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兇殺案是午夜發(fā)生的,第二日中午受害者的母親才帶著目擊者來鄉(xiāng)政府報案。如此充裕的時間,犯罪嫌疑人早已逃之夭夭,追捕工作由市局和鎮(zhèn)派出所的刑警們?nèi)プ?,沒有老彭什么事。該案因有目擊者,幾乎無需偵破,市局直接發(fā)布通緝令,刑警們傾巢出動,搜尋嫌犯可能的藏身之處,然后逮住他,送去審判。所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嫌犯被逮捕是遲早的事,快則三五天,慢則十天半月。老彭不是刑警,是大狗鄉(xiāng)戶籍警,兼管治安,雖說是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發(fā)生的命案,追捕嫌犯這趟“高檔”活兒卻輪不上他,在這樁大案里他唯一的任務是負責打撈受害者的尸體。
受害者,幾乎可以確認為死者了,名叫李薇玉,貓莊村人,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剛剛初三畢業(yè),暑假結束后就上高中。嫌犯是他的繼父,一個叫做王大柱的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案發(fā)經(jīng)過大概是這樣的:昨天中午,李薇玉的母親去走親戚,當夜沒有回家,半夜時從外面喝酒回來的王大柱錯把繼女當做了她母親(這是老彭的推測,也許是故意),動手親熱時遭到李薇玉的反抗。王大柱抓起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腦殼往墻上狠狠地撞擊,發(fā)現(xiàn)她死了后又銷尸滅跡,乘著夜色扛著尸體出門,把李薇玉的尸體拋進了屋后不遠的天坑里。整個作案過程被王大柱八歲的女兒,也就是李薇玉同母異父的妹妹王小丫全程親眼目睹。當時她同姐姐李薇玉同睡一房,但在另一張床上,她不僅親眼看到父親王大柱撞死姐姐,還看到他用被單卷起姐姐李薇玉的尸體,扛出去丟進屋后的天坑里。
王小丫已經(jīng)八歲,能夠準確地指認出案發(fā)第一現(xiàn)場和第二現(xiàn)場。
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在李薇玉家房里,老彭帶著刑警隊副隊長、兩名刑警和一位法醫(yī)取證后,又來到第二現(xiàn)場,也就是拋尸的天坑邊。這個天坑距離李薇玉家大概只有一二十米遠,天坑口呈不規(guī)則形狀,很大,比一棟人字屋的地基還大,邊上長滿了灌木、荊棘和藤蔓植物。正值盛夏時節(jié),灌木、荊棘和藤蔓長得茂盛葳蕤、郁郁蔥蔥,特別是山葛藤和茯苓藤,藤莖差不多有手腕粗,上面的葉片闊大、肥厚,跟荷葉一般青翠,像剛剛施過氮肥一樣,綠油油的,閃著亮光。距離天坑口不到十步之遠就是一條村民們進出雞公山的大路,人來人往,足跡雜亂無章。認真勘查后,刑警們發(fā)現(xiàn)天坑口沿邊上一處草叢和荊棘有踩踏過的痕跡,口沿以下的藤蔓植物的藤莖和葉片都有明顯的翻轉或折斷痕跡,很多葉片已經(jīng)枯萎和卷邊。那地方不怎么能曬到太陽,更不會有人去踩踏,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枯萎那么一大片葉片,它們是被什么東西碾壓折斷后失水枯萎、卷邊的。
顯然,王小丫的證詞是可信的,李薇玉的尸體無疑是從此處拋下天坑的。
若是當天傍晚順利地打撈出李薇玉尸體的話,以后這個案子也就沒有老彭任何事了,刑警們把尸體拉回市局尸檢,老彭回鄉(xiāng)政府宿舍里睡覺,第二天他依然會像往常一樣上班,給前來辦事的鄉(xiāng)民們上戶口、打證明,或被人叫出去解決鄰里口角,諸如牛吃莊稼、豬拱菜地之類雞毛蒜皮的糾紛。但是,市局刑警接到老彭報告時低估了這個天坑的深度,他們只帶了一根三十米長度的繩索。天坑外面四五米處才有一棵大腿粗的杉樹固定繩索,綰套打結又占用了三四米,因此能收放的長度最多不過二十一二米。下天坑的那個敏捷得像只猿猴的年輕刑警在距離地面大約十來米處找到了那床被單,但直到放完繩索,他的三節(jié)手電筒光柱里也沒有顯現(xiàn)出李薇玉尸體的影子。他就帶了那條血跡斑斑的被單上來。
這個天坑不曉得有多深,年輕的刑警爬出天坑口第一句話就說,手電光照不到底,起碼有七八十米深都不止。
這一下一上花了一個多小時,年輕的刑警出來時已經(jīng)日落西山、天近黃昏,刑警們和法醫(yī)又累又餓,他們帶上取到的證物,開車回城了。臨走前,那個刑警副隊長給老彭交待說,明天你找人把尸體撈上來,打電話聯(lián)系我們,局里再派車來拉回去做尸檢。我們就不來了,局里要求我們?nèi)θプゲ锻醮笾@個狗雜種。
