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光
摘 ? 要: 宰予是孔門七十二大弟子之一,曾多次受到孔子嚴厲的批評。他的形象、事跡、思想都給后人留下了疑惑。宰予能言善辯,屬于孔門先進弟子,道德上沒有疑義,可能做過官。他的思想應該是孔子弟子中最激進的一個,敢于對孔子的主張?zhí)岢鲑|疑,是一個善于思考、有獨立見解的人。
關鍵詞: 孔門 ? 宰予 ? 形象 ? 思想
宰予,字子我,魯人,是孔門七十二大弟子之一。宰予曾多次受到孔子嚴厲的批評:宰予白天睡大覺,孔子批評他:“朽木不可雕也?!保ā墩撜Z·公冶長》第九則)宰予向孔子討教五帝之德,孔子冷冷地說:“予非其人也。”(《史記·孔門弟子列傳》)也就是你不是問這話的人。從孔子的話來看宰予既懶惰品行又不好,不是個好學生。然而,宰予在孔門四科十哲中名列言語科之首。《論語·先進》第三則:“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睆拇苏驴磥碓子钁强组T中能言善辯的高足弟子。這使宰予的形象矛盾又模糊。有學者認為這正表明了孔門的學風開明,孔子不因宰予德行有缺而否定他能言善辯的優(yōu)點[1](48)。本文不同意此觀點,孟子曾稱贊宰予“其智足以知圣人”,如果說宰予果真短于德行,即人品上有問題的話,那么孟子是不會稱其為圣人的。仔細討究一下,宰予的形象與事跡,宰予的思想都給后人留下了撲朔迷離的疑惑。本文將盡可能多地搜集有關宰予的資料,以還原謎一樣的宰予的真實形象。
一、關于宰予其人
1.宰予是能言善辯的?!犊讌沧印び浟x》記載了一則關于宰予的辭令:一次,孔子派他出使楚國時,楚昭王要把一輛華麗的車子送給孔子,宰予認為孔子“言不離道,動不違仁?!佬袆t樂其志,不行則樂其身……故夫子不用此車也”。宰予代孔子拒絕了這一禮物,受到了孔子的稱贊。宰予與子貢同列于言語科,古書中子貢奔走于各國之間出色的辭令非常多,而關于宰予表現的記載很少。太史公說:“學者多稱七十之徒,譽或過實,毀或損真?!辈恍业脑子瑁蟾啪褪潜辉g毀得損失了真面貌的人了吧?
2.宰予的生年已無從可考,我們能夠確定的是宰予應該屬于孔子的先進弟子。孔子先年周游列國,到處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重于治事建功之道;而到晚年則隱居故里,開始整理古代的典籍,重于禮樂文學,所以錢穆在《論語新解》中說:“四科中前三科,皆屬先進弟子,唯第四科文學子游、子夏屬后進?!盵2](277)那么言語科的宰予應屬于先進弟子,這一點基本上是沒有疑義的。
3.宰予的生平在歷史上引起過相當大的爭論。司馬遷《史記·孔子弟子列傳》上記載:“宰予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庇谑窃S多學者便據此認為宰予品格不高、死于齊。但又有學者懷疑此事。司馬貞的《史記索隱》曰:“《左傳》闞止字子我,為陳恒所殺,字與宰予相涉,因誤?!薄端麟[》的意思是司馬遷將兩個字差不多的人混為一談,由此又有許多人根據《索隱》的說法找出其他證據證明沒有宰予死齊之事。兩派的爭論從古至今而無定論(內容詳見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系年》中《宰我死齊考》)。
本文不支持宰予死齊之事。郭沫若在《十批判書》[3](3)中《孔墨的批判》一文曾提出一個辦法:“我們最好從反對派所傳的故事與批評中去看他們相互間的關系,反對派所傳的材料,毫無疑問不會有溢美之詞,即使有誣蔑溢惡的地方,而在顯明相互間的關系上是斷然正確的。因此我采取了這一條路,從反對派的鏡子里去找尋被反對者的真影”?,F在我們把這一方法用于宰予身上。
百家爭鳴之時,各家為了推行自己的學說,出于門戶之見,互相詆毀的現象十分嚴重。《莊子·盜跖》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肚f子》為了詆毀孔子,硬說田常弒君事件孔子也參與其中并收受賄賂。如果宰予真的作亂于齊或死于齊亂,《莊子》豈有放過之理?
