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和綠植的影子交映在一起,一時間,像是兩個人的身體里,都長滿了枝葉和花朵。茂盛葳蕤得盛不下,一不留神便從各自的唇角和眉眼間跑出來,歡天喜地、美不勝收。
1
樂薇和女伴夏夏走進酒店大堂時,正與三位黑衣男人走了迎面。黑襯衫、黑皮鞋,目不斜視地走出了黑社會保鏢的鏗鏘陣勢。
已經(jīng)走過了,樂薇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巧的是為首那人同時轉過臉來,輪廓分明的臉孔,在轉頭的一瞬恰恰好擋住了玻璃窗透進來的太陽光芒,眼眸黑亮。
樂薇的腳步頓了頓。夏夏調(diào)侃著:“走啦,沒見過男人嗎?”
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就看看他們的腳步齊不齊……”
樂薇神思不屬。她坐在游泳池旁的遮陽傘下發(fā)呆時,夏夏指著剛出水的身材健碩的外籍小伙子給她看。她目無焦點地望過去,大概時間有點久,轉過頭來時,覺得眼前一黑。她差點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下意識地伸手一抓,便將那人的衣襟攥在了手里。
“不好意思,你擋住我看帥哥了!”樂薇故作鎮(zhèn)定地說著,站起身來。
上樓時,黑襯衫男人就站在走廊拐角,倚著墻壁,屈著一條腿,看著樂薇慢慢走近。她垂著眉眼,暗自捏著小拳頭,鼓勵自己把他當?shù)裣窕蜃?,好不容易才沒走成同手同腳,可是當她從他面前走過,松了一口氣時,才發(fā)現(xiàn)走過了房間。
樂薇看了看走廊盡頭,默默地后退幾步,掏出了房卡。
身后是男聲的輕笑,說出的話和夏夏的調(diào)侃如出一轍:“沒見過男人嗎?”
“見過?!睒忿毙囊粰M,轉過身來迎視著那人的目光,輕聲說:“可是沒見過你這么帥的?!?/p>
“那你剛才為什么盯著那個外國人看?不怕長針眼嗎?”
“和你有關系嗎?”
那人噎了噎,無奈地說:“這么健忘,你是金魚嗎?”
“我不是金魚?!迸⑶宄旱哪抗饪粗?,臉頰染著兩抹從見到他就沒有消失過的輕紅:“我叫樂薇。”
“我們……”黑襯衫似乎不知道該怎樣概括兩人之間有過的關系,支吾了一會兒,只是說:“我是江釗陽啊!”
樂薇眨了眨眼睛,退后一步抱臂打量著他,虛張聲勢地說:“呀!差點兒沒認出來!這身衣服穿得可真顯老。干嘛穿成這樣,扮什么酷炫狂拽……”
江釗陽不惱反笑:“律所的制服,我有什么辦法?”
樂薇看了他三秒,轉身打開了房門,她說:“不過還真是挺好看的?!?/p>
是啊,好看得足夠讓她動心。
江釗陽抬起手臂撐在門框上,揚眉笑道:“也不至于好看到讓你慌張得差點走錯門吧?”
顧左右而言他是樂薇的強項,她問:“剛才你不是在我身后嗎,怎么先跑上來的?”
“你等電梯的時候,我跑樓梯上來的?!苯撽栠肿煲恍?,笑容明亮得晃眼,他說:“就為了看你慌張臉紅的模樣!”
