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了恩師中石先生的靈堂，算是見了先生最后一面，面對先生遺像，久久不忍離開。這些天，回憶從先生問學三年，畢業(yè)后又多次看望、請教先生，諸多往事歷歷在目。

差點不讓進門

2008年，我從湖南師大宗教學專業(yè)碩士畢業(yè)，以36歲“高齡”考入首都師大，跟隨歐陽中石先生與葉培貴教授攻讀書法專業(yè)博士研究生。我知道，這個機會來之不易，終于可以把愛好變?yōu)閷I(yè)了，而且跟隨的是這樣的名導(dǎo)師，除了暗自慶幸之外，也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將職業(yè)與事業(yè)結(jié)合起來，要做出點成績。

開學后，大概是新學期第二周就有先生的授課，大家都很期待。原來都是在報紙電視上見過先生，復(fù)試時見過真人，卻沒敢多看，也擔心先生看不上我。我們這一屆有六位博士：馮廣賀、王亞輝、李杰、王曉亮、姜趙玉蓮（香港）和我，實際參與聽課的還有兩位博士后大李靜和小李婧，偶爾兩位訪問學者楊豪良和姚慶良也來聽課，或加上楊志恒師兄，一般是十個人左右。上課的地點就是學院的小教室，小教室里邊是先生的辦公室。那天上課，先生講了大概兩個小時，講完后問大家有沒有什么問題。其他同學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說話，而我覺得終于可以面對面請教老人家，有點小興奮，心想多年來學書法碰到好多的困惑，要問呀。于是口無遮攔一連問了三四個問題，也記不得問的啥，大致是關(guān)于如何創(chuàng)作、投稿、怎么搞形式之類的無聊問題。前一兩個問題先生并沒說什么，當問到三四個時，先生看著我，說：“不要把一些社會習氣帶到這里來，如果你喜歡那一套，可以不進我的門！”先生聲音很輕，卻很嚴厲。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我的臉在燒，不敢看先生的眼神，已經(jīng)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自己把這些年熱衷于投稿參展的功利思維帶到課堂上來了。尤其不懂事的是，先生當時已經(jīng)八十高齡，講了一兩個小時，應(yīng)該盡快讓他休息，而我卻有緊追不舍問個沒完沒了的架勢，關(guān)鍵是問的都不著調(diào)，與學問無關(guān)。后來知道，先生并不贊成隨便用“創(chuàng)作”這樣的說法，也并不覺得參展做形式是我們博士應(yīng)有的學術(shù)目標?，F(xiàn)在想來，自己真的該罵。經(jīng)此修理之后，我開始思考現(xiàn)在該問什么不該問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時時提醒自己，進了先生的門，丟不起先生的人！

先生是出于對我這種被社會“熏陶”久了的學生的愛護，進門之前先給個警告。后來，他對我呵護有加，讓我倍感溫暖。

主動給我本子

先生每周二上午給我們上一次課。一天，我把自己寫的小字章草作業(yè)給先生看，先生連連點頭，讓我好好寫，就這樣堅持。第二周，先生帶來一沓紙質(zhì)有點泛黃的裝訂好的本子，在課堂上交給我說：“這個本子好寫，拿去用吧，寫完了再找我要?！蔽彝蝗桓杏X到先生給我一種莫名的力量，就像小學生得了老師的小紅花一樣開心。

我問：“先生，我寫什么呢？”

先生說：“把你上次寫的《論語》全部抄完給我看?！碧炖玻选墩撜Z》抄完?。∮谑侵蟮膬蓚€星期，我天天抄，小字章草。第三周，我就給先生交了作業(yè)。先生很滿意，叫我有空的時候去家里再取一些本子。后來，我到先生家里也很隨意了，還真的問先生要了兩次本子，老宣紙真好寫。它們跟著我從北京到蘭州，又從蘭州到鄭州，現(xiàn)在珍藏在我的書架上，哪里舍得寫??！