田常弒君一事孔子是知道的,見于《論語·憲問》第22則。孔子對弒君這種無理行為忍無可忍,沐浴后先后去告訴魯哀公與三桓。換言之,如果宰予死于其中,孔子應該是知道的。顏淵死的時候,孔子大哭:“天喪予!天喪予!”子路在衛(wèi)國政變中被人殺死并剁成肉醬,孔子聽說后,十分悲慟,立刻令人將食用的肉醬倒掉了,并說:“天祝予!”如果宰予果真死于田齊之亂,孔子也應該不會一言不發(fā)的。而遍翻《論語》卻找不到關于宰予之死的只言片語,可見宰予死齊之事不足為信。
無論是《論語》還是《史記》對位列四科十哲的宰予都持貶斥的態(tài)度。錢穆先生在《宰我死齊考》中作出大膽猜測:“《論語》本成于齊魯諸儒,其書出于戰(zhàn)國時,田氏已得志,而魯亦為田齊弱。豈田氏之于宰我,固有深恨而朝政之威,足以變白黑,則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固自不免為小人之杰。而宰我之于孔門,乃亦負此重冤。”
錢穆先生的話頗有道理。宰予形象的矛盾可能因其在齊作官時曾得罪田齊,也可能是他或弟子得罪了孔門弟子中的某個門派??鬃铀篮?,孔門分為八派,派別之間的矛盾使弟子們在傳修《論語》的過程中作出對宰予不利的言論,而宰予又沒有弟子為其辯護,便使其蒙冤?!墩撜Z》中的記錄除對宰予外,對其他弟子也有不敬。如記錄了孔子訓斥子夏:“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雍也》第十三則)說樊遲:“小人哉,樊須也!”(《子路》第四則)說子路:“野哉,由也!”(《子路》第七則)。
當然,宰予的真實狀況現在已無法考知,這只是一些猜測而已。
綜上所述,我們能知道的關于宰予的狀況是:他能言善辯,屬于孔門先進弟子,道德上沒有疑義,可能做過官。
二、關于宰予的思想
考察宰予的思想,就要尋找關于宰予的內容。除《論語》外,還有《孔叢子》《孔子家語》等書中有關于宰予的內容。但這些書多為后人托名所做的偽書,在沒有旁證的狀況下,我們無法辯知所記事情的真?zhèn)?,所以這些書是不適合用來考察宰予的思想的?!墩撜Z》中關于宰予的記載一共有五章,除去《先進》篇中提及的宰予為言語科之外,還有《公冶長》第十則、《八佾》第二十一則、《雍也》第二十六則、《陽貨》第二十一則(均依楊伯峻本)是關于宰予的內容。這四則中的兩則又不適合作為考察對象?!栋速返诙粍t即著名的“宰予晝寢”篇,這一則自古以來就圍繞著“晝寢”“畫寢”爭論不休,邵丹的《“宰予晝寢”正詁》(《孔子研究》2003年第2期)詳細總結了這一爭論的八種觀點。但不管哪種觀點是正確的,均與宰予的思想無關?!栋速返诙粍t為:“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現通行的楊伯峻《論語譯注》是這樣解釋的:“魯哀公向宰我問,作社主用什么木。宰我答道:‘夏代用松木,殷代用柏木,周代用栗木,意思是使人民戰(zhàn)戰(zhàn)栗栗??鬃勇牭搅诉@話,責備宰予說:‘已經做了的事不便再解釋了,已經完成的事不便再挽救了,已經過去的事不便再追究了?!边@一則的爭議也很多,但長期以來人們對這一問題的總結不夠,本文察得以下觀點:①錢穆《論語新解》認為后三句是孔子諷勸哀公的話,而不是責備宰予的話[2](76)。②鄧球柏《論語通說》認為這一則是宰予不知周用栗之意而信口開河,孔子的話是批評宰予不慎重的態(tài)度,并引朱熹的話為證:“孔子以宰我所對,非立社之本意,又啟時君殺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復救,故歷言此以深責之,欲使謹其后也。”(湖南人民出版社,第137頁)。③蕭民元《論語辯惑》認為宰予知道武王選栗的意義,他不過是照實說了而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50頁)。④明高拱《問辯錄》曰:“總使宰我失對,亦止一言之錯耳。事固未成也,何以曰‘成事不說?固未遂也,何以曰‘遂事不諫?未成未遂,固未往也,何以曰‘既往不咎?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闋如也?!保ㄖ兄莨偶霭嫔纾?3頁)。高拱認為哀公問得不夠明確,宰予回答得也不夠明確,孔子責備宰予的話與上問在意義上連不上,言外之意孔子這幾句話可能與上文不是一篇的。高拱之言甚是有理,這一則前后文意不夠連貫,很可能不是一篇的。所以此篇也不適合用來考察宰予的思想問題。我們用剩下的兩章看看宰予的思想。
