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ina的愛情
有一天,Riena向我吐露了心聲:她還是想找一個男朋友的。
但對Riena來說這是個難題。首先她的工作讓她受限于一個很小的交際圈,她每周一到周五去附近一個村子里看護一個老人,那五天里除了守著那位癱瘓的老太太幾乎見不到外人。周末回來她又陷入一個固定的主要由拉美教友構成的圈子,他們幾乎每周六都有聚會,而周日中午一點整得在教堂做彌撒。她那個拉美人圈子幾乎全是女性,那些女教友的丈夫只有聚會或聚餐時才會偶爾露個臉。
我有點為她犯愁。
盡管這樣,她還是一到周末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廉價粉底盒和睫毛膏卷毛器在鏡子跟前鋪陳開來,使勁抹勻黑皮膚表層實際并不必要的淡色粉霜,猩紅的口紅則一遍遍地在厚嘴唇上搽過來搽過去。她化妝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指甲,每個周末她都要把被洗滌劑磨蝕和被拖把柄蹭掉的指甲涂上新顏色,盡管她的十個手指同樣很黑。但這是她的節(jié)日!她要帶著她的十個新指甲參加上帝出席的周末聚會,在教友家喝茶時,她也得把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東西亮出來,必要的時候還要和她們比顏色。她最喜歡的是玫瑰紅。
教友們幾個年長的丈夫一個比一個無趣,也一個比一個現(xiàn)實,他們從不會把焦點落在她們的指甲上,他們關心的是食物、失業(yè)率以及阿爾卡拉是否為他們這些新移民提供培訓機會。Riena最好的哥倫比亞女友的丈夫來這里十年了只工作過不到兩年,且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零工??溌∨逃训恼煞蜃詮耐刀蓙砦靼嘌腊四陙砭蜎]有正經工作過,一直是他妻子靠做看護和保潔來養(yǎng)家糊口。與男人們不一樣,女教友倒是個個都有工作,只是都是清一色的看護和家政工作。所以她們在一起時盡管話題單一但能聊個沒完。這當中唯一的一對委內瑞拉夫婦例外,這兩人更年輕,丈夫與我同齡,妻子才三十出頭,一年多前因為國內經濟崩潰來這里。丈夫已在一家食品工廠找到了一份與自動化程序有關的工作,妻子讀過藥理學,目前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她的理想是在某個診所找到一份護士工作。
我來的第一周就被納入了他們的圈子。Riena很起勁地向他們介紹我,并帶我去她的眾教友家喝茶。我是第一個與他們接觸的亞洲人,因而他們都有些興奮,他們的圈子里大部分是南美人,有兩個中美洲的,還有一對喀麥隆的非洲母女,以及兩個西班牙人。偶爾來參加聚會的牧師是阿爾卡拉人,因為在玻利維亞和秘魯?shù)慕虝ぷ鬟^十多年,對那塊土地有感情,所以他成了教友們非正式聚會的一個??停蠓灿斜容^重要的聚會,比如說生日或洗禮他都會受邀出席。
因為我的亞洲人身份以及磕磕碰碰的西語,我得到了額外的照顧。
Riena個子小巧,臉蛋飽滿得兩頰的肌肉像是要爆開來了,胸部發(fā)達,下半身也有過度膨脹的傾向,因而她知道自己長得并不吸引人。好在她有上帝。每周一次的彌撒和從不缺席的教友聚會給了她以借口,披著那層信仰的光芒她世俗促急的身體和生活就無足輕重了。但我知道她的困惑和秘密,比方說她有好多雙高跟鞋,很多指甲油,兩管睫毛膏,三只口紅,另外她還喜歡看肥皂劇,喜歡劇中一個男主角。她WhatsApp上的頭像也經常換,但凡有好照片她立即上傳用來做頭像。
秘密很快被我掌握了。
