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那條穿村而過的河流印象深刻,對從漫水橋上走過的一個人印象深刻。我站在臨河的高臺上,看著切過河流的道路上走過的行人,他們下地勞動或收工回家,步行或趕著牲口,?著柳條籃子或背著荊條挎簍,在這無數(shù)次重復的若有若無、亦有亦無的鏡頭里,他終于出現(xiàn)在斜坡上,悠悠穿過拱形石閣,走下慢坡,來到河邊,天天去往同一個地方——邯鄲縣康莊鄉(xiāng)東店子生產(chǎn)大隊辦公室。
我跟他打招呼。他仰臉接受一個孩子的問候。若是早上,他的臉背著陽光,若是下午,則正對了陽光。但有一點勿庸置疑,他的臉上永遠展露輕松、親切、快樂的光芒。他走過來的姿勢,走上漫水橋的姿勢,永遠一成不變,一模一樣。他直背挺胸,微頷下巴,多數(shù)時候用兩只手,有時用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卡在腰上。他走得一點也不快,一點也不慌,似乎時刻按著固定頻率和節(jié)奏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他有著方正剛毅的面龐,明目重眉,留著偏分頭,頭發(fā)永遠不短也不長。他的容貌和身材像極了電影演員于洋——《戴手銬的旅客》中的男一號,他的傲岸及凜然,使他成為受人尊重、崇拜的明星和榜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是于洋的翻版,是我們村里的于洋。我陷入冥想,在偏僻的鄉(xiāng)下,怎么會有一個人跟于洋如此相像?事實就是這樣,他一天天走在村莊那條跨河而過的道路上。
他從這條道上走過不久,安在村東老爺廟上的高音喇叭便吱吱作響,廣播開始了,幾分鐘后,頻道切換,他宏亮的聲音響起,通知村干部某人在某時到公社去開會,通知0到7歲的孩子到衛(wèi)生室接種疫苗,通知夏糧征購開始了,通知晚上8點全體黨員及生產(chǎn)小隊隊長、會計到大隊部開夏糧征購動員會……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在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段里,廣播內(nèi)容總是這些與公干相關的事情,后來漸漸發(fā)生變化,增加了生活內(nèi)容,比如修縫紉機的來了,賣菜籽油的來了,掏茅糞的來了,賣鋁鍋的來了,爆玉米花的來了,換大米的來了,或者誰家的小賣部新進了一批小孩穿的衣服還有山西來的土豆,通知需要的人家前往聯(lián)系或過去看看。
在播送的這些內(nèi)容之外,還有一個固定節(jié)目,就是定時推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長篇小說聯(lián)播。每天早中晚三個固定時段,人們剛剛端起飯碗,或者剛剛撂下碗筷,空中先是傳來一陣機器預熱的噪音,隨后長篇小說連播節(jié)目就開始了。在相當長的時間,這檔節(jié)目陪伴著心靈空寂的我度過了蒼白而迷茫的成長時光。我記得聽過的長篇小說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艷陽天》,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和黎汝清的《萬山紅遍》……它們對我如此重要,甚至超過了對于一日三餐的需求和渴望。
我的記憶之所以如此深刻和清晰,是因為管理播音設備的人,操縱廣播節(jié)目的人,就是從橋上卡腰走過的那個人。他的職責平凡而瑣碎:為大隊部看門,負責收發(fā)報紙、雜志,操作廣播器材等等。他干了20年以上。他叫于家林。我的異姓長輩。我從小跟他打交道。我們是忘年交。
我與他最初的接觸,得從理發(fā)說起。
