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危險人物

2020-04-14 04:48封凱明
啄木鳥 2020年4期

封凱明

臺風(fēng)“麥莎”在浙江登陸的時候,中心風(fēng)力達到了十二級,破壞力十分驚人。它一路北上,兩天后抵達山東沿海,由強臺風(fēng)轉(zhuǎn)化為熱帶風(fēng)暴,中心風(fēng)力也減弱為八級。黃市地處山東東南一隅,屬沿海城市。此時,黑云壓城,疾風(fēng)肆虐,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

伴隨臺風(fēng)而來的,還有一份省公安廳的協(xié)查通報。六十多名刑警一大早就擠在六十平方米的會議室里,聽大隊長傳達通報內(nèi)容。由于臺風(fēng)的緣故,電力設(shè)施出現(xiàn)故障,會議室內(nèi)潮濕悶熱,每個人都把手中的筆記本當(dāng)成了扇子,一邊呼扇一邊豎起耳朵聽。五日前,千里之外的深市發(fā)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件。死亡男子名叫王小軍,二十七歲;兇手系其妻子張婷,二十七歲,在逃。兩人皆為我省黃市人。通報稱張婷為極度危險人物,要求各地警方立即開展查緝布控,務(wù)必將其抓捕歸案。

大隊長傳達通報的時候,暴風(fēng)雨來了。一聲驚雷把昏暗的天空炸開了一個窟窿,頓時,疾風(fēng)夾著暴雨傾瀉而下,會議室窗外的紫薇幾乎要被連根拔起,紫紅色的花瓣被吹得七零八落,夾在黃豆大的雨點中噼里啪啦地砸向玻璃窗。

根據(jù)大隊長的描述,民警們都在自行腦補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血腥場面。我從警四年,偵破過數(shù)起殺人案件,但如此血淋淋的場景還是第一次聽說。試想一個妙齡女子先將丈夫砍死,然后再有條不紊地將尸體肢解。這得多大仇恨先不說,單說心理素質(zhì),需要強大到何種程度才能如此從容不迫?

女同事們紛紛皺著眉頭、咧著嘴巴,胃里翻江倒海,惡心得馬上就要吐出來,而男同事們則相當(dāng)鎮(zhèn)定。真正的殺手只要人命,而這個女人殺死丈夫純粹是為了解恨,所以絕對算不上極度危險。

大隊長不斷用毛巾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他看出大家有輕敵的苗頭,再次重申不要以為兇手是女性就掉以輕心,然后又拿從深市公安局老戰(zhàn)友那里打聽到的犯罪細節(jié)對兇手進行了一番論證,并最終得出了跟通報相同的結(jié)論:兇手是變態(tài)殺人狂,極度危險。他說,根據(jù)深市公安局的研判,兇手極有可能已經(jīng)潛入我市,并準備從我市偷渡去境外。受臺風(fēng)影響,深市警方行動受阻,但臺風(fēng)同樣也延緩了兇手逃亡的步伐。省廳和市局指示我們,立即對酒店、旅館、酒吧、網(wǎng)吧等場所展開摸排工作,務(wù)必在“麥莎”過境之前抓到兇手??吹酱蠹壹娂姺畔庐?dāng)成扇子的筆記本,認真地做起記錄,大隊長面露笑顏,指示秘書小李把兇手的資料發(fā)給大家。

我的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我看了一眼便掛掉,推斷是個推銷電話。最近經(jīng)常會接到各類賣房、賣保險、薦股的騷擾電話,不勝其煩。沒想到,剛掛斷,對方又執(zhí)著地打了過來。大隊長看我舉著電話猶豫不決,說,接吧,備不住是趙永進的案子有了新線索。

趙永進失蹤案是由我們中隊負責(zé)的一起積案。為了偵破此案,我上天入地,幾乎把琥珀鎮(zhèn)翻了個底朝天,依然毫無所獲。我把手機號留給了四五千個農(nóng)戶和商販,并告訴他們?nèi)绻芯€索就撥打我的電話。難不成真的是線索來了?我不太樂觀,我向來沒有這么好的運氣。