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室友。
一個有點西班牙混血的古巴人。
古巴人是Riena侄女男友的雇工。房子是Riena侄女男友的,因而Riena和古巴人就不像我是純粹的租客,Riena周末負責打掃衛(wèi)生,而古巴人則從不干活,因為他覺得這是他老板的房子,他住這兒是天經地義的。他每天四點鐘就起床去他老板的巧克力油條店炸油條,沒有周末,工作非常辛苦。
古巴人除了皮膚黑點,五官長得很精致,比Riena大兩歲,來西班牙已經十多年了,已經有了合法身份。不知道是Riena侄女唆使的,還是Riena早就覬覦他了,反正從我住進來第一天就覺得不尋常,因為Riena不但周末給我們打掃衛(wèi)生,還給古巴人做吃的,給他燉雞塊,給他炸肉條,切洋蔥片。有時候還幫他洗衣服。但古巴人從不回報給她,他一回家除了在自己房間里補覺就是在客廳里看電視。他們也不一起外出。
但只要古巴人在家,Riena說話就會小心翼翼,她也會找借口在廚房或者客廳這類地方逗留更多的時間,當他們倆偶爾在一起吃飯時,我想那一定是Riena最幸福的時刻。從來都是Riena給他買洋蔥、雞塊以及大米,吃完后古巴人也從不收拾碗筷。但Riena不在乎。
古巴人其實有女友。
我與古巴人很少說話,因為我們之間有著難以彌合的時差,凌晨他起來時我正在酣睡中,在酣睡之余我還暗暗詛咒他每次起床刷牙時把衛(wèi)生間的門軸弄得吱吱作響;下午他回來我已經在學校了,等我晚上下課回家他已經在自己房間睡下了。他可能也覺得我這個西語都說不囫圇的中國人對他來說幾乎就是個外星人,盡管我們都是社會主義體制下的公民,但這種共同性在這里沒有任何意義。我還知道他們國家元首卡斯特羅很多軼事,但直到有一天卡斯特羅去世古巴人才來同我分享他的故事。我于是順便向他提起了切·格瓦納,問他有沒有看過電影《摩托車日記》,他向我搖頭。我又問他有沒有看過《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那本書在中國一度很流行,但在許多拉美國家是禁書。他說也沒有。
因而我們能交流的就這么多了。
他每周至少一次與他女友通電話。女友在古巴一家小醫(yī)院上班,比他小四歲,一直等著他回古巴完婚。但好不容易在西班牙拿到身份,古巴人肯定不愿意輕易就放棄這里的生活,而一個古巴人要是來西班牙,哪怕只是幾天的旅游簽證都非常不容易。因而這個問題一直懸著,兩人每次通電話都盡可能避開談論它,好像不存在,但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它。有一次古巴人忽然喜滋滋地把我喊到他房間,向我展示他剛買的音響,他明年夏天度年假時帶回古巴送他的女友。那是一套在中國早就淘汰了的音響設備,音質也不怎么樣,如果不是音樂發(fā)燒友,普通人現(xiàn)在都習慣用電腦聽歌了。古巴人沒有電腦,也不會用電腦。
我對Riena說起這個。我的意思是提醒她古巴人有女友。Riena好像不吃驚,沒說什么,沒接我的話題,也沒表現(xiàn)出不快。我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顯然她侄女和侄女男友都是希望他們倆能夠相愛的,但事與愿違,似乎古巴人對她不感興趣。她侄女最初也是男友店里的一名員工,天長日久,年輕的白人老板就愛上她了。這段感情可不容易,因為Riena侄女有個兒子,不知道是她前一段婚姻留下來的還是根本就是個私生子,她出國時就帶他來這里了,如今兒子已經在當?shù)厣蠈W了,拜她男友給他的身份所賜。Riena侄女比Riena小幾歲,面容姣好,性感,野性,沒讀過什么書,估計她男友看上的是她的身材和她黑人獨有的緊致皮膚。
