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
和很多老人晨起的習慣一樣,范老先生一早起來,第一件事是擰開收音機,再去廚房燒上水,被新聞、廣告、歌曲、評彈、說書簇擁著收拾停當,洗漱畢,開門——將欲開門時,卻聽見門外有人窸窸窣窣地講話。
二路夾一河,河上架橋,是蘇州城里常見的景觀。路邊人來人往,舊鋪關(guān)張新店開,老住家不以為怪,他們自有生活的節(jié)拍,絕少因外界的變化荒腔走板。老先生頓一頓,推門出去,問:“你們知道范煙橋?”
兩人點點頭,笑得有點僵。隨著時代變遷,人的年齡感也愈發(fā)模糊,范老先生從經(jīng)驗判斷她們是外地來的教師,年輕臉嫩,含糊地微笑著。然而能勞動范老先生特意出來的,還是她們知道“程小青”和“周瘦鵑”——于是范老先生攪和著牙刷,把牙缸里的水潑到水門汀墩邊,向她們講起先父的舊事,他同魯迅的過節(jié),因這過節(jié)和“歷史遺留問題”在后來如何得受沖擊,連身后的宅子一并充了公——
然而若說后面原都是范家的宅子,倒也不盡然。此地本是元代顧瑛家宅雅園的一角,昆山多才子,顧阿瑛不僅才高,更難得善經(jīng)商,有萬貫家財,有才、有錢、有閑,還有情趣——廣交文友,他筑的“玉山草堂”就是文士們詩酒唱和的“沙龍”。說來范煙橋為自己書室取名“鴟夷室”,鴟夷自然指酒器,然而亦有傳說,范蠡曾化名“鴟夷子皮”適齊,雅園舊主顧瑛同陶朱公范蠡頗有相似處,不知范煙橋取齋號時,是否也曾聯(lián)想到這個有趣的巧合。
年輕人點頭陪笑,“嗯嗯”地附和著,范老先生發(fā)完思古之幽情,同她們道了別,進門了。
朋友揪住我問:“所以范煙橋是誰?”
我指了指門口的告示牌。趁她看的工夫,我又細細打量了這鎖住許多故事的赤紅窄門。它很像夫子廟里的“王謝故居”,一樣是朱門,風吹雨打得泛起黑色,門上橫匾,“鄰雅舊宅”,署名“煙橋”,就是它牽絆我們停住腳步。朋友看完了,又問:“那程小青、周瘦鵑是誰?”
“嗯……簡單來說,他們?nèi)齻€都是作家,合稱‘蘇州三老?!?/p>
她點一點頭:“哦,那為什么是他們?nèi)齻€合稱‘蘇州三老呢?”
我又想了想,道:“或許因為他們都喜歡戴墨鏡?!?/p>
我第一次見范煙橋的相片,不免把他聯(lián)想成青幫大佬那樣的人物,這可實在是異想天開,實際上,他詩酒煙茶不離手,是不折不扣的“舊式文人”。
范氏是范仲淹從侄范純懿之后,明末范思椿從蘇州吳趨坊遷至吳江同里,至范煙橋已是第十世,范煙橋?qū)W名鏞,號煙橋,別署含涼生、鴟夷室主、萬年橋、愁城俠客。和民國文人以筆名聞名不同,范煙橋很有傳統(tǒng)文人的風范,以“號”行世,也許也是因為他特別偏愛“煙橋”這個號吧。此二字源自姜夔《過垂虹橋》。陸友仁在《硯北雜志》里“八卦”過:
“小紅,順陽公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姜堯章詣之。一日,授簡徵新聲,堯章制《暗香》《疏影》二曲,公使二妓習之,音節(jié)清婉。公尋以小紅贈之。其夕大雪,過垂虹,賦詩曰:‘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堯章每喜自度曲,小紅輒歌而和之?!?/p>
順陽公即范成大,蘇州范氏名人實在很多。垂虹橋遺址在今吳江松陵,始建于慶歷八年——三年前,滕子京重修岳陽樓,請老朋友范仲淹作文以記之。不過岳陽樓畢竟是木結(jié)構(gòu),不像磚石堅牢,不易被雨打風吹去。
范煙橋還特地考據(jù)過這首詩,“回首煙波第四橋”句有本作“十四橋”,他認為“十四橋”乃訛誤,因自垂虹橋以南,第四為甘泉橋,以舊時橋下水清澈甘冽得名,姜夔有點絳唇詞,也是“第四橋邊,擬共天隨往”,又有周密“一夜落月啼鵑,喚四橋吟纜。”……都屬明證。
我原以為自己未曾看過他的作品,是從陸文夫的文章里知道他的;而得聞周瘦鵑先生大名,則托賴金庸在《連城訣》和《天龍八部》里辛苦搬運他寫菊花、茶花的文字,金書“廣納賢才”,若以為索引,其實頗有意趣。我對程小青先生更親切些,因為他創(chuàng)造的大偵探霍桑乃是第一位本土化的福爾摩斯,我也曾看過幾本。然而后來我方知,或許我最該感到熟悉的恰恰是范煙橋——不是他的文學作品,而是他填詞的歌曲。