我舉著電話來到會議室外,按了接聽鍵,電話那頭登時傳來了一個久違而熟悉的女人的聲音。我一度懷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過度思念一個人以至于出現(xiàn)了嚴重的幻聽。我使勁扯扯耳朵,窗外風(fēng)聲雨聲聲聲入耳,我百分百確定我的耳朵沒有問題,我也百分百確定跟我通話的女人就是周瑾。因為她喚出了我的乳名,除了我的父母之外,只有她才會親切地喊我的乳名。

她打電話來當(dāng)然不是為我提供趙永進案件線索的,我早就說過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她約我見面。我的確很想見她,連做夢都想。如果一年前接到她的電話,我會奮不顧身地去見她,就算天上下刀子也絕不卻步。但是現(xiàn)在,我非但沒有一點兒欣喜,反而有一股寒意從脊背直竄腦門,讓我的頭皮陣陣發(fā)麻,心底陡然生出萬般恐懼。我不是膽小的人,毫不吹牛地說剛才腦補王小軍被肢解的畫面我都沒有害怕,但是接到這個電話我卻害怕了。我安慰自己,無論誰接到這樣的電話都應(yīng)該會感到害怕吧。因為給我打電話的女人,早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我在靈堂里見過她的骨灰,還為她上過三炷香。她曾帶給我美好的愛情和希望,也曾帶給我生不如死、深不見底的黑暗和絕望。我們曾海誓山盟相約白頭到老,她卻不辭而別杳無音信。我堅守承諾,枯等六年,最后卻等來了她的死訊。她的死,是一段美好愛情的結(jié)束,也是一段糟糕婚姻的開始。在我心里,她是唯一值得我深愛的女孩兒。她那張被我妻子方媛撕成碎片的相片重新被我拼湊還原,安放在我的枕邊。我每天枕著它入睡,看著它醒來,就像她從未離開過我一樣。

然而,當(dāng)她死而復(fù)生如鬼魅般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的時候,我又惶恐不安。坦白地說,她這個電話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絕不啻于臺風(fēng)“麥莎”在太平洋引發(fā)的驚天駭浪。然而,就算她真的是鬼,我也要去見她。

臺風(fēng)“麥莎”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美人魚”。我更喜歡“美人魚”這個名字,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少年的周瑾。

周瑾是我初中同學(xué),也是我的初戀。我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開始喜歡她了。我不否認我是外貌協(xié)會的,坦白地說,誰還不是呢?那些所謂的“一見鐘情”,不就是以貌取人嗎?只不過我們對美的界定有些仁者見仁而已。

對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周瑾在我眼里就是“天仙”。明眸善睞,唇齒含笑,她身著一襲天藍色的長裙,像出水芙蓉,一塵不染。我以為她是天女下凡,心旌蕩漾,從此埋下了愛情的種子。少男少女的愛情簡單而純潔,我發(fā)起愛情攻勢的手段也幼稚而單一:寫情書。為我樂此不疲地傳遞情書的是我的同桌王小軍,他跟周瑾是同村,擁有傳遞情書的便利條件。我收買王小軍的籌碼也很低,就是考試的時候讓他抄我的答案。他是個胸?zé)o大志又貪圖小利的人。他毫不掩飾他的夢想是當(dāng)包工頭。他說他二叔就是個包工頭,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還可以玩女人。

嚴格說起來,我算是用才華征服的周瑾。我沒有潘安的容貌,就只能往“才子”的方向靠。當(dāng)然,我長得不磕磣,談不上玉樹臨風(fēng),也算中規(guī)中矩。我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另外我文筆也不錯,喜歡寫一些辭藻華麗、多愁善感的詩句。我絞盡腦汁,在寫給周瑾的每份情書里,要么活用汪國真、席慕蓉的那些讓人心潮澎湃的愛情詩句,要么就是我自己填寫的平仄不工但清新婉約的《蝶戀花》和《釵頭鳳》。情竇初開的女孩兒總是充滿著幻想和對愛情的無限憧憬。我想周瑾讀到我的情書時一定是羞澀和快樂的。初中二年級還沒結(jié)束的時候,她就徹底淪為了我的愛情俘虜。她是在學(xué)校門口麥場的草垛后面答應(yīng)成為我的女友的,為了表達誠意,她還讓我親了她的嘴。我們就這樣一吻定情了。

