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吳記鋪子,是個雜貨鋪子。兩間茅草屋,縮在后街一條短脖巷子里。店門開在主家東廂房一面臨巷的磚墻上。門楣上面沒掛招牌,也沒扯幌子。白天,門前有兩盆花草,以示路人那里開著一家店鋪。入夜,門上方斜挑一盞馬牙燈籠做招牌。
去吳記買東西的鄉(xiāng)鄰及鹽河里上岸來買鹽茶、沽燒酒的船客,總要先在后街走上一段,且邊走邊往兩邊巷子里張望,稍不留神,錯過了那個巷口,還要往回走一程呢。
吳記鋪子里,賣油、鹽、醬、醋,也賣漁網(wǎng)、魚鉤、耗子藥,以及小孩子們愛吃的各色扁豆似的糖豆,同時還收購廢銅、爛鐵、雞毛、廢紙等物品。
店里,老板、賬房、伙計,由一個白白胖胖的老頭一肩挑。
那個白白胖胖的老頭,大名吳龍欒,外人叫他吳聾子??赡苁且驗辇埮c聾諧音,加之店里同時擠進三五個顧客后,這個買糖豆,那個扯皮筋,嘁嘁喳喳地一喊呼,他就誰也不答應(yīng)了,所以,人們叫他吳聾子。
吳聾子常年守在店里。一道“L”形的柜臺,把他與顧客隔開。顧客們要刀具,要鹽、茶,要女人內(nèi)衣上的花紐扣,一一說給吳聾子。吳聾子就像一條魚,不停地游移在那“L”形的柜臺里。
有時,吳聾子去城里送貨、進貨,他屋里那個小腳女人會臨時幫襯他。那女人行動慢,走道一擰一擰的,可讓人著急呢。好在她忙不過來時,會讓你自己拿著尺子去量皮筋、扯頭繩;你若沽酒、買醋,她則掀開酒壇子、醋罐子,抖抖索索地把弄著一個竹筒刻制的烏紅透亮的小量子,一下一下量給你。你問山墻上高懸的漁網(wǎng)或是某些價格昂貴、她又拿不準價碼的物件,她會告訴你:“后晌再來吧,他去城里送貨了。”
女人說的去城里送貨,是指去送平日里收購來的那些廢銅、爛鐵。有時,城里也派人下來收購。
平常,吳聾子就坐守在店里。
初來小店,你會覺得柜臺里面那個白白胖胖的老板被柜臺隔在里面了,甚至會認為他只能通過柜臺后面的一道門到他自家的院子里去。其實不然,柜臺上暗藏玄機—兩塊板子一橫一豎,合搭在一起時與柜臺一模一樣,當把那兩塊板子一掀一拉之后,很自然地就會閃出一條通道來,直通吳家坐北朝南的院落。
好多時候,鹽河里的船客捉到魚蝦,或是從船上盜來鋁錠、麻繩、桐油、雞毛啥的,來吳記鋪子兌換物品。吳聾子看來客是抱著、拎著貨物來的,問都不問,隨手掀開柜臺上面的蓋板,讓你直接把貨物放到他家院子里去。
回頭,吳聾子會根據(jù)他看到的貨物情況,給來客一個滿意的價格,對方拿些煙酒糖茶,或沽兩壺烈酒,有時也兌換銀兩,往懷里一揣,道一聲:“你忙!”轉(zhuǎn)身,頭都不回地就走了。
吳聾子回一聲:“再來!”目送那人離去后,他會折回院子,仔細估算一下剛才收購來的貨物,到底能賺多少銀子。
這一天,吳聾子收到一塊“黃貨”。那是一個外鄉(xiāng)打魚的漢子送來的,說是剛剛在鹽河撒網(wǎng)撈上來的,濕漉漉的,還沾著烏黑的泥巴。那人把黃貨當作生銅賣給了吳聾子。
鹽河里有許多東西,是人為地沉到河里的。那些常年混跡于鹽河里的船工,個個都是賊。他們會趁夜色或船家不留意時,悄悄地將船上值錢的物件,投放到波濤滾滾的鹽河里,記下河岸邊的標識,待以后時過境遷了,再來以撒網(wǎng)捕魚的方式撈取。而眼前這塊黃貨,想必就是某位船工投擲到鹽河里的,偏偏被一個外鄉(xiāng)來的漢子給撈上來了。
但,那個外鄉(xiāng)漢子并不識黃貨。吳聾子見天與銅鐵打交道,自然心知肚明。他目送那外鄉(xiāng)漢子離去后,就手關(guān)了店門,連忙喊呼屋里那個小腳女人,趕快打盆清水,找條干凈的毛巾來。
接下來,吳聾子便仔細搬弄起那塊比拳頭還要大的黃東西,他先是用清水洗、毛巾擦,又用牙齒咬,末了將它放在小秤上稱。最終,吳聾子給出定論:它不是生銅,而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狗頭金。
剎那間,女人慌了神,連聲說:“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
吳聾子白了女人一眼:“什么怎么得了!咱們撿了個大漏兒,要發(fā)大財了!”
