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楓染
下輩子,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我也不要成佛,我陪你做樹,頭頂天腳踩地,枝椏相依,開出繁花,看這世間戲。
【一】陰兵借道
臘月初八,夜如墨,雪虐風(fēng)饕。山巒也是墨色的,游走在暗夜里,無星無月的凜冬,什么都望不見。
“江北真是太冷了,”未點燈的軍帳里秦知魚緊了緊狐氅,摸索著給自己斟了杯暖身的烈酒,“今兒原本該喝臘八粥的。左丘將軍,若是此戰(zhàn)阻敵制勝,您務(wù)必要請知魚喝碗臘八粥才行。”
左丘瑢站在軍帳的門邊,鵝毛大雪已在他行軍穿的披風(fēng)上粘連成片。他向軍帳里望了一眼,卻只隱約看得到那女子嬌小的身形。年輕的將軍又將視線轉(zhuǎn)回?zé)o垠的山脈,輕聲說道:“若此戰(zhàn)能活著回去,姑娘想吃什么都成?!?/p>
可在這云冉國邊境地勢崎嶇的鬼王川,迎面而來的是瓊玉國浩浩湯湯的大軍,左丘瑢歷經(jīng)百戰(zhàn)的父親三日前都戰(zhàn)死沙場,他臨危受命,并沒有多大勝算。
可那行蹤詭秘的女子,于三日前的子夜出現(xiàn),輕飄飄來了一句有制勝法寶,便悠悠然住在了軍營里。在別的人考慮生死存亡時,她卻只想著一碗臘八粥。
除了占據(jù)地勢上易守難攻這一點,左丘瑢的軍隊毫無優(yōu)勢,哪能有什么制勝法寶呢。
他正這樣想著,遙遠處傳來戰(zhàn)鼓聲,左丘瑢下意識看向秦知魚,那女子仍舊在吃酒,甚至提著酒壺招呼他:“夜來風(fēng)雪重,將軍飲一杯驅(qū)寒呀?”
微弱的光灑落,他看清了她那張清麗的芙蓉面。左不過十七八歲,雙丫髻上掛著銀鈴,怎么看都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模樣。
左丘瑢右手握住劍柄,他忽然覺得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實在是荒唐。于是他抽出指揮劍,向軍隊發(fā)出號令:“眾將士聽令!死守鬼王川,不得讓敵軍踏進我云冉一步——”
“左丘將軍當真急性子,”那女子身形一閃便到了他身邊,纖纖十指冰涼,覆在他握劍的手背上,他沿著她的視線看去,聽她接著說,“仔細瞧,那便是我說的制勝法寶?!?/p>
秦知魚話音方落,便有星星點點的藍色火光,從鬼王川的山間冒出。幽幽的,像是亂葬崗的鬼火。伴隨著鬼火亮起的還有鬼魅般的嗚咽聲,回蕩在山川夜雪里,詭異至極。
地勢崎嶇,瓊玉國的軍隊也只能分成幾小列沿著羊腸小道向前走,左丘瑢居高臨下看著,竟見那些鬼火如入無人之境般滲進了敵軍的隊列。緊接著,凜冽的朔風(fēng)里便傳來了人的慘叫聲,不出半個時辰,瓊玉國竟鳴了退兵的鼓點。
左丘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向下望,只看到那些幽藍的鬼火消逝,遍地都是瓊玉國士兵的尸首。他在原地愣了許久,身旁的女子仍舊是那氣定神閑的模樣,這一回他接過了她斟給他的酒,聽她說道:“我曾聽人說起,臘八節(jié)原本謂之‘佛成道節(jié)。原不該在這一天大開殺戒的。”
他微蹙了劍眉,問她這些天降神兵從何而來。
“并非天兵,而是地府的鬼兵,”秦知魚眨眨眼,看著左丘瑢不可置信的模樣,她忽然覺得逗這樣的正經(jīng)人是件有趣的事兒,于是一派真摯地接著說,“陰兵借道,左丘將軍可曾聽說?世人皆怕鬼怪陰魂,遇上了自然要退兵的?!?/p>
風(fēng)雪中有烈酒的氣味,有血腥氣,有莽莽山川塵土的味道。一切那樣真實,又那樣荒謬,左丘瑢張口幾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有一句“回去便請秦姑娘吃臘八粥”。
那是他一生之中遇見過最詭譎的事情。而眼前這笑得純善的女子,則是他見過最深不可測的人。
【二】風(fēng)雪舊憶
臘月二十日,彩霞繾綣染紅護城河時,秦知魚跟著左丘瑢一同走進了云冉國的帝都青云城。走馬觀花,左丘瑢問她:“姑娘第一回來青云城?”