Riena或許在這方面已經有過眾多失敗的經歷,因而她不想和我談這個。
她每周末仍舊把指甲涂得光彩奪目,在彌撒上給自己許的愿像以往一樣華麗又不切實際,在教友聚會上像個有文化的當?shù)厝吮痴b《圣經》里的長篇大論。但她眼睛里已經有稍許失落的黯淡的光了。
我忽然想到她比我還小六七歲,但卻一副認命的樣子。
Riena肯定還是個處女。
Riena最好的女友哥倫比亞人比她大二十多歲,她們每周都見面。哥倫比亞女友出國前是個護士,現(xiàn)在阿爾卡拉照看一位老人。她有三個兒子,最大的留在國內。今年她八年來將第一次回國,但因為機票太貴她決定只帶最小的兒子回哥倫比亞。在Riena這個十來人的朋友圈里,核心人物是年紀最大的M,也是哥倫比亞人,詩人,出過幾本書,因而她家里甚至有架鋼琴,鋪著白色的鏤空紗巾,墻上掛著她年輕時的照片。在某些聚會上她會給我們獻辭,但每次她的獻辭都寫得過長,因而要拖時間才能讀完。她是這個圈子里的靈魂人物,這里每個人都很敬重她。她生日那天慷慨地送給我一本她在自己國家出版的詩,書裝幀非常粗糙,詩寫得也簡單,就以我當時的西語水平我也能讀懂——但這不重要。
這里每個人在自己國家都有其完整的尊嚴,但因為在這里只能找到最底層的工作和其他處境的原因,他們漸漸不再與當?shù)厝私煌?,只縮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那對委內瑞拉夫婦受過的教育最高,做丈夫的(即我的同齡人)甚至能用流利的英文與人交流,他父親還是個高級工程師,曾經去過中國很多次,因而幾個月后當他父母也歷經千辛萬苦過來時我們很快就聊上了并且還聊得很歡。那段時間所有的國際新聞網站上都在流傳著委內瑞拉廁紙貴如黃金的新聞,但老夫婦運氣非常好,得到了簽證并逃到了西班牙??伤麄兊膬合眿D卻犯愁了,因為家里忽然多出兩張嘴來,而她自己工作又沒落實。因而客氣了幾天后,她看他們的眼神有些丑樣了。他們這個小圈子里還有一個左手有兩個斷指的西班牙人,沒結過婚,五十出頭了,有一天忽然宣布去倫敦學英文,但去了沒幾個月就逃回來了,因為英語發(fā)音太難了。就是這個女友,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與古巴人吵了起來,還差點打了起來。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這里暫且不表。還有一個西班牙女教友患小兒癱瘓,從來沒下過地——都是一些被上帝遺忘卻拼命向上帝靠近的人。
總之,Riena的圈子其實人員眾多,但Riena仍舊填不滿她的生活,因為她缺一段貨真價實的感情。古巴人已經決意不就范了,相處了好幾個月,兩人仍舊沒有任何進展,他既不約她出門,也對她每周末提供的食物無動于衷,從不說謝謝,甚至與她說話都很少了。
我很為她著急。
于是我打算給她介紹男友。恰好最近認識了一個單身在阿爾卡拉多年的香港人,五十出頭,個子很小,但很會生活。我們頭一次見面他就把我邀到他家吃他做的海鮮飯(此海鮮飯非西班牙海鮮飯)。他還有自己的房子,又在一家臺資工廠上班,他有很多親戚都在北歐。
Riena很興奮。Riena居然不介意他比她大近二十歲,因為這在他們國家很常見,Riena說他們國家還有很多女的找比自己小很多的男性。她這話有一半有寬慰我的意思,因為她覺得我這個年紀在西班牙還有無限機會,她不明白為什么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就得像一盤發(fā)餿的菜被擱在遠離餐桌的地方。
