說的。他說,店里的幾位經(jīng)理個個都愿意帶著歐姨去討債,哪怕打白條的人是個久負(fù)盛名的無賴也不在話下。有好多次,他們都特別想把獎狀送到陳索拉的家里,可是不知道上面該寫什么才算善罷甘休,后來又聽說陳索拉曾經(jīng)揚言如果誰再來到家里,他會把老豆直接拉到對方家里。永安大酒樓的人一聽,也害怕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謝他們的優(yōu)秀員工歐姨。直到深圳最后這個國營酒樓徹底宣告改制,原來的職工領(lǐng)了錢打道回府或是另謀高就,永安大酒店的領(lǐng)導(dǎo)們才不糾結(jié)此事。可是他們總是覺得欠歐姨一份人情,這個情分是歐姨用三寸不爛之舌換來的,正是她捍衛(wèi)了永安大酒店直到關(guān)門大吉前都沒有一張白條留下的美譽。

話說在蔡屋圍大街上被歐姨罵過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早已不計其數(shù),因為他們嘲笑過陳海洋的各種行徑,順便也連累了他們的兒子陳索拉。后來到了失控的時期,還編造他的各種丑聞,包括不好好教書育人,曠工、騙錢、偷東西之類。只有這樣的聯(lián)想和八卦,才能讓他們暫時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各種不如意,比如下崗、失業(yè)、離異,或者生病、親人離世之類的各種傷心難受。

對待歐姨,他們則像是對待母夜叉那樣,哪怕是一條路很寬敞,他們也會繞道而行,防止歐姨心情不好,逮到什么人不分青紅皂白一頓責(zé)損。等她走出家門的時候,他們才隔著條門縫去追隨她的光影。歐姨是他們的惡魔也是他們快樂的源泉,因為在后來拆遷的時候,面對開發(fā)商的那些霸王條款,敢站出來說話的也就是她。所以后來外界評價我們蔡屋圍人個個都富得流油時,歐姨也算是功不可沒,雖然她并沒有多得一分錢好處費。

當(dāng)年每逢有人投訴,陳海洋便皺著眉頭說,她腦子有病,你們不要和她一般見識。說完話,陳海洋就掏出一個偽造的病歷本,問對方看不看。對方本來是指望陳海洋可以給個交代或是賠禮道歉之類,而最后只落得一個沒趣。

歐姨這樣的女人誰也不怕,有時她會搬上一把椅子,大腿壓著二腿,坐在自家門外,或是街道的中間,面對氣勢洶洶的滋事者。無論對方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想要討回個公道,還是像黑老大那樣,帶著家伙企圖索點錢財,歐姨都能把對方來時準(zhǔn)備的各種說辭一一駁回,直到把那個信誓旦旦,要把陳海洋從老師位置上拉下來的男人罵得身冒虛汗屁滾尿流,直至陽痿虛脫才算善罷甘休。

可惜當(dāng)年沒有什么像樣的觀眾,把她這些不重樣的詞匯記錄下來,整理成一個完整的損人詞語匯編。當(dāng)年那些門縫里偷聽的男人女人們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眼昏花,再也記不住什么,倒是有一些小孩子是她的忠實觀眾,他們或許會偶爾想起豐富過他們性詞匯的女導(dǎo)師。所以等我們長大后,比起其它街上那些因打傷人或是出了人命而遭到索賠的事,我們街才是最有智慧最殺人不留痕跡的。我們僅僅靠張嘴便足以讓那些滋事者聞風(fēng)喪膽,讓一個人血壓升高對于我們來說是小菜一碟,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成功。如果你在商場里遇見我們街上的人,剛好又話趕話發(fā)生了較量,那么,你只能等著一場于你無益而對我們是大好的開始。蔡屋圍的人根本不需要大動干戈便可以讓對方徹底敗下陣來。每次罵過對方,歐姨都會像是做完了一份工作的樣子,緩緩地站起來,把剛剛坐過的椅子拎到角落,然后她會像個沒事人一樣,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夕陽。這時她的身子似乎也休息好了。她只是用手輕輕拍了下有些麻的大腿,隨后緩緩地走向了自己的家門。歐姨已經(jīng)聞到了身后傳來的煎海魚的香味,她沒有像那些沉不住氣的婦女那樣,深吸一口之類,或是露出饑餓的表情,而是讓這種氣味停在自己的鼻翼附近。這是她最喜歡吃的食品,平時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有,到了后來則變成特殊食品。