刑警們甩手不管,打撈女孩的尸體就成了老彭一個人的工作了。尸體百分百要打撈出來,否則李薇玉這個人只能認定為“失蹤人員”,而不能認定為“已經(jīng)死亡”。不能認定死亡,逮到嫌犯后法院就無從審判和量刑,這點老彭是知道的。老彭不是科班出身的警察,他是半道轉行做鄉(xiāng)警的。他以前是個中學教師,教音樂和美術。老彭是中師生,語數(shù)科(學)、音體美,小學的都能教,調(diào)到中學后,他就只能教音樂和美術了。當然,老彭是十分喜歡教音樂和美術這兩門課的,如果不是因為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他也不可能轉行。他特別喜歡音樂的旋律和美術的色彩,一直認為它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在中學里又教了七八年書,四十歲那年老彭的學校換了一位新校長,學校缺主課老師,校長硬是要老彭去兼帶初一數(shù)學,老彭不帶,兩人關系搞得很僵。最終老彭的胳膊拗不過校長的大腿,帶了一年初一數(shù)學。那年區(qū)教委統(tǒng)考,老彭帶的那兩個班成績墊底,分別得了全區(qū)倒數(shù)第一和倒數(shù)第二。老彭不想再誤人子弟,遂有了調(diào)走或轉行的念頭。老彭是鄉(xiāng)村教師編制,調(diào)也只能調(diào)到另一所鄉(xiāng)村學校。老彭知道,鄉(xiāng)村中學都缺主課老師,調(diào)另一所學校只是換湯不換藥,保不準還會被校長要求代主課,那么他就會繼續(xù)誤人子弟。正好此時有一個機會,大狗鄉(xiāng)鄉(xiāng)黨委書記跟老彭是中師的同學,有一天碰到一起喝酒,聽聞老彭有轉行念頭后,就給他說,我們鄉(xiāng)正好缺個計生專干,你要是想來,我給你辦調(diào)動手續(xù),保證兩個月之內(nèi)你就能來我這里上班。事實上,兩個月后老彭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后一天計生專干也沒當,而是直接當了鄉(xiāng)警。計生專干這個崗位容易出成績,出成績就容易提升,在老彭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期間被鄉(xiāng)政府另一個干部爭去了。老彭調(diào)進鄉(xiāng)政府時,剛好上面要求沒有派出所的鄉(xiāng)鎮(zhèn)都要設置鄉(xiāng)警職位,大狗鄉(xiāng)是個只有萬把來人的小鄉(xiāng),以前從沒設過派出所,戶籍、治安、案件等等一直都是歸葫蘆鎮(zhèn)派出所管,現(xiàn)在這個職位就歸老彭了。說是鄉(xiāng)警,其實不是正式的公安編制,老彭的編制還是在鄉(xiāng)政府,嚴格來說,他只是個有正式編制的協(xié)警而已。老彭本來就對計生專干這個得罪人的崗位興趣不大,只是想用它作為離開學校的一個跳板,被人搶走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于是老彭就干起了鄉(xiāng)警。不知為何,大狗鄉(xiāng)沒人叫他彭警察或彭警官,大家都叫他彭特派員,也許是老彭很少穿警服吧,或者是因為大狗鄉(xiāng)并沒有派出所這個單位,大家都覺得他是市公安局或葫蘆鎮(zhèn)派出所特派過來的人。
當然,鄉(xiāng)民們怎么叫他,老彭也無所謂。
自老彭當鄉(xiāng)警以來,七八年了,大狗鄉(xiāng)內(nèi)還從未發(fā)生過一起大案要件,偷雞摸狗、打牌賭博、打架斗毆、鄰里糾紛之事自然不少,老彭都能妥善處理,該罰款的罰款,該批評教育的批評教育,該上報給葫蘆鎮(zhèn)派出所或市局的,他也上報。七八年來,轄區(qū)內(nèi)有幾個少年被送去勞教所,也有不少的成年人被判刑勞改,但跟別的鄉(xiāng)鎮(zhèn)相比,即使按人口比例來算,大狗鄉(xiāng)也應該是酉北市比例最小、治安最好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老彭辦案有一個原則,不管是偷竊、打架,還是賭博,只要不是數(shù)額大或傷情重,他都盡量讓當事雙方私下協(xié)議解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往上面報。由于宅心仁厚、人又隨和,老彭跟哪個村的村民們都能稱兄道弟、打成一片,所以老彭在大狗鄉(xiāng)人緣兒挺不錯,走到哪個村里都有人拉他去家里喝酒,鄉(xiāng)民們也不把他看成警察,而是當成熟人或朋友,跟他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葷話臟話一大串。
貓莊的村民們也不例外。
刑警們回城后,老彭沒有馬上回鄉(xiāng)政府,他去了趟村支書家,讓他幫忙在村里找好明天下天坑撈尸體的人。老彭告訴他說,找個身手敏捷的中年男人,還得找兩個在外面拉放繩索的男人,力氣好的就行。看著支書為難的樣子,老彭知道農(nóng)村里的人都忌諱接觸死人,何況下到天坑里去撈出尸體,老彭又說,不要他們做白工,下天坑的那人給一百塊錢,放索的兩人每人給二十塊錢。
說定后,老彭才騎摩托車回鄉(xiāng)政府宿舍。