這又像一個隱秘的巧合。范煙橋聞名于世,靠的倒不是他洋洋灑灑數(shù)百萬字的黑幕小說——黑幕小說類似于今之官場小說,平均算來,范煙橋“日更五千”,其精力不可謂不旺盛,然而質(zhì)量亦可想而知,就連他自己所撰的《民國舊派小說史略》中也沒有黑幕小說的位置。他用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將被新文學陣營痛斥的一些文章,渾水摸魚地歸納為“社會小說”。給民國時期新舊文學作家排座次,掰完兩只手怕也輪不上范老先生,真正讓他蜚聲海內(nèi),甚至留名至今的恰是他填詞的三首曲子。
范煙橋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從蘇州至滬上——好比從后花園過橋進了前宅,涉足影壇,為明星公司寫了很多劇本。他雅善彈詞,據(jù)說戴厚眼鏡也是少年時代沉迷偷看彈詞話本的緣故。他最得意的一樁事就是將《西廂記》搬進影院,由他作詞,金嗓子周璇演唱的《拷紅》紅遍上海灘。然而《拷紅》至今近乎不可考,反倒是另兩首曲子流傳下來,即《夜上?!泛汀对聢A花好》。
《夜上?!纷圆槐囟嗵?,是“東方巴黎”,不義而富且貴的大都會的背景樂,稀奇的是這首曲本是《馬路天使》的插曲,滿是小歌女強顏歡笑的辛酸淚,不知怎么就成了電視劇專門表現(xiàn)華奢墮落軟紅十丈的靡靡之音。《月圓花好》亦然,周璇聲音又甜又軟(與她的命運截然相反),詞寫得花團錦簇,中國古典品味的填詞,法國香頌風格的作曲,半新半舊,中西合璧,最符合那時上海灘——十里洋場、東方巴黎、冒險者的樂園……的氣質(zhì)。借用木心《上海賦》里一段總結(jié),十分到位:
“總之近世的這番半殖民地的羅曼蒂克,是暴發(fā)的、病態(tài)的、魔性的。西方強權(quán)主義在亞洲的節(jié)外生枝,枝大于葉。從前的上海喲,東方一枝直徑十里的惡之華,招展三十年也還是歷史的曇花?!?/p>
《北平無戰(zhàn)事》倒是把這支曲子用出新意,“花常好月常圓人長壽”變成了對新時代的期望,雖則花何曾常好,月何曾常圓,人又何曾長壽,最終“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恒的,那不屬于我”才是結(jié)局。但無論如何,總算給它洗滌出了新鮮氣息。范煙橋填詞時大概沒想到會生出這么多枝節(jié),畢竟這本來只是給才子佳人寫的故事。
不知范煙橋日后回憶,是否有往事如煙似夢之感,若再向前追憶他取“煙橋”為號時,或許可以模仿筆記小說來一句:“此言復似向讖矣”。
范煙橋年輕時寫過《太平天國彈詞》和譏諷袁世凱的彈詞,但縱觀他一生行跡,他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文人”,而非“知識分子”。他不喜歡把自己劃入“鴛鴦蝴蝶派”,每常自稱“民國舊派”,大概意思是新瓶裝舊酒。他很少和別人打筆仗,行文通常點到為止,和周瘦鵑一樣,對新文學陣營敬而遠之。因此說他和魯迅有什么見諸筆端的過節(jié),目前查無實據(jù),不敢斷言,非得要說有何瓜葛,大概是魯迅對《自由談》不屑一顧,而《自由談》首任主編是周瘦鵑,范煙橋是作者之一——大約就是這種瓜葛。魯迅后期論戰(zhàn)不歇,火頭掃射之處后來都紛紛倒了霉,這一點他老人家生前倒是不知道。
除文壇、影壇外,范煙橋的主業(yè)還有教師,因此他可謂是文影教三棲多面手,而且教師算得上他一生都在從事的事業(yè)了。事實上范煙橋一直不是職業(yè)作家,他的身份有報人、講師、編劇、博物館長等等,因此倒不如說,“作家”是他的副業(yè),這也是傳統(tǒng)文人的一大特點。他從小學教到大學,辦學校、編教科書,無所不包。1934年他出版自選集《茶煙歇》,自題辭曰:“酒力醒,茶煙歇,四十年聞見從頭說。等閑白了少年頭,講壇口舌;文壇心血”,可以說是他一生的寫照。
類似范煙橋這樣的文人在蘇州的遺跡似乎不少,每天路過不以為意,偶然駐足發(fā)現(xiàn)有點意思,就像隨手撿起沉在縱橫密布的河道水網(wǎng)里的蚌殼,里面藏著大大小小或圓或不規(guī)則的珍珠。我們走到橋上,回望溫家岸17號,意識到站在河邊只能看見對岸,而要同時看見兩岸,最好的視角還是在橋上。
我想起第一次聽說范煙橋時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
黃帽牽船客自搖,水花壓岸送歸潮。晚風忽斷疏蓬雨,秋在煙波第四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