歐姨像個將軍那樣,邁進(jìn)家門時,陳海洋的眼睛自然是低垂的,嘴角懸置于沒有下垂也沒有太過上揚的位置上。他早已把飯菜端到了餐臺上,連筷子也擺放整齊了,只等歐姨坐過來。他本想提醒一下對方先洗個手,或者洗洗臉,借此讓之前的事情告一段落,可是此刻他不敢發(fā)出任何一種聲音,他腦子里想象著老婆,這個遠(yuǎn)近聞名的歐姨如果此時把桌子掀翻后將會怎樣,很可能是一種無法預(yù)料的結(jié)果。于是他躲在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上哈著腰,賠著一張隨時可以調(diào)整的臉,時刻準(zhǔn)備著收回或是放寬自己笑容的尺度。

歐姨并不發(fā)火,而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那樣,她的臉上除了笑容什么也不掛,這樣一來倒把陳海洋嚇得肌肉緊繃在一起,像是一塊鐵那樣。如果她把這頓火發(fā)出去,事情倒好辦了,也算是告一段落。可是歐姨偏不發(fā),她像是剛剛下班回家的人那樣若無其事,甚至還在轉(zhuǎn)個身就能撞到人的地方哼著一種只有她才能聽懂的小曲。這樣一來,除了陳索拉,家里所有的人都大氣不敢出。此刻的陳海洋認(rèn)為眼前的老婆并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神。

陳海洋的人生只花心了那么一小段,可是這種恐怖的生活卻持續(xù)了他整個大半生。

歐姨從來沒有罵過陳海洋一句,也不對外人說陳海洋的半句壞話,哪怕是那種想要同情,或是準(zhǔn)備挑撥離間的人,她都不回應(yīng)。當(dāng)然,也有過例外,那是有個男人見歐姨可憐,暗示他并不嫌棄歐姨年紀(jì)偏大,愿意帶歐姨到馬來西亞或者泰國一帶生活,希望歐姨離開這個不懂珍惜的男人。實話說歐姨表面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像是沒事人一樣,而實際上,在她回絕了那個男人之后的幾個晚上,她傷心地哭過很多次。

歐姨只是把陳海洋的工資全部沒收于口袋,并牢牢地壓在了她的箱子里,哪怕是陳海洋在外面幫人家修個鎖、干點雜活掙來的,她也絕不放過。就這樣,歐姨利用陳海洋的罪過,為兒子攢了一大筆錢,并且發(fā)出話去,要在蔡屋圍多買一套舊屋,目的是等候拆遷時天價賠償。這件事無疑為好吃懶做的陳索拉加了分壯了膽,他的婚事很快便擺上了日程,想找他拍拖的人突然激增了許多。

憑什么呀!蔡屋圍那些已婚的男人們氣不過了,他們恨的是自己除了沒趕上好時候,老天也沒有賜一個深謀遠(yuǎn)略的老母。

雖然這套房還沒有買,可是誰都知道這便是陳索拉不菲的身價了。歐姨當(dāng)務(wù)之急是為兒子找一個老婆,她說不會做家務(wù)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要有文化,知書達(dá)理。

到了這個時候,陳海洋也早已收斂了自己的那些愛好,每當(dāng)他對別人提到自己去荔枝公園玩過,或者教過跳舞之類的事情,歐姨便不再說話,只用眼神看對方一眼,而這樣的一眼,便足以讓陳海洋低下頭不再吭氣。另個原因是陳海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教的那些人特別忘恩負(fù)義,她們似乎忘記了是陳海洋讓她們擁有的自信,否則誰認(rèn)她們是誰啊。他重新回到荔枝公園的時候,那些人像是從不認(rèn)識他一樣,當(dāng)然,也換了一批新人。偶爾有幾個人也認(rèn)識他,與他打招呼,但是說話的內(nèi)容讓他不舒服,比如說好久沒有見您老人家了呀,還在跳呀,真是不服老啊。