第二天清早,老彭帶上昨晚準備好的工具:一大圈繩索、一只三節(jié)手電筒、一個帶燈的礦工帽、一把鋒利的水果刀、一大瓶花露水,還有口罩、手套、護膝等等能用著的東西。臨出門前,他想了想,又從書案下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二鍋頭塞進背包里。花露水是掩蓋尸臭味的,老彭想,李薇玉已經(jīng)死了快兩天了,這么大熱的天,她的尸體肯定腐爛發(fā)臭了。至于帶酒,老彭也考慮到了,一般來說,肯做撈尸這類活兒的人,本身若不是酒鬼,也要喝點酒壯壯膽。他堅信這瓶酒用得著。
到了貓莊,果然村支書說找來下天坑的人是酒鬼趙三旺。村支書說,別人都不肯,就他肯。趙三旺這人老彭認識,是個“老光棍”?!袄瞎夤鳌敝皇莻€稱謂,趙三旺人還不老,四十二三歲,正是壯年期,長得精壯結實,爬樹打柴、攀崖采藥,樣樣在行,身手敏捷。天坑有多深,里面巖石結構怎樣,都不清楚,下去的風險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出事故,不太穩(wěn)重的年輕人,老彭還真不敢雇。這個趙三旺,除了平時好二兩酒,其他方面均還靠譜,老彭是了解他的。村支書又說,那個天坑,好幾年前趙三旺下到底里撿過畬刀,他熟悉那里面環(huán)境。聽了支書這句話,胸中一塊石頭落下了地,老彭放心了。
老彭來到天坑邊時,看到那里已經(jīng)圍聚了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都有,密密麻麻的,起碼有幾十人。支書昨晚四處找過人,大家都知道老彭今天要來。其實昨天刑警下天坑時就有不少的貓莊人在圍觀,但他們都隔得老遠,至少有二三十米的距離遠,老彭知道他們心里畏懼那些腰上別著真家伙(五四式手槍)的刑警們,但他們并不畏懼沒有佩槍的老彭,所以早早地就圍在天坑邊看熱鬧來了。人們看到老彭走過來,紛紛跟他打招呼,有兩個小青年搶步上前,跑過來幫他拿繩索和背包。兩小青年一個叫二痘,一個叫胡疤子,都是二十一二歲的年紀,老彭問他倆,支書叫你倆放拉繩是吧?
二痘和胡疤子忙點頭,是呀,是呀。
二痘和胡疤子都細胳膊長腿的模樣,老彭皺了下眉頭,心想難道貓莊就沒其他壯實些的男人了嗎?但老彭沒說出來,他想他倆也許是趙三旺點的將,若不是,又覺得他倆不行,到時趙三旺自然會提出來換人。
老彭問他倆,三旺來了嗎?
胡疤子說,沒看到他來。
二痘說,可能還在睡懶覺,我去叫他吧。
老彭看了一下圍觀的人群,除了李薇玉的母親陳素姊蹲在那株杉樹下嚶嚶地哭泣,其他人表情各異,有的人面色沉重,有的人表情怪異,大多數(shù)人都面帶微笑,一副既好奇又困惑不解的表情。也有的人在說說笑笑,小聲交談或大聲喧嘩。九點多鐘了,日頭已經(jīng)爬過雞公山頂,正在無遮無擋往下傾瀉強烈的陽光,曬得人們額頭上已經(jīng)開始冒汗。二痘去叫趙三旺有半個小時了,老彭早已在杉樹桿上綁好了繩索,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只等他倆來就可以開工了。
差不多等了一個多小時,好些老人和孩子經(jīng)不起太陽曬,陸陸續(xù)續(xù)散去了,趙三旺和二痘才來。趙三旺給老彭解釋說,我以為清早或傍晚下天坑撈人,清早我就來了一趟,沒見老彭,就去打牌了。
這么大的天氣,趙三旺嘟噥一聲,會不會中暑??!
胡疤子跑過來說他,別再嘰嘰歪歪啦,要中暑也是我們外面的人中,你下到天坑里能曬到太陽嗎?
二痘也說,你不是曾經(jīng)下去過嗎?
趙三旺說,那是冬天的時候,里面比外面暖和來著喲。
老彭交待趙三旺第一次下去,先摸清下面的情況,確定尸體的位置,若是帶不上來尸體,可以先出來,然后再想更合適的辦法,譬如用籮筐,再下去裝,拉上來。
曉得,曉得。趙三旺似聽非聽,一邊磨磨蹭蹭地換衣服,一邊嘴里嘟嘟噥噥著,似乎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老彭不曉得村支書是怎么給他說的,是否強迫要他下去。
趙三旺帶好裝備,捆好自己身上的繩索,胸前斜套著一大圈沉重的繩索,從天坑邊下去。他踩著青草,分開荊棘,走到布滿藤葉的昨天那個刑警爬過的豁口。在豁口處轉身,面向老彭方向蹲下,雙手握緊胸前的繩索,兩腳蹬著邊緣上的石塊,試探著慢慢地往下滑動。趙三旺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往下隱去,直至完全看不到他的頭頂。老彭站在離豁口不到兩尺遠的地方,伸長脖子,望著他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
突然,趙三旺的頭顱從天坑里又冒了出來,嚇了老彭一大跳。
看到趙三旺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老彭心里一凜,以為他要反悔,不肯下去,
趙三旺說,我心里有點虛。
老彭問他,虛什么?
趙三旺嚅囁著,那孩子我大前天還碰到過,她還叫我“叔”了呢。
二痘不耐煩地說,你怕鬼呀?
趙三旺的眼神依然可憐巴巴的,問老彭,我去家里喝口酒再下去行不行?
