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恩
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無論人們對它的態(tài)度如何,都無法否認其時代界標的地位?!拔逅摹辈粩啾缓笕颂崞?、紀念和研究,是理之當然的?!拔逅倪\動”的概念,從當時到當下,一直在擴張當中,呈現(xiàn)出多個界面。第一個界面為本來的“五四”,即1919年5月4日發(fā)生的保衛(wèi)青島的愛國守土大游行,和隨后開展的全民啟蒙、全民動員的大運動。新文化啟蒙成為這場大運動的副產(chǎn)品,也成為后來知識分子記憶“五四”的重點。第二個界面為歷史認識中的“五四”。歷史認識既求實尋真,也表達現(xiàn)實中愛恨情仇。不同的人群基于其特有立場,對于五四運動有不同的認識、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態(tài)度,因而使“五四”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相,如青年愛國的“五四”、個性解放的“五四”、理性主義的“五四”、浪漫主義的“五四”等;即使以求實尋真為宗旨的歷史認識,也因歷史文獻發(fā)掘的局限或觀察的局限,展現(xiàn)的面貌不盡相同。第三個界面是被開拓發(fā)用的“五四”,也就是在五四運動旗幟下揭橥其若干精神元素而開展的各種“新五四運動”,屬于五四運動歷史影響的特殊形態(tài)。有學者(如歐陽軍喜)發(fā)現(xiàn),在抗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間隙的1946—1947年曾出現(xiàn)國民黨、共產(chǎn)黨、美國在華人士三個版本的“新五四運動”,事實上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啟蒙思潮也是比較典型的“新五四運動”。特別意味深長的是,在與中國大陸長期分隔的臺灣地區(qū),“新五四運動”也代有迭起,呈現(xiàn)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我研究殷海光思想的過程中,逐步接觸到從日據(jù)時期到黨外時代臺灣社會思想的一些資料,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臺灣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跟“五四”之間本應沒有多深的聯(lián)系,可是文獻里面卻一直有大量的“五四”論述,并且還有一些是借“五四”說話。后來我認識一位臺灣政治大學的簡明海博士,他的博士論文就寫《五四意識在臺灣》。這篇博士論文將臺灣知識分子的“五四”意識分為日治、蔣治和轉型期三個階段,我則從“新五四運動”的角度感覺“五四”在臺灣應該有四波的更替。
第一波就出現(xiàn)在“五四”時代,比五四運動發(fā)生稍微晚一點點的1920年代。臺灣第一代新知識分子以東京為根據(jù)地向島內(nèi)開展思想啟蒙和新文化運動,他們從過去臺灣民眾的一種武裝反抗變?yōu)橐环N政治抗爭,這個過程中以呼喚啟蒙作為優(yōu)先工作,所以這里面就借“祖家”這邊的“五四”白話文運動、新文學運動來推進他們的新思想。他們受制于殖民者的壓力對“五四”學生反日愛國運動沒有留下多少顯著的文字,主要是發(fā)揮“五四”白話文、新文學和新思想運動的話語。《臺灣民報》五周年有一個紀念特刊,里頭有位作者寫文章,就說現(xiàn)在的新臺灣建設有兩個基本問題,一個是民族解放運動,一個是克服“越不出孔孟幾本書”的這一個意識。換句話說,一個是民族,一個是進步,這樣兩種問題。那么怎么樣去解決這兩個問題?他們就仿效或取法北京的新文化運動。其中有一些倡導者,像張我軍等本來就是在北京讀書后回去的,慢慢開始復制這個“五四”,大量引進胡適的文學和思想主張,因而張我軍也被稱作“臺灣的胡適”,還有一位賴和先生模仿魯迅的筆調(diào)和旨趣寫小說,被稱作“臺灣的魯迅”,就在臺灣文學界形成這樣一個“新五四運動”的格局。