陳海洋知道對方是調(diào)侃和說流行語,可是他聽了會覺得特別刺耳。我老嗎,我跳舞怎么了,我是多才多藝,誰像你們連個藝術(shù)細(xì)胞都沒有,怎么,退休就沒用了嗎,我再老還有你們老嗎,你們不過染了頭發(fā),化了妝罷了,裝什么裝啊。想到這里陳海洋已經(jīng)被氣得暈頭轉(zhuǎn)向,渾身無力,等到他看到那些女人們在公園的空地上跳的根本不是他教的那種交際舞,而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新舞步時,才真的生了氣,他覺得這簡直就是叛變,背信棄義。他連看也不想看,便邁著沉重的腳步從荔枝公園東門,經(jīng)過重新改造的永安大酒店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掏出鑰匙的那一刻,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這個家,尤其是自己的老婆歐姨,原來自己已經(jīng)冷落這個女人好多年,陳海洋發(fā)現(xiàn)自己有很多年都沒有碰過老婆的身體。

這些年她是怎么過的啊。陳海洋忍不住回頭去看不遠(yuǎn)處的永安大酒店,當(dāng)年的歐姨像一朵剛剛綻放的海棠花被自己摘下,又扔在了家里不再理睬,任其枯萎老去。陳海洋已經(jīng)有太久太久都沒有拉過她的手了,他記得當(dāng)年就是看中了對方嬌羞的神態(tài)還有一雙無骨的小手。

準(zhǔn)備買房的歐姨自然位高權(quán)重,在兒子陳索拉心里的地位無法替代。為了表達(dá)對歐姨的感激,他說,這些年苦了你,等有條件了,我不會搭理他,讓他自己過吧。

歐姨不接這個話題,而是對陳索拉說,買房的錢我給你準(zhǔn)備了,剩下的就是你找老婆,這個我可沒有辦法幫你。

陳索拉說,你喜歡什么樣的呢?

歐姨說,什么樣的都可以,就是不能會跳舞。

陳索拉說,唱歌可以吧?兒子像是故意氣歐姨一樣。

歐姨氣得臉都緊了,答,不行。

陳索拉聽了,嚇了一跳,過去了這么多年,原來她還沒有忘記,她的記憶力不要太好了吧。

誰都知道歐姨的話就是說給陳海洋聽的。此刻的陳海洋正躺在不遠(yuǎn)處。他的身體頓時松軟下來。他還聽過歐姨睡夢中哭喊著,我恨你,我永遠(yuǎn)也不原諒你!她的這些話被客廳里面看電視的陳索拉聽見了,他興奮地拍響桌子,好!

歐姨從來不承認(rèn)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好似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還會像平時那樣,如果不是在廚房里干活就是站在陽臺上看天上的云。

陳海洋聽了,把整個身體縮回到被子里,用手和腳把被子的兩端抻齊了,像個蝸牛那樣,不再出來。

再醒來時,他已經(jīng)中風(fēng)了。所以說,陳海洋的好日子也沒有幾天。

矛盾爆發(fā)前陳海洋正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他先是從鏡子里見到自己光溜溜的腦袋上面長出一層細(xì)細(xì)的絨毛,他先是懷疑視力有問題,可很快便又發(fā)現(xiàn)牙也腫了,是肉里冒出一個小小的肉芽。女親戚有次過來看她,想接著夸陳海洋氣色又好了許多,實際上是在邀功,想要家里多賞她幾個錢,因為她的仔在東門拉客用的摩托車被差佬沒收了,交了罰款才能取回來。陳海洋突然把自己生牙這個事告訴對方的時候,本以為是件喜事,他已經(jīng)深藏了一段時間。想不到女親戚嚇得大驚失色,眼睛四下瞄過之后,連忙俯在陳海洋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千萬不要說了,這事不能再講,大家都會生氣的,你不能把子孫的飯也吃了,知不知道呀。

當(dāng)然,這件事到了晚上就被小姜知道了。

小姜是陳索拉的老婆,離婚后,她走了一圈,又回來復(fù)婚了。

不久前,陳索拉還與小姜來到陳海洋的床前親切地喊著爸,爸,你老想吃點什么就說啊,不要客氣。整個城市都知道蔡屋圍要拆遷,這些事情又怎么能瞞得了她。小姜拖著陳索拉在小區(qū)里手拉手走了一圈,看著四處懸掛的開發(fā)商動員拆遷的標(biāo)語,拿出手機要拍照片。拍了幾張還不夠,小姜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個小臺子,立馬拉著陳索拉到上面,準(zhǔn)備做個瑜伽動作。陳索拉說,不要搞啊,如果被我老母發(fā)現(xiàn),我就死定了,光是我老豆就已經(jīng)把她這輩子毀了。她不僅自己不跳,從來也不提跳舞這兩個字。小姜聽了,也嚇了一跳,四下張望后,摟住陳索拉說,跳舞怎么了,她自己心理有病,等以后有錢了,我要買個大大的房子,天天跳。