宰予的思想應該是孔子弟子中最激進的一個,他敢于對孔子的主張?zhí)岢鲑|疑。
1.《雍也》: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孔子是最講仁義的了。宰予于是設計出一個極端狀況:告訴仁者井里掉下了一個人,他會跟著跳下去嗎?沒有第二個人像宰予這樣問仁,其實宰予所擔心的是仁的極點、仁的度的問題。與現實生活連在一起,仁過了度就是現實中的“傻”。本文認為宰予問的是一個辯證的問題,如同《老子》里“大直若屈,大勇若怯”一樣,孔子自己也有“過猶不及”的主張,但從未對自己推行的仁加以界定。
這一回合宰我問得有道理,不過孔子的回答還是道理大于批評的?!墩撜Z》中說得不夠明確,《孟子·萬章上》對孔子的回答作出了極為明確的闡釋?!睹献印分兄v述了一個著名的故事:曾經有個人送給鄭子產一條活魚,子產便讓管池的小吏將魚放在池里蓄養(yǎng)。小吏將魚烹了,然后回來對子產說魚在池里悠然地游著。子產高興地說:“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孟子》在理論上的闡釋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小吏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欺騙了仁者鄭子產,孔孟認為這是可以的。宰予的假設是“罔以非其道”,就是用違反道理的詭詐辦法騙人,君子是不應該上當的。
2.《論語·陽貨》: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弊釉唬骸笆撤虻?,衣夫錦,于汝安乎?”曰:“安?!薄叭臧玻瑒t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對三年喪禮之制,除宰予外,子張也曾提出過置疑?!稇梿枴罚鹤訌堅唬骸啊稌吩疲骸咦谡応?,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已以聽于冢宰三年??鬃诱f完后,子張沒有敢再說什么。而宰予則不然,當孔子問他“食夫稻,衣夫錦,于汝安乎?”時,宰予明知孔子的用意,卻冒著天下之大不韙的罪名,果斷地答出一個“安”字,勇敢之至。我們細思宰予的理由甚是有理:“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比曛畣识Y,對于達官顯貴來說沒什么,但若是普通百姓之家,三年不為農,則生計都快成問題了。對于有志之士來說,三年不習禮樂,則學業(yè)、事業(yè)上不免有所荒廢。事實上宰予的意見在當時看來是符合發(fā)展趨勢的,在孔子死后不久,便出現了墨家學派號召“節(jié)葬”,并發(fā)展為世之顯學。
從以上內容可以看出,宰予敢于對孔夫子的主張?zhí)岢鲑|疑,他是一個善于思考、有獨立見解的人。遺憾的是他的資料流傳下來的太少了。
參考文獻:
[1]焦國成.孔子[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
[2]錢穆.論語新解[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
[3]郭沫若.十批判書[M].上海:東方出版社,1996.
[4]錢穆.先秦諸子系年[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