吳聾子懂得,那塊狗頭金,可以做兩艘下南洋的大木船,或就地蓋起六間大瓦房??赡莻€外鄉(xiāng)漢子竟然拿它當作生銅塊,換回兩斤“大麥燒”就樂顛顛地走了。
吳聾子很得意,女人卻很恐慌。她怕人家反悔了,連夜找上門來討要,甚至不敢相信那是塊金子。
果不其然,次日一大早,那個外鄉(xiāng)漢子滿臉疑云地來了,要掏雙倍的錢,贖回他那塊“黃銅蛋”。
原來,在他打魚的那地方,又有人相繼撈上來玉石、銀元寶。由此,他聯(lián)想到自己撈上來的那塊“黃銅蛋”有可能是塊金子。而此時,吳聾子卻說那“黃銅蛋”已經(jīng)被他的上家當廢銅收購走了。
這就是說,外鄉(xiāng)漢子很難討回他的“黃銅蛋”了。
面對這個結(jié)果,看似很憨厚的外鄉(xiāng)漢子,很是無奈地在店里站了一會兒。見無人搭理他,他便蹲在門外的花盆旁,埋頭抽了半天煙,起身走了。
是夜,吳記鋪子突遭大火。
吳聾子連滾帶爬地從大火中逃出來,算是劫后余生,撿回一條老命??伤切∧_女人因行動不便,葬身火海了。
吳聾子面對那場大火,猜到縱火者是那個外鄉(xiāng)漢子。可他并沒有選擇報官,也沒有四處聲張,他就那么默默地把事態(tài)應(yīng)承下了。
事后,吳聾子獨自到鹽河邊去找過那個人,可他去了幾回,都沒有找到。無人知道吳聾子想找那人干什么……
鹽區(qū)東去十里許,有一個叫大浦的地方。那里,原是鹽河的一段古河套,曾經(jīng)也是鹽河入海的一個挺繁華的內(nèi)陸小碼頭。有數(shù)的幾十戶人家,坐落在河堤南岸,如同一棵朝陽的果樹枝上,結(jié)出一串璀璨飽滿的果子。
賈恒七八歲的時候,跟著父親到大浦換過一回糧食。
那時間,大浦尚無一條像樣的街道,各家店鋪、餐館、藥房、理發(fā)攤兒啥的,全都依河散布。人們解手時,不是鉆進河灘的蘆葦?shù)乩?,就是去飯館旁邊臨時“圍羞”的茅棚中。甚至可以一邊解手,一邊與路人說些天氣呀、集市上的貨物呀等瞎打牙的話題。
好在,那時大浦的人氣挺旺的。見天船來船往,大小餐館里每晚都要鬧和到午夜以后,涂脂抹粉的拉客女,一到晚間,如同飛蛾撲火似的,全都圍著飯館和船上下來的船夫與商客們甩指響、丟媚眼兒。
“此地有前景,若是趕上荒年,這地方能養(yǎng)活人!”
