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培貴
恩師歐陽中石先生走了,離開了講席,離開了書房,離開了硯池,也離開了京劇舞臺。悲痛稍紓,如潮的追憶卻又讓我覺得,就像先生所經常說的“有始無終”一樣,他的精神會一直引導我們。
“書面文心”是先生1985年在首都師范大學創(chuàng)辦書法學科時提出的理念,后來發(fā)展為“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采,切時如需”。表面看來,這不過是教學理念的豐富,但事情并不這么簡單。
“書面文心”概念主要強調的是筆墨與內在精神的關系。而在升級的十六字版本的前八字中,“心”被“道”代替了?!拔囊暂d道”,這是中國文藝的偉大傳統(tǒng)。后八字增加了一個重要概念“切時如需”。“文章合為時而著”“筆墨當隨時代”,這是中國文藝的又一個偉大傳統(tǒng)。先生用這十六字,構建出當代書法事業(yè)與我國偉大文藝傳統(tǒng)以及時代使命之間的關聯(lián)。有人說,“文以載道”所指非“書”,但在先生看來,“文”是“字內功”而不是“字外功”??鬃釉疲骸把灾疅o文,行而不遠。”“言”已如此,“書”何不然!更何況,廣義的“文”,本來就應該包括“書”。
“文以載道”“切時如需”,不僅是我國傳統(tǒng)文人的家國情懷和時代擔當,也是歷代偉大書法家們共同的品格。先生不僅倡導,更是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這種精神。
他一生從事教育,教過從小學到博士所有教育階段的學生。我雖無緣親見他講授中小學課程的風采,但拜讀過他在北京171中學時的語文教改方案,也認真思考過他為一所小學題寫的“為會而學,為會而教”的校訓,再結合他為我們講授書法時所提出的“打圓心”等理念,深知先生在教育上最根本的宗旨是以學生為本,以學生有真正的收獲、能夠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為目標。1985年他之所以毅然從學科教學法和邏輯學轉向書法學,也是出于這種教育理念。隨著改革開放,復興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也逐步成為時代的需要、學子的需要,一批被耽誤了的中青年書法愛好者急需正規(guī)教育的提升,開辦書法成人大專班,就是先生的響應。
循此以入,先生領導著首都師范大學書法學科持續(xù)發(fā)展,建立了我國第一個書法博士點和博士后流動站,完善了人才培養(yǎng)體系。歷經30多年的艱苦努力,先生與全國書法界同仁一起,讓書法這一民族文化瑰寶在我國教育體系中重獲位置,為全面參與新時代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事業(yè)做好了人才準備。
不只是書法教育,先生的全部學術藝術活動乃至于社會活動都是如此。他的邏輯學和書法學著述宏富,但不迷戀象牙塔里的研究,而是緊密圍繞時代需要來展開。1985年前后,除了創(chuàng)辦首都師大書法學科之外,先生花費了大量精力,參與到邏輯和書畫的函授教育,并主持編寫了《邏輯》教材和系列書法教材,受教者以百十萬計,可謂惠澤普施。直至耄耋之年,先生仍領銜制定《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并主編了一套《書法練習指導》,推動書法教育從大學進一步普及到中小學。
他連續(xù)擔任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積極建言獻策,獨立或參與提出的許多建議,直接轉變成了有關部門的文化措施,推動了文化繁榮。他為大中小學題寫了大量校名和校訓,但從不收取潤筆,反過來,為了支持教育,捐出稿費為許多學校設立了“春暉獎學金”。錄制京劇唱段《中石唱念自娛》,特意選擇了一批奚派鮮見唱段,先生首先想到的不是全面展示自己的造詣,而是文化的歷史傳承和當代弘揚。
一生從事教育,最終落腳在書法教育,雖有各種機緣巧合的原因,但更是先生基于文化責任感和使命意識的主動選擇。創(chuàng)辦書法大專班時,他已57歲,面臨的困難超乎想象,但先生從未懈怠。在他看來,“我們應該有一個更寬大的胸懷,用書法來載‘道傳‘道,讓書法走出書齋,走向大眾,走向社會。”站在這樣的高度,先生所倡導的書法教育,就不僅僅是“筆墨”的教育,而是“道”的教育,“將我們個體的道和國家的道、民族的道結合起來,跟上時代的大趨勢”。
他長于詩詞創(chuàng)作,但很少吟風弄月,而是用強烈的家國情懷,創(chuàng)作《中華頌》《齊魯頌》《泰山頌》等頌揚祖國和時代。他特別重視“德”,認為德和才就像天平的兩端,德重則才高。這種思想貫穿于先生的全部言行特別是教育事業(yè),使他超越了功利,超越了浮名,拒絕“大師”的吹捧,珍愛“老師”的稱謂。
2014年,數十年堅持不辦個展的先生,卻以86歲高齡在國家博物館舉辦了“中華美德古訓”展,目的仍然不是展示自己的藝術,而是用“以書煥采”的形式,弘揚傳統(tǒng)精神,恢宏時代氣象。他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立德樹人的事業(yè)上,都用在了弘文載道的使命里,都用在了竭誠濟世的擔當中。
從1991年拜入先生門下,近30年來,先生每時每刻都秉承著自己的理念,不僅用言傳,更用身教,引導著我和同學們前行。我曾因參觀長者故居的失禮行為被批評過、委屈過,但當見到先生恭敬地書寫“張岱年先生全集”,并解釋說“出版社可以去掉先生二字,但我作為學生必須這樣寫”,我才知道,他對于自己理念的堅守,遠遠超過了對我們的要求。
“經師易求,人師難得”,追隨這樣的先生,我們沒有理由懈怠,更沒有理由忘記他的教誨。我深信,包括不才如我在內的先生的三千弟子以及首都師范大學書法學科,一定能夠合力傳承好先生的精神,為新時代的書法教育事業(yè)繼續(xù)貢獻綿薄之力。
(本文轉載于《光明日報》2020年11月14日第5版)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