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媖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銀子一樣的月光驚動即將睡覺的蘇軾。仿佛有一朵曇花在他心中盛開,他不想睡了,興沖沖到承天寺找張懷民賞月。
好巧,張懷民竟然也沒有睡!
于是,兩個同是貶謫黃州的男人,一同踱步到承天寺的院子里,任泉水一樣空明的月光把他倆浸透。那些竹子和柏樹的影子像水中藻荇在他倆身上寂寞浮游。
這個月色皎潔的夜晚,被蘇軾用85個字記錄了下來。那夜,距離蘇軾在湖州任上被捕已經(jīng)過去四年零三個月。
驚懼,害怕,絕望,慶幸,謹慎,小心,緊張,失意,彷徨,孤獨,曠達,超脫,……這些詞語指代的情緒是蘇軾漸次趟過的河流,而這些河流在夜晚的時候顯然會流淌得更加激烈。
他是元豐三年二月到的黃州,一直待到元豐七年四月。
四年又兩個月的時間里,除了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還有好幾個甚至好多個夜晚從時間的長河里被蘇軾拎出來,寫上了名字,成為他的囊中物。從此這些夜晚,誰也拿不走了,它們永遠地屬于了蘇軾。
時間沒有任何標識。你不記住它,它就會像沒有過一樣。但是也不用慌張,我們自己可以在時間上刻下標記。不想忘記的時間都把它刻一個記號,使它成為有屬性的時間,成為某一個人的時間。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被蘇軾完美地記錄了下來。
隔著935年的時光,我仍然和蘇軾有一樣的感慨: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那個叫張懷民的人,若不是《記承天寺夜游》,他早已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可是若沒有他,蘇軾便少寫出一句令人看到就驚喜的句子:“懷民亦未寢”。因為張懷民的“未寢”,蘇軾的興致不僅沒有打折扣還喜出望外了一些。這喜悅不比月色入戶的喜悅差分毫。蘇軾被月光驚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起了邀人同賞月的心思,“月色入戶,欣然起行”。若懷民已睡下,即使可以叫起來,畢竟從心情上便不流暢了。
承天寺那晚的詩人,率性,任情,自由,達觀,甚至可見得兩三分的天真在里面。
在我少年時期,經(jīng)常會把《記承天寺夜游》和王子猷的“雪夜訪戴”弄混。除去雪色和月色同樣的潔白,除去兩人都是將眠未眠之際被雪色和月色激動得逸興遄飛,便是因為這兩夜中的蘇軾和王子猷有同樣即興主義的瀟灑氣質(zhì)。
承天寺真的是個看月亮的好地方。它至少有個院子,穩(wěn)穩(wěn)盛住水波一樣的月光。承天寺的月光必然比別處的更濃郁,更深邃,更容易感覺到月光的存在。承天寺的四周,是茂林修竹,有清雅幽靜的品質(zhì)匹配詩人寄托在月亮上的精神氣質(zhì)。
貶謫之官貧窮且缺少自由。俸祿是沒有了的。若再遇惺惺作態(tài)的地方長官,那真是精神和物質(zhì)都得不到解脫。
蘇軾比較幸運。當時的黃州知州是徐君猷。此君個性通達,亦慕風雅,對蘇軾這位名滿天下的謫官甚是禮遇,有時候甚至攜酒至蘇軾居住的臨皋亭與其共飲。
困于經(jīng)濟,寺廟成為貶謫官員們寓居的首選地。承天寺,是張懷民的寓居之所,而定惠院,是蘇軾在黃州的第一個棲息地。蘇軾在定惠院發(fā)現(xiàn)了一株海棠,欣喜至極,如他鄉(xiāng)逢故知。
海棠在蜀中甚盛。此花是唐時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從他洛陽平泉山莊帶去贈給蜀中名妓薛濤的。后在蜀中繁茂?!爸粸楹L?,也合來西蜀?!边@株故鄉(xiāng)的名花,與貶謫的詩人相遇在他鄉(xiāng),令蘇軾驚訝又感慨。這一情緒波動下,蘇軾寫下28句長詩《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這株唯一的海棠,令兩人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淪落人,蘇軾的情緒像決堤的水。
那是元豐三年的詩。
此后,蘇軾與這株海棠定約了一般,“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
徐太守寬容,詩人得以緩緩將息自己的精神傷口。
到元豐七年春天,蘇軾又帶酒對花飲。此次詩人寫下的句子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弊詰z情緒已經(jīng)一筆勾銷。他仍然憐愛這故地繁花,卻再無哀戚。 “照紅妝”之句是以詩人的豪情俠義及蓬勃的精神力量鋪底才寫得出來的。他的輕狂回來了,他的隨性自在回來了。他與朋友在購買田地的路途中遇大雨?!巴薪岳仟N,余獨不覺”,天晴后便寫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樣鏗鏘無畏、傲然肆意的句子。
風云之氣從他字間瀟瀟而來。
而元豐二年秋冬,蘇軾窩在井底大的房間里,日夜遭受臺官們的酷審。“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這是關(guān)押在他隔壁的開封府尹蘇頌后來回憶的。
蘇軾寫自己:“去年御史府,舉動觸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無一席?!彼讵M小的牢房里渡過了生命中最惶恐的130天。
湖州被捕時,蘇軾以為是要被賜死。押往京師的途中,蘇軾想過投揚子江。兩次想到死亡,是他對被捕一事最深的絕望,亦是他絕境里所能想到的對親友最大的顧全。
“一旦有患難,無復(fù)相哀者。”“烏臺詩案”是文字獄。事出文字,發(fā)聲者可能株連入案,入獄者可能罪加一等。平日與蘇軾交好的朋友們都噤若寒蟬。
蘇軾的好朋友、駙馬王詵最先得知蘇軾要遭逮捕,派人通知蘇轍。王詵因此落了“泄露密命”的罪名。蘇軾弟弟蘇轍上書皇帝,表示愿意以在身官贖哥哥的罪,被貶到江西筠州做監(jiān)酒。
除此之外,業(yè)已退休的范鎮(zhèn)和張方平為他上疏求情。
再之外,便是沉寂了么?
不。不是的。
左相吳充及起居注官王安石弟弟王安禮先后在宋神宗面前為蘇軾仗義執(zhí)言。
吳充問神宗:陛下以堯舜為法,而不能容一蘇軾,何也?
王安禮對神宗說:蘇軾以才自奮,以為爵祿可以立取,但自來碌碌如此,心里不免絕望,今一旦置于理,恐后世謂陛下不能容才。
千人諾諾,數(shù)士諤諤。
這些直言,蘇軾沒聽到。
但他肯定知道的。就像知道承天寺那晚的銀色月光一樣,詩人知道人間一切美好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