“四年前來過一回,是個雪夜,不曾看到這般熱鬧的景象?!彼卮鹚?,在一個桂花糕的鋪子前跳下了馬。
她用手拈一個,正要往口中送,想起什么似的,烏溜溜的眼睛忙向身后的左丘瑢轉(zhuǎn)。那男子手中長劍的劍穗飄揚在風(fēng)中,左丘瑢原本是不愛笑的,卻在她的目光下笑彎了眼,他用溫柔的聲音對她說:“姑娘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都算在我賬上。”
秦知魚倒也不客氣,包了半桌子的桂花糕,囑托小二送往左丘將軍府上。左丘瑢攔她,說他并不愛吃這個,不必也給他送。
風(fēng)過處云悠悠,秦知魚的面頰被綺霞映照得粉嘟嘟的,她站在他的戰(zhàn)馬前仰頭,一雙眸子浸著汪潭水似的,她對他道:“自然是我吃了。還有左丘將軍答應(yīng)好的臘八粥,我也要吃呢,那自然要去將軍府上小住幾日了?!?/p>
她扒住韁繩踮起腳,示意他湊近她,近乎耳語,“難道將軍府上藏了美麗的姑娘,要與我避嫌?還是,”她更湊近他,左丘瑢直覺得自己的那只耳朵要燒起來,“將軍不喜歡我呢?”
“不、不曾……”他那話幾乎是脫口而出,所以轉(zhuǎn)瞬便羞紅了臉。千軍萬馬前也不怯的大將軍丟盔棄甲了,揚鞭打馬便逃。
左丘瑢母親早年病逝,父親戰(zhàn)死于鬼王川一役,他又是獨子,如今便成了偌大將軍府的主人。披麻戴孝守喪,白雪覆蓋清寂的靈堂,那個新年過得很蕭索。
雖則蕭索,可那個花樣百出的女子,用蔬菜汁液和面,做了七彩的水餃,南北名菜也信手拈來,臘月三十的雪夜,她布置了一大桌子年夜菜,斟了青梅酒,邀他共飲。酒是溫過的,那溫暖的感覺從左丘瑢的喉頭一路蔓延過全身,最后全數(shù)涌上心尖。
左丘瑢有些微醺時,風(fēng)雪小了些,碳火灼人,秦知魚起身去將雕花窗開了一半。她轉(zhuǎn)過身時,珠簾掩映,他看著那如在夢中的縹緲身影,忍不住問:“姑娘究竟圖什么呢?”
他聽到她不真切的聲音:“錦衣玉食,花前月下,自然是圖將軍這里清閑舒心了。不然,左丘將軍以為小女子圖什么呢?”
