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烏斯曼

王總的司機烏斯曼是個漂亮的黑小伙兒，卷曲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長且微翹的睫毛裝飾一雙大而水汪汪的眼睛。

當(dāng)初，王總調(diào)烏斯曼來給他開小車的時候，小伙子沒有表現(xiàn)出大家預(yù)期的喜悅。他在油罐車高高的駕駛室里，正隨著收音機里播放的旋律唱著一首節(jié)奏歡快的歌，聲音嘹亮，搖頭晃腦。大概是太投入了，他沒有聽見我們朝他喊話，直到他看見龍翻譯和我的確是在朝著他說話。他立刻停止唱歌，但張著的嘴巴沒有合上，神情有些緊張，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過錯。

龍翻譯沖著他大喊，烏斯曼，謝夫要調(diào)你去給他開小車了。謝夫在法語中是領(lǐng)導(dǎo)、老板的意思。烏斯曼磨磨蹭蹭地從大油罐車上下來，忽閃忽閃地眨著大眼睛，問我，給謝夫開小車么？是我么？這里有兩個叫烏斯曼的，是不是開挖掘機的烏斯曼呢？

他斜靠在一棵芒果樹上，白色舊T恤衫被塵土染成了土黃色，一身的油味兒、汗味兒、體味兒，這復(fù)雜的味道混合著芒果花的醇香，被原野的風(fēng)吹走又送回。

噢，烏斯曼，是你，開油罐車的烏斯曼。給謝夫開車，不會虧待你，工資肯定比你開油罐車高啊，重要的是，不用這么辛苦。

龍翻譯面帶微笑地和烏斯曼說著話，他臉上的喜悅比烏斯曼多。這喜悅一點兒也沒有感染烏斯曼，小伙兒憂慮重重，剛才唱歌的嘴巴一直沒有合攏，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又說不出來。宣讀圣旨般的龍翻譯沒有收到預(yù)期的反應(yīng)，他突然收起笑容，有幾分無趣也有幾分惱怒地說，明天去上班。

不論烏斯曼是否愿意，他必須服從命令。令我們不解的是烏斯曼為何毫無喜色，要知道，王總是在一大堆候選名單中選中烏斯曼的。王總是個挑剔的人，他挑選司機，不光需要駕駛技術(shù)好，還要求為人謹(jǐn)慎，手腳干凈，憨厚少言。這些要求中，為人謹(jǐn)慎、手腳干凈好理解，哪個領(lǐng)導(dǎo)都希望自己的員工具備這兩項品質(zhì)，倒是憨厚少言這個要求比較特殊，大概因為王總自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吧。

早在一個月前，王總挑選司機的消息就在工地傳開了，幾乎所有的司機都躍躍欲試，紛紛讓自己的主管去王總那里推薦自己，唯有烏斯曼是被主管主動推薦的。事后，主管忘記了告訴他。

在一串長長的候選名單中脫穎而出，烏斯曼不喜形于色，他的大眼睛后面隱藏著不安。不過這不妨礙烏斯曼按時去新的崗位上班。他果然是個勤快又謹(jǐn)慎的人，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擦洗王總那輛三菱吉普，黑色的車身在他近乎苛刻的要求下，煥然一新。車廂內(nèi)的座椅、墊毯也都清潔到位。王總滿意地站在不遠(yuǎn)處的乳油樹下，臉上有暗暗的得意神色。

那天我搭乘王總的車去七十公里外一座大城市的銀行提款，王總和我坐上車，烏斯曼卻突然不見了蹤影，我下車去找他，大門的保安說看見烏斯曼往村莊的方向走了，是一路小跑著去的。唉，這個家伙，臨陣脫逃了么？我心里正暗暗著急，一抬眼，看見烏斯曼正朝著我們的院子跑來。他換了干凈的襯衫和長褲，領(lǐng)子雪白，穿著皮鞋。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有些不自在，像穿著借來的衣服。香水的味道和他羞澀的笑容一起傳遞過來，令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他了。我見慣了他開油罐車時衣衫破舊的樣子，也見慣了他塵土滿面的樣子。昨天的烏斯曼還是一個在高高的油罐車駕駛室里唱著歌、渾身汗味兒的臟小伙兒，今天竟然像我即將去的某銀行的高級白領(lǐng)了。