老彭提起腳邊的背包,從里面掏出二鍋頭,擰開蓋子,遞給趙三旺。趙三旺接住,仰頭就咕咕地往嘴里灌。灌到第三口時,老彭傾身上前,一把奪過酒瓶,說,夠了,你別喝多了!不知是對老彭搶了酒瓶不滿,還是二兩酒撐肥了膽子,趙三旺雙手握緊繩索,吱溜一下,整個人又不見了。
由于趙三旺下去前把幾十米長度的繩索套在了自己身上,說是由他自己控制下去的速度比別人一點點放要好,也更安全,他說上來時有人拉繩索就行,所以趙三旺下去后,大家都沒事干,干等著到時他喊拉繩。
這會有一段漫長的等待。
今天是個少見的沒有一片白云的大晴天,日在中天,陽光熾熱,早已烤得地上的泥土燙腳了。天坑附近除了那棵拴繩的杉樹外,只有小灌木叢,躲不了陰??礋狒[的人們已經(jīng)散去大半,只剩少數(shù)幾個人呆在杉樹的樹陰下。陳素姊已被一位鄰居大嬸架回家,她再曬下去必然會昏厥。跟老彭一起擠在杉樹樹陰下的除了胡疤子和二痘,還有三個小青年和兩個老頭兒。三個小青年都只十七八歲樣子,老彭有點面熟,但一個也叫不出名字,兩個老頭兒,老彭倒是認得的,一個叫八癩子,另一個叫五癲子。八癩子不是頭上長了癩子,是個鰥夫,五癲子也不瘋瘋癲癲,據(jù)老彭所知他也沒得精神病,是個百分之百的正常人。他只知道人人都這么叫他倆。誰叫,八癩子和五癲子都答應。貓莊人的綽號,沒有邏輯可言,就像胡疤子臉上并沒有疤子,身上有沒有疤老彭不知道,二痘的臉上也沒有長痘子,更沒有長粉刺。
這幾個人似乎并沒覺得曬,也不覺得熱,圍坐在根本沒有多少陰影的杉樹周圍,聊天扯淡。
由于趙三旺自己帶著繩索,天坑里黑咕隆咚的,誰都不曉得他下多深了,胡疤子和二痘閑得沒事,他們不時地跑去天坑邊沿喊一聲趙三旺,問看到了沒有?趙三旺的回音嗡嗡的,根本就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后來他們干脆就不去問了,坐下來跟大家一起聊天。
一個臉上長有兩顆痦子的小青年對胡疤子和二痘說,等他把她弄上來,我們打個賭,我賭是光溜溜的,沒穿衣褲。
二痘說,肯定是光溜溜的,這還用賭。你以為王大柱是吃素的?要是吃素的他就不會弄死她了。
八癩子說,這個王大柱平時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一個人,竟干出這等作孽的事來。
五癲子也說,弄了就弄了,把人也殺了。雖不是親生的,也一起住好幾年了,養(yǎng)也養(yǎng)親了呀。
痦子小青年大聲問大家,到底賭不賭嘛?
胡疤子說,要賭也得賭她下面長毛沒有?
痦子小青年說,她那么小,又那么瘦,肯定沒長毛。
八癩子說,她的奶子都鼓出來好大了,還沒長毛,你們見過女人嗎?
痦子小青年說,你看到過了?
八癩子說,隔著衣服那么明顯,你沒看到過?
痦子小青年說,我有大半年沒碰到過她了,那時她還穿厚棉襖呢。
胡疤子問痦子小青年,你到底賭不賭?
賭呀,誰說不賭。痦子小青年轉臉問八癩子,八伯伯,你賭不賭?
我賭長毛了,八癩子一臉奸邪地笑著問,賭多少錢?
十塊吧,痦子小青年說,干不干?他邊說邊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放在腳邊的草叢上。八癩子也掏出十塊錢放在痦子小青年那張錢上面,痦子小青年把它拿開,放在靠近八癩子那一邊,對大家說,押沒長毛的放我這邊,押長毛的放在另一邊。
胡疤子和二痘也掏了錢,胡疤子把錢放在八癩子那邊,二痘把錢放痦子小青年那邊,過了幾秒鐘,二痘又把他的錢拿起來放在八癩子那邊去了。另外兩個小青年看了看痦子小青年,又看了看八癩子,把頭轉向五癲子,說,五癲子押哪邊我們就押哪邊。
一直沒有作聲的五癲子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押??粗蠹叶级⒅?,五癲子又說,我沒帶錢,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你賭哪一邊?痦子小青年對五癲子說,賭我這邊我就借錢給你。
八癩子也說,賭我這邊,我借錢給你。
五癲子想了想,說她都十六歲了吧,我跟你賭。他把手伸向八癩子,接過錢放在二痘那張錢上面。那兩個小青年也掏出錢,他倆果然說話算數(shù),跟著五癲子押,都把錢放在了八癩子那邊。胡疤子和二痘放了錢,抬頭去找老彭。他們看到老彭趴在天坑邊沿,正對著里面的趙三旺喊話,胡疤子問老彭,他準備上來了嗎,要不要拉繩?
