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術(shù)學(xué)
清道光年間,成都。一冬日,夕陽燃盡,暮色四合。
李老板吩咐店伙計關(guān)門,自己踱回費盡一生心血收藏的珍稀古玩偏房去看望它們。房不算大,四壁玉器琳瑯,金銀器皿東疊西壘,滿室寶氣。
李老板進屋后,悚然一驚,室中間放著半人高集雞血、凍石、彩石于一體的巴林石不翼而飛。
當(dāng)即報案,捕快撒遍全城,連搜數(shù)日,巴林石宛如空氣遁入蒼穹,無影無蹤。
天漸寒,不覺落雪盈尺。李老板須發(fā)盡白,人日益憔悴。
一日,店伙計推薦一綠林飛賊喬洼。此人瘦若竹竿,動作敏似猿猴,攀房越脊輕靈如燕。
喬洼攜重金遍訪山林。
二
青城山。
風(fēng)寒雪白,蒼山遒勁,荒野凋零。
喬洼身著緊身衣褲,木桿般直立,手握的鐵柄鐮刀閃著星點寒光。
腳下冰巖如鐵,衰蒿敗草蕭瑟飄搖。
對面,盜賊劉振有佝僂如弓,輕咳連連,皮襖皮褲破舊不堪,腳上趿拉著鞋,一副邋遢相。
喬洼:“劉振有,還用我動手嗎?”
劉振有提溜一下褲子,熊了吧唧的聲音:“我都五十多歲,黃土埋脖、看著太陽就看不著月亮的人了,你就放我一馬吧?再說,還有五天就過年了,催債的過了臘八就歇菜了,你比催命鬼無常還操蛋?”
喬洼硬硬地回說:“跟我回去!”
劉振有腰弓得像蛤?。骸岸贾形缌?,我得回去吃飯了,早上吃的蕎面疙瘩湯不頂勁!”說完轉(zhuǎn)身往回走,拖著鞋,鞋底打著腳板,啪嗒啪嗒作響。
喬洼大喝:“站??!”
樹上雪簌簌而落。
劉振有倉惶回身,眉眼一副耍賴相:“小子,我也從20歲時活過來,那時候,我一根搟面杖就對付一頭狼,我也沒狂得跟你似的!你說我偷了,你得拿出贓物來,捉賊捉贓你爹肯定教你了吧!”
喬洼:“現(xiàn)在是道光年間了,不是你20歲時候的事了,偷沒偷到成都自會說明白!”
劉振有冷哼著轉(zhuǎn)身。
喬洼身形一動,身子已然從老劉頭身邊箭般掠過,同時咔的一聲脆響。
喬洼已站在老劉頭身前。
喬洼的鐮刀已由反手交到正手。
老劉頭面色大變,轉(zhuǎn)首瞅身邊一棵盆粗的榛樹。
樹巋然不動。
老劉頭嘴在哆嗦。
風(fēng)掠過。
樹轟然倒下,摔在堅硬的土地上,露出被鐮斬的齊刷刷的樹杈。
喬洼:“我就想帶你走?!?/p>
老劉頭一改懦弱變?yōu)槁暽銋枺骸澳惚饶愕€孬種,你要想帶我走,只能帶走一具尸體。”
喬洼轉(zhuǎn)身:“我就帶你走。”
劉振有歇斯底里地喊:“我老劉頭撒尿都頂風(fēng)撒,你將我整死就走,留一口氣就不走!”
喬洼鷹目如電:“你說了不算?!?/p>
劉振有后退,“小子,我不會走!”
喬洼步步前逼,志在必得。
劉振有小心翼翼后退:“小子,你別看咱熊,咱不是稀泥,誰咋捏咋是?!?/p>
喬洼仍在向前,手中鐵鐮沁出令人膽寒的星點寒光!
劉振有聲音又軟下來:“小祖宗,回去吧,別逼我。”
喬洼步子向前,手中鐮在微微顫抖。
劉振有仍在后退,面容越來越緊張,呼吸漸漸不勻,冷汗細(xì)密地從額上滲出,左手不斷擰鼻子。
劉振有口氣又軟下三分:“好孩子,你回去吧,娶個老婆,好好過日子,別跟你爹似的,圖啥?”