除了新文學,還有新思想,也是“復制”《新青年》等“五四”刊物的主題和基調(diào),《臺灣民報》的前身《臺灣青年》,名稱上或許就有沿襲和拓展《新青年》的意思。從《臺灣青年》到《臺灣民報》,里面有大量平民教育、女性解放、社會平等、自由權利等方面的內(nèi)容,持續(xù)差不多十年時間,傳播新思想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與這些刊物相配合的還有知識分子和進步士紳在島內(nèi)成立的臺灣文化協(xié)會,舉辦了各種新文化啟蒙的講演活動。到了30年代以后,日本為配合其亞洲殖民政策,治臺方式發(fā)生變化,結束十多年的文人總督,恢復武人總督治臺,在臺灣強制實行“皇民化”,使得這場“新五四運動”沒有辦法持續(xù),所以差不多十年時間,是第一波。
第二波“新五四運動”是在光復初期。光復初期這次“新五四運動”時間很短,大概從1946年發(fā)起文化重建的運動,到1947年“二二八”就難以為繼,只有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這里面的主角是從大陸過去的以文學家和教育家許壽裳為首的一些作家,配角則是從日據(jù)時期新文化運動走過來的一批臺灣本省文人。許壽裳的正式職位是國立編譯館館長,可是實際上賦予他的使命是文化重建,包括編寫中小學教科書、出版各種公眾讀本、影響各種報紙雜志的言論方向。他做的很多工作就是把魯迅推出來,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之一,是五四時期最有創(chuàng)造成就和最有作品影響力的作家,而且有濃厚的民眾情懷,既能代表祖國新文化,又能感召追求當家做主的臺灣民眾,最能彰顯許壽裳“進化”、“互助”、“為大眾”的文化指針。加上他與魯迅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學,所以擴展魯迅話語、發(fā)揮魯迅精神,就成為他明確推動的一個方向。他寫文章明確要在臺灣發(fā)起一個“新的五四運動”,就是再來一場彰顯五四新文化、新文學精神的運動。在這個“新的五四運動”里就把魯迅放在前面,弘揚其人道的和批判的精神。黎烈文、黃榮燦等來臺大陸文化人士也積極參與到這個運動當中,烘托氣氛。
而臺灣本省文人則一方面調(diào)動日據(jù)時期已經(jīng)形成的魯迅記憶加以積極配合,一方面在字里行間仿效魯迅的譏刺文筆抨擊國民黨接收后造成的不公與不義,將魯迅精神落實到寫作實踐。本省和外省知識分子共同參加的臺灣文化協(xié)進會及其機關刊物《臺灣文化》,在這次“新五四運動”中發(fā)揮了主導作用,《臺灣新生報》等幾個大報也有參與。運動中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行政長官陳儀的角色很特別。他借重許壽裳弘揚魯迅,他本人也推崇魯迅,把魯迅作為祖國新文化的一種代表,作為臺灣祖國化和現(xiàn)代性結合的一種象征,但另一方面,他本人又成為本省文人以魯迅批判精神抨擊時政的靶子,承擔國民黨接收后失政的道義責任。不過在“二二八”發(fā)生之前,陳儀并沒有用權力制止這種批判,企圖加以約束的反倒是一同入臺的黨方力量。當然“二二八”之后,這個“新五四運動”就沒有辦法再延續(xù)。