語速可以慢點

我的博士論文《敦煌漢簡書寫研究》，運用宏觀與微觀研究結(jié)合的方法，做的是文字學與書法學的交叉課題。研究極其細致繁雜，做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三年讀博時間，工作量相當大。這個課題對自己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沒有導(dǎo)師的鼓勵和指導(dǎo)簡直難以想象能夠順利完成。葉培貴老師對于我的論文選題，尤其是對論文中設(shè)置的參數(shù)與統(tǒng)計學研究方法，動了好多腦筋，花了很大的功夫。研究思路基本成型后，他讓我跟先生做一次詳細的匯報。先生指導(dǎo)學生的學習是極具耐心的。他不僅要聽你選題研究價值的匯報，還要問每一個參數(shù)設(shè)置對于實現(xiàn)研究目標的意義。他很贊成我用“書寫研究”這個詞，先生對于漢字書寫保持著高度的敏感，他說，這種漢字書寫本體研究，頗有開創(chuàng)性的價值。我知道先生用詞是十分謹慎的，他能用“開創(chuàng)性”，我又一次像小學生得了大紅花的感覺，開心了好久。寫作過程中，先生多次催看我們的論文進度，隨時解決出現(xiàn)的問題。答辯那天，先生跟我說：“你的文章，好好說，語速盡量慢點。”一上午答辯，先生坐在導(dǎo)師位置上，靜靜看著，一言不發(fā)。我知道，這是對導(dǎo)師教學成果的一次檢驗，期待各位答辯委員的評判，又是對學生的一次考試，需要他坐在邊上鼓勁加油。有先生坐鎮(zhèn)，大家心里確實很有自信和力量。

在先生與葉老師精心指導(dǎo)和鼓勵下，我學書、吟詩、作對、填詞、做學問，打下了較為扎實的底子，學會了對待學術(shù)與藝術(shù)的態(tài)度和方法。當年，我的論文被評為首師大2011屆畢業(yè)生“十佳優(yōu)秀博士論文”;2014年，從博士論文中析出的論文《敦煌漢簡橫向筆形書寫考察》獲得全國第十屆書學討論會最高獎;2014、2017、2018年，又連續(xù)獲批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國家藝術(shù)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成績微不足道，但永遠心懷感恩。

西北值得你去

畢業(yè)時，我準備跟隨我的論文答辯老師、清華大學陳池瑜教授做博士后，請先生寫推薦信。

先生說：“你讓小葉（葉培貴老師）擬一個初稿給我?！?/p>

兩天后他取出學院的信箋，根據(jù)葉老師寫的初稿，慎重寫下：

逸峰從我問學三年，為人謙謹樸誠，尊師睦友;為學勤勉精進，慎思明辨;為藝守正篤學，循規(guī)入理。各方面頗獲我心，我對他寄予后望。今轉(zhuǎn)益明師作博士后研究，我深為贊同，特向池瑜先生鄭重推薦，望先生不棄，給予嚴琢是幸。

歐陽中石敬識

2011.6.17

陳老師和清華大學博后辦看了先生的親筆信，欣然接納了我。只是不到半年，西北師范大學向我拋出了橄欖枝，要作為高層次人才引進我去創(chuàng)辦書法專業(yè)，在北京見到時任校長王嘉毅，談妥幾個條件，說好轉(zhuǎn)過年就上班。這對于想要做點成績出來的我來說，感覺機會來了。我跑去跟先生匯報，先生說：“好啊，到需要你的地方去，甘肅的書法氛圍我知道，西北師大是老牌大學，值得你去，支持你去！”先生的教誨和支持又一次給了我巨大的力量。2011年底，我從清華退站（后來重新申請進入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完成博士后工作），去了甘肅蘭州，開啟一段創(chuàng)建當時中國最西端的書法學科點的征程。