一路上烏斯曼謹(jǐn)慎、沉默，車開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速度恰好。到了銀行門口，他下車，為我們開車門，送我們進入大廳，又出來。我隔著銀行的玻璃門，看見他把車開到一處樹蔭下，等著我們。

兩個小時后，我們從銀行出來。烏斯曼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我們，他迅速發(fā)動汽車，把車開到銀行大門的臺階前，下車，為我們打開車門。

多么得體的烏斯曼。

回去的路上，一向少言的王總和烏斯曼聊了幾句。他問烏斯曼，你高興為我開車嗎？烏斯曼憨憨地說，謝夫，為你開車，我要花很多錢買衣服和香水。王總被他逗笑了，烏斯曼卻不笑，他眉頭擰著，好像多么懷念穿著臟衣服、滿身汗臭味兒的油罐車上的日子。

烏斯曼為王總開車，一開便是四年。他越來越沉默，我很少聽見他說話了，更不要說唱歌了。

我一直懷疑，那個在油罐車上大聲歌唱的烏斯曼是不是眼前的這個烏斯曼。

阿瓦的娃娃

廚娘阿瓦是附近村莊的姑娘，看不出她的年齡，十七八歲吧。我總是看不出黑人姑娘們的年齡，她們發(fā)育早，小小年紀(jì)就身形豐滿、線條婀娜，像樹上掛著的熟透的紫芒果，顏色鮮艷、醇厚芬芳。

阿瓦來我們基地應(yīng)聘的時候，穿著絢麗的衣裙，戴著一款黑亮的假發(fā)。非洲的女性們幾乎都戴假發(fā)，不戴整體的假發(fā)套時，也是用一縷縷的毛發(fā)續(xù)編在自己的真發(fā)上?；驔Q定了她們的頭發(fā)生長緩慢，卷曲，貼著頭皮。長發(fā)飄飄大概是她們的夢想吧，戴假發(fā)也就幾乎成了習(xí)慣，而往真發(fā)上續(xù)編假發(fā)，簡直就是一項復(fù)雜耗時的工程。

阿瓦沒有什么烹飪的手藝，但是她勤快，給主廚打打下手還是很稱職的。擇菜、洗碗、洗衣、掃院子是她的工作內(nèi)容。她和主廚嘎佳很親昵，閑了的時候，她們互相給對方梳頭。先散開滿頭的仿佛永遠(yuǎn)也長不長的絨毛一樣的卷發(fā)，再一綹一綹地把假發(fā)續(xù)編到卷發(fā)上，編成小手指般粗細(xì)的小辮子，邊編邊抹油，是廚房里的烹飪油。小辮子們在油的潤澤下，順順貼貼地聽任擺布，最后再在一個個發(fā)梢上系上小飾品，通常是五顏六色的塑料小花。她們這么互相給對方編辮子，往往要耗費整個下午的時間，有時候到了該做晚飯的時候了，辮子工程還沒有完工，那就頂著一個半成品在廚房先忙活著，干完活再繼續(xù)編。半頭小辮子、半頭毛絨絨的卷發(fā)，這樣子常常惹得我想笑。

她們也經(jīng)常在廚房的廊下聊天，嘰嘰喳喳，說的班巴拉語，我聽不懂。我猜不過是說說裙子啊，衣服啊，頭發(fā)啊什么的吧，或者聊聊后院試驗室的小伙子們，要知道，試驗室的幾個小伙子都是干干凈凈、帥帥氣氣的，他們穿著白色的工作大褂，做著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工作，工資也挺高，算是員工中的白領(lǐng)了。尤其有個叫阿古的小伙子，歌唱得好，愛笑，干凈、俊朗。阿古到前院找阿瓦聊天的時候，看著他們站在乳油樹下的身影，我私下里就把他們配了對兒，就像在芒果園給兩只漂亮的小鳥配對兒一樣。那兩只小鳥，披著深藍(lán)色的羽衣，停在同一根樹枝上，正嘰嘰喳喳地聊著天。