“二二八”過后兩年國民黨當局大陸失敗播遷臺灣,引起第三波的“新五四運動”。這個過程里面,《自由中國》半月刊作者群“跟著五四的腳步前進”的說法最有代表性,但也有《時與潮》等少數(shù)其他刊物加入共鳴?!蹲杂芍袊钒l(fā)表很多以“五四”為旗幟的文章,像《貫徹五四精神》、《重整五四精神》、《跟著五四的腳步前進》、《展開啟蒙運動》、《五四是我們的燈塔》等社論文章,都是非常正面、非常高調(diào)地去弘揚“五四”。其中鼓動風潮的主要人物,是隨國民黨當局從大陸去的殷海光、夏道平、雷震、傅正等人,他們揭橥“五四精神”鼓吹自由民主、科學理性不遺余力,激烈抨擊國民黨的獨裁政治和道統(tǒng)文化。這個“五四精神”的內(nèi)涵,殷海光專門有文章進行解析,先講到陳獨秀和胡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角色,接著批評陳獨秀后來搞共產(chǎn)主義偏離了原有路線,就把他放在旁邊去,專門弘揚“胡適思想”,將“胡適思想”與自由主義思想等同起來,說這種胡適思想是“國運的象征”,國運的好壞與是否走在“胡適思想”的路上成正比。
這一波“新五四運動”后來從坐而言走向了起而行,雷震、傅正等人公開組織起“強有力的反對黨”去與國民黨對抗,而且為了“強有力”將臺灣本省政治精英結合進來。這一動作觸動了國民黨的敏感神經(jīng)和忍受底線,被羅織罪名抓捕入獄,《自由中國》停刊,《時與潮》等刊物的言論也大為收縮,臺灣再次進入寒蟬期。唯一的余波是1962年李敖在《文星》掀起過一股全盤反傳統(tǒng)的西化思潮,但主要只在文化上做文章,基本不涉及自由民主的吁求。
但到了70年代,臺灣經(jīng)濟起飛,社會力崛起,進入現(xiàn)代化轉型期,又出現(xiàn)第四波“新五四運動”。這一波“新五四運動”又可分為前后兩段。
前段從保釣運動開始,在學生民主運動中展開,又在《大學雜志》里深化。1971年海外保釣運動延燒到臺灣后,各大學學生直接將五四運動的口號“中國的領土可以征服不可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用作保釣的口號,并且逐步從“外爭國權”向“內(nèi)懲國賊”的方向演進,當時陳鼓應、王曉波這些年輕教師,都希望把“五四”的自由民主觀念直接貫徹到學生運動里面,辦了“民主生活在臺大”、“言論自由在臺大”等座談會,辦到“民族主義座談會”時被國民黨遏制。而新一代知識精英辦的《大學雜志》,則一方面配合報道鼓勵學生保釣運動,稱保衛(wèi)釣魚島與保衛(wèi)青島是“兩個五四,一個方向”;另一方面又將“五四”向民主、科學這個啟蒙價值方面去推演,發(fā)了不少的文章,包括林毓生、周策縱、李歐梵、韋政通等都有文章在里面,講到如何更深層次地繼承“五四”價值。這個理論高度對后段的“五四”論述有直接的啟發(fā)。
《大學雜志》辦到1973年也被國民黨分化瓦解,啟蒙言論夭折。作者隊伍后來分化成兩支人馬,一支從事黨外運動,張俊宏他們跟黃信介、康寧祥創(chuàng)辦《臺灣政論》,沿著這個線索后來相繼出現(xiàn)上百個黨外雜志。這支人馬里面不太注重“五四”論述,有時也重刊幾篇五四人物舊文,轉載幾幅五四人物或場景圖片,但顯著有“五四”進入標題的文章不多,社論或者專論不多。他們做的一個最主要的與“五四”有關的工作,是把《自由中國》的重要言論結集成四冊《自由中國文集》,據(jù)說是黨外運動的“圣經(jīng)”。黨外運動重要思想資源之一來自《自由中國》,另一個思想資源來自日據(jù)時期的知識精英民族運動。