秦知魚說這話時,已回到桌前,她見他酒杯空了,提起酒壺作勢要來斟酒。一瞬間的,左丘瑢情不自禁握住了秦知魚的腕子,他有一瞬的愕然,未曾想這小女子的腕子這樣纖細。
不忍握,卻更不忍松開,他在昏睡過去前近乎喃喃自語地回答:“若圖我這里能遮風(fēng)擋雨,便安心住下罷。我有許多臘八粥,定教秦姑娘吃夠……”
像怕她誤會,又像怕自己誤認,左丘瑢還補了一句:“權(quán)當感謝姑娘的制勝法寶,助我凱旋?!?/p>
左丘瑢在雪白的狐氅里熟睡,秦知魚凝望著那張火光勾勒出的安靜俊秀的面孔,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像殺伐果決的將軍。那樣好騙,比黃口孩童還要心思單純,她說什么便信什么。
秦知魚將視線移向半開的窗外的簌簌夜雪,漸漸出神。她在想也是這樣一個雪夜,在四年前的青云城,在那一年隆冬臘月的日子里,她遇見了一個和左丘瑢全然不同的人。
一個叫燕醉的男人。他從不像左丘瑢一樣相信她,從不對她笑,連說的話也是寥寥,他教她恨人、教她騙人甚至教她殺人。
她永遠不會忘記她初見他的光景。她從瓊玉國奔逃至此,渾身傷痕累累無一處完好,那會兒她想著,即便她不死于敵人之手,那樣寒冷的雪夜,她也活不到第二天天明。
秦知魚在城南邊的一塊巨石前倒下,她不想再跑了,頭暈?zāi)垦?,不一會兒便聽到了一串腳步聲逼近,然后便是劍出鞘的可怖聲響。可突然一道寒光掠過,原本該刺在她頸間的那一劍被一把長刀格開,腰間一熱,她被瞬間裹進了一個溫暖有力的臂彎。
她被一個眉眼冰冷的男子護在了懷里。雪很大,朔風(fēng)刮得她眼眶生疼,可她還是竭力仰起頭睜大眼睛,她想看清他的模樣。
長發(fā)高束,劍眉入鬢,那是張毫無溫柔可言的臉,聲音也冰如冬霜:“佛成道節(jié)原不該見血,可你們膽敢在本座的山門前殺人,該死?!?/p>
幾個殺手要他別多管閑事,說這是瓊玉國的家事,縱便是他鼎鼎有名的燕帥,也不得插手。那會兒秦知魚躲在燕醉懷里,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所以她注意到他對她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
緊接著手起刀落,燕醉再未說一個字,便將那幾個殺手全數(shù)了結(jié)。她被他打橫抱起上山時,才注意到那塊巨石上被鮮血染紅的三個黑字:無量衛(wèi)。
那都是傳說里的事。據(jù)說云冉國的皇室秘密訓(xùn)練了一批武功卓絕的暗衛(wèi),進可御千軍萬馬,退可守闔宮平安,得之便得云冉。
無量衛(wèi)是傳說一樣的組織,得知其當真存在,秦知魚便極震驚了??筛唛w的燭光下,看清了那張不過弱冠年紀的臉,她更震驚于無量衛(wèi)的統(tǒng)帥,竟是這樣年輕俊朗的男子。
被他從懷中放下,她扭捏了一會兒,然后學(xué)那些殺手喚他:“燕帥,我有些餓?!?/p>
他這才正眼瞧她,手一揮命人準備熱粥來,對她說了第一句話:“你見本座殺人不眨眼,卻也不怕?”
“你若不出現(xiàn),我方才便死了。原本該死的人,也無需再怕死了。”她說這話時才十四歲,跑丟了鞋的腳底滿滿的水泡和膿瘡,走一步便在春綠色的絨毯上留下一個血印子。
像青草地上一場桃花落雨,像她那看似美好、剝開來卻是鮮血淋漓的人生。
她不知那會兒燕醉一直在注視她的背影,只知他后來接過小廝端來的熱粥,親自遞到她手邊,對她說:“沒人天生該死。你該記住那些想讓你死的人,那些讓你受盡折磨的人,好以后千百倍地還他們?!?/p>
半晌,秦知魚才將視線從那張眸光冰冷的臉上移下來,她注意到他袖口里小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疤。她接過粥,是一碗臘八粥,她一邊吹開熱氣一邊向嘴里送,迷迷糊糊問燕醉:“那你該是受了怎樣的折磨,才練就如今一身刀槍不入呢?”
