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昕
在北京,家里、院里養(yǎng)什么花、種什么草,似乎都有講究,都有雅俗之分,這里說說我在這方面的一些親聞、親歷。
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天祖母讓我到花店買些草花籽。記得買回的有串紅、喇叭花、牽牛花、雞冠花、蝴蝶花、孔雀花、三色堇、百日紅等等?;丶液笤诒狈繓|廊前,由祖母指揮,我挖了幾條壟,埋下去,澆上水,似乎沒多少日子,就長出一片姹紫嫣紅。我和祖母都很高興,祖父卻不高興了,說:“刨了!”問為什么,說:“太俗!”問種什么,祖父說:“芭蕉!我跟元方說了,從他那兒移?!?/p>
元方姓趙,蒙古人,清末大學士、軍機大臣榮慶之后。他是銀行家、藏書家,祖父的好友之一。他家住西城翠花街,宅子橫跨兩條胡同,非常大,宅有園林之勝。果然沒過多少日子,芭蕉就來了。高高壯壯的樹干,碩碩大大的葉子,黃黃綠綠的顏色,帶來一派南國風光。夏夜聽雨打芭蕉,清寂幽遠,與李清照詞中“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境界很相似。
趙元方又送了祖父兩只荷花缸,一大一小,大的直徑一米左右,由整塊大青石雕鑿而成,缸身遍布花卉圖案,由三個重重的石墩架著。荷花粉嫩嬌艷,綠葉托著,有一種雍容典雅的姿態(tài)。秋雨入池,夜?jié)q無聲,李商隱“巴山夜雨漲秋池”約略近之。
能散發(fā)香氣的花,祖父最喜歡的是南方的米蘭。深綠色的葉叢中,點綴著米粒般大小的金黃色小花,香氣幽深淡遠。而且米蘭有個特點,越是近前聞,越聞不見。有點兒距離,就有幽香暗來。仿佛它在教人不要心浮氣躁地亂聞,而要氣定神閑地安坐等待。其次是北方的茉莉。萬綠叢中白花似雪,花朵飽滿,花香馥郁。放進茶葉筒,香氣永遠不散。再就是金銀花。金銀花是蔓生植物,盛開時十分壯麗,滿架綠葉之間,黃白兩色花朵重重疊疊,香氣隨著晚風一陣又一陣飄出,滿院子都是它的味道。而最可怕的是一種名叫“夜來香”的“香”,每當它夜間開始“工作”,就得趕快關窗閉門。因為那是一股強烈的帶辛辣氣的“怪香”,刺人口鼻,讓人喘不上氣。不知是誰種的,后來趕快刨了。
月季和曇花也為祖父所愛。祖父養(yǎng)月季,很注重品種,所種的月季顏色有紅、黑、橙黃、藍紫、綠白等等,外邊很少見。但曇花更少見。家里有一盆曇花,但不是祖父養(yǎng)的,是別人送的。送來時,上邊一共有四十九朵,估計就在當晚開放。祖父大喜,還請前院的街坊們來一同觀看。曇花開放總在晚上九、十點后,夜深人靜之時,而且它倏忽而開,瞬間即落,所以幾十年從不熬夜的祖父,也破天荒地看完了曇花從開放到凋落的全過程。曇花一現(xiàn)確實值得欣賞,紫色包衣打開后,白色大花徐徐綻放,又緩緩凋謝,整個過程莊嚴而肅穆。那種靜靜來、悄悄去的從容氣度,令人浮想聯(lián)翩。尤其我家這盆有四十九朵之多,你開我落,此起彼伏,宛如一個盛大壯麗的舞臺。
家里有兩盆麥冬草,放在北屋正中廊下的臺階兩側(cè),架在兩個花墩上。麥冬草的形狀和松枝類似,不過它是青綠色或翠綠色,結(jié)出的果實酷似一粒粒鮮艷的紅豆。我曾問祖父,這是否就是他教我唐詩中“紅豆生南國”中的紅豆。祖父說,不是,但很像。
入秋以后,自然就是菊花。家里的菊花大概有十幾盆,顏色有黃、白、紫、橙、粉、綠、墨等,且形態(tài)各異,沒有重樣兒。每逢這時,祖父總?cè)靸深^請朋友們來家賞菊、飲酒、吃螃蟹。但每逢這時,祖父卻不喝他平時必喝的白酒,而是與客人們一齊喝燙得熱熱的黃酒。我還記得家里那時有兩套喝黃酒用的杯子,每套12個,裝在很漂亮的長方形盒子里。每個酒盅外邊有一個四方形水注,為了往里注熱水把酒盅燙熱。酒盅上印著松樹、梅花鹿、僧人等彩色圖案,我曾想拿走兩個當玩具,大人沒給。