樂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2
春天,樂薇租下了這幢一樓的房子做工作室,在樓外的小花園里種滿了野棉花。
七月花期,野棉花莖葉茁壯,卻花苞寥寥。樂薇旅行回來時,它們稀稀拉拉地開了幾朵,卻著實好看,花瓣背面有著迷人紫色,毛茸茸的讓人心軟。
她從大二開始做自創(chuàng)服裝品牌“野棉花”,當時租不起工作室,白天上課,夜里窩在宿舍里手畫線稿,去小服裝廠找人代工,然后在網(wǎng)店上架銷售。從設計到選料,再到監(jiān)工、打包發(fā)貨,一個人親力親為。生意時好時壞,賣不掉時資金無以為繼,就只能去擺地攤。后來顧客群漸漸穩(wěn)定,才請了夏夏幫忙。
江釗陽找來時,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的光景,樂薇拎著噴水壺想要給植物澆水,剛傾了傾壺身,覺得土地還沒有散盡熱量,便停了手。甬路上有人叫了她的名字:“薇薇?!?/p>
她的手一抖,噴壺里的水澆在了地上,撲撲泥塵濺上了裙擺。
“謝謝你還記得這些。”江釗陽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他說:“我一眼看到這些野棉花,差點以為回了外婆家?!?/p>
“我記得的可不止這些?!睒忿笨戳私撽栆谎?,“我還記得你借過我一件襯衫;記得你在操場上背著你的系花姑娘跑得飛快像遭了狼攆;記得你為了給她過生日,說好了去接我卻沒有去,我一個人騎著單車往回走差點摔碎了膝蓋……”
江釗陽打斷了她:“你就沒記住我的一點點好?”
“記得你帶我去看野棉花。不過現(xiàn)在我種了滿園子,我自己栽花自己看?!?/p>
江釗陽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她。他穿著淺灰色千鳥格襯衫,袖口折到了手肘,肩背腰身的輪廓,即使是用設計師的專業(yè)目光打量,也絕不遜色于屏幕上那些讓人尖叫的年輕男人。而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和長處,并且毫不懈怠地長期健身。樂薇知道,這個人從來冷靜自律,驕傲自信。
夕陽隱沒的速度很快,大地的灼熱卻遲遲不退。樂薇手里的噴水壺一時不知該放還是繼續(xù)端在手里。兩人面面相望,好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江釗陽走過來,抬腿跨過剛及膝蓋的木柵欄,接過噴壺放在地上。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好嗎?薇薇,再給我一次機會?!?/p>
樂薇垂著眼瞼,沒有回答。噴壺沒放穩(wěn),一下子倒在地上,清水沿著壺口汩汩地流,眼見流到江釗陽腳邊,樂薇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他的手臂。
野棉花在她的裙邊顫顫地搖,他看著她,唇角眉梢溢出了微笑。
3
樂薇認得江釗陽,是在四年前的初秋。大一剛入校,大家新奇又興奮。那天下午她和室友坐在草坪上談天拍照時,草坪自動噴水裝置忽然開始噴水,堪堪濺了她們一身。樂薇的頭發(fā)濕了,白T恤也濕噠噠地貼在身上,看得出內(nèi)衣的細小蕾絲。湖邊和草坪上到處都是結伴的同學,她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便故作鎮(zhèn)定地坐在草地上,蜷起雙腿,用手臂環(huán)住膝蓋,等著太陽和秋風抽干衣服上的水分。
一位女生跑過來,將一件白襯衫塞到樂薇手里。女生指了指湖邊的高個子男生,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瘦窄背心。
那個男生就是江釗陽。他的襯衫又長又寬,可以給她當裙子穿。樂薇跑回寢室換好衣服再出來時,他卻已經(jīng)離開了。
新生軍訓的第二周,女生們已經(jīng)怨聲載道,每天都有人以各種理由請假。
樂薇當然不在請假行列。她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短跑高手,別的女孩子陶冶情操去學古箏、揚琴,她卻熱衷登山攀巖。
那天下午她去買水時,看到江釗陽背著一位女生向校醫(yī)院的方向跑去,她的長發(fā)披垂在他的肩膀上。
樂薇攥著兩瓶冰水站在原地,雖然之前沒有看清他的臉,但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在湖邊借給她襯衫的男生。
校醫(yī)院的走廊里,她見到了江釗陽。男生臉上的汗珠,和她手里的冰水瓶壁上的水珠一樣密集。樂薇將水遞給他,小聲問:“你是不是借過襯衫給我?”