但那個男的不同意,那個香港人。他非常勢利,說第一她是黑人,第二她長得也不漂亮,第三,他的前女友,一個南京人比Riena還年輕呢。不愧為中國男人!這條件!好吧,我只好找了一個理由欺騙Riena說他前妻想與他復婚。
實際上這個香港人前妻早已再婚了。
Riena覺得這次相親未果也有點受傷,因為她對中國人還蠻有好感的呢。拉美人印象中中國人很有錢也很勤快?,F(xiàn)在連這半大老頭也拒絕了她。因而Riena覺得每周約會一次的上帝就更有魅力了,她接受了他狠狠往那邊拽的力量?,F(xiàn)在她幾乎把周末一半的時間都獻給了教會和教友間的活動,所掙的工資也有一大半寄給了多米尼加的家人,以此來為自己贖罪。此外,她有個哥哥最近患了癌做手術,她恨不得把每一個歐元都匯給他。
古巴人兩年前死了母親,四年前死了父親,兩人都是得癌死的,為了給雙親治病,他也傾己所有。古巴與多米尼加這兩個國家又是鄰居,但就這樣也沒能讓古巴人接受Riena,哪怕是假裝一下喜歡她,讓她在這異國他鄉(xiāng)感受到一份同齡異性的愛。
但這種事我?guī)筒簧厦?,我自己都是正在尋覓中的單身狗,況且我的西語又那么爛,做個合格的媒人非常費勁。
因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Riena掙扎著沉入單身生活的底部,徒勞地涂著她十個亮晶晶的指甲,徒勞地在棕黑色的臉部搽著白色的粉,徒勞地在周末的彌散上唱著傷心的歌,徒勞地以取悅上帝的方式希望他能拯救她。
我課程很快就要結束,結束后回馬德里。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偽善,因為盡管我聲稱喜歡這里的自然,喜歡這里和諧的人際關系,但我仍舊惦念馬德里的熱鬧和喧囂,惦念那里被游客踩臟的咖啡館地板和皇宮門口被照相機閃光燈污染的廣場黃昏。因而我與Riena告別的日子就要來臨了。不知怎么的我開始懷念起她在某些周末把洗凈脫水的床單晾在沙發(fā)上,把內褲襪子晾在她侄女兒子留在這里的自行車輪胎上,懷念她在教友家聚會上唱著她拼寫錯誤的圣歌時的聲情并茂,懷念她有個傍晚陪我在住處附近的小樹林里散步,因為我知道生活就是這樣,它度過我們時揚起塵埃和濺起污水,但它不會被我們停留,而我們也不能回頭。我們在駛過的車上,也在被生活駛過的風景中。
莫妮卡的愛情生活
莫妮卡盡管生活在一大團被她女兒男友并無惡意的流言和由他編造出來的笑話所包圍的云霧中,我還是一眼就看穿她是個什么人。她那種不穿衣服的羅曼蒂克起初很容易打動人,但很快會被人所唾棄。
我對莫妮卡沒有什么壞印象,只是覺得一個人要是到六十歲還掖著一顆少女之心有點讓人覺得別扭。
我與她熟起來是因為圣·希德羅節(jié),我剛搬來這里沒多久她正好丟了工作在找新雇主,她女兒于是有一天晚上撮合我們,讓我們明天去圣·希德羅節(jié)逛逛。我對這里地形不熟,她說從家里走過去很近,就二十來分鐘。我查了一下地圖,發(fā)現(xiàn)那個圣·希德羅節(jié)舉辦地就在墓地邊上。
那段時間我每天在房間里寫論文,剛剛把五十幾頁的文字弄完,眼睛快被屏幕上的字母閃瞎眼了,因而哪怕是地獄我也愿意明天與她一起去。公寓里一到白天就只我們兩個,她女兒和女兒男友有班要上,另外一個室友也是起早摸黑,那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另外一位室友的名字。莫妮卡只是暫住這兒,家里還有只貓,但非常高冷,它對所有的人都懷有敵意,除了莫妮卡的女兒(誰知道它后來會成為我最好的閨蜜呢),最初領養(yǎng)它的人。