賈恒隨父親去大浦換糧的那日晚間,幾個從麥湖一同趕來換糧的麥客,圍坐在一家大車店里喝大碗茶水,父親看著鹽河里閃爍的燈火,無意中那樣閑話了一句,不足八歲的小賈恒卻記在心里了。
五年以后,賈恒的父母為搶收那一年麥湖里的麥子,不幸雙雙被洪水奪去性命。
麥湖,不是個地名,它是淮河泄洪用的一條空曠的河谷,離鹽區(qū)有一百多里地,每年可種植一茬小麥。所謂麥湖,是指麥苗綠了河谷以后,整個河套如湖泊一樣綠浪翻卷。
不作美的是,那河谷里的麥田,不屬于賈恒父親那樣趕麥湖的麥客,而是被當?shù)刎斨鱾円黄黄戏至?。賈恒他們家,屬于外鄉(xiāng)來的“趕麥人”,只能憑著力氣,去給財主家搶收新麥,從中獲取相應(yīng)的酬勞。財主們懂得麥湖里的麥子并非到手的糧食。他們與麥客們結(jié)算工錢時,以當年新麥的收成來抵扣。年頭好時,麥客們?nèi)引R上陣,也能從財主那兒分得小半年的口糧,但他們舍不得吃,因為那是細糧。麥客們會肩挑車推地把當年的新麥運送到流金淌銀的鹽區(qū),賣給鹽河口的富裕人家。然后,買些山東那邊過來的玉米、山芋等雜糧,就夠一家人一年的生計。若是那一年洪水來得突然,尚未到手的麥子連同搶收新麥的麥客們,都有可能被洪水沖走。賈恒的父母,就是那樣死去的。
是年,賈恒十三歲。突然失去雙親的賈恒被姑姑接回家。姑姑一家也是趕麥湖的窮人。此時,賈恒想起父親生前所說的大浦那個地方,便與姑姑說,他要到大浦去“闖生活”。
姑姑不知道大浦在哪里,但知道留下賈恒并不能使他溫飽。姑姑便剪去自己的發(fā)髻賣掉,給他湊了一塊大洋。叮囑他,窮家富路,路上要吃飽了肚子。
可賈恒揣著姑姑給的那塊大洋,一路上過河幫船主拉纖,飯館里討飯時幫人家洗碗。等他趕到大浦,夜宿街頭時,一所外國人創(chuàng)辦的教會收留了他。
賈恒在教會里,白天幫人打掃院落,晚間就睡在門洞里,為教會守夜看大門。
這期間,一位叫法拉利的英國傳教士(也是醫(yī)生)看賈恒機靈勤快,便教他學習西醫(yī)。
當時,西醫(yī)在鹽區(qū)剛剛盛行。同一時期,跟著法拉利學習西醫(yī)的中國人還有很多。但是法拉利有潔癖,過于講究衛(wèi)生,不讓人隨地吐痰,不許在病房里大聲講話,不讓家屬到病區(qū)探訪。
法拉利用他們大英帝國的生活習慣來約束中國人。好多人受不了他的約束,自退或者被他辭退,紛紛離去。
但賈恒沒有走。賈恒沒有家,自然也沒有家人來探望他。這一點不會引起法拉利的反感。再者,賈恒跟著法拉利每天都能吃飽肚子。所以,他比較聽法拉利的話。法拉利不讓隨地吐痰,他就把口水吐在他指定的痰盂里;法拉利不讓大聲講話,他就只小聲說一些該說的話。由此,他贏得了法拉利的認可與信賴。
法拉利教賈恒各種西藥片的用途,還教賈恒把紅藥水、紫藥水涂抹在病人將要動手術(shù)的皮膚上。等到知道一刀可以解除闌尾炎的病痛時,賈恒已經(jīng)穿上白大褂,成為法拉利的得力助手。
五四運動以后,西方傳教士陸續(xù)撤走。賈恒以及他的同事,在法拉利撤走以后,接管了大浦醫(yī)院,并在法拉利創(chuàng)辦西醫(yī)的基礎(chǔ)上,實行了中西醫(yī)合璧。
賈恒主政大浦醫(yī)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鄉(xiāng)把他老姑一家接到大浦。他拿出當年姑姑剪掉發(fā)髻湊給他的那塊銀元,問老姑:“你可認得這個?”
