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秋,清軍徹底平息了新疆地區(qū)的武裝分裂叛亂,維護了國家統(tǒng)一和領(lǐng)土完整。捷音傳來,乾隆帝感慨萬千。因為算上兩年前的平定準噶爾之役,這場歷經(jīng)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西陲平叛戰(zhàn)爭,足足打了七十年之久,勝利果實可謂來之不易。毫無疑問,這段時間乾隆帝的主要精力當然在西北戰(zhàn)事方面,這是他心中的頭等大事。然而就在這一年夏天,一位遠道而來的英國商人向乾隆帝告起了御狀。當時誰都沒有想到,這起看似普通的涉外案件,其重要性絲毫不亞于邊疆的戰(zhàn)爭,它的背后實質(zhì)是中英兩個大國之間的一場較量。
乾隆二十四年農(nóng)歷五月三十日這天,浙江定海的海面上飄來了一艘船,當?shù)伛v防清軍立即上前盤查。原來這是一艘英國商船,船主James不但會說漢語,還有個中文名字叫洪任輝。其船上共有十二人,攜有不少槍支彈藥,沒有其他貨物。據(jù)洪任輝交代,他開船來此的目的是想到寧波做生意,貨物與錢財都在后面的大船上。浙江官員告訴洪任輝,按照天朝法律,外國商人只能在廣州貿(mào)易,命令他們火速返航,不得在浙江停留片刻。無奈之下,洪任輝只好答應(yīng)離開。臨行之際,洪任輝拿出一紙漢文訴狀,請他們代為轉(zhuǎn)交當?shù)卣駝t他仍舊要到寧波告狀。當?shù)毓賳T本來不想多管閑事,但是看到洪任輝態(tài)度堅決,為了哄他速回廣東,只好接下了訴狀,洪任輝遂即開船離開。
不過,浙江官員萬萬沒有想到,洪任輝并沒有老老實實返回廣東,而是揚帆北上告起了御狀。六月二十四日,洪任輝駕船抵達天津大沽海岸,清軍發(fā)現(xiàn)后立即前往盤查。洪任輝告訴清軍他是來伸冤的,請求清軍把他帶到天津府衙。經(jīng)過天津地方官審訊,洪任輝終于詳細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拔蚁涤⒓麌钠饭?,在廣東、澳門做買賣,因行市黎光華欠我本銀五萬余兩不還,曾在官差衙門告過狀不準,又在總督衙門告狀也不準,又曾到浙江寧波海口呈訴也不準,今奉本國公班衙派我來天津,要上京師伸冤。”在洪任輝的訴狀內(nèi),詳細指控了廣東粵海關(guān)的七項罪名,主要有敲詐勒索、不準外商依舊例稟見、不準外商追討欠款、對日用品苛刻征稅、亂設(shè)保商等。
天津官員將審訊結(jié)果和洪任輝訴狀一并上報直隸總督方觀承。方觀承絲毫不敢怠慢,趕忙上奏乾隆帝,并表達了希望皇帝能夠徹查此案的意愿。他認為洪任輝是英國人,其訴狀中所指控的廣東官府各項貪腐罪名,雖然只是一面之詞,但是考慮他們是遠隔重洋來京城申訴,諒其也不敢憑空誣告。乾隆帝覽奏后,認為“事涉外夷,關(guān)系國體,務(wù)須徹底根究,以彰天朝憲典”。他專門派出欽差大臣赴廣東會同兩廣總督查辦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李永標,指示“李永標如果款跡屬實,即應(yīng)在彼正法……毋得稍存偏徇之見,為息事之舉”。他還特別下旨警告兩廣總督李侍堯,“若有稍為李永標之心,是自取罪戾也”。
在乾隆皇帝的嚴旨之下,案情很快便有了進展。兩廣總督李侍堯近水樓臺,先對李永標進行了審訊,很快向乾隆帝作了初步匯報。同為廣東官員,李侍堯盡量為李永標開脫。他說:“外國商人每年到廣州貿(mào)易,由于停留時間短暫,又無法判斷貨物銷售的速度,不得不把貨物交給中國商行代售。華商無力墊付貨款,只好賒欠,外商由于急于回國,也樂意賒賬。這些年商戶們生意難做,難免發(fā)生不能及時還賬的糾紛,引發(fā)洋商不滿。去年華商黎光華病故,他的商行內(nèi)存有外國貨物。李永標因為黎光華拖欠官府債務(wù),將其產(chǎn)業(yè)查封,洋商擔心自己的欠款無法索回,便四處告狀。至于洪任輝指控李永標盤剝外商之事并非實情,倒是他的家人有盤剝等不法行為?!辈贿^,李侍堯也為自己留有余地,他表示李永標難免還有其他犯罪行為,還要等欽差大臣抵粵后詳查再行定論。