第二天我們就出發(fā)了,莫妮卡還帶上了水,好像去遠足,其實從地圖上看就隔著一座高架橋。那天我們其實什么也沒看到,因為時候不對,穿民族服跳弗朗明戈舞的老人們的聚會剛告一段落,下午和晚上的年輕人的露天音樂會則還沒開始,路上全是饑腸轆轆找吃的人和煙熏火燎的食攤,邊上的草地上也被吹瓶子的年輕人占滿了座。十多年前就來西班牙西洋景莫妮卡該看的也都看了,因而她對此不失望也沒有期待,走了一圈兒,她就被她日益積攢起來的脂肪擊垮了。她說走不動了,回去吧。
因而那天我唯一的收益是在回家路上聽了一段她講的她女兒和女兒男友交往的故事。這對年輕人十六年前就相戀了,當時女兒才十八歲,還在巴拉圭的一所中學里念書,而男友已經工作了,她女兒先來西班牙,之后他也過來了。為什么讓我記住這個故事是因為莫妮卡用了一個讓我當時覺得奇怪的比喻:他當年像狗一樣追求她女兒。
這里面的情緒我當時還聽不出來,我以為是因為語言習慣的原因。我沒加理會,繼續(xù)遷就她慢吞吞的步伐,一邊想著在這個區(qū)域我能住多久,我與她女兒及她女兒男友能否相處融洽。
我與他們一家熟起來后很快就水乳相融了。拉美人性格不挑,加上我也是個好說話的人,中間要是融著文化差異和好奇心,相處起來就更容易。連那只高冷的貓也開始天天造訪我房間,每天像上班一樣準時來撓我的門——我是這里唯一一個沒有班可上的人,我分分鐘可陪它。莫妮卡找到工作后只周末才來這里,而她女兒男友在家的時間則多一些,因為他工作經常換,他有充分的時間與我閑扯。不過莫妮卡女兒男友因為是個典型的阿根廷人不會好好說話,也就是說十句里有八句是玩笑,因而你要先剔除其中戲謔和取悅你的成分才能萃取對你有用的信息。莫妮卡女兒男友大名叫費爾南多,個子不高,身形粗壯,但臉蛋英俊,少年時像洋娃娃一樣簡直是個帥哥,但三十一過就慢慢在謝頂了,那一頭濃發(fā)如今已灰飛煙滅。來西班牙后有幾年沒有合法身份,因為他這樣的條件要拿到長期居留有點難,他只上過幾年學,拼寫都非常勉強,不大會有什么公司愿意長期錄用他。但他來西班牙前是個能干的人,因為家庭原因他很小就從阿根廷來巴拉圭討生活了,十四歲開始走街串巷做油炸甜點,從一輛街頭自行車到后來有了一個固定的店鋪,狀況最好的時候還自己買了車,但為了來西班牙這一切全結束了?,F(xiàn)在他工作不穩(wěn)定,有時候在馬德里城郊幫人看大門,有時候在市中心幫人做苦力,因不夠花銷,房租都是女友繳的,因而有時候莫妮卡和她女兒有點怨言。
但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好像并不擔心未來。他尋開心的方式很多,他甚至有一輛昂貴的山地車,有一群經常往來的騎友;他也擅長烹飪,會做各種點心,因而在他把母女倆的胃伺候好了后,她們有時候不知道怎么批評他,只讓心底里對他的不滿慢慢發(fā)酵——因為他不像大多數(shù)那些能養(yǎng)家糊口的男的。
對我,他用來尋開心的方式是在廚房里背著母女倆說女友媽媽的各種笑話,有時候那些笑話是真的,有時候是即興編的,因為每次我都會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而他可能覺得一個中國女人大笑是件很娛樂的事。他的笑話用我們亞洲人的標準來衡量是很出格的,比方說他老說年屆六十的莫妮卡有很多男友,有幾個甚至比他還年輕。不過我知道他說的其實是“炮友”,因為莫妮卡真的會通過社交軟件與那些男的約會見面。天知道他們約會時會做什么。在費爾南多嘴里,莫妮卡認識這些人全是為了“快活”。因而有一次——費爾南多表情豐富地講述道——莫妮卡像以往一樣把一個男的約到雇主家見面。莫妮卡的工作是照看老人,晚上老人家有房間給她住,當那些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睡著后她就在他們家與那些男的約會。在費爾南多的這個版本里,這次來的是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兩人無須言語,很快切入正題,由于莫妮卡年紀大了,那個男的更愿意莫妮卡把他的家伙含在嘴里,話說此事正在進行中,忽然,燈滅了,莫妮卡一緊張假牙滑了出來,于是莫妮卡一手揪住他的家伙一邊滿地找她的假牙。
