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曾想到會和中國封建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溥儀(清宣統(tǒng)皇帝)的胞弟愛新覺羅·溥杰(1907—1994)先生相識,而且應(yīng)邀到他家做客。
當時我才35歲,而溥杰先生已經(jīng)七十有八了,我們從相識到相知,結(jié)下了忘年之誼。
那是1985年4月,我?guī)е覀儗幉ㄊ嗅t(yī)學(xué)科學(xué)研究所研發(fā)、江西恒湖酒廠釀制的 “慈禧益壽酒”,赴北京請專家組鑒定。其間的一天,全國政協(xié)辦公廳派出一輛“皇冠”轎車,把我送到了北京西城區(qū)護國寺街52號。
走上臺階,推開古香古色的大門,但見四合院里幽雅清靜,五只顏色不同的小貓在丁香樹下來回跳躍,給人以春意盎然之感。
“歡迎,歡迎!”一位瘦小短健的老人笑著從東廂房走了出來,陪同我來的全國政協(xié)辦公廳的同志忙介紹道:“這就是溥杰老?!?/p>
溥杰老頭發(fā)灰白而稀疏,個頭大概一米六,微有駝背。戴著茶色寬邊的眼鏡,身著深灰色的中山裝,上衣口袋插著一支鋼筆,精神矍鑠,步履穩(wěn)健。
我忙迎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溥杰老滿面春風(fēng)地說:“你從寧波來,很不容易。寧波是個好地方啊,那里有個‘天一閣’,久仰大名了。”
寧波“天一閣”原為明代兵部右侍郎范欽的私人藏書樓,是我國現(xiàn)存歷史最久的藏書樓,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圖書館之一。我告訴溥杰老,當年劉少奇、薄一波、郭沫若等都到“天一閣”來過,希望溥杰老也抽空去一趟。他欣然答應(yīng),在一側(cè)引導(dǎo)我們向北廂房走去。
坐定之后,溥杰老拿出一盒又細又長的EPAL牌雪茄招待。我忙說:我不會吸煙。溥杰老高興地說:“年輕人不抽煙是好事,有利健康,我也不多抽?!?/p>
他抽了一口雪茄后又說:我今年78歲了,血壓正常,心臟正常。有些同志總是問我養(yǎng)生之道,其實我也就是每天早晨在院子里做做廣播操,靜下心來寫寫毛筆字,有時還喝點補酒,也沒有什么特殊的。
溥杰老說話聲如童音,柔聲細語,且思維敏捷,很是健談。他一邊翻看著前些日子北京中醫(yī)藥專家在“慈禧益壽酒”評審會上的發(fā)言材料,一邊和聲細語地談了自己的一些意見。
他對我的論文《清代宮廷補益方藥的實驗研究》很重視,仔細詢問了文中的“耐缺氧實驗” “抗疲勞實驗”和植物化學(xué)分析等方面的專業(yè)內(nèi)容。我詳細作了解釋,但是他認為對清宮方藥還應(yīng)該從通俗的角度介紹給大家,可能更有意義。這個建議確實很有見地,我后來連續(xù)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多篇科普文章,并給溥杰老寄了過去。他來信說:“非常好!”
晚年溥杰
進入溥杰老的房間,整面墻上有兩張大照片非常醒目,顯示出了主人對這兩幅照片的珍重。
一張是周恩來總理的彩色照片,那是意大利著名攝影家焦爾喬·洛迪拍的,題為《沉思中的周恩來》。這張照片被鄧穎超稱贊是“恩來同志生前最好的照片之一”。
另一張是周總理1961年2月12日在中南海西花廳宴請愛新覺羅家族后的集體合影,盡管這是一張黑白照,但掛的位置緊靠著洛迪拍的那張著名的照片旁,給人以非同尋常之感。
溥杰老看到我們對照片專注的神情,便告訴我們:周總理是我的恩人,對我們這個家族有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體現(xiàn)了黨和政府博大的胸懷。
周總理當年專門為他和溥儀的改造作出了具體安排,1960年11月人民政府對他進行特赦后,周總理讓他到景山公園邊勞動,邊改造。后來還指定他擔任了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員,這樣他也就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
那天我們在他書房里談興正濃時,走進來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婦女,我忙起身,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又微笑著轉(zhuǎn)身出去了。溥杰老告訴我,這是他的妻妹,叫町田干子,今天早晨才從日本飛到北京,是來看望姐姐的。干子的姐姐就是溥杰老的妻子浩夫人。