喬洼氣得牙齒交錯:“我爹抓了你三年,死前還囑托我抓你,要不是你這個老棺材瓤子,他哪會這么早就沒了!”
劉振有自顧自絮絮叨叨:“干啥說啥,賣啥吆喝啥,誰叫他和咱一樣,干這個倒八輩子霉的行當(dāng)了;再說,他放著好吃好喝的日子不過,抓我他不是找倒霉?再說,他和張一百尿不到一壺里,當(dāng)官的整他和我有逑關(guān)系!”
喬洼沒耐心聽他婆婆媽媽,仍在向前逼近。
喬洼仍在向前。
劉振有情緒沮喪地立在原地,瞅著喬洼。
喬洼腳一探出,地面突地掀起一團黃土,一狼夾子閃電般合在一起。
喬洼一聲慘叫,鋒利的狼夾子牙齒嵌在喬洼腿上,血一下噴濺出來。
劇痛令喬洼暴怒:“老雜種,我沒對你下手,你對爺下手?!”揮手一鐮斬在狼夾子的鐵鏈子上,火花如爆,鏈子被斬了大缺口裂開,鐮刃也齊根折斷。
劉振有擰擰鼻子,憐惜地瞅著喬洼:“有種,多好的料子啊,可惜啊,跟土坷拉似的聽不進人話!”
喬洼一聲震天大吼,人凌空躍起,腿上甩出一條血線,直撲劉振有。
劉振有笨拙地伏地滾開。
喬洼已甩開狼夾子,兩條腿血肉模糊,狼夾子上皮肉絞在一起,血淋淋的扔在巖石上。
喬洼再次躍起,怒目僨張,手中鐵鐮狂風(fēng)暴雨般橫砍豎掃。
劉振有連滾帶抓,狼狽不堪地躲閃。
喬洼情緒完全失控,手中鐵鐮把將山石砸得火花四濺。
劉振有一個躲閃不及,被鐵鐮把砸在腿上,喀嚓一聲,人便跌了出去。
喬洼見擊中劉振有,怒氣一瀉,人立即不支,跌倒暈了過去。
天空傳來鳥鳴聲。
三
劉振有爬過了兩座山頭,依然甩不掉這頭衰狼。
劉振有汗?jié)窭仙溃吭谇捅谶?,手中緊攥雕石鑿子。
衰狼老且病,身子趔趄著逼近。
劉振有利用狼未進攻間隙,折樹枝、撕樹皮將腿捆住。
衰狼努力站穩(wěn)身子,它在等劉振有饑寒自斃。
劉振有捆好斷腿,躺下,轉(zhuǎn)為胎息。
衰狼試探著前行,快至他身邊時候,弓起身子,聞了聞呼吸,齜開利齒朝臉?biāo)喝ァ?/p>
劉振有一招萬蛇出洞,雙手射出。
衰狼只是假攻,鑿子雖然扎到,卻被它一縮頭卸去力道,饒是如此,衰狼頭皮被拉開,一道血線流下。衰狼轉(zhuǎn)了個圈,從下盤進攻,它準(zhǔn)確地撕在劉振有的膝蓋上,卻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敏捷地躍開。再看劉振有的雙膝之上均捆著雕刻用的鑿子,鑿子之上,尚殘留著狼毛。
衰狼迅疾后退,速度不讓壯年,利爪在地拖出兩道凍印。衰狼的嘴唇和脖子在汩汩沁血。
劉振有一襲未達,后續(xù)緊跟,想置衰狼死地,卻動了傷腿,豆大汗珠從額頭滾落,筋疲力盡,毫不掩飾地喘息著,盯著衰狼。
對峙。
四
喬洼瞄蹤:除了人跡,多了狼痕。
腿上,血凝成冰,麻木無覺。嗓子著火,他掌擊大樹,樹上雪團撲簌而落,他接住,以齒崩斷雪塊解渴。
逶迤爬行,很快,他就看到了劉振有和衰狼對峙。
他挪到一棵山楊樹下,坐起,靜待事情發(fā)展。
遠(yuǎn)天氤郁成烏,至后半晌,大片的雪飄下來。
喬洼倚著銀杏樹,半坐,調(diào)勻呼吸,運用七經(jīng)八脈抗饑御寒。
衰狼回身,打量喬洼,喬洼手上扣了一塊巖石,側(cè)耳,靜等衰狼靠近。
劉振有看喬洼身子顫抖,他思索了一會,突然出言阻止:“傻小子,你下盤已經(jīng)斷了個逑的了,你如果運用奇經(jīng)八脈,會讓氣機亂竄,弄不好你就扔在這荒山野嶺,做孤魂野鬼了?!?/p>
喬洼睜開眼,意念停下:“老東西,用你管?”