他會理發(fā)。與剃頭相比,理發(fā)是新生事物。在生產(chǎn)大隊工作的幾個人,包括我父親,他們的頭發(fā)經(jīng)常性地由他來理。夏天的早晨或傍晚,他在大隊辦公室門前的白楊樹下施展手藝,圍單是一塊干干凈凈的紅綢布,冬天則挪進室內(nèi),挨著通體散熱的鐵爐子。理完之后,他們到河里端水洗頭,他則一手卡腰,一手握著笤帚,把散落在地的頭發(fā)掃到一塊,慢慢下蹲,掃進鐵簸箕端出去。他自己清理現(xiàn)場,不讓別人染指,好像這些活就該由他獨立承擔。推子用過后,他一點一點擦拭干凈,用一小塊紅綢包好,放進原裝紙盒收拾起來,鈍了則親手研磨。他把推子卸開,蘸著水,在一塊窄長、細膩的磨石上輕柔推磨,裝上、卸開、再裝上,反復湊到耳邊辨聽剪刃摩擦的聲響,覺得輕快如初了才收起。他在大隊部工作了二十多年,推子也伴隨了他二十多年。我有幸在年幼時被他破格納入服務對象范疇,當多數(shù)村民不得不自己掏錢到數(shù)里外的縣煤礦、公社所在地甚至市里解決頂上問題,或者由他們的半把刀鄰居、老婆以切谷穗、剪羊毛等粗枝大葉的技術勉為其難,為他們剃頭、剪發(fā)時,我卻能隨時隨地得到他無微不至的服務。在年復一年漫長的光陰里,我的頭發(fā)被打理得整齊有范兒,讓我擁有傲視同伴的資本。他們的腦袋要么被刮得精光,令他們的扁頭、尖頭、瘡疤頭一覽無余地暴露在民眾和學校師生的目光下,引得調(diào)皮者偷摸,“啪啪”給兩下跑遠,要么被剪得豁豁牙牙,青白相間,現(xiàn)出“狗啃”般的遺痕,像頂著一塊斑駁的尿布,遭受無盡的調(diào)侃、戲耍和嘲弄。
他第一次為我理發(fā)是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推測該是在童年,這個過程一直持續(xù)到我18歲從武安師范畢業(yè)。我在假日或年關仍然去找他。他為我頭發(fā)的付出,維護了我從年少懵懂到步入青春期的隱秘而強烈的自尊。
如果說他的這個幫助偏重于物質(zhì)性,那么,我精神上的需求也部分地從他那里得到滿足。前面說過,除了負責打開廣播喇叭,他還負責收發(fā)報刊。大隊訂閱的報刊主要有這么幾份:《人民日報》《河北日報》《邯鄲日報》《參考消息》《中華民兵》《華北民兵》《紅旗》《大地》……當報刊送來的時候,村干部們要么忙于村務,不在大隊部里,要么在一起商量事情,不能即時閱讀,我就成了第一讀者,可以悉數(shù)閱覽。我享受到了編外村干部的特殊、優(yōu)越待遇,嘗到了“先睹為快”的滋味。我從這些報刊雜志里,知道了“子弟兵的母親戎冠秀”,知道了《重放的鮮花》的出版,讀到了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理由的《揚眉劍出鞘》……我最早接受的文學啟蒙來自于此,對外部或域外世界的了解和認識來自于此?!度嗣袢請蟆反蟮馗笨屛翌I略到了時代高標的文學的真善美。
康莊公社下轄十六個生產(chǎn)大隊,平時的公共娛樂活動大同小異,收聽廣播是主要活動,看電影次之。電影放映日自然成了村莊的節(jié)日。人們把三鄉(xiāng)五里的至近親戚請來,招待以家門口的一場電影,有的還會安排在家中住兩天,讓他們徹底放松一下。這是隆重的禮遇,成為密切親戚關系的橋梁和紐帶。但電影并不常放,新片就更不用說了,經(jīng)常是等來等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那幾部老片子——《鐵道游擊隊》《閃閃的紅星》《地雷戰(zhàn)》等。放映過程中,銀幕上突然出現(xiàn)一種類似炸彈燃爆的場面,聲音變得悶聲悶氣,最后喑啞下來……膠片燒了!就這樣還得輪著放映。全縣二十個公社,由縣電影公司提前一個季度或一個月排好。差不多三百個村莊,想要看一部電影,跟大旱望虹霓差不多。公社的電影放映員騎著自行車提前挨村問詢,是否需要安排放映。有的村集體收入捉襟見肘,常以拒絕了事,一個村莊一年看不到一場露天電影是常有的事。我的一個表舅是我們公社的電影放映員,經(jīng)常來聯(lián)系放映事宜。他來到村里,接待他的第一個人就是于家林。于家林何嘗不想看電影,但他做不了主,需要請示我父親。不是因為非得我父親表態(tài),而是我們家住在河邊,問起來更近更方便的緣故。于家林跟我父親通報的理由永遠只有一條:治中想看電影了(他提的是我的小名)。我承認許多時候如此。他的所謂請示從來沒有被否定過?,F(xiàn)在看來,這似乎是一種特權,其實也是一種形式。于家林自己也是可以做出放映電影的決定的,本不是什么原則事,出于尊重而履行程序,表現(xiàn)的是他做人、行事的態(tài)度和規(guī)矩。村莊于是迎來了皆大歡喜的節(jié)日。于家林還沒有廣播,捕捉到消息的孩子們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他們很快聚集到大隊部前面的廣場上,個頭大點的孩子搶下最好位置,自發(fā)幫助我表舅張掛銀幕,較好的位置被別的孩子用樹枝或粉筆零碎割據(jù)開來,一會兒工夫,他們的姐妹兄弟抬著板凳,搬著椅子、杌子,成群結(jié)隊駐扎下來。晚飯后,老老少少一家一家來到孩子們打下的地盤上?,F(xiàn)在,當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覺得我跟于家林心照不宣共同完成了它,這件事給各家各戶帶來快樂,因為惦著地盤,連晚飯都顧不上吃而被大人訓斥或挨了打的忽略不計。放映電影給沉悶的鄉(xiāng)村帶來躁動和歡樂,人們身心的疲憊得以釋放,它引發(fā)的余波很長時間才消褪。
