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惠君

那一天，老外婆突然跟我說，她想去白虎垴看看。說這話的時候，老外婆已經(jīng)有九十八歲高齡了。

白虎垴是我們洪江市安江鎮(zhèn)郊區(qū)的一座山，山不高，路也不算遠(yuǎn)。從我家走過去也就五六里路的樣子，我們平時去爬個山打個轉(zhuǎn)，也就一個多小時的事。但對老外婆來說，去一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老外婆是小腳，舊社會稱“三寸金蓮”。再加上二十多年前股骨頭摔斷了沒接好，從此就拄上了雙拐。雖說拄著雙拐還能行走，那速度也跟螞蟻搬家差不多，所以說走去白虎垴根本不可能。

那就坐車吧，坐那種改建的俗稱“快快游”摩托車?？赡ν熊囈仓荒荛_到山腳，從山腳到山頂，一直是上坡，好幾百米長。

我說：“我知道您喜歡四處打望，可白虎垴有什么好看的呢？既沒老虎，也沒樹，更沒房子，就是光禿禿的茅草山?！?/p>

老外婆說：“我不是去打望呢，我聽別人說袁隆平的母親埋在白虎垴，我想去看看?！薄斑祝仓涝∑剑俊蔽抑鴮嵱悬c意外。因老外婆既不識字，也不關(guān)心身外之事。

老外婆從我口氣里聽到了不屑，她不高興地說：“你這話問得稀奇，中國人哪個不曉得袁隆平嘛，讓大家都有飽飯呷的好人?！?/p>

“對，對，對，您老人家是秀才不出門，也知天下事?！蔽亿s緊說好話哄她，“您放心，我一定幫您完成這個心愿?！?/p>

話已說出，就要想辦法完成。在如何孝順老人這個問題上，我和許多人想法不同。大部分人都覺得，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吃喝不愁，有人伺候，就很好了，不用帶到外面到處去玩。而我覺得，真正的孝順，是要在吃喝不愁的基礎(chǔ)上，盡量滿足老人的精神需求。現(xiàn)在的老人不愁吃喝，但他們的許多想法經(jīng)常被忽略。老外婆97歲那年，我去北京看兒子，老人家也想去，全家一致反對，說：“七十不留餐，八十不留歇。千里迢迢，你帶個快百歲的老人家去北京，怕真的是腦殼包起鐵哦?！?/p>

我據(jù)理力爭，最后和兒子取得了共識，把老外婆帶到了北京。兒子和我用輪椅推著老外婆參觀了天安門廣場，頤和園，鳥巢，水立方等地方，留下了老外婆許多開心快樂的照片，讓老人家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么遙遠(yuǎn)的北京都能去，這么近的白虎垴就不是個事兒了。估摸了自己的身板和力氣，我決定讓老外婆坐在輪椅上，推她上山。

正值秋高氣爽，稻谷飄香的好季節(jié)，我在一個陽光比較溫和的下午，帶上準(zhǔn)備好的東西，推著老外婆向白虎垴出發(fā)。看著一路上新建的房屋和馬路，老外婆非常興奮，連聲說：“變了，變了，跟過去不一樣了，我自己出來，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p>

我說：“現(xiàn)在的城市建設(shè)一天一個樣，別說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要不經(jīng)常走，都會迷路呢。”婆孫倆說說笑笑來到了山腳下，望著長長的上坡路，我吸了口氣，開始推老外婆往山上走。

一路上不斷有散步的人夸贊老外婆好福氣，說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有后輩推著上山打望;也有人好心的提出來要幫幫我。我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推著老外婆一步一步前進(jìn)。幸虧后來為了方便散步的人，政府出資修建了水泥路，如果是從前的沙石路，我就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終于快到山頂了，右邊出現(xiàn)一條小路，路兩邊的青松像衛(wèi)兵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我知道，往里走不遠(yuǎn)，就是袁隆平先生母親的墓地了。

整個墓地面積只有幾十平方米的樣子，簡潔、莊嚴(yán)、肅穆。背山面水，視野開闊。墓前有十幾級臺階，兩邊用水泥柱做成簡單圍欄。我扶著老外婆走上臺階，一塊青石墓碑映入眼簾，上面刻寫著袁隆平先生的母親——華靜女士的名字。墓碑上沒有任何顯赫的介紹。比起那些豪華墓地，袁母的墓地實在是非常普通。墳前還殘留著燒剩的蠟燭，紙灰等，說明經(jīng)常有人來祭拜這位偉大的母親。

