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一朵花的名義來到這個世間,盛開在回憶的深處,經(jīng)久不敗。在夢中,她來過,是我在意的人。——題記
過去曉得夢是擾眠的,但外祖母去世后的日子,夢便成了奢侈之物。除了前兩個月的深夜里,外祖母習(xí)慣性地寑入夢中,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便鮮少來訪。我問母親,她告訴我這是外祖母擔(dān)憂我們牽掛她的緣故。
外祖母走的前兩個月,她常常出現(xiàn)在夢中,但是醒來時這些夢的具體物象又全然不記得,只記得外祖母來過。也許是這些夢過于牽腸,以至于外祖母不遺一物地將其帶到另一個世界里珍藏起來。我不知另一個世界是否如這個人間一般:有明媚的陽光,有河岸圍出的漂亮的蘆花,有外祖母最喜歡的灑金柏,我希望她在那處過的很好。
在外祖母離世的兩年多后,再從新踏足這片闊別已久之地,心情仍有些郁郁。走到外祖母的祖屋廳里,廳頂被雨后的霉子嚙咬的大片的青漬,黃泥敷過的屋墻,被雨水洗出坑坑洼洼的痕跡。廳上相框里的照片漸褪出漬黃的輪廓,照片上的她很慈祥,微揚(yáng)起嘴角的模樣很好看,像一朵枯瘦的花,是溫柔的足夠令人心安,興不起一絲怒意。記憶中,外祖母年逾八十牙齒還是整齊未落的,臉上布滿了溝壑,兩頰上是不均勻的淡黑塊斑,身上是那件在盛夏時常穿的藍(lán)紫色的碎花襯衫,而停留在回憶里的形容終究只能停留在回憶里了。自舅舅辟新房起,這一切遲早要落寞的,像記憶所殘留的痕跡被堆砌在角落里,無人問津,等待著來人拂去積塵。
我打開了廚房的板門,門樞緩緩輾轉(zhuǎn),發(fā)出畢剝的聲響,像只被囚禁已久的小獸。塵兒從褪色的門帖縫隙里抖落,似一場臘月的清雪,醞釀了大半個年頭。灶頭上裂痕密致的鹽罐,為煙火熏透的半丈黑墻,還有那鑲嵌上銅環(huán)的碗柜。這些物什與兩年前擺放的位置無甚改變,只不過再也見不到那個在廚房里忙活著的熟悉身影。那一刻,不知不覺,眼底的水澤從臉側(cè)淌下,被門外魚貫的冷風(fēng)碾出一道淚轍來。記憶再次闖入腦海,胸口像被一塊石頭壓抑得快要窒息,眸子里忽地袒露出一幀幀影像,是兩年多前的場景。
外祖母從黑褲夾層的口袋里頭掏出了兩百,將那兩百折得整整齊齊,塞到我手里“這兩百塊錢給你”
我將錢塞回她的口袋里,我知道外祖母素來勤儉,身上的存錢并不富?!拔也荒芤?,這錢您自己留著吧,平時上離不開花銷。”
在那片息間,她的臉黑沉如鐵,嗔怪道“你這孩子難道是嫌棄我這糟老婆子的錢?再不拿著以后別來找我了?!?/p>
我知道她真生氣了,我硬著頭皮將那已經(jīng)被揉弄出折痕的兩百接過,她帶著我的手將錢揣入褲兜里,我低聲說了句“謝謝外祖母?!?/p>
她轉(zhuǎn)過身去,回頭看了我一眼,干涸的眼里孕育出溫柔而慈祥的笑意,還不忘囑咐道:“這一毛錢不多,給你買筆用的,記得買些吃的,上了大學(xué),勤勤學(xué),將來好好孝順你的父母?!?(長輩給孩子錢一般都會婉稱為一毛錢)
她看見我點了點頭,笑了笑,回頭邁出了廚房的門檻,彎曲的背影余留下的空白間漏進(jìn)了明媚的午光,斜照在臉上。
在我開學(xué)的沒幾日,便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啜泣不絕“啊星……你外祖母早上走了……”
撂下電話,我心底那一刻感覺到空,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空,但它卻又堵在胸口,疼得幾近要命,像錐子一樣反復(fù)在心頭刺戳。在上大學(xué)前,我覺得我余生不再會落淚了,因為落淚代表著懦弱,可是那一刻眼淚不知不覺得地沖下來,像頹唐的堤口瀉出的猛水一樣,再也止不住。外祖母不是好好的嗎?怎么會突然走了呢?我不相信……
在動車上,窗外的風(fēng)景格外的蕭條,我望著車窗,似乎聽到了外祖母常常說的那句話“人遲早是要回家的?!?/p>
過去的我總不以為意,如今,外祖母真的回家了!
那一夜靜得厲害,屋外是一派慘白的月光,灑金柏依舊籠罩著翠郁,鋪綴著一層月華,厚的似棉被一般。阿姨舅舅從四面趕赴回來,母親哭得像個淚人。外祖母靜靜地躺在一張床上,像入眠一樣,臉色安詳,鬢旁別著那枚發(fā)著銀黑的發(fā)夾,手腕上戴著那副看過去已經(jīng)有些年頭的銀鐲。漸漸地,外祖母身上被覆上厚厚的白麻緞和暖被,暖被上綴上一行“人字”相連的馨草,灑上星零的陳米。
我跪在地上,眼淚落下,此刻,我真正明白了何為死別,何為此生難見。外祖母生前便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離開的時候也亦是如此,不想給我們留下任何牽掛地離開這個世間。
但是外祖母,我真的想您!
當(dāng)夜,我與大人們?yōu)橥庾婺甘仂`,我看著埋進(jìn)外祖母指甲與頭發(fā)的火籠瓦盆燃著熏目的煙火,鐵盆里的紙錢燒成灰燼,被火的信使寄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希冀這些在人間褪成灰燼的的殘零,能夠跋山涉水地寄到外祖母的手中。那里有殷實的稻谷,讓她不會受饑,那里有用不盡的錢財,讓她不會手頭拮據(jù),然后她能夠?qū)さ酵庾娓?,分享他離去后的故事。
出殯那天,火籠瓦盆被家里的長輩送入祠堂里。母親告訴我,這樣為了讓外祖母的靈魂在世間有所棲息。這句話,像極了小說里詩意的說法,但在這一刻卻無絲毫詩意可言,因為我希望這是真的,我相信這樣外祖母將還在這個世間,還在我的身邊。
外祖母的骨灰被置在安葬處里,我抬起頭望著寧靜的天空,好像欲從眼中奔涌出來的淚水瞬間全部倒流進(jìn)心頭,又麻又咸,辨不出一種具體的味道來,也許是一種永訣的滋味。
一切回憶縮回心底,將心臟裹挾得不留余地。
午間,吃著舅媽端上的一碗以濃油翻炒出的筍干,那是前兩年外祖母的手法,卻再也吃不出舊時的風(fēng)味了。即使熱油再濃再烈,翻過的東西再也回不到過去了。離開人間的人,殘留在人世的痕跡與味道才能夠引得活著的人去注目。也許在過去,這些東西是生而自然,是不褪色的習(xí)慣,如今這些是生而自然,是褪色的習(xí)慣。
我知道,生命的花,萎在了煙火的人間里,溫柔地怒放在所愛的人的心間,唱著歡歌,永不凋零。也許正如時間告訴我們的箴言一般“若世間有人在心頭念著她,她便盛開在那人的心中?!?/p>
作者簡介:
吳光昇(1997-03),男,漢族,福建省三明市尤溪縣,本科,學(xué)生,研究方向: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