當時還是民國,銀元正在市面上流通,老姑當然認得,張口就說:“銀元嘛。”
賈恒說:“你可知道,這是你給侄兒的那塊銀元?”
老姑一下子就愣住了:“你怎么沒有花它?”
賈恒說:“我要是花了它,就走不到大浦了?!?/p>
當時賈恒懷里揣著這塊銀元,就是揣著生存的希望。他知道,一旦花掉了這塊銀元,他便兩手空空,極有可能沒勇氣走下去,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路該怎樣走了。
解放以后,賈恒又在那家醫(yī)院工作了幾年,之后病逝了。其間,那家醫(yī)院的名稱改為鹽區(qū)第一人民醫(yī)院。
前年,大浦醫(yī)院即鹽區(qū)第一人民醫(yī)院迎來建院百年,現(xiàn)任院領(lǐng)導(dǎo)為紀念賈恒,給他做了一個半身雕塑:留長發(fā)、穿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這些好像都很平常。但細心的人不難看到,賈恒胸前的聽診器有一枚銀元鑲嵌在其中。以此,標志賈恒的創(chuàng)業(yè)史和鹽區(qū)第一人民醫(yī)院的發(fā)展史。
曹家油坊是一景。
小鹽河北面的河坡上,一溜兒狗牙似的石階,歪歪斜斜地攀上河堤,那便是通往曹家油坊的坡道。前后兩排紫竹柵欄圍起的場棚,高高地矗立在小鹽河北岸的河堤上,與那道斜坡上的石階連在一起,如同一位身姿曼妙的貴婦人,不經(jīng)意間把腰帶飄落到鹽河邊小碼頭上了。
曹家油坊左邊,是楊家磨坊,兩臺圓滾滾的大石碾子,晝夜不停地吱呀呀歡唱。與其說曹楊兩家合用著一個水陸小碼頭,倒不如說兩家人共同做著一門營生—楊家磨坊里碾出的豆粕,有相當一部分用在曹家油坊。
南來北往的糧商、油販子,各地涌入鹽河口的船只,都要在曹家小碼頭那邊裝卸糧柴,采購蔬菜、瓜果和曹家豆油。
曹家豆油挺有名的。
入夜,隔河相望,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曹家油坊里人影攢動,如同觀賞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木偶戲。炒豆粕的、蒸豆粕的、裝垛套的、壓油扛的,看似亂作一團,其實各做各的事情。唯有炒豆粕的與蒸豆粕的是同一伙人。他們將豆粕上鍋炒熟,用來提升豆油的醇香。但炒過的豆粕出油量少。曹家人摸到這個規(guī)律后,只在蒸熟的豆粕中摻入少量炒料用來提香。至于曹家還有什么榨油的訣竅,外人很難知道。
曹家榨油選在夜間。
清晨,曹家出售豆油的時候,沿街的百姓,手提懷抱著盆盆罐罐地涌來,多則三五斤,少則二三兩,還有的窮苦人家,端個茶杯、破碗擠過來,店里的伙計也都笑臉相迎。但曹家大批量的豆油,還是通過油販子,裝入船只,從河坡下面的小碼頭運往外地。
油販子是曹家的座上賓。他們來購油的時候,曹家都要留飯。
曹家油坊里做出的飯菜,油水大、香味濃。曹家大奶奶待人寬厚,摸過海碗給客人裝飯的時候,總是要壓實了再遞到客人手中。所以,南來北往的油販子、大豆商,都喜歡到曹家來購油、送黃豆。沿街的狗呀貓的,也都圍在曹家油坊周邊打轉(zhuǎn)。曹家大奶奶時不時地會拌些小魚剩飯、扔塊帶板筋的骨頭,喂養(yǎng)那些流浪街頭的貓狗。
曹家油坊,前后運作了幾十年??筛邮伦兒螅鞣搅袕妿砹艘恍┭笸嬉?,給曹家油坊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具體一點說,是一位想討曹家便宜的異鄉(xiāng)船客,從漢口載來一臺油光锃亮的榨油機,想以高價出售給曹家。沒想到曹家老爺子不吃那一套,不要那洋玩意。
那船客心存不甘,找到曹家隔壁的楊家。
楊家本身是開磨坊的。船客游說楊家,說他們家磨坊里碾出來的豆粕,上鍋蒸熟以后,轉(zhuǎn)手就可以壓榨出香噴噴的豆油來,何樂而不為!