陳海洋這個人就是愛激動,一激動就想說話,可是他已經(jīng)什么也說不了,只是嘴會不停地抖動??粗@個樣子,兒子陳索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臉從熱情轉(zhuǎn)向冷淡,只需半分鐘,轉(zhuǎn)過身他拉著小姜的手說,我們走,不要理他。本來想要重新扮演孝順媳婦的小姜這時也放松了,覺得你這位當(dāng)仔的都這樣對待老豆,我憑什么裝賢惠啊。于是她撇撇嘴角,又回到了當(dāng)年。當(dāng)年,她因為訓(xùn)斥陳海洋,看不起歐姨,背后對人說歐姨虛偽,與老公陳索拉吵過幾次架,最后散了伙。想不到,幾年過去,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見到老公陳索拉站到了自己的陣營里,和她一道共同反對這對頑固的老年人。

小姜是讀過大學(xué)的人,腦子靈活得很,她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對付歐姨身上,她首先不喜歡歐姨的就是愛打扮,歐姨總是喜歡把自己打扮得特別整齊才出門,第二她不喜歡歐姨太有頭腦,凡事愿意當(dāng)家做主。當(dāng)初歐姨堅決不同意小姜進(jìn)到這個家里,面對小姜懷了幾個月的身子,歐姨竟然不動聲色地說,乖,快去處理掉吧,你們有大把時間呢,不要被孩子拖了后腿,影響了你們今后的二人世界。

小姜差不多動了心,想好了去做男朋友陳索拉的工作,一起到醫(yī)院,因為私下里歐姨已經(jīng)許諾給她五萬元,外加一個名包。

想不到一向夸獎歐姨的陳索拉沉默良久,突然對著半空嚎叫了一聲后,拖著哭腔道,姓歐的,這是個狠心的女人,虛偽自私虛榮,她憑什么要殺死我兒子呀,當(dāng)年她害老公,現(xiàn)在又來害我兒子。

小姜不解地問,害你老豆?

是啊,如果她不是那么狠心,強行讓那個阿姨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至少還有一個親妹妹的。說完話,陳索拉捂著臉嚶嚶地哭泣起來。

你要那么多妹妹干什么呀,你傻呀,難道要多一個人跟你爭家產(chǎn),搶你的房子咩。

陳索拉愣了一下,辯解道,我是說,有個人幫我分擔(dān),我天天服侍他好煩的啊。

小姜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她用兩只手捂著陳索拉的腦袋說,親愛的,想不到你受了這么多委屈,我都后悔之前不理解你,生在這樣一個屋企,你真是太不容易了。聽見這話,陳索拉又是一聲嚎叫,小姜似乎也受了感染,于是兩個人抱頭痛哭起來。一向愛錢的小姜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甩出用報紙包好的錢,說,我不要了,再給我這么多我也不要。

陳索拉愣了下,很快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用手臂擦干了眼淚,沉默了很長時間,在心里生出更大的恨。于是他拉著小姜的手說,走!我們走,把這些臟錢還給她。

小姜說,去哪兒呀!要還你去還,我害怕她。她看著陳索拉手里的錢說。

還什么,我們拿了這個錢去結(jié)婚啊。

小姜躲在陳索拉懷里的時候,陳索拉終于找到了做頂天立地男人的感覺。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老豆陳海洋根本不配“男人”這兩個字,因為這輩子他連吃什么這樣的主都沒有做過。

就這樣,陳索拉終于離開了陳海洋和歐姨的掌控,與小姜去新馬泰旅行結(jié)婚了。陳海洋和歐姨以為陳索拉回來之后會向他們道歉,陳索拉卻是帶著老婆來興師問罪的。

陳索拉說,你不是說我老婆屁股大,不像女仔嗎?你還說她把臉抹得慘白像個死人頭一樣。

歐姨愣在那里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她想不到兒子這么渾,這是當(dāng)時母子二人說的私房話。陳索拉又說,你罵我老婆還不夠,你還想殺死我的仔。