江釗陽的笑容光芒萬丈,樂薇覺得自己的心跳像是剛沖刺過百米。
軍訓結束后,她帶著洗好的襯衫去找江釗陽,可是他不在。襯衫沒送回去。
又過了兩天,樂薇在自習室里遇見他。他和長發(fā)女生面對面用著同一張桌子,各自垂頭看書。樂薇輕敲了一下他面前的桌子:“能等我一會兒嗎?我回去把襯衫拿來還你?!?/p>
江釗陽抬起眼睛,一見是她就又笑了:“放著吧,這里離宿舍樓挺遠的?!?/p>
“那……下次我去哪兒找你?”十九歲的女孩輕聲問。
江釗陽從口袋里摸出了手機。
于是他們之間多了一些聯(lián)系,雖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襯衫始終沒能物歸原主。
十月末的銀杏大道上,落葉遍地,陽光照得銀杏樹如同流金。不遠處的懸鈴木、鵝掌楸卻色彩斑斕,美得炫目。
樂薇走得很慢,不時停下腳步拍照。她仰著頭將金葉與藍天收進鏡頭,剛按下快門,便聽見有人在身后叫了她的名字。
人來人往間,江釗陽笑著站在那里,樂薇忽然矯情地覺得,人間靜謐如夢。
那天,他們從日陽當空,走到了夕照西斜,說了很多話,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說。晚上樂薇躺在床上睡不著,響在耳鼓里的只剩這一句:“一個人來看葉子,女朋友沒來嗎?”“我還沒有女朋友。不過快了……”
4
那年冬天,他們一起去看畫展。在站牌下等車的時候,見樂薇凍得鼻子耳朵都紅了,江釗陽將她棉衣上的帽子扶起來,又將自己的圍巾解下來,實實在在地將她的整張臉包裹得只剩下了一雙眼睛。
樂薇夸張地嚷著:“我看不見路了!”
“看不見就看不見唄,反正我會一直牽著你?!彼罩氖?,將它拽進了自己的衣兜,又拉過她的另一只手,放進了另一只衣兜。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她帽子上的絨球碰在他的下巴上。
可是,這樣甜蜜的時刻太少了。先是樂薇參加了一次服裝設計比賽,修修改改畫了幾百張設計稿,又跑去市場選料,一個人剪裁、制作,價格不便宜的布料糟蹋掉不少,讓她心疼得眼淚汪汪。
江釗陽不懂,他幫不上她的忙。但他給她買飯、買各種各樣的酸奶,在app上給她訂均價十幾塊錢一個的水果。他們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不讓他大手大腳地花錢,他說反正他也不愛吃零食,剛好你替我吃唄。他說他剛找了一份兼職,所以布料剪壞了也不要緊,不怕。樂薇就又眼淚汪汪的了。他沖她安慰地笑笑,伸手拍拍她的后背。
接下來是江釗陽所在的法律系舉行了一場辯論賽,與此同時,樂薇的設計作品過了初賽,需要備戰(zhàn)復賽。
那年春天,兩人之間除了每天發(fā)送幾句有時差的微信消息,幾乎沒有更多聯(lián)系。
五月,辯論賽進入決賽時,樂薇第一次去了現(xiàn)場。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團隊里,長發(fā)女生一辯,江釗陽二辯,兩人有著高度默契,一個眼神似乎已經(jīng)盡知心意。身邊的男生在議論,一人說,系花真是又美又颯,另一人說,別胡思亂想了,人家和江釗陽才是高配。
樂薇酸水上涌,沒等看完比賽,便起身離開。兩小時后,朋友圈里出現(xiàn)了江釗陽小組奪冠的消息。然后江釗陽的電話打過來,問:“薇薇,你在哪兒?你沒來嗎?”
沉默了一會兒,她答:“對不起,我有課去不了?!?/p>
好久好久,久到樂薇以為電話出現(xiàn)故障,他終于低聲說:“沒關系。我只是,希望你來。”
被壓抑的情緒,很難自我消解。其實樂薇很希望他能多說一些什么,這樣她才有機會開口問一問讓她心中發(fā)酸的事情。而他也在等著,等著她像哥們的女朋友那樣,哭一哭、吵一吵,兩個人就會破涕為笑,重歸于好??墒撬弧?/p>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江釗陽約她時,她卻不在學校。又一周,江釗陽去參加了社會實踐活動。第三周,他們才一起去植物園看花。他說:“是毛茛科植物展,覺得你一定會喜歡?!?/p>
植物園里,江釗陽緊緊地握著樂薇的手。女孩身上隱隱可見的倔強和堅韌,讓人把握不了,卻偏巧是一種致命的吸引,讓他愛如珍寶。
“你看,野棉花。”江釗陽指著一片淡紫色的花叢,“小時候住在外婆家,山坡、溝渠邊都長滿了這種花。以后有時間,我?guī)闳タ此?,他們還住在那個小鎮(zhèn)上,有山有水,有草有花。我在那里住過四年,漫山遍野亂跑,偷偷跑去河里游泳、釣魚,特別自由快樂?!?/p>
樂薇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笑容明媚。
她剛隨社團采風回來,而設計大賽的結果出來,雖然沒得獎,她卻因為喜歡這款設計,想要制為成衣,忙得不亦樂乎。此刻,樂薇拉著他的手晃了晃,說:“明晚我約了一家制衣廠的老板談代產(chǎn)代銷的事情,你來接我吧?”