楊家被那船客說動了心,當真就留下了那臺機器榨油機。
說是機器榨油機,同樣是需要人工來蒸制豆粕,并將蒸熟的豆粕一個一個裝入套垛,方能壓榨出清亮亮的豆油來。所不同的是,曹家榨油是用一段槐樹木的油槽來裝垛榨油。而楊家那邊,則是通過榨油機的缸套,依次疊垛,絞動轉(zhuǎn)盤來榨油,所軋出的豆餅嚴實,出油量高。
但鹽區(qū)百姓吃慣了曹家的油,并品出楊家的機器榨油不香。所以,此時盡管楊家也出售豆油,可上門購油者寥寥無幾。
無奈之下,楊家的豆油只好降價出售。
楊家憑著機器榨油成本低、費用少,原本七個銅錢可購一斤的豆油,掛出了六個銅錢的招牌。
這樣一來,便有客戶上門,先是外鄉(xiāng)來的油販子,他們從楊家購出的豆油,仍然可以打著曹家豆油的招牌,到異地去出售,中間的差價,自然是落進了油販子自個的腰包。隨后,沿街的百姓,也都為了節(jié)省那一個銅錢,來楊家打油。
曹家看楊家的豆油下價,也跟著下調(diào)了價格。其間,曹家還斷了到楊家磨坊碾豆粕的交易,自購了碾砣,悄然與楊家拉開了競爭的架勢。
楊家看曹家的油價也跟著下來了,他們便咬緊牙關(guān)再降一個點,從六個銅錢降至五個銅錢—這可是榨油的底線了。再降下去,將是貼本的買賣。
沒料到,曹家那邊干脆豁出血本,陡然降至五個銅錢以下。等到豆油價格降至大豆的價碼時,曹楊兩家都有些吃不消了。
有一天,曹家進購大豆的本錢沒了。但曹家人仍然裝作財大氣粗的樣子,對前來購油者一概留宿、供飯,每到夜晚,還要包臺大戲,給油客和鄉(xiāng)鄰們觀看。
怎么說,曹家在鹽區(qū)開油坊幾十年了,可謂家大業(yè)大。
可這天清晨,曹家賬房里的伙計匆匆跑來找曹老爺,說是支不出后廚送菜的款項了。
曹老爺一愣。他知道曹家龐大的家業(yè)已經(jīng)掏空了。但他不想虧欠菜農(nóng)的那點小賬,以免傳出去壞了他們曹家的名聲。曹老爺轉(zhuǎn)身繞至后院,找到大奶奶,讓她快把娃娃們縫在毽子里玩耍的幾個銅板扯拽出來,回頭來拍給那送菜的小販后,照樣是殺雞、宰鵝,招待商客。
可此時,早已經(jīng)支持不住的楊家,看到曹家那邊依然高朋滿座,好戲連臺,深感不是曹家的對手,便不聲不響地把油坊的差事停下了。
至此,曹家斗敗了楊家。但曹家仍不甘心,動用了“黑嘴”說客,上門勸說楊家把那臺已經(jīng)趴了窩的洋機器,以很是低廉的價格轉(zhuǎn)賣給了曹家。以此,徹底斷了楊家東山再起的后路。
事后,有人評說曹家斗敗楊家,并不單單是油價下跌。而是曹家與楊家斗油時,暗中買通油販子,從楊家購進低價油以后,而源源不斷地補充到曹家,才擠垮楊家的。
透鮮,本來的意思是頭鮮。
后來,人們口口相傳,不知什么時候發(fā)生了變化,將頭鮮叫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
透鮮是什么?是說一種食物鮮美到什么程度,類似于很鮮、極鮮,非常非常的鮮。
而頭鮮,則帶有搶先、爭先、優(yōu)先之意,其中還有得意、霸氣、驕傲、自豪、榮耀等好多層意思,兩者大相徑庭,怎么就混為一談了呢,真是怪了。
再者,頭鮮在鹽區(qū)還特指一種海洋生物—鲖蟹,也是筵席上極佳的一道美味。
民間自古就有蟹過無味之說。即酒席上,只要是吃過鲖蟹,其他的菜肴皆沒有味道了。可見鲖蟹之鮮之奇!