這時歐姨已經(jīng)急得快要流淚,她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看著小姜微微隆起的肚子和驕傲的神情,她明白了一切。這個時候,她只是向遠(yuǎn)處望了一眼陳海洋,便發(fā)現(xiàn)陳海洋情況不妙,他在遠(yuǎn)處正哀怨地看著她。

陳海洋出院后,陳索拉把陳海洋接回家里,順便退掉了小姜在外面租的房子,正式搬回了陳海洋的大屋里。陳索拉和小姜住進(jìn)了最大的主人房,而陳海洋和歐姨則被趕到了門口小雜物間里。小姜悄悄地告訴陳索拉,占住這個才是對的,你老母存那些錢早已貶值,只是她并不知道。

重新睡到一個房間里的兩個人,有些不習(xí)慣,尤其是亮著燈的時候脫衣服。還有誰睡在左邊誰睡在右邊,陳海洋想讓歐姨先選。歐姨不說話,直接把件衣服扔在了靠里面的地方,上了床才把衣服解開,躺下。可是很快便發(fā)現(xiàn),陳海洋沒有辦法去關(guān)燈,因為他的一只手已經(jīng)不靈便了。于是她又賭氣地穿好了衣服,把陳海洋挪到里面去,關(guān)好燈才脫了衣服躺下。

躺在床上兩個人都沒有睡著,可是又不能翻身,這一晚上睡得非常累,兩個人都像是大病了一場。

第二天,是個周六,陳索拉和小姜睡到中午,歐姨本來也不想起床的,可是她實在睡不著,只好慢慢起了床,猶豫了半天還是煲了白粥,炒了碟蘿卜干,然后端了一碗進(jìn)來。

歐姨扶著陳海洋慢慢坐好,陳海洋靠向她的時候,她的眼里停著一絲溫柔和哀怨。這眼神被陳海洋盡收眼底,頃刻間,他后悔之前做的那些事,不應(yīng)該冷落了老婆那么多年,還謊稱自己身體有病,做不了男人而躲避老婆的示好。結(jié)婚之前他愛過團(tuán)里的一個女仔,那個女仔是一個舞蹈演員,扔下孩子去了香港,當(dāng)年,他幫助對方下腰,可她還是拋下他跟人跑了。他的內(nèi)心沒有人知道,也不可能說,眼下更不能說了,他的眼睛表達(dá)不了,嘴也表達(dá)不了,陳海洋的后半生只能待在這張床上。看著自己眼前的老婆,陳海洋嘴唇抖了半天卻還是說不出話。如果他有辦法,他想告訴歐姨,讓她對自己好點,不要為了報復(fù)他,而把錢留給兒子?,F(xiàn)在他知錯了,不會再做傷害她的事。

這一夜,兩個人躲在被子里,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天亮?xí)r,歐姨試著摸索到陳海洋那個地方,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不是好熟悉的領(lǐng)域,她忍不住把臉埋在了枕頭上,天亮前,她把自己的頭偎在了陳海洋的手臂上,靜靜地流淚。

吃飯的時候,兒子陳索拉把碗摔了,他先是摔了一個大的,后面是只小的,他罵罵咧咧像是喝醉了酒。歐姨本想過去勸他,可是已經(jīng)被兒子陳索拉夸張的氣勢嚇住了。于是歐姨只好回到房里穿著衣服躲進(jìn)了陳海洋的被子里。起初陳海洋一動不動,像是一個凍僵的冰塊。兩個人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在一個被子里待過了。想到這些,歐姨各種滋味在心頭,她的抖動讓陳海洋有一種要做點什么的震動,陳海洋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和老婆的那些往事。他越發(fā)覺得歐姨還是一個好女人,雖然奪走了他的工資,奪走了他的尊嚴(yán),也讓他沒有機會與初戀破鏡重圓,卻還是給他生了一個仔。雖然前面那個給他生過兩個,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每次都是跟他要錢要東西,連句老豆都不喊。

在歐姨把房產(chǎn)轉(zhuǎn)到陳索拉名下之前的一段時間,家里曾經(jīng)有過短暫的安寧,兒子扶著陳海洋去房管所、銀行,辦了各種手續(xù)。中間吃飯也是主動花錢。小姜嫌貴的時候,兒子陳索拉瞪著對方說,給陳海洋吃點東西怎么了,不用你管我。