鄉(xiāng)村的年節(jié)最像過年,大年初一早上,晚輩要給家族長輩以及給過我們關心和幫助的人拜年。于家林的家是我必去的。他住在李溝一個逼仄的小院里,除了他們,還有其他幾戶人家。他住西屋,屋里光線幽暗。早起,他家的布門簾早早挑起,好讓更多光線進入屋內(nèi)。進門拜年,而后一番寒暄,于家林拉住我的手,端起桌上斟滿白酒的酒杯,非要讓我喝兩杯再走。這是他招待任何一位前去拜年的人的禮儀,在我印象里,也是為數(shù)極少的人家才有的禮儀。他家的條件并不寬裕,老伴兒的身體也不好,他為什么肯花錢備酒招待別人?一般人家準備些瓜子、糖果就不錯了,他卻如此奢侈。我想到了“講究”兩字。他要的是這種親切、貼近的儀式感。他把個人面子和家庭尊嚴看得很重,以白酒和真誠表達對每一位上門者的歡迎和感謝,一如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穿著卻像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一絲不茍,板板正正,一塵莫染。
參加工作之后,我同他的接觸逐漸稀疏下來,周末回村,有時情不自禁到大隊部走一走,看一看。生產(chǎn)大隊不存在了,改叫了村委會,辦公還在老地方。有時會遇上他。我們很高興地說話。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他為什么一年四季總卡著腰。我以為那可能是一場大病留下的,或者與生俱來。以前不敢觸碰它,是怕傷了他的自尊。他卻不以為意,痛快地告訴了我。不聽則罷,聽了讓我目瞪口呆。
1967年,物探隊探明我們村北兩百米深的地下有煤炭資源,生產(chǎn)大隊決定打一口煤窯,出煤了,集體經(jīng)濟毫無疑問將獲得改觀,村民的生活也將得到極大改善。是一口豎井。打井需要壯勞力,同時還得是實干家。于家林被從第一生產(chǎn)小隊抽調(diào)了上來,負責掘進兼放炮。有一天,到了放炮時刻,同班人員升井,他裝置炸藥,一切停當,從容點燃了導火索。讓人想不到的是,負責開卷揚機的人將井下人員提升上來,誤以為再沒人了,離開了工作崗位。所有人都跑得遠遠的。于家林被遺忘在了井下。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重大疏漏。千鈞一發(fā)之際,于家林把僅有的三根鋼釬并排斜靠在井壁上,蜷縮到下面,面向井壁,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井口傳來沉悶的爆響,一陣硝煙升上來……有人覺察到了什么,失聲大叫,于家林還在下面……
沒有人認為他能活下來,是僅有的三根鋼釬攔下了死神的手臂。于家林說這些的時候,面露微笑,像是說著別人的事情。我的脊背發(fā)冷,身體不覺打了個寒戰(zhàn)。他分明聽到了死神的吼叫,看見了它猙獰的臉……很長時間,他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又很長時間,從床上掙扎下地,重新學習走路。他的雙手開始搭在了他的腰際,從此,這雙手再也離不開腰際了。
我聽完了他的講述,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一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居然擁有驚天地、泣鬼神的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足以使他成為一名英雄——為集體經(jīng)濟犧牲了個人健康的村莊英雄,一個身處底層被遮蔽了一生的時代英雄,大勇大智,卻寂然無名。還是不要修飾吧,“英雄”足矣。他與我們熟知的那些英雄人物本質(zhì)上有什么區(qū)別,沒有!其精神一脈相通,一脈相承。非要說點區(qū)別,那就是他所在的坐標系太小了。但生命尊嚴與勇毅行為,一如泰山之重!