2012年初到了蘭州，西北師大是一所百年老校，創(chuàng)始于1902年京師大學堂，與北師大同根同源?？箲?zhàn)期間西遷蘭州，抗戰(zhàn)勝利后留下一半繼續(xù)辦學。我去那年，剛好110年校慶。甘肅人講信用，答應(yīng)我的引進條件一條條兌現(xiàn)。5月，學校開始新一輪機構(gòu)改革，在時任學校黨委副書記于樹青帶領(lǐng)下，成立西北師大書法文化研究院。于書記跟我商量兩件事，一是請歐陽先生題寫書法院院名，二是邀請老先生擔任我們的名譽院長。隨后，于書記和我專程前往北京拜訪先生。先生在院里辦公室接待我們，兩個要求爽快答應(yīng)。于書記又說，西北師大正值110周年校慶，逸峰正在策劃全國名家書法邀請展，如果先生方便也請賜個墨寶。先生二話沒說，起身來到外間上課的小教室，展紙鋪毫，當場寫下“西北師大書法文化研究院”“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采，切時如需。書學理念”兩幅字，一個四尺對開，一個四尺整紙。于書記奉上學校給的一點潤筆，先生堅辭未收并說以后有什么需要盡管跟逸峰說，盡量完成。2014年我請先生又題寫了兩幅字，一幅是“隆回縣富寨光彩小學”，一幅是西北師大圖書館館訓“積學儲典，啟迪智慧”。我跟先生說，在老家村里籌建一所小學，想請先生題個校名，先生很支持做這樣的事情，校名寫得非常精彩，注定將成為老家村小的傳世文物。西北師大領(lǐng)導(dǎo)說請先生給圖書館寫“積學儲寶，啟迪智慧”八個字，先生看了內(nèi)容之后想了想說，改一個字吧：“寶”改為“典”。我說太好了，這樣更加貼切圖書館的特點。后面這幅字是先生生病前兩天我去他家里取的，那段時間先生看上去很疲憊，但萬萬沒想到，兩天后先生就病倒了，而且，從此以后，再不能聆聽先生耳提面命。

先生再煥神采

2016年10月30日，我去醫(yī)院看望先生。說實在的，先生病倒后，一年多來還是第一次去看望，怪慚愧的。我到病房，先生并不知道，輪椅上的他，眼睛瞇著，我以為他睡著了，師母說他在聽戲。我在想，也許是想通過音樂的刺激，期望先生早點好起來吧。我蹲在輪椅旁邊輕輕喚先生，說我是您的學生李逸峰，我是西北師大的李逸峰，先生并沒有太多的反應(yīng)。然后我開始介紹西北師大書法學科發(fā)展的情況，因為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每次我向他匯報專業(yè)建設(shè)情況，他會不知疲倦地和我聊上很長時間。于是我在他耳邊慢慢介紹：我們的本科從2013年開始招生，在校生已有四屆120人，第一屆三個研究生也入學了。我們從2014年開始開辦了面向成人的高研班，每年一屆，已經(jīng)結(jié)業(yè)兩屆100人。我們還承擔了書法教師“國培計劃”培訓任務(wù)，與市縣教育部門聯(lián)合舉辦了多期教師培訓……這時，先生眼睛睜開了，又煥發(fā)出少有的神采！先生說不出話，他用這種神采來激勵學生，他的神情很滿足！先生曾幽默地說，他不是大師，是老師。先生是一位從小學一年級一直教到博士后的老師，是一位詩書畫哲學戲曲全能的老師。老師是一位德藝雙馨的尊者。老師的眼神，讓我終生難忘！

自先生病倒后，我非常害怕這一天到來。

但終究來了！這一天，奉上一瓣心香，化作兩句聯(lián)語：

先生素有士風，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何處更尋尊者，詩之清，書之精，畫之雅，教之專。

佇立靈堂，我靜靜地望著先生，先生的眼神，充滿慈愛，充滿溫暖，嚴厲而平和，期待而滿足。

先生遺像旁，是葉師培貴教授撰寫的挽聯(lián)：

德洽千秋，望尊山斗;

道弘六藝，澤被梓楠。

這是對先生一生的高度概括，也表達出大家對先生的無限敬仰和緬懷。

先生，您一路走好！

弟子 李逸峰于鄭州大學

2020年11月8日

（李逸峰，2008年考入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攻讀博士學位，師從歐陽中石先生、葉培貴教授?，F(xiàn)為鄭州大學書法學院常務(wù)副院長、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河南省特聘教授，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高等書法教育分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