劉振有:“傻小子,你用小運轉(zhuǎn),就是導(dǎo)氣神闕、丹田、會陰、命門間運行,一樣可養(yǎng)精蓄銳。”
喬洼看看漫天的雪,饑寒襲來。他努力咽口唾液,然后依照劉振有指導(dǎo)方法,試著運行了幾遍,覺得內(nèi)丹如紅日蓄存,知道他并非要害自己,他覺得自己內(nèi)心動了一下。
衰狼用尾巴來回打掃,不讓大雪覆了自己。
夜色四漫,山間獸嘯鳥鳴。
人狼均懂——魚死網(wǎng)破就在今夜。
五
劉振有斜眼望著不遠(yuǎn)處的山洞口,洞口在一簇荊棘掩護下,外人很難察覺,他輕輕發(fā)出一聲嘆息,為目前境遇,抑或是為那塊石頭。饑腸轆轆,身子微顫,四野黑黝黝如同往事壓心而來。
他強壓著恐懼:“哎,小子,咱倆聯(lián)手把這頭狼滅了吧?”
沒有回音。喬洼身上覆蓋著一層雪。
劉振有:“小子,小子——”
回答的只有冷風(fēng)尖嘯。
劉振有:“小子,我知道你的算盤,你等老狼咬斷我的喉嚨,然后就出手滅狼。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是一頭半個多月沒進食的狼,它一旦喝了我的熱血,體力就會大增。”
還是沒有回音。
劉振有搓著身上各關(guān)節(jié):“完了,凍死了!可憐見兒,我可是被你逼的,你到那邊見到你爹,說老家伙我只要雕完這塊石頭,就去追你們。你爹仗著拳頭硬,十年前就抓我,我拳頭比他軟,腦子卻比他好使,他能斗過我嗎?氣死他也算活該?!?/p>
喬洼抖掉身上的雪:“老劉頭,我只是不明白,你偷玉鐲給玉面狐貍我爹能理解,你偷這塊石頭我想不明白?!?/p>
劉振有咳嗽著:“原因很簡單,李老板從福州請來一個雕工,那個雕工是個匠人,他會把這塊天賜之石毀了的?!?/p>
喬洼:“毀了是人家李老板的事?!?/p>
劉振有:“可是我先是一名雕藝師傅,然后才是一個賊。”
喬洼:“我不懂。你干嗎要惹成都首富,別說你劉振有,就是天振有,也跑不掉,他已經(jīng)懸賞到三千兩了?!?/p>
劉振有:“不能讓庸人毀壞天物。十年前,我偷了府尹大人的鐲子,就是看他老婆不配戴那天物?!?/p>
喬洼冷哼著:“你還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振有有點著急:“小子,真不是,我是偷著送到玉面狐貍修行的道場的。她至今不認(rèn)識我,我能容下一切,偏偏容不下丑?!?/p>
喬洼哈哈大笑:“丑,你就是世上最丑的人。老劉頭,告訴我石頭藏哪里了?我回去交差。這劫你橫豎過不去了。”
劉振有:“你說得有道理,但是這塊石頭我寧肯讓它和青城山作伴,也不能讓充滿匠氣的雕工禍害了!”
喬洼:“財迷?!?/p>
劉振有搖頭:“傻小子,你不懂美,我不和你說了。我給你說,熬過五更,我們就能見到明天的太陽,熬不過,就摸閻王鼻子去吧?!?/p>
兩人話不投機,沉默。
時間一點點往前走。
夜風(fēng)如同萬千鋼針,無隙不扎。
五更,天至冷。
一陣?yán)滹L(fēng)砸來,劉振有伏在地上,哆嗦不止。
劉振有將身邊石頭用鑿子摳起:“傻小子,真凍死了?狗日的天,作孽!”