風(fēng)拍窗欞,雪落高閣,她想定是無人問過燕醉這個問題,否則怎會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梢仓皇且凰?,他便收回手要離開了。
離開前他對她說:“留下,就做無量衛(wèi)的利劍。不留下,就去個遠一些的地方。追殺你的人太多,死就死遠些,別臟了本座的地界?!?/p>
做無量衛(wèi)的利劍,玩弄權(quán)術(shù),殺人如麻。很多年后秦知魚才發(fā)覺,燕醉救她,不過是將她從一個阿鼻地獄帶去了另一個。
可前一個令她避之不及,后一個卻甘之如飴。只因后一個有燕醉,有那個救了她的命,也奪了她的心的男子。
【三】金屋藏嬌
正月十五那天天晴,左丘瑢忽然一反常態(tài),奪了秦知魚的錢袋子不準她去買桂花糕。暖風(fēng)融融,她挑眉看他,聽他孩子氣地道:“姑娘白吃白住了這些日子,總該有所表示罷?”
“怎么,助將軍反敗為勝的恩情,吃住半個月就算還完了?我可聽說將軍擢升一品,連太子殿下都多次登門拜訪呢,這就過河拆橋,要趕我走啦?”
她不過是假裝生氣,那男子便立即敗下陣來,表情很是無辜,輕聲說道:“從未想要你走……不過是,想和姑娘要個親手做的香囊罷了。”
左丘瑢說這話時,毛茸茸的耳廓先藏不住的紅了,怎么看都是信口胡謅的神情:“這是青云城的習(xí)俗,客人在主人家過元宵,是要親手做香囊送給主人做佳節(jié)賀禮的?!?/p>
秦知魚一聽這話便忍俊不禁,發(fā)髻上的鈴鐺清脆作響,她應(yīng)了他,說買了桂花糕便去做。比鈴鐺聲更清脆的是左丘瑢的笑聲,她何曾知道,那本是個不愛笑的男子。
不過是為著她,滿心滿眼都歡喜罷了。
事故發(fā)生在她買了桂花糕往回走的路上。元宵節(jié)的長街車水馬龍,她不愛熱鬧,便尋了小巷走,偏巧撞上了一行醉漢。
無量衛(wèi)可自由穿行宮中,她一眼便認出了被人群簇擁在正中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云冉國當朝太子,出了名的仗著皇后一族權(quán)勢顯赫便驕奢淫逸、昏庸無能的草包太子。
宮里玩膩了,便來宮外尋樂子,分明才從一旁的春風(fēng)樓里出來,衣衫都未穿戴齊整,看見粉雕玉琢的秦知魚便又起了壞心。她想折返已是來不及,忙吩咐一同跟著的小廝回將軍府尋左丘瑢來。
她瞬間便被醉漢們圍住,她尚不敢暴露身份,忍著力掙扎,堪堪被撕破了肩頭裙角。就在她要被拉扯進一個破落的院子時,一串噠噠的馬蹄聲急急而來。
有一瞬難察的期待感,或許打馬進巷的那個身影頎長的人,會是個眉眼清冷的男子??伤D(zhuǎn)頭看到的卻是蹙緊了的眉,和一雙情緒激烈的眼。
那眼中有濃重的怒火,還有明顯的心疼,猩紅的大氅覆身,她頭一回見左丘瑢發(fā)了瘋一樣咆哮:“誰敢動我左丘瑢的人——”
他的劍已出鞘了,在看清了當朝太子時堪堪停在了半空中。秦知魚那會兒站在左丘瑢的身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的肩頭在抖動,壓著十萬分的怒其不爭,最后放下了劍。