老彭頭也沒抬地答,還在往下下。
老彭正在往天坑里面瞧,他想知道下面的情況怎么樣。天坑里面一團漆黑,趙三旺礦帽上的燈光像粒蠶豆似的,還沒有一顆離我們數(shù)十萬光年距離的星星亮。他往里面喊話,趙三旺也聽不到,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那粒蠶豆在輕微地晃動,說明趙三旺還在往下爬。老彭對著他喊,快到了嗎?趙三旺像似根本聽不到一樣,沒有回答他。
趙三旺聽不到,老彭也就起了身,退出天坑邊沿。他想躲一下陰,太陽已經(jīng)正當頂了,那株小杉樹下面沒有一點陰處,就是有,也不夠那五六個沒走的人躲。老彭很奇怪,這太陽大得曬出腸子里的黃油,八癩子、五癲子他們還呆在這里做什么?這時老彭看到了他們腳邊有兩堆錢幣,他大聲地說,你們在賭博!
老彭是開玩笑嚇唬一下他們。
雖說抓賭也是老彭職務分內(nèi)的事,但像這種幾十塊錢碼洋的小玩意兒,老彭不會管。轄區(qū)內(nèi)村村寨寨這種小賭天天都有好多桌,老彭要是都抓,跑斷腳桿他也抓不過來,就是抓得過來,老彭也在這里呆不下去,早晚會被人打悶棍。
那些人知道老彭是在開玩笑,并不驚慌,胡疤子和二痘都問他,彭特派員,要不要來押?
五癲子也說,來吧,一起玩一把。
賭什么?反正閑著無聊,老彭很感興趣地問道。
下面有條陰河,老彭想,看來快到底了。
越往下水聲越響,寒氣越重,老彭不僅不出汗了,他感覺全身冷得有點哆嗦起來。天坑里就像是一個大冰庫,他能感覺到一團團冷氣往上冒,包裹著他整個身體,直往他的骨髓里浸蝕。要不是喝了二兩酒,身體里攢有熱氣,還能扛得住,否則老彭都想往上爬出去。終于,老彭勾腰時能看到陰河水了。水是渾濁的,不知是因為燈光的原因,還是它本身含泥沙多的原因。下到底后,老彭的腳踩上松軟的泥沙后,從衣兜里掏出三節(jié)手電筒,擰亮后,去找李薇玉在哪兒,手電筒光轉了一大圈,他沒有看到李薇玉。老彭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空間很大的洞穴,大得比兩間房還寬敞,一條小溪般的水流從一個能鉆進一頭牛的石縫里流出來,水流很大,流得歡快激越,它橫穿過這個空間,從老彭的腳邊流入了一個更大些的石縫里,消失不見了。
很奇怪,四處都沒見到李薇玉,沙堆上不見,石縫旁邊也不見,既然趙三旺看到了她,這一會兒,她不會就被水沖走了吧?老彭又把手電筒光往石壁上照,光圈沿著石壁轉動,突然,兩只光溜溜的腳丫子出現(xiàn)在老彭的眼里,接著,李薇玉整個人也顯露出來了。
是一絲不掛、赤身裸體的李薇玉。
李薇玉掛在半空中。
她的位置在老彭對面上方大約五六米高處,剛好是老彭下來時屁股對著的地方,所以他下來時沒有發(fā)現(xiàn)她掛在那里。老彭估計趙三旺下來時正好到達那個位置,撞上了她。
老彭喊她,小娃子,你還活著嗎?
沒有回應。老彭扯過緊貼著石壁的繩索,蕩過來,握住,弓起身子往上蹬。溪流與石壁之間有個差不多一人來高的凹空的罩巖,老彭試了好幾次才吊著繩索蹬上去,費勁地往上爬。當他的手觸到李薇玉的腳丫子時,老彭就知道她不可能還活著了,她的腳背冷得像一塊冰,沒有一絲熱氣。老彭又往上蹬了兩步,來到李薇玉身旁,伸手試探她的鼻息,也沒有一絲氣息尚存。確定她沒活著后,老彭有些失望,心里一下子泄了氣,他感覺握緊繩索的右手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了。老彭很好奇她怎么會掛在半空中呢?她這個姿勢若是從上面往下看,是好好地站立著的樣子,難怪趙三旺會被嚇得不輕。但老彭不敢照她的臉,他怕像趙三旺一樣看到她的“笑”,老彭長到這把年紀從沒跟死人打過交道,一次也沒有,他曉得自己的膽子根本就不大,他就把手電筒光往她頭頂上照,這才發(fā)現(xiàn)李薇玉的頭發(fā)纏在一根石筍上。石筍不大,向上豎立,高約兩三尺,它的底部還有很多根更小的石筍。李薇玉的頭發(fā)漆黑的,又長又密,就那么一團糟纏繞在幾根石筍上,把她吊了起來。
天坑里冷得就像一個冰庫,李薇玉的尸體并沒有一點腐爛,老彭沒有聞到一丁點兒尸臭,如果她活著,老彭肯定一鼓作氣地把她背上去。老彭的肩上至少還剩有十來米繩索,完全可以把她綁緊在自己背上,但現(xiàn)在老彭的氣泄掉了,他就不可能有力氣背她上去,哪怕是上面有人拉繩索。老彭想,還是再找人下來,用籮筐吊上去吧。
老彭出天坑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天坑這邊曬不到太陽了。貓莊來了許多人或站或蹲地等在那里,見老彭沒把李薇玉弄上來,大家都很失望的樣子。陳素姊也來了,正在放聲大哭,見到老彭出來,馬上奔過來問,是不是活著?