暑假的時候,我邀請周瑾去我家玩,為了掩蓋我倆的地下戀情,我當(dāng)然還邀請了其他同學(xué)做掩護。這一群同學(xué)里,我媽媽唯獨對周瑾印象深刻,但印象極其不好。她說周瑾的顴骨高,是克夫刀,注定一輩子命苦,并言之鑿鑿地說顴骨高的女人幼年克父、中年克夫、老年克子。聽媽媽這么一說,我才注意到周瑾的顴骨的確有點兒高,但因為她的五官搭配得十分完美,略顯突兀的顴骨并未影響她的美貌。當(dāng)然,我對所謂的“顴骨高,克夫刀”的說法并不認同。

然而,媽媽的話卻并不假。周瑾的確命苦。她出生當(dāng)天就克死了父親。在我們老家琥珀鎮(zhèn),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誰家要是沒有男孩兒,那就是絕戶,是要被村里人看不起的。周瑾的父親又特別迂腐傳統(tǒng),他已經(jīng)生了一個女兒,根據(jù)當(dāng)時的生育政策,還能再生一胎。所以,他特別希望最后一胎是個男孩兒。他去廟里燒了香拜了佛請了觀音,又四處打聽?wèi)涯泻旱钠健F拮討言幸院?,他又去找三婆卜了一卦。三婆又是畫符又是作法,說這一胎錯不了,絕對是個男孩兒。周瑾父親喜出望外,送了三婆兩刀豬肉,回家還放了一掛鞭炮。周瑾的衣服鞋帽都是按照男孩兒來準備的。她母親進產(chǎn)房的時候,她父親滿心歡喜地等著抱兒子??僧?dāng)護士抱著周瑾出來的時候,她父親當(dāng)場氣血攻心,一命嗚呼。

周瑾的爺爺又請來了三婆。三婆看了周瑾一眼,閉目打坐,念念有詞。一刻鐘之后,她說,適才上天跪拜太上老君,老君說,此子本是男兒身,怎奈狐妖下凡塵。你的孫女是妖孽附身,高顴骨就是證明。此女大兇,不可留。

周瑾便被視為兇兆,是一家的禍根。爺爺逼著她媽媽改嫁,可方圓百里都知道有周瑾這樣一個災(zāi)星,沒人敢娶她的媽媽。于是,她媽媽便遠嫁到百里之外的琥珀鎮(zhèn)上灘村,嫁給了一個叫周玉根的四十歲老光棍。周瑾也跟著繼父改姓了周。她母親嫁過來十幾年,沒給周玉根生出一男半女來。村里人笑話周玉根是騾子。周玉根一怒之下把家搬到了魚塘邊上。魚塘在村南頭,離村子兩里地。

我去過周瑾家。三間瓦房建在魚塘西北角,中間是廚房,兩邊是臥室。周玉根夫婦住西屋,周瑾住東屋。她家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就靠五畝魚塘和四畝薄田。周玉根是個黑瘦的老頭兒,喜歡喝酒。我曾老遠見過他一面,面色陰沉,眼神陰鷙,讓人看著極不舒服。周瑾的媽媽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婦女,體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家里家外基本都靠周玉根一個人。