“以后我們多留點時間給對方,好嗎?”江釗陽應著,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fā)頂,聲音輕得像是嘆息:“是特別特別喜歡的那種喜歡啊,薇薇?!?/p>
5
樂薇與制衣廠的小老板談崩了。她開不出好的價格,自然找不到好的代工廠。后來的樂薇明白,只有自己擁有實力與強大的自信,才能規(guī)避掉某些爛人爛事。小老板笑得不懷好意,他看著樂薇說像她這么好看的妹子,不要錢也是可以的。
她強忍著反感,發(fā)微信給江釗陽:“來接我!”
小老板抓住了樂薇的手。她猛地站起身來,將手邊的橙汁朝他澆了過去。她沖出包間,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和耳邊的風聲。她停下來拿出手機,卻沒有來電沒有消息。她撥了電話過去:“釗陽,你什么時候過來?”
電話背景音里一片喧嘩,他提高了聲音說:“同學的生日會,大家攔著不讓走。你再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出來!”
她全憑直覺,居然問出了系花的名字:“是她的生日嗎?”江釗陽應了。
“你不用過來了,我一個人回去?!睒忿睆阶話鞌嗔穗娫挕?/p>
她又氣又急,看到路邊的共享單車,沒有檢查便掃碼騎了上去,還將車子蹬得飛快。沒想到在一個下坡處把手失靈,直直地向路邊的情侶沖了過去。她咬牙將兩只腳落地,慣性拖行了幾米遠之后,連人帶車摔在地上。鮮血從手掌、手臂、膝蓋處流了出來。
那對情侶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幫忙時,她倔強地搖了搖頭,咬牙站起身來。女孩邊走邊回頭看她,小聲說:“好可憐啊。”男生攬著女友的肩膀,說:“這么堅強的女生,一定是因為還沒有男朋友……”
樂薇去街邊的診所清洗傷口,雖然都是皮肉傷,但看起來有點慘。女醫(yī)生溫和地問:“疼不疼啊,小姑娘?以后晚上不要一個人出來,不安全的。”
江釗陽的電話打進來,急急地問:“我找遍了餐廳內(nèi)外,你在哪兒呢?”
從診所出來,樂薇拖著一條腿走出了大猩猩的既視感,又賭氣地不肯要江釗陽攙扶。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江釗陽矮下身便將樂薇背了起來。
走了一段路,他才輕聲問:“薇薇,是不是嚇壞了?”
后來樂薇常想:江釗陽真的是一點都不了解女孩子啊,某種意義上來說,恐懼是可以忍受和克服的,但漫天漫地的委屈不能。當你需要那個人時,他偏偏和別人在一起——即使是假想敵,她也覺得受不了。
夜深了,宿舍樓回不去了。江釗陽將樂薇背進了一家旅館。他洗了熱毛巾給她擦臉擦手,小心翼翼地擦去污漬,一直撐著沒哭的樂薇就在這一刻淚流滿面。
“疼嗎?”江釗陽低低的聲線:“對不起!我早點兒過去就好了……”
樂薇伸出手臂攬住了他的脖子,將臉頰埋在他的頸窩里,終于哭出聲來。許久,她低聲說:“我們分手吧?!?/p>
沒有愛情,就不會有期待與失望,大概難過就會少一點,彼此就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向前奔跑,不會因為在跑道上牽不到對方的手而痛苦萬狀。
凌晨時分,在漫天漫地的寂靜中,他輕聲說:“我只喜歡過你一個人。別忘記我?!?/p>
樂薇沒有應聲,淚水再次沿著眼角落進了枕頭。
后來,夏夏問起樂薇這段感情的來龍去脈,她坐在夜晚窗前的藤椅上,喝了一大口酒,才輕聲說:“我們都活得太清醒太用力了,兩個人的專業(yè)又找不到交叉點。就像短跑賽道上,我沖向終點時,總會忽略掉跑道旁的許多聲音。他也是?!?/p>
6
四年后的江釗陽,供職于一家不錯的律師事務所。他站在七月的黃昏里,問她:“有空嗎?想談戀愛嗎?”
