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悄然離世時,我正拍攝《關(guān)東大先生》,為了不影響拍戲,我和家里人悄悄地把老人送走了,連最親密的朋友也沒有打招呼。此后,我經(jīng)常夢見我爸,我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對他的匆忙送別而心存愧疚。
我小的時候,全國人民都不太富裕。我家費了兩年的勁攢了兩百多塊錢,結(jié)果讓我跟同學(xué)摔跤的時候,一個“大別子”給“別”沒了。那是全家人省吃儉用準(zhǔn)備買縫紉機的錢。因為我的一個“大別子”,全都給同學(xué)看病了,而且一分錢都沒剩下。為了這個價值昂貴的“大別子”,我爸怎么想怎么生氣,怎么想怎么心疼,手里拎著一個笤帚疙瘩就追我。我爸追著打我讓我百分之二百的委屈。那天,我斷定:我爸肯定不是親的!
那個時代流行寫標(biāo)語,經(jīng)常聽見有人說某某墻上有什么標(biāo)語。我決定寫一條什么標(biāo)語批評一下我爸。我在學(xué)校撿了一根粉筆頭,在胡同里找了個僻靜的墻角,義憤填膺地準(zhǔn)備寫標(biāo)語。我開始想寫“打倒范承業(yè)!”轉(zhuǎn)念一想,這樣寫容易暴露目標(biāo),靈機一動,我在墻上奮筆疾書:打倒我爸!
我爸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對“反動標(biāo)語”無動于衷。沒有成果我是絕不甘心的,一計不成我就琢磨第二個計策。距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有個皮鞋廠,在這個鞋廠的倉庫里堆著很多木頭軸子,木頭軸子上面一般卷著很多皮料。我覺得這是一個開展“游擊戰(zhàn)”的好地方,于是我選了一個傍晚的時候,悄悄地溜進了這家皮鞋廠的倉庫,躲在木頭軸子里讓家人找不到,幸災(zāi)樂禍地期待著“第二次革命”的成功。
那一晚上,我一會兒進一趟雜貨店,店里的服務(wù)員看著我直犯嘀咕:“你不買東西,大半夜了,總在我這倒騰門干什么?”其實,我進雜貨店是看“點”來了。雜貨店的墻上掛了一個鐘,我盼望著這個掛鐘的指針快點走,好擴大我的勝利成果。為了對戰(zhàn)局的情況了如指掌,我悄悄地跑回家去,從后窗戶向屋里看。
屋里空落落地只有我媽一個人,我看見她坐在炕上正在抹眼淚。我爸、我哥還有我姐都沒在屋,估計情況是找我去了??磥?,情況比較理想,為了更加理想,我原路返回了。我家住在鐵路邊上,漆黑的夜里,我獨自走在鐵道下面的枕木上。忽然,我看見一個黑影向我走來,這個人可能是我爸,想到這我撒腿想跑,對方問了一句話,我一下子站住了。
“是小偉不?”
那是地地道道的爸爸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說:是。我爸沒吭聲,卻“哇”地哭了出來。我長到十一歲,沒聽見爸爸這樣哭過,接著我也哭了,很奇怪,我心里頓時浮出一陣溫暖:這人不是后爸,確實是我親爸……
(摘自《視野》 范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