風(fēng)起云散,寒星點點。
劉振有也在顫抖,面色發(fā)青,雙手已經(jīng)攥不住東西,他從身上扯出牛皮繩子,將鑿子捆在手上。
遠(yuǎn)處傳來陣陣貓頭鷹叫聲。劉振有掙扎著往前爬,卻從白雪虛掩著的石頭上摔了下去。
老狼抖掉身上雪,喝了兩口冷風(fēng),開始一步一步走向劉振有。
劉振有一動不動。
老狼吸取上次教訓(xùn),徑直走過劉振有,將上方的石頭推下來。
石頭碾過劉振有。
劉振有一動不動。
老狼猛然發(fā)動攻擊,瞬間一改老態(tài),如同一道閃電,就在它沖到劉振有頭部時候,劉振有確實凍僵了,他試圖動一下,卻動不了。老狼露出鋒利的牙齒,朝劉振有脖子咬去。
就在這時,發(fā)出咔咔咔掙碎寒冰的聲音,喬洼從地上彈起,在黎明的皓月下,鐵掌高高舉起,宛如探進了月亮一般,撲向餓狼。餓狼放棄劉振有,扭著身子躲開。
劉振有舌頭凍得不好使了,哆嗦著:“快,跑,別,別管——”
喬洼一擊不中,老狼利齒已經(jīng)朝面門撕來,他猛然抱住老狼。
劉振有大急,卻動彈不得:“孩子,快,跑——”
喬洼:“老劉頭,你一定要雕美!”
只見喬洼抱住老狼,老狼牙齒嵌入他的肩膀,他們渾身是血地滾下峭壁。
山谷回音,幾只大鳥驚飛天空。
劉振有掙扎爬起,伏在懸崖邊,老淚縱橫。
一片漆黑,遠(yuǎn)處有一顆流星劃過。
風(fēng)聲起,泣泣訴訴如萬千人哀鳴,鋪天蓋地的四散開來。
六
十日后,天轉(zhuǎn)暖,一雪絮飛揚的日子,劉振有趕著馬車連同巴林石回來投案。
劉振有佝僂如弓,輕咳連連,雙腿已折,唯一雙鷹目如電。而巴林石已雕至過半,山、樓、亭、畜栩栩如生。
官府聞訊收了過去,押至水牢,隨即開堂,一審定罪,斬之。
劉振有并不恐慌,淡然如水。只是再三懇求讓他雕完那塊巴林石,官府怕他毀之,不允。
李老板聞訊,認(rèn)為劉振有既喜石如命,又能奪其天工,乃石緣也,遂允之。
獄卒監(jiān)視下,在李老板家中劉振有繼續(xù)雕之。
李老板一日三餐豐盛,劉振有并不言謝,只是晝夜不休,雕粉簌簌而落,眼看花鳥魚蟲在石上繁盛,而劉振有虎口已經(jīng)被磨破,血殷殷而滲,雕刃上血與石和成一團。
天飄雪不停,再有一日已是冬至,寒至極點。
劉振有死期便在冬至。
李老板愛才心切,上下打點,終免其死罪。由于劉振有全神貫注,為免其分心,未告之。
劉振有自知石緣已盡,更是勤懇,整塊石已然玲瓏真趣,奪人眼目。
夜,挑燈完成最后期的處理工作,虎口血滴滴入地,已然紅紅一片。雕刃被血浸得微紅。
到天亮。雪更大。
李老板披上貂裘,漱完口后踱到雕室,欲將喜訊告之。
入室,悚然一驚。
巴林石已經(jīng)雕完,日月星辰皆為其匠心獨運、藝石合一而眨了一眨眼,顫了三顫身。
再看劉振有伏于地上,試其鼻息,已然斷氣,雕刻用的鐵刃血染欲流。
李老板淚盈雙目,頓足嘆息——
窗外,大雪如被,撕棉扯絮,裹天鋪地飄下來。
雪花飄飄。
雪花飄飄。
雪花飄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