由于工作忙碌,我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回去也呆不了多長時間,跟于家林見面的機會則更少,以至縮減到每年春節(jié)給他拜年時才能見一面。
1990年深冬,我回到老家,意外聽到了于家林突發(fā)心梗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消息。他才55歲。我感到沉重和悲傷。他平時給人很健康的感覺,看不出有什么疾病,在我跟他的接觸中,甚至連一次小小的感冒都沒有看到過。
那幾天,已經(jīng)離開村委會工作的于家林,陪陰陽先生看墳。他們是一個大家族,原有的塋地不能用了。人們對于陰陽宅的選址極其慎重。陰陽先生在地里踩了三天,他跟了三天。他們走了不少路,踩了不少地方,疲累可想而知。那天,他陪陰陽先生吃過晚飯,送走,回到家中,一陣胸悶……他挺了過來……第二次發(fā)作,人就不行了。
驚悉這個消息,是在他去世多少天之后。他的離世讓人惋惜,沒能送他令人遺憾。他平時表現(xiàn)是個慢性子,一如他的行步,徐緩不疾,在這件事上卻表現(xiàn)得性急而決絕。我不知道哪個表現(xiàn)更近于他的本性。年輕時為了村民利益做出巨大犧牲,落下終生殘疾。出于照顧,生產(chǎn)大隊安排了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在這個平臺上,他重新開始為全村人服務和奉獻。他能做的,似乎只是動動嘴巴,看守大隊部的院落和門戶。他每天都在崗位上,夜里也睡在那里,無論刮風、下雨、下雪,也無論早晚,大隊部成了他的第二個家。村民們知道他常在那里,因為每天都能聽到廣播喇叭的聲音。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為整個村莊值勤和守夜,擔當村莊精神和靈魂的角色。與此同時,他常登百家門,因為一手好廚藝。在1000多口人的村莊里,許多家庭的紅白喜事,少不了他的參與。他一手卡腰,一手烹制菜肴、調(diào)制湯羹的情景,長存在人們記憶里,令人感念。他多半輩子都在為別人、為村莊做事,做好事,把大半身心許給了村莊和街坊鄰居。在他回歸家庭,不用再值班,本應好好享受晚年生活時,卻遽然長逝。我怎么也想不通,這么好的一個人竟會匆匆離去……又自我安慰,這一次,他總算多少考慮了自己……但愿他得到了一塊真正的福地,永享安息。
……
幾十年過去,村莊改變著模樣,漫水橋不復存在,唯有河流依舊,沖涮記憶的寶藏。一條看不見的柔絲維系著我和我的村莊,以及逝去的光陰。那么多人從這條路上走過,像煙云一樣消失不見,身份也模糊不明。于家林卻始終不曾離開。他從斜坡上走來,經(jīng)過拱形石閣,雙手卡腰,跟遇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笑容舒放,無憂無慮,數(shù)十年一貫的偏分烏黑發(fā)亮……我在高臺上跟他說話,目送他走上漫水橋……隨即,長篇小說播講開始了,是《萬山紅遍》并《金光大道》……
(桑麻,本名王治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在沉默中守望》《歸路茫茫》《心是蒼青的島嶼》《回歸大地的種子》《以右臂的代價》《邯鄲道》等。作品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河北省第十二屆文藝振興獎”“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首屆浩然文學獎”,“河北省第二屆孫犁文學獎”,多次入選“中國散文排行榜”,收入多種選本。)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