入冬以后,花草凋零,但是有兩樣祖父培養(yǎng)的花卉恰在此時開放。首先是臘梅,這是看去一棵枝干虬曲的老樹,每到年底,就開出滿樹嬌小的黃色花朵,散發(fā)出陣陣香氣,極其清幽。每當這時,祖父總招呼家人前來欣賞。臘梅花開春前,多在瑞雪飄飄之時,故古人有“踏雪尋梅”之說。
若說“歲寒三友”松竹梅,家里靠西墻倒是種著竹子,先是密密麻麻一長排,再后來變成重重疊疊一大片。黃昏斜照,夜空月輝,每每將竹影映射得萬般迷離,如至幻境。
松樹都種在墓地周圍,不能種家里。好在家里有兩個盆景松樹,算是湊成了“歲寒三友”。
其次是水仙。水仙似乎被文人們稱為“案頭清供”。最好的產(chǎn)地是福建漳州,祖父的學生們每年都會送幾頭來。我小時候,水仙沒長成時,我覺得它像一頭蒜,長成后,我看它又像兩棵蔥。所以我不明白祖父為什么要用一個非常漂亮的、以后才懂得是雍正胭脂水色的水盂把它供到書案上,且不時對人贊賞它。
我覺得在祖父看來,凡是那些好活、好養(yǎng)、好擺弄的花草,都俗。他尤其不喜歡石榴樹。可北京的胡同院落里,種石榴樹很普遍。我也曾想種棵石榴,祖父不同意。問原因,說:“俗?!痹趺此祝空f,“顏色不正?!表樦娓傅南敕?,我發(fā)現(xiàn)石榴的顏色果然不正,它說紅不紅,說黃不黃,還有點怯。這也許就是祖父和他的朋友們評花時所說“顏色不正”或“花色太亂”的原因。
祖母對花草則采實用的態(tài)度。在祖母看來,指甲草,可以染指甲;白鳳仙,可以治腳氣;茉莉,可以泡茶;荷葉,可以熬粥;金銀花,可以泡水喝,去上焦火等等。祖母也會美化,比如祖母嫌葡萄架滿架綠葉太單調(diào),便沿架種了爬蔓的鳥蘿,開出的粉紅色小花很嬌媚,但又被祖父認為俗。
我那時還小,只干兩件事,一件是賣力氣當“花匠”,刨溝澆水搬盆運土;另一件是玩耍。院子里真是聚集著無數(shù)生命:葡萄架下,馬蜂;池邊,蜻蜓;花間,蝴蝶;樹上,膩蟲。夜間還有螢火蟲。對那些五彩繽紛的花朵,我也有自己的喜好。記憶最深的是麥冬草前邊的地上,有一簇荷包牡丹。開放時,濃濃的綠葉之間懸掛著一個個荷包似的粉色花朵,與電影中看來的女孩子送給男孩子定情的荷包一般無二。尤其那種粉嫩嫩嬌滴滴的顏色,非常令人喜愛。 聽說是多年前祖母種下的。祖父又說它俗,但我力爭保留,終于免去它的滅頂之災。與祖父相反,我雖不討厭名貴花木,卻也深愛一般花草,甚至野草野花。這樣的野花野草,家里墻跟下,旮旯里就有兩種,二月蘭和狗尾草。
二月蘭是紫白色的野花,狗尾草是黃綠色的野草。它們不怕熱、不怕冷,不怕雨、不怕風,不怕日照少,不怕土壤差。有土就能長,有縫就能鉆。但它們花色尋常、草色一般,又太多太普遍,就不受人重視。每年秋去冬來,我把那些只能在溫室里越冬的花木往屋里搬時,又為留在院里怕冷的花草“穿靴戴帽”時,它們只是遠遠地望著。但它們在冬日漫天的風雪咆哮聲中,頑強地生存下來了。有人說,這倆,一個窮命,一個賤命。我卻覺得它們像一對不離不棄的伴侶,意氣昂揚的窮小子和窮姑娘。從某種意義上說,窮困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城市園林可能不把它們當回事,可你進到山野,漫山遍野的二月蘭如海,坡頂崖下的狗尾草如浪,你也許就會感到美麗未必強大,強大才真正美麗。因而,我喜歡所有花草,因為它們也是我的人生導師:就像一現(xiàn)的曇花,生于恬淡,死于安寧;就像狗尾草二月蘭,執(zhí)著堅定,永不屈從。
(摘自北京出版集團《霜天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