周瑾不想讓我見到她的繼父,通常都是趁著周玉根出遠門的時候才邀請我去她家玩。比如魚塘出魚的時候,周玉根會開著手扶拖拉機去城里賣魚,一去好幾天。

魚塘很好玩。塘邊上長滿了一叢叢的蘆葦和狄草,蘆葉青青,荻花瑟瑟。我們躺在堤壩的草地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她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安靜得像個天使。她說,給我念首詩吧。我便給她朗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詩句,她會翻過身來趴在我身邊,雙手托著腮幫靜靜地聽。偶有輕風(fēng)撩起她的馬尾,撩動我的春心。她給我唱孟庭葦?shù)摹讹L(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我便回她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她會把葦稈折成蘆哨,奏出優(yōu)美的樂章,我便把蘆葉當(dāng)口琴,吹出婉轉(zhuǎn)的旋律。我們一唱一和,引來了戲水的野鴨,竟也是成雙成對。周瑾在水里就像一只歡快的美人魚,帶著我游到她媽媽看不見的地方,我們便躲在茂密的蘆葦后面擁抱親嘴。

周瑾媽媽做的草魚很香。吃飯的時候,她媽媽總是不停地給我的碗里夾菜,讓我有空多給周瑾補補課,爭取考個中專,吃國家糧。我滿口答應(yīng),但我知道周瑾根本不喜歡學(xué)習(xí),她就盼著畢業(yè)后去黃市打工。

沉湎于懵懵懂懂而又你儂我儂的愛情之中,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就像熊市的股票一路下跌,從全校第一跌倒了一百多名。別說輔導(dǎo)周瑾考中專,我自己都中考落榜。我的爸媽很震驚,很快便打聽到了我跟周瑾戀愛的事情。媽媽一口咬定周瑾是個掃把星,不準我再跟她交往,更不允許她進我們家門。我大聲地為她辯護,她怎么就是掃把星了,她父親死于心臟病,不是她克死的。媽媽把我關(guān)了起來,不讓我出門,還逼著我復(fù)讀。我本來和周瑾合計好了,約定一起去黃市打工,這輩子生死相依,永不分離。

然而,父母像看賊一樣看著我,約定私奔的那天我終究沒有從家里逃出去。我曾以絕食抗爭,但終究還是選擇向肚皮屈服。我想周瑾一定很失望。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拎著行李站在琥珀鎮(zhèn)汽車站門口翹首以待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會等到最后,然后失望地登上最后一班開往黃市的公共汽車。

我辜負了周瑾。

會議結(jié)束了,魚貫而出的同事們打斷了我的回憶。電話早已掛斷,我還兀自舉著,像一尊雕塑杵在那里。同事們像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看著我,笑著說,和尚,修煉呢?又練啥功夫?

大隊長的警服被汗水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他看我像木頭一樣,便揪了我的耳朵。他在當(dāng)大隊長之前是我的師父,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是。我剛進刑警隊的時候,他負責(zé)對我進行“傳幫帶”。他喜歡揪我的耳朵。因為我的耳廓大,耳垂厚。算命的瞎子說我這是福相,是當(dāng)官的料,還說什么“兩耳往前罩,不是騎馬是坐轎”,我姑且一笑。

大隊長說,把趙永進的案子先放一下,帶領(lǐng)你們中隊的兄弟立即去摸排女殺手。這是你們中隊的摸排區(qū)域,還有……

我打斷了他的話,師父,我要請假出去一趟。

請假?不行。大隊長把打印在A4紙上的兇手照片塞到我懷里,抓到她,我放你一個月的假。

準不準假,我都得走。說完,我就沖到了門外。我必須要去見周瑾,她在碧海藍天大酒店等我,還說給我?guī)Я硕Y物。

我聽見大隊長在后面大聲罵我,倔驢。

大雨瓢潑。我沒打傘,本應(yīng)該快跑到車里躲雨,但我卻愣在了雨里。我手里有兩把車鑰匙。一把是大眾的,一把是別克的。大眾是單位的警車,別克是我的私家車,確切地說是方媛的。我們結(jié)婚后,她父母陪嫁了一輛迷你,她便把別克淘汰給了我。我愣在雨里就是不知道我該開哪一輛車去見周瑾。

我聽見同事都在喊我,和尚,發(fā)什么瘋呢?