樂薇承認自己心里再次輕輕一蕩,眼前這個人顯然比四年前更讓她動心。她反問:“你呢,有空嗎?”
江釗陽點點頭,還沒等說話,樂薇已經(jīng)不客氣地說:“別誤會,我只是剛好想做一款男士襯衫,你可以幫我做模特,拍幾張照 片嗎?”
江釗陽笑了,“聽憑差遣?!?/p>
樂薇轉過身,提著裙擺走上了一級臺階,要到這個高度,她才剛好不用仰頭,便能與他對視。她說:“我的手機號碼沒換?!?/p>
“我知道?!彼粗诹恋难劬?,“微信也還是原來的賬號,允許手機號碼搜索,允許陌生人查看十張照片。我們始終有一個共同群聊,校友群。”
樂薇垂下眉眼,忍住了就要溜出嘴角的笑容——這操作真是一模一樣??!所以,她一直都看得到他的動態(tài)。
第二天傍晚,江釗陽再次出現(xiàn)在樂薇工作室的門口。沒見到樂薇,他便拿著臺階上灌滿了清水的噴壺揚灑了一圈。野棉花又開了幾朵,淡淡的紫色,擎著水珠輕輕顫動。
一扇窗戶開著,白色窗簾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屋子里有低柔的音樂聲。
江釗陽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敲了敲窗玻璃:“薇薇!”
隔一會兒,窗簾被輕輕撩開,她站在窗里,像嵌在七月的一幅畫。
“我下班了?!彼f:“在這里坐了老半天!”
“我知道啊?!睒忿笨戳艘谎畚蓍芟碌臄z像頭,“你要進來就進來,還想讓我請你?”
江釗陽的唇角牽起了一抹笑容,寵溺又無奈。
房間布置得滿滿當當,攝影室、倉庫、休息室應有盡有。寬大的桌案上放著電腦、圖紙、布料和各種輔料、工具,江釗陽看到已經(jīng)啟封的紙箱,不無責備地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方便面行業(yè)還靠你撐著呢。”
“方便面可以煮宇宙,知道嗎?可以加雞蛋、青菜,肉片,等等等等,夏夏教我的。”樂薇說著,轉頭指揮夏夏:“給他量一下肩寬和腰圍?!?/p>
“自己量唄?!毕南男χ鴮⒘砍叽钤谒募绨蛏希骸拔疫€要對訂貨單,去倉庫咯!”
樂薇拈著尺子轉過身時,江釗陽已經(jīng)配合地伸開了雙臂?;蛟S他的動作和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太像擁抱,樂薇面頰滾燙,嗔道:“轉過去!”
他乖乖照做了,在面壁過程中完成了測量。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和綠植的影子交映在一起,一時間,像是兩個人的身體里,都長滿了枝葉和花朵。茂盛葳蕤得盛不下,一不留神便從各自的唇角和眉眼間跑出來,歡天喜地、美不勝收。
江釗陽每天傍晚過來,而只要他一來,夏夏便騎著粉色小電動溜得那叫一個歡快。
樂薇開始接受他一起吃晚餐的建議。她始終不愿意將時間和精力耗在飲食方面,一個人的時候,習慣用方便面、面包之類果腹。那晚兩人并肩從餐廳出來,樂薇若有所思地問:“像我活得這么粗糙,生活里又沒頭沒腦,在擇偶市場上會不會很糟糕?”