不僅放下了劍,還跪地行了禮。秦知魚冷眼旁觀,原是鄙夷的??伤齾s聽到他擲地有聲地說:“此為臣未過門的夫人秦氏。凡臣此身在,我妻必不教欺。若太子執(zhí)意相逼,先取臣性命。”
他將長劍的劍柄毫不猶豫地遞到太子手邊,春風(fēng)拂開霜雪,他為她將性命交付,卻只是回頭沖她溫暖一笑。有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腔里炸開,她上前與他并肩跪下,聲音沉著:“若取瑢郎性命,妾亦不獨活?!?/p>
左丘一族自太子冊封便忠心追隨,如今左丘瑢又是殿前肱骨大將,太子自然不會為難??擅髅魇窍喟矡o事,一直到回到將軍府,左丘瑢都沉著臉,不與秦知魚說一句話。
燕子成雙還巢的廊下,她攔擋了他好幾回??伤蚶@行或轉(zhuǎn)身,總不肯聽她一言。她也漸生了悶氣,最后索性回自己房中,雖氣著,又想起臨行前他央求的事兒,便找來針線繡香囊。
燕醉曾說,若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會武功,定不能拿武器,否則指上生了繭,總有破綻。所以她學(xué)了很好的下毒的功夫,輕功尤其一流,兩年前一個異姓王造反,便是她如鬼魅般入軍帳,悄無聲息毒死了那個王爺。
她這雙手,下過毒,取過人命,何曾像在將軍府的這幾日,洗手作羹湯,捻線繡香囊。最后仍舊是左丘瑢先放下身段,他在涼風(fēng)冬月里徘徊在她門口,明明是自己的府邸,小心翼翼得像個生客。
還是秦知魚先推開窗,將繡了個娟秀的“瑢”字的香囊擲進他懷里,偏著腦袋問他:“這可算是還清了?左丘將軍不必冷臉相待,今兒讓將軍因為我沖撞了太子殿下,我明兒走便是了?!?/p>
她作勢要關(guān)窗,卻被左丘瑢用手擋住,他單手撐著窗框躍進房中,在她咫尺前立定。他身上帶著寒冷的松香,可見是在房外的老松旁候了很久。
窗邊的燭燃燒著,劈啪作響,她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小小的只到肩頭。秦知魚有些不敢抬頭看,視線鎖在左丘瑢前襟的繡云紋上,聽到他一貫溫和的聲音:“我冷著臉,是因為害怕,怕萬一太子真當不管不顧殺了我后欺負你。也因為生氣,氣我為你討生路,你卻上來說什么一起死的話?!?/p>
他低下頭,離她愈近,涼夜如水,月光朦朧,她的額上是他溫?zé)岬谋窍ⅲ拔抑e稱你是我未過門的夫人,是為保全姑娘。姑娘沉默不語便罷,何必……何必說這讓人亂心神的話。”
左丘瑢用拇指指肚摩挲她繡在香囊上的那個字,暈開一抹苦笑,“瑢郎……你若能一輩子這么叫我,該有多好?”
風(fēng)卷珠簾,林葉颯颯。同樣亂了方寸的,還有她的心。秦知魚最終也沒敢抬頭對視那雙明明如星的眼睛,只是不動聲色轉(zhuǎn)身去斟熱茶,轉(zhuǎn)而言道:“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倒是那位太子殿下,如此庸碌好色,將軍還能一心一意輔佐?”