我猶豫了半天,最后決定開警車。我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印著兇手照片的A4紙也掉到了地上,我低頭想看一下兇手的模樣,A4紙早已被雨水打濕,照片模糊不清。

我不能穿著濕漉漉的警服去見周瑾,于是半路上我回了趟家,準備換身干凈的衣服。方媛沒有去上班,窩在沙發(fā)上追劇。屋里的冷氣很足,讓我打了好幾個噴嚏。我翻遍衣柜,除了警服,竟然找不到一件比較正式的衣服。去見周瑾,我必須穿得正式一點兒。我記得去年夏天參加同事婚禮買過一套襯衣西褲,找到了褲子,卻怎么也找不到襯衣。我光著上身走到客廳,問方媛有沒有見到我的襯衣,天藍色那件。方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正眼都不瞧我,說,我扔到舊物箱了,那么老土的衣服,大雨滔天的,這是要去會舊情人啊。

結(jié)婚后,方媛曾經(jīng)多次要把我那件襯衣扔掉,嫌棄它太老土。我都沒有答應(yīng),那是我跑了好幾個商場才買到的。的確有些土氣,但是我喜歡。我第一次見周瑾,她就穿著這個顏色的衣服。我便喜歡上了這個顏色。

我懶得搭理她。在一堆舊衣服里我找到了那件天藍色的襯衣,還好,褶皺不多。穿便服開警車是不允許的,當(dāng)然類似的錯誤我也沒少犯,也給師父惹過不少麻煩。每次犯錯他都罵我倔驢,說你這脾氣毛病能不能改改?罵完之后他又會去局領(lǐng)導(dǎo)和督察那里卑躬屈膝地為我求情。我破了不少案子,得過很多獎勵,也背過不少處分。當(dāng)然,要不是師父,我的處分會更多。如今我能當(dāng)上中隊長,真得感謝師父幫忙。一起喝酒的時候,他總罵,我這臉皮都是因為你變厚的。喝醉之后,他會說,你小兔崽子是做刑警的料!

換上襯衣西褲,我也是靚仔一枚。出門的時候我在想,如果當(dāng)年我能從家里逃出來和周瑾一起私奔到黃市,將會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呢?我想,至少要比現(xiàn)在強吧。

那年暑假,我和周瑾約定私奔的那天,媽媽還去周瑾家里鬧了一場。周瑾不在家,她已經(jīng)去了琥珀鎮(zhèn)汽車站。我不知道我媽媽為何選了這一天去,她其實不知道我們私奔的日子,或許只是碰巧,或許就是天意。她在周玉根面前曝光了我和周瑾的戀情,并斥責(zé)他管好自己的女兒。周玉根黑著臉,問周瑾媽媽,周瑾去哪兒了。周瑾媽媽唯唯諾諾地說了實話。那天傍晚,周瑾在登上最后一班客車前被周玉根抓了回來。后來我想,如果我能從家里跑出來,如果我媽媽不去周瑾家里鬧,如果那天周瑾不是為了等我,那么她早就已經(jīng)到了黃市,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飛上天空去追逐屬于她的夢想。可這一切都是假設(shè)。周瑾哪兒都沒有去成,乖乖地跟著周玉根回到了家。周玉根沒收了她的畢業(yè)證、身份證,不允許她出去打工,讓她學(xué)養(yǎng)魚。我重新回到了原來的中學(xué)復(fù)讀,跟我一起復(fù)讀的還有王小軍。他沒有進城追逐他的包工頭夢想,是因為他叔叔讓他復(fù)讀考個職業(yè)高中。

九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王小軍神神秘秘地讓我去學(xué)校門口的麥場,說那里有人等我。我便猜到是周瑾。周瑾非但沒有責(zé)怪我失約,反而哭著對我道歉,說她顴骨高是掃把星,讓我忘了她,好好讀書,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學(xué),做個有出息的人。我吻著她的眼睛、她的顴骨、她的嘴唇,說你不是掃把星,我喜歡你,我要娶你。我們瘋狂地擁抱在一起,互相親吻著。她還第一次允許我摸了她的胸。她發(fā)狠說,一定要去黃市打工,掙了錢供我讀大學(xué)。我很感動,緊緊地抱著她,承諾此生絕不辜負她。