覽奏之后,乾隆帝一眼看穿了其中把戲。他不等欽差大臣的匯報,便下旨查抄李永標的家產(chǎn)。乾隆帝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說:“李永標平日之不能遵守榷政,徇縱滋弊,已屬顯然……可以尋常失察家人之罪為之開脫乎?……惟當執(zhí)法懲治司事之人以明憲典,斷不得遷就含糊草草完局?!辈痪?,欽差大臣的審理奏折送達北京。他們認為李永標雖然沒有直接盤剝洋商,卻嚴重瀆職,致使家人和地方官吏對于外商犯下敲詐勒索等大量貪腐罪行。對于洪任輝指控其他事項,則基本予以駁回。據(jù)此,清廷對此案作出了以下裁決:李永標被判枷號六十日、鞭一百、解部發(fā)落;其主要涉案家人處杖刑并發(fā)配邊疆為軍奴;五名縣級以上官吏交部議處;所有涉案書吏、巡役人等全部革職,所收贓款充公;其余水手、炮臺兵丁等一百余人受到了杖責的處罰。同時,整頓廣東商行,歸還外商欠款。客觀來說,此判決可圈可點,既重典懲治了貪腐官員,又照顧了外商合法權(quán)益,清廷顯然沒有過分袒護本國官吏。
依照法律程序,此案可以結(jié)案了,但是乾隆帝卻不這么認為。他對洪任輝的訴狀產(chǎn)生了極大懷疑,斷定其行文用語十分老練,絕非外國人能為之,肯定有中國人代為捉刀,并為其出謀劃策。當時,清廷重刑打擊外國人與內(nèi)地人私下接觸等行為,認為這會嚴重威脅國家安全。乾隆帝下令徹查此事,不久便有所收獲。首先,四川人劉亞匾曾教外國人讀書識字,還為洪任輝代寫訴狀;其次,目前居住在南洋雅加達的福建人林懷也曾為洪任輝代寫訴狀,而且據(jù)說這個林懷已經(jīng)在南洋居住了三代,早已剪辮。覽奏之后,乾隆帝作出了如下判決:劉亞匾被當眾處死,并且“不得以杖斃完結(jié)”。福建人林懷由于身在南洋,一時無法捕獲,乾隆帝指示“其家屬如有尚留內(nèi)地者,一面密拘齊確訊,并將該犯設(shè)法招回治罪”。
緊接著,乾隆帝對福建地方政府一通訓斥:“內(nèi)地民人私越外洋,例有嚴禁,林懷原籍閩人,從前何時潛往該國,而地方官并無覺察,且稱在彼已住三輩,蓄留頭發(fā)作為鬼子,尤堪駭異?!彼螽?shù)卣贸鼍唧w治理措施上奏,“務(wù)使沿海刁民不敢覆蹈故輒”。在處理完中國人之后,乾隆帝又對洪任輝作了處罰。他在諭旨中說:“你之前狀告粵海關(guān)的案件,朝廷已秉公處理。當時你違法四處亂告狀,姑且念你外人無知,也就不予追究?,F(xiàn)在已經(jīng)審理出你竟與內(nèi)地奸民相互勾結(jié),甚至妄想朝廷違法另開??谕ㄉ?,這于情于理難以寬貸。依照法律,就算罪不至死,也得發(fā)配邊疆。考慮到你是外國人,也不便發(fā)配天朝邊疆,姑且從寬將你在澳門圈禁三年,期滿后驅(qū)逐回國,不許逗留生事。內(nèi)地物產(chǎn)富饒,豈需遠洋些微不急之貨?”從這些處罰不難看出,乾隆帝對此事的重視程度遠超李永標之案。
在對涉案人員進行處罰之后,乾隆君臣對本案也進行了一些反思,看出了洪任輝控告粵海關(guān)背后企圖讓清廷多開通商口岸之目的。兩廣總督李侍堯認為,這都是外商受到內(nèi)地奸民教唆的惡果。有鑒于此,李侍堯主張通過立法來“防患于未萌”。他向乾隆帝提出了一件詳細的法律草案,主要包括五項內(nèi)容:禁止夷商在省住冬;夷人到粵宜令寓居行商,由其管束稽查;禁止借領(lǐng)外夷資本及雇傭漢人役使;禁止外夷雇人傳遞信息;夷船泊處請酌拔營員彈壓稽查。乾隆帝準其所奏,下旨頒行全國,這便是著名的《防范外夷規(guī)條》。從此,清廷閉關(guān)鎖國的國策通過專門立法的方式得到進一步鞏固。
這一年,乾隆皇帝五十歲,正處在人生執(zhí)政能力與身體精力的巔峰狀態(tài)。自信的他哪里會想到,這個洪任輝其實是英國殖民急先鋒東印度公司的職員。當時,英國殖民者極度渴望打開中國市場,而清廷只在廣州一口通商的政策與他們的經(jīng)濟利益產(chǎn)生嚴重沖突。為此他們不斷派人前往中國沿海各省企圖開辟新市場,洪任輝告御狀案就是這一系列舉動中的一環(huán)。這是一場真正的大國較量,而不是一起普通的貿(mào)易糾紛。遺憾的是,乾隆君臣雖然看穿了英國企圖通商之目的,卻沒有再往前走一步去了解這個當時已經(jīng)蒸蒸日上的新興帝國。
三十多年以后,人們耳熟能詳?shù)挠R戛爾尼使團訪華,再次向清廷表達了開辟通商的強烈意愿,乾隆帝又一次拒絕其全部請求。從乾隆帝對英王的答復中不難看出,他依然延續(xù)了當年處理洪任輝案時的既有思維定式。當時的乾隆帝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早已沒有了昔日的“事業(yè)心”。在這次大國較量中,他通過嚴刑峻法來阻礙中國人與外國人之間的交流,通過立法來鞏固既有的閉關(guān)鎖國政策。歷史無情地證明,《防范外夷規(guī)條》終究沒能擋住英國人企圖打開中國市場的堅船利炮,卻極大地阻礙了中國人追趕世界進步潮流的腳步,留下了法律史上的一段慘痛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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