久久的沉默。久到她手中的熱茶轉(zhuǎn)涼,蠟淚堆滿燭臺,她這才好奇地看向他——左丘瑢的那雙眼睛半闔著,辨不清喜怒,只是回答她:“左丘氏歷代崢嶸武將,從不懂朝堂之上黨爭弄權(quán)之術(shù),不過為帝王鞠躬盡瘁罷了。如今皇上年邁,皇后一家獨大,并無易儲之可能,當今太子自然便是將來的皇帝,我承先祖遺志,該當一心輔佐。”
“將軍,這是愚忠?!遍熜渲轮讣浊哆M掌心,秦知魚并未察覺自己話音里的憂心。
她會憂心,是因白日里在桂花糕的鋪子里接到了無量衛(wèi)的密令:若左丘瑢不能為陽王所用,事變之日前必毒殺之。
她殺過許多人,或奸或佞,從不猶疑。可眼前這個愛笑的男子,滿目純善,一腔赤誠,二十五歲大好年華,她如何下得了手。
她如何忍得了心。
【四】煙云舊夢
云冉國外戚干政,能立如今這位無能的草包皇子做太子,全因老皇帝忌憚皇后一族。無量衛(wèi)是歷代皇帝的心腹,自然知曉老皇帝屬意文韜武略有治世之才的陽王,并在老皇帝纏綿病榻久矣之后收到命令:鏟除太子心腹力保陽王,若萬不得已,助陽王逼宮奪位。
孟春時節(jié)老皇帝的病愈發(fā)重了,秦知魚在收到第二條催她毒殺左丘瑢的密令之后,終于忍不住登了無量衛(wèi)的山門。草色煙光殘照,她找到燕醉時,那男子正在聚精會神看皇宮的地形圖。
五年了,燕醉無甚變化,對她也一直是那冷冰冰的模樣,“怎么?下不了手?”
“他本無辜,”秦知魚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維護左丘瑢,“當初我們裝神弄鬼地幫他贏鬼王川一戰(zhàn),總不是為了幫他再殺他吧?”
燕醉停頓了片刻,轉(zhuǎn)過頭來注視她。她似乎又感受到了嚴冬的寒冷,聽燕醉反問她:“原本想著左丘老將軍死了,他兒子該曉得變通,擇賢主跟隨??赡阋蔡竭^他,難道不知他一心一意認定太子?”
“可若是老皇帝駕崩前也不能將太子拉下馬,難道燕帥當真要這么個只曉得忠孝的傻子去殺皇命欽定的太子?”
“你倒是忘了你怎么被逼到這一步的?”燕醉走到她面前,眼里是明顯的嘲諷,看得秦知魚難受,“你和如今的陽王,唯一不同的只有結(jié)局罷了。就因為瓊玉國有許多左丘瑢這樣的傻子,所以你才被追殺至此,不是么,琮華公主?”
“你如何也不該對左丘瑢動心?!?/p>
那天她從無量衛(wèi)離開時,蒙蒙煙云籠住遠山,淅瀝瀝飄起了細雨。天光黯淡,她在青云城里漫無目的走了許久,久到夜幕四合,檐上墜雨,再抬頭,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天被太子欺侮的小巷。
好巧不巧,又有色膽包天的市井痞子要對她動手動腳,環(huán)顧左右無人,秦知魚當時便動了手。絕妙的輕功,借著巷道的墻壁,一腳蹬上對方心窩,足夠唬得人四下逃竄了。
是在人群逃散的一瞬,一把青傘橫過秦知魚頭頂。她聽到熟悉的沙啞的聲音:“秦姑娘好身手。不愧,是無量衛(wèi)?!?/p>
左丘瑢將秦知魚帶到了將軍府的南苑,那里冷冷清清從未住人,有護衛(wèi)把守,顯然是要將她關(guān)押在此處。檐上積雨在窗前織成水幕,四下里漆黑一片,她本以為他再無話可說,誰知左丘瑢卻道:“那人叫你琮華公主,你便是瓊玉國當年與丹珂公主爭帝姬之位的琮華公主?傳言五年前琮華公主突發(fā)頑疾不治身亡,原是假的?!?/p>
他在暗夜里回頭,可她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輕聲問:“能給我說說發(fā)生了什么嗎?”
一如鬼王川的深夜,秦知魚摸索著一把老椅坐定,細作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她早早便料到赴死這條路,所以索性一派悠然地坦白。她一偏頭,髻上銀鈴作響,向左丘瑢說起了自己的舊事。
并不復(fù)雜,不過是瓊玉國的女帝更看重她,但丹珂公主的父親一族位高權(quán)重,她敵不過,甚至還在女帝駕崩那晚,被自己的親姐妹派來的殺手一路追殺到了云冉國。助她的是先女帝忠心耿耿的幾位暗衛(wèi),逃到云冉國時都相繼被殺了。
“在我瀕死之際燕帥救了我,為了報答他,我便加入了無量衛(wèi),”她說到這兒,視線投向左丘瑢,一向玩世不恭的女子神情肅重而認真,她是當真帶著憂心說出了后半段話,“如今云冉國的陽王便如那時的我一般,分明是帝王所選的皇子,可面前卻擋著權(quán)勢滔天的無能太子。將軍若真為國為民,該當拋棄愚忠愚孝,選明君報效——”
“若我執(zhí)意不肯,你會否殺我?”