當然,這里的頭鮮,還泛指每年春天開海以后,鹽河口所捕撈上來的第一網(wǎng)鮮魚活蝦。因為鲖蟹是萬鮮之王,頭鮮之美名,便被鲖蟹獨霸了。
光緒二十年春,鹽區(qū)沈家二公子沈達霖考中進士,恰逢那一年鹽河口的鲖蟹上市。沈家老太爺沈萬吉,要招呼親朋到他們家吃“皇榜宴”,專門派人去鹽河碼頭上購來數(shù)量眾多的頭水大鲖蟹。
那種青白兩色的大鲖蟹,開水煮沸以后,白色的肚面仍然保持著冰清玉潔的樣子,背殼卻發(fā)生了異變,原本帶有梅花斑點的青蟹殼,轉(zhuǎn)瞬之間披上了大紅綢緞—蟹殼由青變紅,梅花斑點也不見了。
蟹殼這種變化,有些像川劇變臉,鍋蓋一合一掀,蟹殼便由青變紅。且,滿鍋都紅!吃時,掀起“大紅蓋頭”,露出米糕一樣金燦燦的一大塊蟹黃(有時,那蟹黃還會頂滿蟹殼兩端的尖角),掰下一只蟹螯,挑一坨蟹黃,蘸上事先備好的姜末、香醋入口,其鮮味,沁人心脾,令人欲罷不能,忍不住再去啄食那潔白如蒜瓣似的蟹肉,絲絲縷縷地盤繞在舌尖上,舍不得咽下一小口。那鮮嫩的滋味,真是解饞。
此等美物,不是一年四季都能捕撈到的,蘇北鹽河口的那片海域,每年只在開春即萬物復(fù)蘇時,漁民才能捕撈到。季節(jié)性的海生物,如同農(nóng)家期待麥收一樣,前后也就是那么幾天。過了那個時節(jié),再想吃,只有等來年了。
而捕蟹時,誰家能率先捉到蟹、吃上蟹,稱之為吃頭水,又叫吃頭鮮。這也正是頭鮮的來歷。
由此,鹽區(qū)的商賈大戶們,每到鲖蟹上市時,不惜重金,爭相搶購,并以搶到頭水的大鲖蟹為傲,而相互邀約,顯其臉面。有道是:“鲖蟹鯧魚與對蝦,海鮮入市爭相夸。紅箋到處邀春敘,多在鹽區(qū)大戶家?!?/p>
沈萬吉家的二公子,偏偏在那一年鲖蟹上市的時候考中進士。原本就想顯臉的沈萬吉沈老太爺,心里邊一樂,拋出高于市場數(shù)倍的價格,包攬了鹽河口數(shù)家漁船上捕撈的鲖蟹。
當天,沈家宴請賓客時,廳堂里的各種美味佳肴不必細說,光是大門外四口大鍋輪番煮蟹的情景,就已經(jīng)映紅了半邊天。
席間,幾百號賓客,同時開扒那大紅綢緞般的蟹殼,使筵席一片紅艷。那叫一個喜慶、吉祥!而大門外,煮蟹的灶臺邊,接連擺下一溜兒長條凳,前來觀熱鬧的鄉(xiāng)鄰、挑擔趕路的過客,以及沿街乞討的流浪漢們,都可以坐下來免費吃蟹。那陣勢,像鹽區(qū)人家上梁建新房,鞭炮燃起時,向四鄰拋撒糖果和熱乎乎的小饅頭,讓周邊人家也跟著沾沾喜氣。