小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對對,我是說這個菜太咸,我怕老豆吃不慣。

好日子不到一個月,家里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樣子,因為房子的主人換成了兒子陳索拉和小姜。這樣一來,歐姨也覺得不對,想著把自己的私房錢藏好,反正自己不講也沒人想起,眼下陳海洋已經(jīng)口齒不清。

陳海洋不再開口說話的時候,歐姨變得話多起來。她重新變成了蔡屋圍上的病人,習(xí)慣于滔滔不絕地說話。

她先是表達(dá)自己在看護(hù)陳海洋這件事上的不情愿,她的腦子里總是回想起當(dāng)年陳海洋在外面的那些風(fēng)流事,陳海洋越是謙卑歐姨越是想起這些。導(dǎo)致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會一邊做飯一邊罵,像是一位寶刀未老的女俠,只是她不罵別人,而是罵自己。陳海洋靜靜地看著她而無法開口,他沒有任何怨言地溫柔地看著老婆。他越是如此,歐姨越發(fā)生氣,覺得自己這一世就是被眼前這個男人毀掉了。

女親戚準(zhǔn)備回老家的前一天,過來看陳海洋。陳海洋突然從被子里翻出幾張舊錢,遞到對方手上,然后在白紙上寫出:我的手機不能用了,你給我交上費吧。他總是用這個方式與人交流。

女親戚笑道,你是不是要給那些女人們打電話啊,可以用我的呀。

陳海洋有些不好意思,他搖了搖頭,樣子非??蓱z。雖然他常?;貞浤切┦拢X得如果沒有那些事兒,自己這輩子真是白活了,幾乎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去想了。

女親戚又說,我猜那些女人不會再聯(lián)系你了,她們避開你還來不及呢。說完,她看了下陳海洋早已經(jīng)萎縮的身體。

陳海洋露出著急的神情,在紙上寫道:不是。

女親戚問,那你要續(xù)費做什么,現(xiàn)在你連手機怎么打都不知道了吧?

陳海洋又寫了兩次,五元錢,聯(lián)通。

女親戚說,唉,我知道,五元錢五元錢,可是對你沒有用的。

這句話被站在客廳給寵物狗順毛的小姜聽見了,她本來覺得無所謂,可是眼下她認(rèn)為對方說話的內(nèi)容有意思,很好玩。于是她踢開一旁礙手礙腳的瑜伽墊,走到這邊打量過每一個人,然后問,手機嗎,還想要交費嗎?早些退掉吧,總是占著這個號什么意思,讓其他人怎么使用,做人不能太自私吧。最近她學(xué)會了慢條斯理地氣人。

說完話,小姜遞給女親戚一個眼神,示意對方馬上去辦。女親戚見了,立刻知趣地要退出陳海洋的房間,說還有事情,要馬上告辭。

像是知道女親戚將要去做什么,陳海洋豆醬色的臉變成了土灰色,身體也縮成了一團(tuán)。

這些話被正在做飯的歐姨聽見了,她從廚房里走出來,站到客廳的中間,她擋住女親戚,問,你要去做什么,這個事你問過我嗎?

一旁的陳索拉見了這一幕,嚇了一跳,回過頭,他故意氣呼呼地對著歐姨說,那個人總是欺負(fù)你,讓你受了這么多年的苦,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見過你好多次一個人偷偷地哭。

歐姨冷冷地問,那個人是誰?

陳索拉回頭瞥了眼房間里的陳海洋不說話。

歐姨低頭看了看地,像是對別人說話,冷冷地問陳索拉,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嗎?

陳索拉說,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希望我搞音樂,哆啦咪發(fā)索拉西!索拉嘛!而不要像他那樣連個音都唱不準(zhǔn),最后只能下課回家。

歐姨聽了,繼續(xù)問,可是你做了嗎,除了好吃懶做一天到晚啃老你還做了什么,到現(xiàn)在為止你還在花著一個病人的錢。

陳索拉沒有想到老母如此不客氣,臉?biāo)查g紅到了脖子,于是他急著辯解,我這么做都是為你,當(dāng)年老母你受了多少苦啊。

見老母不說話,陳索拉繼續(xù)說,他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現(xiàn)在這么老了,說到底他就是自私,只是貪圖別人喊他一句老師嘛。

歐姨聽罷,愣了下,眼圈紅了,半天講不出話。

陳索拉像是得了理,氣憤地說,太丟人了。

歐姨看著兒子說,他當(dāng)年在外面教人跳舞賺的錢你也花過吧,你怎么都忘了?