“不會?!苯撽柌[著眼睛看向道路的盡頭,輕聲說:“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了,我給你托底?!?/p>
雖然樂薇很希望他會說點兒什么,但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她仍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半晌,她輕聲問:“如果當時我們沒有分手的話,現(xiàn)在會怎么樣?釗陽,我提出分手的時候,你怎么就答應了呢?你為什么不肯哄哄我?”
江釗陽的目光落在遠處,唇角卻漾起了一抹笑容:“二十歲的男孩,即便再有深情執(zhí)意,他該怎么剖白自己?而他除了蒼白的許諾又能給你什么?原諒他吧,那只是個笨蛋。”
“活得這么清醒克制,你好無趣啊!真讓人嫌棄?!睒忿毙睦镂逦峨s陳,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徑自向前走去。她大聲說:“給我托底?不知道誰給你托底呢!”
7
樣衣出來,上身效果有點兒驚艷。純棉,軟柔質(zhì)感,肩膀和胸口的貼合度恰恰好,添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文雅精致之余,某人堅持體育運動的效果也凸顯了出來。鏡子前的江釗陽看著袖扣旁手繡的野棉花圖案和字母JZY,說:“真好看?!?/p>
“能不好看嗎?”正在調(diào)整反光板角度的夏夏笑著說:“薇薇連夜繡出來的?!?/p>
江釗陽又看了看對他而言針法復雜到無以復加的圖案,問:“出貨的每一件你不會都打算親自繡吧?”——那還能有時間約會嗎?
樂薇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夏夏在一旁,笑得險些摔了相機。
照片效果好得讓樂薇連聲夸贊夏夏的拍照技術,江釗陽表示不滿:“不是應該夸我嗎?畢竟是我舍身取義。”
“舍身取義?”樂薇笑起來,“不是賣身求榮嗎?”
夏夏查看著相冊,忽然說:“薇薇,你的衣柜里不是也有一件男式的白襯衫嗎?去換上給他做一下遠景就行,情侶裝以及男朋友風,一定好看到爆!”
江釗陽瞇了瞇眼睛,“男式襯衫?誰的?”
夏夏推了推一動不動的樂薇:“快點,時間寶貴!”
襯衫當然是江釗陽的。一直好好地放在她的衣柜里,和長裙、短衫挨在一起,從未分離。
夏夏拍完照片就走了,樂薇還來不及換下襯衫,江釗陽拉住她的胳膊,沒頭沒腦地問:“你要怎樣才會原諒我?”
“你做錯什么了?”樂薇目光澄澈,停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你和系花真的很般配,為什么沒在一起?”
“你也認識很多又帥又有才華的設計師,為什么單身?”江釗陽看著她瞪著眼睛的模樣笨拙又可愛,忍不住笑著打趣:“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了吧?是不是憋得很難受?”
她想抬腳踢他,但眼見為了搭配襯衫特意買給他的褲子,沒舍得下腳。
江釗陽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一壇子夠你吃這么久,還真是老陳醋!”
周末,他們登山回來在山下廣場,樂薇去衛(wèi)生間時,有女孩攔住江釗陽換現(xiàn)金。他痛快地幫忙之后,女孩說:“加個微信吧,方便還錢給你?!?/p>
江釗陽指了指正走過來的樂薇,“掃我女朋友的微信收款碼就行?!?/p>
樂薇聽到了,卻裝作沒聽見地轉過臉,輕輕翹起了唇角。他伸手拿過她的手機,笑著對那女孩說:“不好意思,女朋友管得嚴。”
樂薇的笑容,藏都藏不住。江釗陽看了她一眼:“得意什么?”
“喜歡錢,愛財如命?!睒忿毙趴诤a。
她的賬戶里憑空多了五百塊錢,可是還沒等焐熱,江釗陽已經(jīng)在身邊打趣:“既然錢這么好賺,不如請我看場電影吧?”
她想到桌案上的一堆工作,覺得有點兩難。江釗陽看著她的表情笑了,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腦勺,“沒關系。”
“去看電影?!彼銎鹉槪骸安贿^我餓了,吃了飯去看夜場吧?”
他看了看天色,離夜場電影開演似乎不止一頓飯的時間。
樂薇笑了:“想順便去逛街,你去不去呀?”