酒宴結(jié)束的時候,賓客們拱手離席,行至門廳,每人再送上一份伴手禮— 一兜子紅彤彤的大鲖蟹。
應(yīng)該說,這場“皇榜宴”,因為趕上當年的鲖蟹上市,給沈家增添了幾多光彩。
沈萬吉之所以用鲖蟹招待賓客,一則是圖個喜慶,他兒子一朝皇榜題名,沈家可謂一步邁入官宦門庭,鹽區(qū)那些比他鹽田多、門樓高的大鹽商們,以后再不會小看他沈萬吉了;再者,兒子有出息,確實也值得慶賀,別說是花些銀兩請大家吃頓鲖蟹,就是宴請鄉(xiāng)鄰們?nèi)?,也心甘情愿?/p>
后人說,那一年鹽河口所捕獲的大鲖蟹,都讓沈家給買去了。這話說得有些欠妥??梢韵氲降氖牵悄甏禾?,前來沈家道賀的人比較多,沈家宴請賓客比較多,鹽河口所捕撈的上好蝦蟹,被沈家人買去很多。但不能說都被沈家買去了。鹽區(qū)有錢人家多了去了。
但是,有一件與鲖蟹有關(guān)的事件,卻是真的。鹽區(qū)志上記載—
民國九年,軍閥張大頭(自稱張團長)坐鎮(zhèn)鹽區(qū)的時候,有一妾死于難產(chǎn)。張團長一面為了斂財,一面出于愛妾至深,讓部下張羅把喪事辦得體面一些。
由此,張羅喪事的人,四處傳遞訃告,挖空心思地籌備喪宴。其間,就有人想到了鹽河口那獨特的美味。
可想而知,當天張團長為愛妾辦喪宴時,鲖蟹上桌以后,那紅彤彤的場面,同樣是蔚為壯觀。
豈料這場紅蟹喪宴之后,手握槍把子的張大頭張團長,一夜之間,把當天的廚子和張羅事宜的都給滅了。
原因是,人家的喪事,他們給當成喜事來辦了。
至今,鹽區(qū)人家辦喪事,一律不用那種開鍋見紅的大鲖蟹。
西街王婆子領(lǐng)來的那個奶娘,穿件灰布裙、藍坎肩??布绲倪吙谏虾孟襁€掐了蔥葉寬的紫邊。她手里提個印花的小包袱,跟在王婆后面,一扭一扭地走進太太房里。
太太那邊,前腳有人來報了,這會兒,她正坐在堂屋里,看著王婆子與那個發(fā)髻盤成鳥巢狀的小奶娘一前一后地走過來。
她沒有起身,等那小娘子走到跟前時,問王婆子:“哪家的?”
王婆子笑容僵在臉上,當即伏下身,貼著太太的耳根子說:“城西,小梁莊上的?!苯酉聛?,聲音更小,“剛拾(生)了個丫頭,沒過頭九就撂了?!?/p>
王婆子那意思,這會兒奶水可足呢。
太太的眉眼兒一擰,如同一陣涼風掠進門窗,讓她略微顫了一下子。在太太看來,一個丫頭片片吃過的奶水,再來喂養(yǎng)她家那寶貝孫子,似乎有些不配呢。可那話,沒有說出口。她沉思了一會兒,可能也想到只有那樣的奶娘,才有足夠多的奶水。
太太問:“姓什么?”