這些話像是用盡了歐姨的元氣,說完這些,她扶著墻壁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而把陳索拉留在了原處,顯得異常尷尬。陳索拉只好訕訕地說,什么意思嘛,是你恨他的,又不是我。

歐姨睡了很久,期間除了喝點水,什么也沒有吃。睡夢中,她平躺在一條巨大的管道里,伴隨著轟轟隆隆震得耳朵要聾的音樂,身體麻酥酥地一路下滑。前面是愉快地飛翔,到了后面她突然想起了陳海洋的臉,那是一張年輕的臉,甚至是一張驕傲的臉,這個人對她微笑,并做出一個邀請她上場跳舞的動作。當(dāng)年,她就是被這樣的一張臉迷住了,放棄了酒店副經(jīng)理還有大廚的財禮,接受了一貧如洗、只會跳舞、處處不受待見的陳海洋,為她生了仔,她就是想當(dāng)一個老師的老婆,她想讓自己的后代有文化,受人尊重。睡夢中,回到了當(dāng)年的蔡屋圍,兩個人坐在樹下,啃著甘蔗,樹上是成群的百香果。很快他便看見陳海洋仔細(xì)地看她,用手給她撩起沾在臉上的一縷頭發(fā),放到頭頂。有一次陳海洋還哭了,像個女人那樣。歐姨本來身體就很弱,可是她突然生出一種很怪的力量,她再也看不得自己的男人這副模樣,她覺得自己還不能隨便地離開。想到這里,歐姨開始把兩只腳四下伸展,企圖找到著力點,讓身體停止墜落,可是慣性使然,她無法停下,于是歐姨連雙手也伸向了四面八方,她不斷地去碰觸四周,可是她的身體已經(jīng)失控。

然后,她醒了。

醒來時,歐姨看見不遠(yuǎn)處的藤椅上正蜷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穿了件乳白色的長毛衣,相貌清秀,她似乎在哪里見過。此刻她熟悉的這個人正可憐巴巴地盼著她醒來。

醒來之后的歐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些變化,力氣似乎也比過去大了些,之前拖地都會覺得腰痛,現(xiàn)在就連去市場買菜中途都不用休息??匆婈惡Q笠苍诳醋约海瑲W姨斗氣似的問陳海洋,你還嫌我脾氣不好,不想理我嗎?

陳海洋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像個孩子那樣,他先是可憐巴巴地看著眼前的人,然后皺著眉頭,在紙上寫出:我有聯(lián)通號,如果注銷,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就是那個號。

歐姨看著自己老公陳海洋一筆一畫寫出的這些字,開始面紅耳赤,最后,她變得坐立不安,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終于,她站了起來,她的臉不是對著陳海洋,而是沖著女親戚和陳索拉的方向,高聲地叫道,陳海洋,請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做男人要頂天立地,你是一名老師,你要那個破東西做咩嘢!

陳海洋看著老婆的嘴巴一直在動,便越發(fā)著急,他為過了這么多年,對方還是沒有理解自己而難受,陳海洋抖了一會兒,突然張開了嘴,清晰地迸出一句,除了那個號,我什么都沒有了。

陳海洋竟然在生病后的第六個年頭不僅開口講話,而且能說出這么多。

歐姨瞪著陳海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眨動著好像已不是從前的那雙眼睛,整個臉龐開始變得明亮而年輕。此刻,她不敢隨便開口,害怕再次語無倫次,萬一講錯什么,嚇到了陳海洋該怎么辦??墒撬直仨毥由详惡Q蟮脑挘谑撬袷且粋€小姑娘那樣輕盈地翻身下了地,光著一對腳,蹲在了陳海洋身邊,她拉起陳海洋軟綿綿的手,把自己的頭垂在上面,用細(xì)細(xì)的發(fā)絲撩著陳海洋的手心,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除了那個號,你還有我,不要怕不要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責(zé)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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