阿古來前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他們有時候站在廚房的廊下，大多數(shù)時候站在乳油樹下。我借故從旁邊經(jīng)過，聽見阿瓦癡癡地笑，看見她臉上有羞怯的云，她笑的時候露出兩顆小虎牙，見我看她，又快速閉上嘴，抿著嘴唇，低下頭。嘎佳早就躲到一邊去了。阿瓦穿越來越漂亮的裙子、戴越來越飄逸的假發(fā)或者頂著滿頭油亮亮的小辮子、噴氣味濃烈的香水、涂烈焰一般的唇膏，整個人煥然一新，是一只落入情網(wǎng)的小鳥。他們大概離結(jié)婚不遠(yuǎn)了吧？除了那對小鳥，我是不是私下里又做成了一樁媒呢？

出乎意料的是阿瓦結(jié)婚了，新郎卻不是阿古。因為語言的障礙，其間的緣由，我完全不知曉。嘎佳會一些簡單的英語，她連說帶比畫地總算讓我知道了個大概。阿瓦的媽媽嫌阿古的家在偏僻貧窮的北方，要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是這個國家自然和經(jīng)濟最好的地域。阿瓦聽從母親的話，嫁到了鄰村。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下的母親都懷著一樣的心思。

結(jié)了婚的阿瓦仍然來基地干著和往昔一樣的活兒。她的腹部漸漸隆起，腰身越來越粗，顯然，一個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生長。不過她依然是快樂的，閑暇時還是和嘎佳說說笑笑，被母親斬斷的情思大概沒有給她造成什么陰影。阿古也沒什么變化，還是笑著、唱著歌往來于前院后院。我懷疑他們的戀愛是不是一場虛幻，或者就是我一個人的臆想，像我臆想那兩只美麗而自由的鳥兒一樣。我在芒果園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只小鳥，或許它們已經(jīng)各飛東西，再也不會雙飛著出現(xiàn)于我的視野。

阿瓦懷孕五個月的時候辭職回家，她依依不舍地走，惋惜再也沒有一份可靠的工資收入了。我請她生下寶寶后抱來讓我看看。她點點頭，步履沉重地走出院子，又頻頻回頭，向我和嘎佳揮手。

后來，基地干雜活的廚娘走馬燈似地?fù)Q，我把阿瓦忘到了九霄云外。

有那么一天，艷陽高照，一個戴著花頭巾、懷抱嬰兒的婦女走進我們的院子，她徑直朝我走來，掀開包著嬰兒的小毯子，把一個穿著嬰兒服的小寶寶亮給我看。那寶寶的臉和露在衣服外面的小胳膊、小腿，膚色都是白的。我看著這位母親，她微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她是阿瓦。

我知道一個常識，大約有一半的黑人夫妻的嬰兒，在出生時是白色的，兩周后皮膚開始變黑。那么，產(chǎn)后的阿瓦是剛剛恢復(fù)體力就抱著她的孩子來給我看。她記著這個約定呢。

美麗的名字

我認(rèn)識法蒂姆的時候，正在林子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我的狗胖胖是一條笨狗，它根本不認(rèn)識路，卻煞有介事地翹起一條后腿朝路旁的斷木樁擠幾滴液體，又裝模作樣地嗅著什么。我們第三次經(jīng)過這根斷木樁時，胖胖又要跑過去撒尿，我飛起一腳踢住了它的腿，惡狠狠地喊，你個笨狗，撒了那么多的尿，做了一路的記號，我們的路呢？

胖胖不敢喊叫，它低低地嗚咽一聲，理虧地夾著尾巴。灌木林里傳來另一條狗的吠叫，我頓時更加緊張，擔(dān)心遇到野狗的襲擊。不過這擔(dān)心只有片刻，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她喊著，Madam賈、Madam賈。我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抱著一只小羊羔蹦蹦跳跳跑到我的面前，后面跟著一條長得很像胖胖的黃狗。兩條狗互相瞪了對方幾眼，又各自叫喊了幾聲，就親昵地玩耍到了一起。