本文作者珍藏的“慈禧益壽酒”
浩夫人全名叫嵯峨浩,出身于日本的華族(地位僅次于皇族),是侯爵嵯峨家的長女,與日本明治天皇有血統(tǒng)關(guān)系。嵯峨浩曾在東京女子學(xué)習(xí)院(日本貴族學(xué)校)學(xué)習(xí)書法、油畫、插花和鋼琴,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日本淑女。但在23歲時,為了所謂的“日中親善”,便由時任日本陸軍大將的本莊繁(甲級戰(zhàn)犯,日本戰(zhàn)敗后畏罪切腹自殺)做媒,與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的胞弟溥杰在1937年結(jié)為了伉儷。
隨著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偽滿洲國的徹底崩潰,溥儀、溥杰兄弟都被關(guān)進了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而嵯峨浩則返回了日本。后來還是在周總理親自關(guān)懷下,經(jīng)過和日本方面的反復(fù)協(xié)商,才于中日尚無邦交的1961年使他們夫妻在北京重新團聚,這也是溥杰老對周總理具有那樣無限崇敬和深厚感激之情的緣故。
溥杰老對我們說:去年(1984年)3月全國政協(xié)辦公廳在政協(xié)宴會大廳里,為嵯峨浩舉辦了一次簡樸而不失隆重的生日宴會,很多領(lǐng)導(dǎo)和中日兩國的友人都來了,以慶祝她的七十壽辰。那一天,他為了感謝中國朋友和日本友人,用日本名酒“天下春”來逐一敬酒,結(jié)果喝得有點醉了。
他說到這里,拿起葫蘆造型的“慈禧益壽酒”,打開塞子聞了聞,又把琥珀色的酒液小心翼翼地倒在包裝盒中隨帶的陶瓷方形小酒杯中,慢慢品嘗了一下說:“很醇和??!味道不錯。”然后又有點幽默地說道,“如果你們早一年研發(fā)出這款‘慈禧益壽酒’就好了,我用它來敬酒,可能就不會醉了!”說完,他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們也為他的情緒感染,都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從交談中,我們得知嵯峨浩當時得了嚴重的腎病,幾乎每周都要到友誼醫(yī)院進行腎透析,有時還得回日本治療。
那天傍晚,我們在北京樓外樓答謝溥杰老,溥杰老和妻妹干子一起來了。干子對她姐姐的病情十分憂慮,席間曾幾次問我中藥治療腎病的問題。因為此病確實很棘手,所以我也只能開導(dǎo)和安慰了。溥杰老望著我們,有些傷感而又不無天真地說:“如果華佗在世就好了!”
確實很遺憾,雖然經(jīng)過中、日兩國中西醫(yī)專家的精心診治,但終究回天乏力,1987年6月20日,嵯峨浩病逝于北京友誼醫(yī)院,享年73歲。
回想我第二次去拜訪溥杰老時,浩夫人正在休息。她住在南面的一間臥室,陽光充足,廊下有幾只不同顏色的小貓懶洋洋地曬太陽,四合院里一片靜謐。
那天北京電視臺正在為拍末代皇帝溥儀的電視片而采訪溥杰老,所以我們在不大的客廳里,也旁聽了他關(guān)于宮廷內(nèi)幕的很多回憶。
原來“愛新覺羅”是清王朝創(chuàng)建者努爾哈赤的族姓,“愛新”意為金,“覺羅”意為姓,連起來就是“金姓”或“姓金的”。溥儀、溥杰都是名,實際上也可稱為金溥儀、金溥杰。
溥儀這個小皇帝僅僅坐了三年的龍椅。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朝被推翻,他也就成了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此時他年方6歲。
據(jù)史料記載和那天溥杰老的親口所述,我才知道溥儀先后有五位夫人。
溥儀的第一位夫人是達斡爾族的郭布羅·婉容,她的祖父是一位將軍,屬于正白旗。婚后溥儀還給她取了個洋名——伊麗莎白。婉容后來吸大煙成癮,偽滿洲國垮臺后被收審,監(jiān)押期間由于得不到鴉片,精神發(fā)生了錯亂,大小便也不能自理,1946年病死于吉林省的小城圖們。
第二位夫人是和婉容同時娶進宮的鄂爾德特·文繡,當時被稱為淑妃。文繡對宮中生活不滿,加之和婉容經(jīng)常發(fā)生矛盾,于是提出離婚,但溥儀不肯,無奈之下,文繡訴諸法庭,終于得以離婚成功。
第三位夫人叫他他拉·玉玲,也叫譚玉玲,是滿族人,婚后被尊為祥貴人。譚玉玲對日本人不滿,1942年因傷寒病,在日本醫(yī)生治療過程中突然死亡,溥儀一直懷疑是日本人害死的。當時溥儀和譚玉玲感情相當不錯。