他的聲音更輕了,可一字一句卻像重錘落在秦知魚心上。那也是她諱莫如深的疑問,左丘瑢會否是她唯一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wù)。
就在她猶疑之際,左丘瑢靠近,在她面前站定,留下最后一句話:“知魚,你助我一戰(zhàn)功成,那我便也還你一場大捷。只是你能否答應(yīng)我,從此便不做無量衛(wèi)了可好?”
她仰起頭,迎上一個溫柔而絕望的吻。驚雷在天邊炸開,胸腔里也一片轟鳴,她突然有無數(shù)的問題想問他,可左丘瑢迅速地轉(zhuǎn)身離去,將房門落了重鎖。
甚至未聽她回一句“那你也別做勞什子將軍了,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可好”。
煙云冉冉,雨落華庭,終是離別。
老皇帝病逝在一個夏夜,臨終前將寫好的傳位密詔交給燕醉,可燕醉還未出宮門,便被皇后的人手重重包圍。太子自持當年立太子的詔書登臨大殿,緊鎖宮門欲登皇位先斬后奏,無量衛(wèi)與陽王的人馬聚集大殿之外,情勢一觸即發(fā)。
打破這相持不下的局面的,是帶重兵而來的左丘瑢?;屎笈c太子自是大喜,放左丘瑢入宮,正是在左丘瑢上殿參拜太子之際,抽出藏于暗袖的匕首,箭步上前挾持了太子。
皇后大驚,叱令左丘瑢放人。風(fēng)云巨變之際,那個少年將軍似乎一瞬成長,他冷對眾人,直視皇后,讓她傳文武百官進宮,并放無量衛(wèi)的統(tǒng)帥燕醉上殿,著史官記載,聽燕醉宣先帝遺詔。
那當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幕,太子被最倚重的武將刀挾皇位之上,傳說中的無量衛(wèi)現(xiàn)身,密雨里宣讀遺詔?;饰灰字鳎柾觞S袍加身,登基為帝。
轉(zhuǎn)瞬間一場空,皇后自然不甘心。她拉左丘瑢下水,說宣讀遺詔便宣讀遺詔,他身為人臣刀挾前太子,是該人頭落地的大不敬之罪。
明眼人都看得懂真相,可太子未曾弒君,也未來得及假傳圣旨,陽王若此時庇護,又有勾結(jié)左丘瑢構(gòu)陷前太子之嫌。于是一腔孤勇沖到刀刃前的赤膽將軍,便無可辯駁地鋃鐺入獄了。
牢獄陰冷,背靠青墻看那一小方窗外的夜空,左丘瑢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把秦知魚關(guān)在南苑里了,那里終年曬不到太陽,她那樣怕冷,萬一著了風(fēng)寒可怎么好。
他其實從她出現(xiàn)那一刻就在懷疑她的動機和身份,可她不過是在將軍府變著法做好吃的給他,張揚地笑,無所畏懼地鬧,即便賭著氣也記掛著他要的香囊。
那是一場他心知肚明的陷阱,可他還是落了進去。因她遇險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因她不假思索跪在他身側(cè),說的那一句生死與共。
那日她提起太子昏庸時,他便有所猜測,她是某個奪位的皇子派來的細作。所以留了心眼,幾次跟蹤,最終跟到了無量衛(wèi)的山門。
他聽到了秦知魚和燕醉的對話,許多事兒便有了解釋。譬如最初鬼王川的陰兵借道,自然是無量衛(wèi)的人裝神弄鬼,意欲拉攏他而為之;譬如她那樣愛買桂花糕,左不過那里是接頭地點。