我并不奇怪小姑娘能喊出我的名字，這地方方圓幾十公里的人都認(rèn)識我，確切地說不是認(rèn)識我，而是認(rèn)識一張東方人的面孔。他們知道一支中國的工程隊正在這一帶修建公路。工程隊里有唯一的一名女士，她叫Madam賈。他們也知道我們的駐地，那個叫尼埃納的小鎮(zhèn)因為我們而聞名。我從不驚奇遇到陌生人時他們脫口喊出我名字的尊稱Madam賈。經(jīng)常有一群一群的孩子，他們穿著襤褸的衣衫，拿著放牛放羊的牧鞭站在路旁，在我經(jīng)過他們時，他們像喊號子一樣，齊聲喊著Madam賈、Madam賈，然后在我友好地招呼過他們后，又集體呼喊著送我走遠(yuǎn)。也有趕著驢車的小家伙們，飛快地從遠(yuǎn)方奔來，到了我跟前，打個呼哨，喊一聲Madam賈，再揚長而去。他們把這當(dāng)作游戲，而我在這游戲中成為尼埃納的“名人”。

遇到小姑娘就算是遇到了向?qū)?，她領(lǐng)著我穿過一片灌木林，又經(jīng)過野燕麥地，上了一條鄉(xiāng)村小道。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我們駐地的鐵皮瓦屋，便讓她返回，她卻還是跟著我，一直陪著走到了我們的院子門口。我說，謝謝你，法蒂姆。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叫法蒂姆，今年12歲。她竟然會幾句簡單的英語，比如姓名、年齡、家在哪里，這些單詞她都會。

法蒂姆依然不著急離開，我進到院子里，回頭看大門口時，她還站在那里，抱著她的小羊羔，兩只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她的黃狗在她身邊站著，也睜著眼睛望著我身邊的胖胖。

噢，是我疏忽了，我應(yīng)該送她一些小禮物的，以表達(dá)我的謝意。她雖然什么也沒有說，但是大大的眼睛里分明是有希望的。

我跑進餐廳，拿了一瓶可口可樂，又到房間抓了一把糖，等我返回院子，準(zhǔn)備把這些東西送給她時，她卻已經(jīng)走了。我追出院子，大聲喊著，法蒂姆，法蒂姆。她還沒有走遠(yuǎn)，在紅土路上，她的黃狗先于她奔到我的跟前，撒著歡兒。我一手舉起可口可樂，另一只手握著一把糖，沖她晃著、晃著。她跑過來，面露驚喜，放下小羊羔，一只手抓住可口可樂，另一只手接過糖，一粒一粒塞進裙子腰間的小口袋里。然后抱起小羊羔，滿臉欣喜地和我告別。

我站在紅土路上，看著她的小背影遠(yuǎn)去，胖胖也目送著它的小伙伴。

再次見到法蒂姆的時候，時間又過了快一年。那一天，一個小姑娘抱著一個小嬰兒，帶著一條黃狗來到駐地。我沒有認(rèn)出她，尼埃納附近有很多這樣的小姑娘，她們都穿著花裙子，梳著小花辮，也都有大大的眼睛和翻卷的長睫毛，模樣實在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甚至連名字的發(fā)音都差不多。但是胖胖認(rèn)出了小姑娘身邊的黃狗，它飛奔出院子，像見到老朋友般熱烈地歡叫。我終于認(rèn)出了法蒂姆，但是很驚訝于她懷里的嬰兒。雖然這里的女孩早婚，但是不至于如此早吧？

要感謝法蒂姆會簡單的英語，否則我可能誤會到底，并把這當(dāng)作見聞到處傳播。法蒂姆解開嬰兒的毯子，是一個出生沒多久的嬰兒，黑黑的皮膚透著嫩嫩的粉紅。法蒂姆磕磕絆絆地說，這個嬰兒是她的妹妹，出生一個月了。她調(diào)動了腦子里所有的英語單詞，臉上急出了一朵紅云，那朵紅云在黑色的皮膚上依然醒目。她一字一句地說，妹妹的名字，叫Madam jia，這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噢，她特意抱著妹妹來給我看，她要告訴我，這個女嬰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

Madam jia，這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散文選刊》《山東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牡丹》《大地文學(xué)》《散文百家》《滇池》等文學(xué)期刊，入選多種版本散文年選或獲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