我點燃了帶來的香、燭、紙錢等，老外婆靠著我的身體，顫顫巍巍地作了三個揖。她大聲說：“老姐姐，我看你來了。你培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你這個娘了不起呢！”

山腳的稻浪起伏著，仿佛在回應(yīng)老外婆的話語。我似乎在稻浪中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旋律：“稻子熟了，媽媽，我來看您了。媽媽，您在安江，我在長沙，隔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在夢里總是想著您，想著安江這個地方。”這是袁隆平先生創(chuàng)作的一首歌曲《稻子熟了，媽媽我想你》，是他根據(jù)自己80歲生日晚會上的致辭改編的。旋律優(yōu)美動聽，歌詞樸實、深情，催人淚下。

許多不了解情況的人，都以為袁隆平是農(nóng)民出身。其實袁隆平出生在真正的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親袁興烈畢業(yè)于南京的東南大學(xué)，在縣里擔(dān)任過高等小學(xué)的校長和督學(xué)。母親華靜在江蘇鎮(zhèn)江的英國教會學(xué)校畢業(yè)，曾經(jīng)當(dāng)過小學(xué)老師，是那個時代少有的知識女性。當(dāng)時的教會學(xué)校全部是用英語教學(xué)，所以，華靜不僅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還喜歡讀英文版尼采的哲學(xué)著作。作為有六個孩子的母親，華靜還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專家。在她心中，只會讀死書的書呆子型孩子是不完美的。完美的孩子們不僅會讀書，還要有理想有追求，有情商有愛好。因此，她從小就給孩子們做英文啟蒙教育，并把那些名人的事跡編成一個個小故事，講給孩子聽，讓孩子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教育和啟迪。所以，后來袁隆平能在國際會議上大飏英語，能在晚宴上跳舞、拉小提琴，能寫出文采斐然的美文就不足為奇了。

袁隆平曾多次在許多公開場合說過：“這輩子對我影響最深的人是我母親。人們都說我用一粒種子改變了世界。其實這粒種子，是母親在我幼年時種下的！”在寫給母親的一封信中，袁隆平用三個無法想象表達(dá)了自己對母親的由衷贊美。他說，沒有母親的英語啟蒙，無法想象自己在一片閉塞中，怎么能夠用英語閱讀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科學(xué)文獻(xiàn)，用超越那個時代的視野，去尋訪遺傳學(xué)大師孟德爾和摩爾根？在那個顛沛流離的歲月中，如果沒有母親的執(zhí)著和堅持讓他上學(xué)，他無法想象自己能夠獲得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教育。如果沒有母親從小跟他講尼采這位昂揚著生命力、意志力的偉大哲人，他無法想象自己能夠在千百次失敗中堅持下去。

更讓袁隆平先生感恩的是：母親不僅擁有豐富的知識和育人之道，還特別通情達(dá)理、深明大義。為了支持自己一心一意搞雜交水稻研究。母親在70歲高齡的時候，從繁華都市來到偏遠(yuǎn)的安江給他帶兒子。這位大家閨秀走慣了城里寬闊的馬路，來到安江，住在郊區(qū)農(nóng)校，生活有許多不便。特別前后都是窄窄的田埂小路，母親經(jīng)常牽著小孫子的手才敢邁步。盡管住宿條件不好，田野蚊子很多，可母親沒有半句怨言，一直盡心盡力為兒子媳婦操持家務(wù)。最后病重時，也沒等到與在外忙碌的兒子見最后一面，帶著萬分不舍和遺憾，長眠在兒子奮斗了幾十年的小鎮(zhèn)安江。

“老姐姐，你的兒子讓天底下的人都有飽飯吃，他修了天大的功勞呢。菩薩會保佑他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崩贤馄艊Z嘮叨叨的話語把我的思緒從遠(yuǎn)處拉回，我扭頭一看，她正拄著拐杖，彎著腰在扯墓地旁邊的雜草。