那女子回道:“俺娘家姓張,婆家姓梁。你就叫俺小梁吧。”
“哦,小梁。”太太用眼神兒示意旁邊的一個花鼓凳,讓小梁坐。
小梁欲坐沒坐。
太太說:“你坐。”
小梁便雙手攬著那個小包袱,挨著那個凳面上雕有“喜鵲登枝”的花鼓凳,曲膝坐下。
太太說:“把懷解開。”
太太要看看小梁的奶子。
小梁有些不大情愿??纱藭r,一邊的王婆子已經(jīng)伸手扯過了小梁懷里那小包袱,顯然是方便小梁去解衣扣。小梁一面說“奶水足的”,一面挺不情愿地解開了一溜兒歪斜下來的紐扣。
整個過程里,太太沒有言語。
太太的這個寶貝孫子,是她小兒子在外讀書時,戀上京城里一戶人家的千金所生。此番,人家若不是回鄉(xiāng)來生娃,沒準是不回鹽區(qū)這邊生活的。所以,太太格外呵護她這個“洋”兒媳,以及她那個寶貝孫子。
眼下,太太要找個奶娘,是預(yù)防兒媳婦生過孩子后,先期回京,將娃兒放在鹽區(qū)喂養(yǎng)。所以,她對奶娘百般挑剔。
接著,太太便叫人領(lǐng)小梁去西廂房去見少奶奶。
至此,小梁這個奶娘,在太太這邊就算是通過了。接下來,是王婆子與太太談酬勞。
王婆子說:“人家是不愿意出來的……”言外之意,那小梁能來做奶娘,是她王婆子說破嘴皮子才勸來的。
太太懂得這話里的意思,沒等王婆子開口要價,便說:“你那一份子,我是不會少的。”
王婆子說:“不是我,我是替那小娘子爭個價呢,人家可是頭一胎。”
沒料到,這話戳到太太的心尖子上了。
太太眉眼兒一擰,問王婆:“頭一胎?”
王婆僵笑,不語。
太太也沒再說啥。但太太心里犯起嘀咕,那小娘子頭一回生娃就夭折了,這本身就不吉祥。再者,她所生的那個小丫頭,沒過頭九就離娘而去,想必她還沒有帶娃的經(jīng)驗?zāi)亍?/p>
但那話,太太沒有表露出來。
可此時的王婆,只想著從太太那里多討些賞錢,似乎沒有察覺到太太臉上凝霜一樣的神情。
第二天,也就是小梁回家把鋪蓋背來,打算在少奶奶那邊長期住下來的時候,丫鬟在大門口堵上她,說是少奶奶那邊暫且不要奶娘。
這可是小梁萬萬沒有料到的。
丫鬟從懷里掏出一塊現(xiàn)大洋,說是太太開恩,昨兒她來照顧孩子一天,卻給她開了半個月的工錢。
小梁下意識地接過那塊涼冰冰的大洋,心中并無絲毫感激之情,反倒覺得自個兒被眼前這戶人家給戲弄了。一時間心里酸酸的,淚水止不住地在眼窩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攔門阻客的丫鬟并沒有多看她一眼,板起小臉,“吱呀呀”關(guān)上了門。
那一刻,小梁忽而想起昨夜回家,念及少奶奶懷里那孩子可愛,連夜給那寶貝繡制了一個香包,便匆忙從懷里掏出來,連同那份工錢,一起讓丫鬟轉(zhuǎn)交給少奶奶。
小梁說,她雖然只帶了那孩子一天,也是緣分。那荷包、那塊大洋,權(quán)當她給孩子的見面禮。說完,抹著淚水,轉(zhuǎn)身離去。
回頭,丫鬟與太太如此這番地一說,太太嘴角上略顯輕蔑地一笑,半天念叨一句,說:“瞎想!”
太太所說的“瞎想”,可能是胡想、亂想之意。可京城來的少奶奶,沒有那樣認為。她聽了事情的原委,要過那個香包,還有那塊現(xiàn)大洋,如同寶貝一樣,給孩子留下了。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