第四位夫人是李玉琴,1943年入宮,被稱為福貴人。她當時才15歲,是長春女子高中的學(xué)生,出身貧寒。由于她不懂偽滿洲國皇宮中的禮節(jié),經(jīng)常受到婉容、溥儀的斥責。1957年,她與溥儀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第五位夫人便是李淑賢,浙江杭州人,原本是北京朝陽區(qū)關(guān)廂聯(lián)合醫(yī)院的護士。1959年溥儀特赦后,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很關(guān)心他的個人生活,希望他“找一個合適的,成立一個家”。1962年,溥儀經(jīng)人介紹與李淑賢結(jié)婚,周恩來總理十分高興,在北京接見了這對新婚夫妻,表示了由衷的祝賀。溥儀在平常生活中,總稱李淑賢為“小妹”,曾不止一次地說:這是他多次婚姻中最真心實意的一次。
李淑賢伴隨溥儀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路程。1967年,溥儀因腎癌而逝世。逝世前他抓著李淑賢的手說:“你身體不好,我又沒給你留下什么東西。沒有我了,你怎么辦???”牽腸掛肚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唏噓不已。后來李淑賢在其著作《我的丈夫溥儀》中詳述了他們的恩愛生活和在“文革”中受到的沖擊。
溥杰老正興致勃勃地講述往事的時候,一只小花貓突然跳上他的肩頭,我們都吃了一驚,可溥杰老卻輕輕撫摸著它,對我們說:“我和妻子都很喜歡這些小貓咪,而且她比我還甚?!?/p>
確實,這四合院里不但有一些活蹦亂跳的小花貓,而且房子里還有很多與貓有關(guān)的藝術(shù)品。會客廳的一個大木箱上貼著4張貓的大照片,書房中大掛歷的封面是花叢中一只貓的彩照,寫字臺玻璃板下還壓著《攝影世界》雜志送給溥杰老的一幅精美異常的俏皮小貓百態(tài)照。
溥杰為本文作者(后站立者)揮毫題字
我看到溥杰老如此喜歡家貓,便隨口說道:“溥杰老,下次來北京,我一定從寧波給您帶一只更活潑可愛的貓來?!?/p>
溥杰老沒等我把話說完,就連忙擺手,聲音壓得很低,悄悄地說:“可千萬別,千萬別!說老實話,我這里貓已成災(zāi)了。”看他那急切而不安的樣子,我們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房間里這些貓的照片都很精美,但是最為精彩的莫過于“北京臥佛寺別墅”賀浩夫人壽辰的禮品—— 一幅妙趣橫生的豎軸水彩畫。畫面上是一只黃色的小花貓,正在花草叢中和一只蝴蝶嬉戲,惟妙惟肖。右側(cè)上方是一款清秀端麗的題詞:恭賀嵯峨浩女士七十壽辰 小貓含稚戲春風(fēng)
這幅豎軸畫掛在溥杰老的書房中,我們觀賞之余都深刻地感受到了溥杰老和夫人對貓的寵愛之情。
溥杰老家的貓個個都任其自然,在院子里無拘無束,在花叢中奔躍嬉戲,盡享著自然的樂趣。
不久,我們研發(fā)的“慈禧益壽酒”在北京通過了專家組鑒定。在離京返甬前,我再次來到護國寺街52號向溥杰老告辭。
溥杰老連聲祝賀我們的這項成果得以通過專家評審,高興之余,他當場潑墨揮毫給我寫了一個條幅,以資鼓勵和作為紀念。
他走到辦公桌前,我站在他身后。但見他拿起狼毫筆,沉思片刻,俯下身子,先是“預(yù)熱”了幾個字,放在旁邊,然后另拿一張紙,端端正正而又一氣呵成地揮就了繁體字的墨寶。
接著他從抽屜中小心翼翼地把朱印拿出來,蓋上了“愛新覺羅”私章和“在此用筆”的閑章。題寫的詩句也是他即刻思索而成的,題句全文如下:
延齡濟世資良藥
清圣濁賢燦秘方
乙丑仲春之月
常敏毅同志留念 溥杰
溥杰老是頗為知名的書法家,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理事。他的書法自成一家,技法嫻熟,字體清秀俊逸,給人一種詩情畫意般美的享受。當時書法界還有“舒同的圓,溥杰的尖”一說,講的就是兩人書法的特點,各自都別有洞天。
我回寧波后,馬上請時任民革寧波市委秘書長的蔡國黃(紅學(xué)專家蔡義江的弟弟)托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將溥杰老所題條幅手工裱成了立軸。友人見之,皆稱贊溥杰老的書法已達到傳神超群的境界,是難得的藝術(shù)佳作和極有價值的書法珍藏品,懸掛起來,確實非同凡響。
那天,當我離開溥杰老家時,町田干子女士也來送行,并且用不太流利的中國話說:“再見,謝謝!”
事隔多年,我仍然還記得町田干子的這句不太流利的中國話,腦海里還浮現(xiàn)著溥杰老那矮健而消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