老彭表情痛苦地搖了搖頭。
陳素姊哭著說,哪怕就是死的,你也要把她取上來啊!
老彭說,沒工具,我背不上來她。又安慰她說,你放心,我保證,明天一定取上來。
八癩子湊過頭來說,我說過不可能還活著,用腦殼想一下都曉得。
老彭爬出天坑時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又累又餓,他還是早上吃了一碗面,直到現(xiàn)在連口水也沒喝一滴,八癩子這句風涼話讓他再也忍不住發(fā)火了,他語氣兇惡地罵道,就你聰明,人家都蠢嗎,人命關天的事不應該看一看嗎?
胡疤子和二痘怔怔地望著老彭。痦子小青年正準備張口問老彭什么,看到老彭發(fā)了火,趕緊閉上了嘴巴,他走到那堆錢幣邊,拾起一張揣進口兜,給胡疤子他們說,錢都拿上吧,今天見不了分曉了。胡疤子拿了錢后高聲說,回家啰,回家啰!
眾人就都散了。
老彭在村支書家吃了晚飯才回鄉(xiāng)政府宿舍。他實在太餓了,在村支書家寄放裝備時村支書老婆正在做飯,留他吃,他就沒客氣?;氐洁l(xiāng)政府的時候天黑了好一陣,快到九點了。剛一進屋,老彭還沒坐下身子,劉副鄉(xiāng)長就推門進來了。他就像一直守著老彭回來一樣。劉副鄉(xiāng)長告訴他市局一小時前來過電話,說王大柱已經(jīng)喝敵敵畏自殺,他們在離貓莊七十八里的王大柱的老家望龍山上一個山洞里找到他的尸體。劉副鄉(xiāng)長說市局讓他給老彭轉達,李薇玉的尸體弄上來后,拍幾張照片送到刑警隊存檔就行了,沒必要再拉去做尸檢了,這案子差不多算了結了,讓她家里人好好安葬了吧。
老彭說了聲“曉得了”,往床上一倒,扯起了鼾聲。
但這晚老彭睡得并不好,夢魘,做噩夢,整夜似醒非醒、迷迷糊糊。不管夢里還是迷糊中,他的眼前老是出現(xiàn)李薇玉的臉,看到她在笑。醒著時老彭就很后悔當時在天坑里應該看清她的臉,看清她到底是不是像趙三旺說的那樣在“笑”。他知道,不管是迷糊中還是夢境里的所見都是這個“結”引起的。這樣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整夜,第二天起床時老彭感覺比打個通宵麻將還困倦,頭昏腦漲,更糟糕的是他的全身酸痛無比,手臂是麻的,腰背疼得厲害,大腿脹得不行,走路都踉蹌,是昨天上下天坑使力過度造成的。
今天老彭不想去貓莊,他想他需要歇一天。
一整天他就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
這天晚上他還是夢魘,噩夢連連,李薇玉那張他根本就沒看到過的臉折磨著他,睡不踏實。第二天醒來后,他感覺全身的酸痛感消失了,但臉卻浮腫了,眼睛澀得像糊了眼屎,睜不開。仰起身子后老彭又倒下了床,這天是他來鄉(xiāng)政府上班后唯一一次遲到,過了十點他才來到辦公室。正開門時,財稅所主任史大姐過來,看到老彭的樣子,嚇了一跳,說,你昨晚辦通宵案嗎?
老彭說,沒有呀。
史大姐就笑,說,肯定是你媳婦過來了。
老彭尷尬地笑了笑。
她又關切地說,又不是小青年了,悠著點,這把年紀再使力折騰,都叫空耗,不僅費油,身體磨損更大。
老彭哭笑不得,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進屋,沏好一杯茶,老彭從報架上扯過來一張報紙,剛展開,還沒看清頭版頭條的大標題,辦公室的門被“嘭”的一聲撞開了。老彭被驚了一跳,抬頭看,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的是李薇玉的母親陳素姊。一見老彭,陳素姊就大聲地說,彭特派員,你答應幫我把女兒取出來的,是不是?
老彭說,肯定要取出來,我會再雇個人下去取。
陳素姊說,能雇到人,我昨天就雇人取出來了。
老彭不在意地說,怎么會雇不到人?出錢總會有人去的,你放心吧。我跟你去貓莊,保準雇到人取出她。
陳素姊說,趙三旺瘋了,現(xiàn)在誰敢去?除了彭特派員你,沒人敢去。
趙三旺瘋了!老彭驚得差點下巴骨脫臼,說這怎么可能。陳素姊告訴他趙三旺是真瘋了,前天一整晚大喊大叫,昨天家里人請來了半仙打整,好了一點點。
她說,我今天早上出門前剛見到他,眼睛斜了嘴巴歪了。
昨天你沒來,貓莊人說你也瘋了。她又說,彭特派員,你沒事吧?