我連忙勸阻她說：“您拄著拐杖不方便，不要去扯草，萬一摔倒在這里麻煩得很呢?！?/p>

老外婆說：“我也做不了什么，扯扯草，讓她住的地方干凈點。她從大地方來到我們這小地方落腳，呷了虧受了罪呢?！闭f著說著，老外婆的聲音就哽咽起來。我知道，老外婆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傷心往事。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永遠(yuǎn)想不到過去的日子有多苦。從書本上看到的，往往以為是杜撰的。第一次看余華的小說《活著》時，我經(jīng)常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讀幾頁要歇會兒才能再讀。福貴悲慘的命運，爹、娘、老婆、孩子，一個又一個離他而去的場景讓人覺得有不真實的感覺。但我從老外婆的身世就知道，有時候，真實的生活遠(yuǎn)比書本上的殘酷。老外婆討米出身，舊社會，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為了有口飯吃，只有四歲的老外婆，拖著一雙包過的小腳，和母親、哥哥翻山越嶺去討米。那時的人厚道，看到這拖兒帶女討米的，哪怕自己也吃不飽，也要省塊紅薯，拿個苞谷給他們。碰到富裕點的人家，還給她們熬點山里挖的野葛粑。每當(dāng)這時，老外婆心里就盤算：娘要把我送給這家人該多好啊。我記得回家的路，長大了再回去找娘。

她還記得八歲的哥哥沒飯吃得了水腫病，腿腫得像柱子一樣，背著討米的背簍，走一步喊一聲：“娘啊，我走不動了?！蹦锖葜恼f：“崽啊，你不走就會餓死。山上的狼來了，也會把你咬死?！备绺缫е?，哭哭啼啼，一路踉踉蹌蹌地跟著，最終還是死在討米的路上。后來，老外婆的姐姐妹妹弟弟都相繼餓死了，只剩下老外婆像石板縫里的草，掙扎著長到了九歲，給老外公家做了童養(yǎng)媳，留下了一條命。

可老外公家依舊窮，住在一個用茅草做頂?shù)呐谂镒永?，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老外婆十五歲開懷，一共生了三女一男四個孩子，可只帶大了我媽媽一個人。老外公為養(yǎng)活一家人，撐船放排，終日在外奔波。可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女兒的死，是老外婆心中永遠(yuǎn)的痛。因為太餓，老外婆剛煮好的稀飯她端起就喝，結(jié)果燙得拿不住碗，稀飯潑在胸前，把皮膚燙爛，因沒錢治療，最后感染潰爛，眼睜睜地看著大女兒死去。到解放時，老外婆的兒子和小女兒也因貧困交加，得病去世。

饑餓留給老外婆的印象是恐懼的，扎心的。所以不管后來家里條件多么好了，老外婆在煮飯時，都要抓一把米留出來，這成了我們家的傳統(tǒng)。老外婆常說：“平時省一口，饑時不用愁?！蔽液拖壬Y(jié)婚后，依然保留這一習(xí)慣。先生很不理解，說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多煮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說這是我家的保留傳統(tǒng)。有時家里請朋友吃飯，我也會問每個人大概吃幾兩米，量米下鍋。先生覺得很沒面子，說這樣做，別人會覺得很小氣。我說這不是小氣與大方的問題，這是對糧食的敬重。古人云：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則常足。老外婆常說：“好呷莫來灑，記到過去呷巖粑（巖粑是觀音土做的，吃下去拉不出，脹肚而死）。”所以，在老外婆的言傳身教中，我們家對糧食格外珍惜，從不浪費。

夕陽開始向山間滑落，天邊鋪開了一層斑斕多彩的火燒云，金色的光芒給滿山的青松披上了一層鎧甲，像極了古代威猛的武士，整個墓地呈現(xiàn)出一種圣潔的光芒，我們準(zhǔn)備下山了。臨走時，老外婆像告別樣輕輕地說：“老姐姐，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父母只能給我身體，糧食才能養(yǎng)我一生，你的兒子做了天大的好事，他的媽媽就是天下人的媽媽，我們會記住這份情的。”老外婆的這番話說的情深義重，這是一位飽受饑餓的母親對一位雜交水稻科學(xué)家的敬仰之情，也是一位母親對另一位母親說的心里話，我的眼角不由得濕潤了。

如今，老外婆已經(jīng)106歲了，吃飯時手有點不穩(wěn)，經(jīng)常會掉一些飯粒?？伤紩屑?xì)撿起來吃掉。她的智商已退化到孩提時代，許多事都忘記了，許多人也不記得了，她甚至都不認(rèn)識天天陪伴她的我們，但她還會經(jīng)常念叨那句歌謠：“好呷莫來灑，記到過去呷巖粑?！边@句樸素的歌謠常常會提醒我記住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觀刈麥》中說到的：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以此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