但是另一支以大學教授和專職研究員為主的人馬,則集中到聯(lián)合報系的《中國論壇》雜志,倒是有很多談論“五四”的內(nèi)容?!吨袊搲放c《臺灣政論》差不多同時創(chuàng)刊,有點打擂臺的意思,但《臺灣政論》月刊五期而亡,《中國論壇》半月刊則持續(xù)十五年之久?!吨袊搲返摹拔逅摹闭撌鰪?979年正式開始,前四年比較隱晦,因為國民黨比較忌諱。1979年出現(xiàn)黨外雜志的第一個高峰,沖破了國民黨的言論禁忌,加上校園“五四”紀念活動的興起,使《中國論壇》出現(xiàn)第一篇“五四”社論《從“五四”談起》(韋政通執(zhí)筆)。此后,“五四”標題文章就成為《中國論壇》逐年紀念的常備節(jié)目,或社論,或專論,如《“五四”再出發(fā)》、《五四運動的歷史回想》、《從賽德先生到義羅先生》、《五四前夕的省思》、《完成思想啟蒙未竟之業(yè)》、《“五四”在今日的意義》、《邁出“五四”的幽靈》等。從1981年起他們還設置“五四”專題討論,包括“五四談文藝”、“啟蒙運動在中國”、“從五四看當代文學演變”、“社會主義在中國”、“五四運動與中國知識分子”、“五四傳統(tǒng)與臺灣文學”、“‘五四’課題與臺灣經(jīng)驗”等專題,每個專題都有4—8 篇文章參與討論。如“‘五四’課題與臺灣經(jīng)驗”就包括胡佛的《威權與民主之間——臺灣經(jīng)驗的探索》、黃光國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從臺灣經(jīng)驗看五四運動》、周陽山的《“五四”的民主觀對當代中國政治的影響》、王曉波的《論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一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的思想史考察》、楊國樞的《“五四”前夕談臺灣的學生運動》、文崇一的《社會改革:從七十年前到七十年后——五四的七十年祭》、顧燕翎的《五四婦運的變遷》和韋政通的《科學、民主、反傳統(tǒng)——以“臺灣經(jīng)驗”反省“五四”》共8 篇有分量的文章。
這一波“五四”論述最顯著的特色是反思性,接續(xù)了《大學雜志》的一些思考,要在深層次上“超越五四以繼承五四”,所以不再“以朝圣式的膜拜心理”來標榜某個五四人物或者某種特定主義,提出“‘五四’的理想必須肯定,‘五四’的心態(tài)必須糾正,‘五四’的復雜而又分歧的影響,必須經(jīng)由學術的立場予以徹底的厘清”。他們所肯定的“五四”理想仍然是“科學與民主”,但“科學”他們主張在坐冷板凳的“為學術而學術”的事業(yè)中落實,不再抽象討論科學精神;“民主”他們更看重的是基于“憲法”的制度改革和黨內(nèi)外彼此的容忍態(tài)度,呼吁官方要守“憲法”,反對運動也是要守“憲法”,不再停留于一般性自由民主觀念。他們要糾正的“五四的心態(tài)”包括“科學主義”心態(tài)、“解放”式民主心態(tài),重點集中在糾正“全盤反傳統(tǒng)主義”的心態(tài),以現(xiàn)代接續(xù)傳統(tǒng)。超越“五四”以繼承“五四”,這個基調(diào)也差不多意味著“五四”偶像化的時代結束。從那以后,臺灣的言論雖然有時候周年紀念還是要有一篇兩篇的文章,但是再以“五四”為旗幟,拿“五四”說事,或者借“五四”來推動一個什么運動的就比較少,基本上都在學術領域內(nèi)研討。
我的這么一個觀察,也許不是很準確很到位,但我覺得百年臺灣的“新五四運動”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政治文化現(xiàn)象。前三波的“新五四運動”都有顯著的人物圖像在里面,第一波標舉胡適和魯迅,第二波獨尊魯迅,第三波推崇胡適。圖像雖然不同,“五四”卻斷而又續(xù),彼伏此起,生生不息。第四波不再“以朝圣式的膜拜心理”來標榜特定人物和主義,主張超越“五四”以繼承“五四”,“五四”卻反而在社會運動視閾里逐漸退場,縮限到純學術領域。深入思考這一現(xiàn)象,對于五四運動意義的研究,對于臺灣現(xiàn)代歷史的研究,或許都有一定的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