我像瘋了嗎?老彭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咯噔”了一聲,他知道這地方的人都非常信邪,趙三旺一瘋,再不可能找得著肯下天坑去取李薇玉的人,無論出多少錢也找不到。取不出李薇玉,不說她不能入土為安,老彭自己的工作也沒法完成,他還得拍照片給市局存檔呢。
看來他逃不脫還得再下一次天坑。
老彭站起身,從背后的柜子里取出相機,騎摩托車捎著陳素姊一起去貓莊。
老彭從村支書家取了裝備,提著背包和一個大籮筐往天坑走去時,很多貓莊人跟在他的身后。胡疤子、五癲子、二痘、八癩子、痦子小青年,以及前天和他們一起打賭的那兩個老彭叫不出名字的小青年,一個也沒少,全跟在老彭的身后。還有一些老人和小孩也跟著。這些人,特別是老人,都用很驚奇的目光打量老彭。老彭竟然沒像趙三旺那樣瘋掉,這讓他們既驚奇,又覺得不可思議。
跟前天一樣,老彭依然讓胡疤子和二痘在他上來時拉繩索,他先把籮筐用一條細繩索放進天坑底里,他怕自己先下去,胡疤子和二痘莽里莽撞,往下面扔籮筐,要是砸中自己的頭,至少會砸暈死過去。老彭帶上裝備,綁好繩索,仍從前天他下去的那個豁口下去。他剛剛走到豁口邊,就聽到身后五癲子說,今天我?guī)уX了,還賭不賭?
八癩子接口說,賭,怎么不賭呢。
痦子小青年也說,都把錢放過來吧。
老彭愣怔了,好幾秒鐘之后,他才強力控制住想罵人的沖動。他已經(jīng)下到天坑口下了,他知道他得全神貫注,前天或昨天晚上肯定下過一場大雨,石壁像出了一身大汗似的,全是水漬,濕淋淋的,又溜又滑,每一步落腳都得萬分小心,容不得半點分神。如果說第一次下天坑老彭是出于沖動,除了一心想救人,毫無其他意識,這一次他深深地意識到自身的危險了。雖然身上綁著繩索,萬一要是踩滑了腳,在空中蕩起來,他就無法控制自己身體,撞在石壁上不死也要脫層皮。不曉得過了多久,感覺就像過了半個世紀那么漫長,老彭才小心翼翼地到達掛著李薇玉的那個地方。老彭依然是按前天那個“路徑”下來的,這是石壁的另一邊,跟李薇玉的尸體隔了起碼一丈多寬的空間,老彭不敢蕩過去,只好沿著石壁,像一只蜘蛛一樣慢慢地爬行過去。到達后,吊籮筐的繩索就在老彭手伸得到的地方,他提上籮筐。這時老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問題,他不能把李薇玉裝進籮筐里去。因為他一只手必須要握住吊著自己的繩索,即使把三節(jié)手電筒叼在嘴里,他也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動,他這一只手不可能既提籮筐又能把李薇玉抱進籮筐里。退一萬步講,即使他找到這種有效的方法,系籮筐的那條細索能否承受得住李薇玉的重量不說,單繩不能平衡籮筐,所以提不上去她。而他也不可能把自己身上的繩索解下來再系到籮筐上去。唯一的辦法只有先把李薇玉抱下來,放到天坑底里,再裝筐和系繩,把兩條繩合并后,在籮筐上穿花打結,既能固定她,又能讓籮筐平衡,讓上面的人拉上去,這樣才不會晃蕩,更不會翻轉,把李薇玉從半空中拋下來。
老彭去抱她。李薇玉的身子滑溜溜涼冰冰的,就像一條泥鰍,又像是長滿了青苔一樣。跟兩天前老彭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她的身上沒有一點臭味,更沒有一點腐爛。老彭手指觸到她的皮膚,感覺依然飽滿和富有彈性,而不是一掐一個深窩。老彭斜著身子把她夾在腋下抱住,往上頂,頂了好幾次,她的頭發(fā)死死地纏著石筍,根本就解脫不開。老彭放開她,從衣兜里掏出水果刀,在有頭發(fā)纏繞的石筍底部亂劃,費了好幾分鐘時間,老彭覺得差不多了,再又去抱她,抱緊后使勁一拉,仿佛是李薇玉自己掙脫了石筍,像只溫順的貓兒一樣鉆進了老彭的腋下。
老彭抱緊她,慢慢地往天坑底下去。
天坑里的溪流漲水了,但漲得不厲害,老彭前天下來時的腳印還有很多留在細沙堆上,沒被水流淹掉。冷氣襲人,幸好老彭下來時就有準備,今天他多穿了一件絨衣,下天坑前把前天剩下的小半瓶酒一股腦也灌進了肚子里。現(xiàn)在老彭只感覺到陣陣涼意,還不到凍得全身哆嗦的程度。老彭把李薇玉在細沙堆上平放下,自己也累得一屁股坐了下來,大喘粗氣。老彭坐在李薇玉身子旁邊,可以說是緊挨著她坐著的,喘氣的時候他熄滅了手電筒光,頭上礦帽的燈還亮著。燈光是橘黃色的,不太亮,但它的光線足夠照耀李薇玉整個身子。從脖子到大腿,照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彭正喘著粗氣,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呈現(xiàn)出一具精美絕倫的女人身體,這具女人身體沒有一絲傷痕,也沒有一點污跡,白如凝玉,靜若處子,兩個石榴般大小脹鼓鼓挺立的奶子,平坦?jié)嵃椎男「?,微微隆起的三角區(qū)上伸出一層稀疏細絨的陰毛,一雙修長飽滿的大腿,結實得仿佛只要站起來就能追趕上麂鹿……
老彭張口結舌,更加喘不過氣來。
美,真是太美了!
這才是真正的白璧無瑕,完美無缺!