左丘瑢在牢中才想明白,那段對話興許是燕醉故意讓他聽到的。讓他知道先帝屬意的皇子實為陽王,也讓他知道秦知魚的心思,知道那女子與他一樣,在這場陰謀里交付了真心。
這樣總能讓左丘瑢定了臨陣反戈、偏幫陽王的決心。很難說究竟是扶賢王上位占得更多,還是想全那女子所愿更多。
她送他的香囊藏在褻衣深處,左丘瑢伸手摩挲,摸到那個字時苦澀一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她的那句話:“若取瑢郎性命,妾亦不獨活?!?/p>
若瑢當真喪命于此,秦姑娘大抵會哭吧?他突然地懊悔,沒在訣別時分惡語相對,至少讓她死了心,以后便不會太難過。
胡思亂想著,左丘瑢抱著那只香囊沉沉睡去了,他有一瞬的疑惑,這地牢里燭火燃燒的味道里,有一絲古怪的香氣……
他再醒來時,有馬蹄混雜著車轱轆滾動的聲音,還有女子清脆的御馬聲。左丘瑢忙上前推開車門,映入眼簾的是青云城外枝葉掩映的重山,還有發(fā)髻上掛著銀鈴的秦知魚的嬌小背影。
秦知魚聽到了動靜,并未轉(zhuǎn)頭,只是懶洋洋道:“左丘公子若是醒了,便替換小女子駕會兒車罷,我已趕了一夜路,餓極了也累極了?!?/p>
看著左丘瑢一臉疑惑卻還下意識接過她手中韁繩的模樣,秦知魚忍不住“噗嗤”一笑,眨巴眼睛說:“昨夜陽王登基為帝,當即便要處死犯上作亂的左丘將軍。好在我在無量衛(wèi)人緣算好,燕帥換了替身進去,用暫緩脈搏呼吸的煙霧將你迷暈,裝成別的死尸送了出來?!?/p>
“以后便是普通百姓左丘公子了,倒不知我此舉,會否唐突了將軍英名?”
你助我一戰(zhàn)功成,那我便也還你一場大捷。南苑里秦知魚猜到了左丘瑢之意,當即便上梁掀瓦去找燕醉。她在山門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即將昏倒前看到了那眉眼冰冷的人。
一瞬清醒,她才了悟,她是捂不熱燕醉那顆心的,而她的這顆,卻早已被左丘瑢溫暖。她向燕醉祈求,看在左丘瑢臨陣反幫陽王的份上,屆時務(wù)必留他一命。
即便是被逐出云冉,給他一個平民百姓的身份,讓他活著便好。深宮爾虞我詐,那樣純粹的人,原不該裹進俗世爭斗里。
那會兒燕醉微瞇了眼,問她:“那你呢?”
“我答應(yīng)左丘將軍,從此不做無量衛(wèi),”她仰起頭,和五年前一樣無懼于死亡,“若燕帥不肯,拿了我的命去也無妨?!?/p>
燕醉在她面前站了良久,最后拂袖離去,只留下初見時說過的一句話:“死就死遠些,別臟了本座的地界?!?/p>
想來燕醉自己也無法察覺,那獨一份對秦知魚的仁慈里,又藏著怎樣的情思。使他在陽王登基后位極人臣的許多年里,總能想起秦知魚那雙無所畏懼的眼眸。
“所以左丘公子,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呢?”她將下巴擱在左丘瑢肩頭,卸下所有偽裝,她頭一回笑意直達眼底。
回答她的,是左丘瑢猛然轉(zhuǎn)過頭,在她額上蜻蜓點水的一吻。青云冉冉夏花燦爛,兩人雙雙紅了臉頰。
“叫我‘瑢郎,知魚。從此便叫我‘瑢郎,一直叫到我們一起過完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