這故事太假了,而當時我竟信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莫妮卡根本沒裝假牙,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網上有很多版本講老女人做口交時假牙從嘴里掉了出來的糗事。有可能莫妮卡真的在某些晚上約會一些男的,并且也會與一些男的上床,但這樣戲劇性的場面肯定出自費爾南多的想象。而且還頗有惡意。
現(xiàn)實中的莫妮卡其實有一個固定的男友,一個美國人,說英語。因而莫妮卡向我提起他來有些洋洋得意,因為對方竟是美國人!將英語作為義務教育系統(tǒng)里的一門普通課程的我們無法了解拉美人對于英語這門語言和會說英語的人的崇拜,莫妮卡經常炫耀式地對我說她正在學英語(“我每天下午午睡后學點英語”),但她每次曬英語時總一不小心就會把apple說成“阿不來”(音)。以西語為母語的人說英語最容易露馬腳的是在“p”“t”“e”幾個字母的發(fā)音上。我從不糾正她,因為我得給她一個時刻讓她覺得自己美好。她還對我說正在寫小說,那部小說從五年前就在寫了,已經寫滿了好幾個筆記本。我問她寫什么。她把頭一偏,臉上飛起一朵紅暈,“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痹賳査?,她說寫自己這一生,從與前夫戀愛開始,寫到離婚再到西班牙。
莫妮卡的這個美國男友不會西語,或者只會一點點西語,而她根本沒學過英語。所以這兩個人怎么交往是個謎。莫妮卡前夫是德國人,但在巴拉圭出生,他也不會英語,倒是莫妮卡女兒會一點兒德語。莫妮卡與這個美國男友于是用翻譯軟件交流。就這樣兩人磕磕碰碰交往了三年。
不過費爾南多與她女兒一直說她手機那頭的那個“美國人”是黑人,是個假白人。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敲丛诤酢鞍兹恕焙汀昂谌恕薄?/p>
不過我想這是因為他們拉丁美洲有其獨特而痛楚的歷史的緣故吧。
莫妮卡的女兒說那人口音一聽就知道是個在美國生活的黑人,他用心不良動機不純。我很納悶,莫妮卡不是什么黃花姑娘,隔著大洋認識一個男人那人還每天陪她說話談得上什么損失?兩人從未見過面,年年在談見面的事但從未見過。莫妮卡擔心自己的語言,而那個男的每次都說要來但從沒真的行動過。
“才沒有這么簡單呢,”莫妮卡女兒氣呼呼地說,“找她借錢,她背著我們偷偷匯過幾次?!?/p>
莫妮卡這輩子最難抵擋的就是甜言蜜語,隔空說幾句她想聽的親熱話簡直易如反掌,何況他們之間還有翻譯軟件在幫忙,幫他美化或柔化他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或者假話。所以莫妮卡很早就墜入情網了。這三年間,經常聽她說要與他分手了,因為他總是不來看他,但每次說了后次日就后悔,之后她就又盯著自己的手機等他的語音信息。
這段奇葩的“情”遭她女兒和女兒男友的譏笑。
莫妮卡女兒男友費爾南多讓我去幫他們驗證那男的就是個黑人,當著莫妮卡的面。因為我對他們說我能聽出黑人說英語的口音。我從前之入讀的語言班上有兩個黑人,一個是貝寧人,一個是剛果人,他們說西語和英語都有獨特的腔調。