這才是少女的裸體之美!
老彭學過美術,但從沒上過人體課,除了老婆,他也沒看到過別的活生生的女人身體,更沒有發(fā)現(xiàn)過人體之美。仿佛他面對的是活著的李薇玉,老彭不由得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口干舌焦,全身燥熱得很。他趕緊別過臉去。礦燈照耀在李薇玉的臉上,她的臉也干凈白皙,嘴唇微翹,露出兩顆同樣白凈的門牙,也許這就是趙三旺看到她而被嚇瘋的緣故吧。當時她吊在半空,從上往下看,就是站立著的樣子,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老彭也保不準自己會被嚇得六魂出竅七魂升天。李薇玉通體沒有一點污漬老彭并不奇怪,前夜下過一場大雨,洗凈了她的身體,但她全身沒有一點傷痕就令老彭有些費解。有可能她是傷在的后腦勺,或者她是被枕頭蒙住窒息而死的。老彭不是法醫(yī),也不想檢查她的傷口在哪兒,他不想破壞她的美!
老彭專注地看著她的臉。他想起這兩晚噩夢連連,老彭知道他必須看清、看仔細李薇玉的臉,否則以后每晚還會做噩夢。這時老彭在她的左臉頰靠近耳垂的地方看到一大塊紫色的瘀痕,像是手掌印,應該是她反抗王大柱施暴時挨了打。
可憐的孩子!老彭嘆了一口氣。
這么美的姑娘竟然遇上了一個禽獸繼父!老彭想,這就是命運,是上天跟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老彭繼續(xù)想,可憐的孩子,美麗的孩子,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寧,還要被活人折騰來折騰去。想到這,老彭就想到了天坑上面的胡疤子、二痘、痦子小青年、八癩子和五癲子們的賭局,想到他們那一雙雙齷齪、污濁的目光在上面等待著玷污這具美麗的身體。那些不堪的目光就是一把把刀子,跟王大柱罪惡的雙手毫無區(qū)別!
簡直更加罪惡!老彭憤憤地想。
老彭再一次把目光轉向李薇玉的身體時,忍不住打了一個嗝,胃里翻涌起一股熱流,沖上嘴里,那是酒勁上來了。老彭喝酒,酒勁來得慢,總是要隔幾個小時才會感到難受。每次醉酒,他都是半夜里爬起來嘔吐。下天坑時,為了御寒,他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差不多四兩酒。他這才想到,之前的舌干口焦、全身燥熱,肯定也是酒勁的作用。雖然四兩半斤的酒不至于讓他嘔吐,但老彭感覺腦殼暈暈乎乎,他想,要是能畫油畫,我肯定會把這具人體畫下來,讓這美永遠留存下來,成為永恒不朽的美!老彭又想起他十八歲那年,中師三年級時一次上課,美術老師曾紅說過一句話,這句話老彭自己當老師時也曾不止一次地轉述給他的學生們。這句話是這樣說的,人類為什么需要美術和音樂?因為它們能把大自然之美和天籟之音永遠地保存下來。藝術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一切美好的事物永存不朽。
老彭感覺腦殼里突然扯起一道閃電,照亮了他身體里每一根正在被酒精侵襲的神經(jīng)。
終于,老彭徒手挖好了沙坑。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左右、深達半米以上的沙坑,坑里每一粒沙子都像一粒冰塊一樣,堅硬、冷冽、寒氣刺骨,老彭的雙手凍得紅通通的,像似腫了起來,但他一點也不感覺到麻木和疼痛。當成千上萬粒沙子聚集在一起,完全覆蓋了李薇玉冰清玉潔的身體后,老彭才舒了一口氣。李薇玉就像被埋進了冰層里一樣,永遠都不會腐爛了。老彭想,只有這樣,她才能遠離污濁的人世間,避免令人難以忍受的再度玷污,只有這樣她才永遠不會腐爛和發(fā)臭。
這是她最好的歸宿。
這也是讓一切美好事物永存不朽的最穩(wěn)妥的歸宿。
老彭給上面?zhèn)鬟f了拉繩索信號,然后自己躺進大籮筐里,讓胡疤子、二痘他們在上面拉?;j筐雖大,老彭也只能蜷曲著身子,伸展不了四肢,他這樣躺著感覺很不舒服。在晃晃蕩蕩的籮筐里老彭的思緒也蕩漾起來,他在想該怎么向市局和李薇玉的母親陳素姊交待呢?就說下了場大雨,尸體被沖進陰河里找不到了,這似乎是一個不錯的理由?;j筐升到離地面不遠時,老彭看到頭頂上藍得透明的天空,天空中那輪日頭紅艷艷地耀眼,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意識到不對勁呀!現(xiàn)在是酷夏,天坑底里像座冰庫,等到夏天一過冬天到來,那時它就不再是冰庫了,會熱得像座烤房。那時覆蓋在李薇玉身上的每一粒沙子就會成為一粒火星,她的身子會被烤熟烤焦,她就會慢慢地腐爛,直至完全消融。但老彭只慌了一下神,馬上就又釋然了,他想到那時她身上的血肉和骨骼就會真正地融入到每一粒沙子里,不管這些沙子是冰粒還是火星,她就真正地獲得了自由和永恒。
就像花朵只在凋落成泥后才會有詩人贊美它,一切攝人心魂的美只有在它消亡之后才會成為永恒。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