江釗陽心里一熱,想要去握她垂在身側的手,她卻笑著轉過臉,將兩只手插進了外套的口袋。他笑著搖搖頭,滿眼溫柔。
8
冬天時,江釗陽在忙一樁案子的取證和辯護。有時會加班,有時也會帶著厚厚的卷宗去樂薇的工作室,他看材料,她畫圖,屋子里很暖,兩人穿著同款的白襯衫。樂薇偶一抬眼,看見他思考時皺緊的眉頭和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便不由地失了神。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對視上她的視線,便舒展了眉眼,“薇薇,什么時候才肯做我女朋友?”
“快了?!迸⑿Σ[瞇地答。
下第一場雪時,剛好江釗陽負責的案子開庭。是一起經(jīng)濟案件,勝訴后挽回了巨額經(jīng)濟損失,讓整個律所沸騰起來。夜里聚餐未散,江釗陽給樂薇打電話:“能不能來接我?我喝了一點酒?!?/p>
半小時后,樂薇的車子停在了路燈下。江釗陽站在那兒,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他的頭發(fā)上、肩膀上。明明是剛打了勝仗的人,看起來卻神情落寞而憂傷。
樂薇跑過來,替他拂落雪花,忍不住責備:“不是說好到了給你打電話嗎?為什么站在這里?不冷嗎?”
“怕你不會來。”江釗陽的眼睛里閃著無數(shù)星光,他說:“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干嘛要猜???”她看著他凍紅的耳朵和鼻尖,心疼地將他的衣領拉高一點,說:“它不是一直都在你身上嗎?”
“薇薇,整個夏天你都只穿長褲和長裙,是不是因為不想讓我看見膝蓋上的疤痕?”
“是?!睒忿毙Φ锰拐\,她說:“沒別的,就是怕你看見會自責。對我來說,和喜歡你這件事比起來,它不值一提?!?/p>
樂薇仰起臉看著他,慢慢地將兩只手插進了他的棉衣口袋:“釗陽,還記得那個冬天嗎,我們轉三趟公交車去看畫展,你把圍巾一直捂到我的眼睛上,你說以后都會牽著我的手向前走。那天,我就是這樣被你牽著手,做了你的女朋友……”
她說:“釗陽,在我心里,這個身份從來都沒有變過?!?/p>
斷裂的時空,早已暗暗接續(xù)。光陰自此,不早不遲。
有著三分醉意的江釗陽站在原地耍賴求抱抱,讓樂薇又氣又笑:“我有好多秘密說給你聽哦,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江釗陽不依不饒:“都要?!?/p>
樂薇好脾氣地笑了,乖乖地靠在他胸膛,任他用力抱緊了她,但秘密卻不肯說了。他追問時,她答:“要留著以后慢慢說,像得了一塊最心愛的橘子味軟糖,要小口小口慢慢咬?!?/p>
他親吻著她的眉梢,輕聲說:“把我所有的甜,都給你。”
他們都藏著一些秘密,比如他沒有告訴過她,她在地攤上賣不掉的衣服,是他拿錢拜托路人買下的;沒有告訴過她,有多少個晚歸的深夜,他曾走在她身后,直到望見她的房間亮了燈;也沒有告訴過她,那些標注著地理定位的行程動態(tài),僅她一人可見。
她也沒有告訴他,其實七月的那次度假,是她看見了他的地理定位,追著他的腳步去與他遇見的。
她也沒有告訴他,她去過外婆家的那個小鎮(zhèn),走過了他少年時走過的山間小路,趟過了他懷念不已的溪河。慈眉善目的老人,在河邊的青石上搓洗著花色燦爛的床單。樂薇光著腳踩進清澈河水,笑著說:“阿婆,我?guī)湍惆???/p>
她看著床單蕩起的河水波紋與漾漾光斑,外婆卻看著她。好一會兒,老人說:“姑娘,你是不是我家陽陽的女朋友?我見過他手機里的照片,也是這樣短短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
樂薇笑了:“阿婆,他會帶她回來看你的,一定會的!”
山中有棵許愿樹,上面系滿了紅綢帶,樹葉婆娑,它一定聽見了她心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