說真的,我也像莫妮卡女兒和費爾南多一樣,覺得電話那頭就是個黑人,因為他發(fā)“K”這個音時就像我班上那兩位非洲老兄,是西語中的“D”(音“得”),但莫妮卡對我們的結論和建議偏聽偏信??赡芩X得聊勝于無,反正見不上面,能陪她每天聊聊天也好。她從不后悔幾次給他匯錢,她可能覺得這是她小說中的故事,而不是她真實生活的一部分。她有時候有些分不清生活和虛構故事。
我在她女兒租的公寓里住了幾個月后搬去了附近一間新公寓,新公寓里有位老室友是個詩人(就是我在其他文章中寫過的路易斯),八十出頭,但精力旺盛,每天凌晨起來就寫詩,與莫妮卡一樣,幾十年下來積攢了好幾本詩集。我于是靈機一動,覺得撮合他們兩個是個不錯的主意。我與莫妮卡女兒通氣,她不置可否,很現(xiàn)實地問我老頭是否有錢是否需要人照料。莫妮卡也問過類似的話,但語氣沒有這么生硬。莫妮卡的意思是她十多年下來已遇見過很多愿意娶她的西班牙老頭,但那些老頭不是太臟不常洗澡,就是禿頂形象不佳。
莫妮卡屬于少女的那一部分性情開始顯露了。盡管已經六十出頭了,她還得把類似的機會視作頭一次相親,對對方的形象審查得很嚴格。
見面的那一天莫妮卡準時來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指甲油是新涂的,吊帶裙子領口開得很低,高跟鞋,因為她個兒不高,此外,她身上還灑了香水。老頭請她在家吃飯,文學是借口,相人是重點。
我忘記那天我們主要談什么了,可能拉美是重點,因為老室友年輕時到過拉美所有的國家。我以為莫妮卡會重點談她的小說,但莫妮卡聽到老室友寫了六本詩集后就不敢再提她的小說了。莫妮卡說話時不停地把她的領口往下拉,笑得也很嫵媚,為了讓老頭注意上她涂得又亮又光滑的紅指甲,她不停地在餐桌上換餐盤的位置。因而我眼前常劃過一道道紅色的小閃電。
莫妮卡說話有點快,可能是想在有限的時間里盡量給老頭更多的信息吧。
結束后我問老室友如何?
老室友對我說她像枚圖章。
這個比喻有點不祥。
老室友接著解釋道,她的粗胖體型像圖章。
看來沒戲了……
第二天老頭覺得還不夠還戲謔地對我說,昨晚他一直在琢磨像這樣的體型怎么與男人做那種事。
我臉上一陣發(fā)熱。
我當然不會告訴莫妮卡這些。因為莫妮卡還以為老頭會被她迷上。她向來對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因為她通過手機軟件交往的那些男的個個很容易上鉤,盡管有的像她女兒男友“開涮”她的那樣可能都不愿意與她有正常的身體上的接觸,但她從來不愿意把自己的身體因素與自己體內的浪漫基調分割開來。她覺得這個世界上愛情是唯一的主角,其他的都是備料。她也從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個上了六十的人,她買了很多指甲油,有好幾頂帽子,來我們這里每次都穿得比她女兒都花哨,有一次她竟還質問我們?yōu)槭裁次覀z像男生那樣不講究。我們在一起要是來個男的,慢慢地她就會成為聚會的主角,她會用眼神把那些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她的眼神是純女性的,眼神里每一個荷爾蒙都閃爍著雌性誘人的光芒。
但就這樣她還是沒能被老詩人看上。幾個月后,老詩人在一次意外摔跤中認識他的現(xiàn)任女友,秘魯人,不學英語,也不寫小說。但老詩人對我說,他墜入情網了。
我把這一切告訴莫妮卡,莫妮卡沉思了一會兒說,呣,也許我可以把這個章節(jié)寫進我的小說。
作者簡介:趙彥,女,1974年出生?,F(xiàn)暫居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