周玉根死了,就在我和周瑾見面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媽媽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些難以置信。她說,看看吧,掃把星就是掃把星,克死了親生父親,又克死繼父。顴骨高,克夫刀,將來一定還會克死丈夫的,看你還敢不敢喜歡她。

我跟王小軍核實了周玉根的死訊。那天晚上,周玉根喝醉了酒,掉進自家魚塘淹死了。我心里猛地一陣哆嗦,開始有點兒擔(dān)心將來娶了周瑾,會不會把我也克死。

給周玉根出完殯,周瑾就去了黃市,在一家制造冰箱的企業(yè)里上班。高中三年,書信成了我們之間傳遞相思、互訴衷腸的天使。而郵遞員也成功取代了王小軍的位置。我每周都會給周瑾寫信,她也很快就會給我回信。我還是喜歡賣弄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詩句,比如寫相思,我會用“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比如寫離愁,我會用“嬌云容易飛,夢斷知何處。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而周瑾的文字總是簡單直接,她說每天夜里都會想我,只想摟著我睡覺。她的情話直白露骨,讓人多巴胺激增。不像我的表白,軟綿無力,毫無風(fēng)骨。

疾風(fēng)裹挾著雨水傾瀉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調(diào)成最快檔的雨刷都來不及將雨水刮掉。我在大雨中屬于摸索前行,好在路上基本沒有車。這樣的天氣,適合窩在家里看看電視或者打打麻將。在這種天氣出門的,都是不要命的人。一路上我也只見過兩類人,市政工人和警察。排水系統(tǒng)受到考驗,路上積水很深,市政工人正努力將下水管道的古力蓋掀開泄洪。而我的同事,穿著制式雨衣,兩人一組,穿梭在酒店、賓館、網(wǎng)吧等場所開展排查。如果我是那個女殺人犯,我是不會去酒店、賓館或者任何一個需要用身份證登記的地方的。那等于告訴警方,我在這里,快來抓我吧。

周瑾入住的碧海藍天大酒店是黃市唯一的五星級酒店,位于鳳凰島魚鳴嘴,緊靠大海。這里的海盛產(chǎn)一種黃姑魚,這種魚一到晚上就會成群結(jié)隊聚集起來,發(fā)出“咕咕”的魚鳴之聲,魚鳴嘴因此得名。這里是個度假的好去處,金沙奇礁、海抱山連,每年都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游客來此觀景、垂釣、趕海、游泳,尤其是夏秋兩季,碧海藍天大酒店一房難求。周瑾竟然能在旺季訂到房間,想來應(yīng)該是“麥莎”的緣故,許多人難以成行便退了房。

一路上我都在想,等見到周瑾會是怎樣一番情景?是先握手,后擁抱,再寒暄,走一遍繁文縟節(jié)的程序,還是不管不顧直接就上床?是的,我和周瑾上過床,是在我那年高考的前兩天。周瑾專程從黃市趕回來預(yù)祝我高考旗開得勝。她在學(xué)校外的小旅館開了房間等我。我敲門進屋的時候,她剛好洗完澡,裹著雪白的浴巾,渾身散發(fā)著沐浴露的香味。我進屋之后,她忽然就把浴巾扯了下來,凸凹有致的身材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讓我猝不及防,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我六神無主的同時,目光卻異常貪婪地在她身上游移。我承認,我一點兒性經(jīng)驗都沒有,雖然曾經(jīng)偷看過幾本性啟蒙書,但那一夜全程都是她在主導(dǎo)。我瘋狂地透支著年輕的身體,她則興奮而歇斯底里地叫著,潮紅爬上她高高的顴骨。她除了顴骨高以外,簡直完美無瑕。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她的身上發(fā)誓這輩子非她不娶。她則咬著我的耳朵說等著我給她披上婚紗。

性愛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次激情之后,我就渴望著天天能和她上床。以至于高考的考場上,我滿腦子都是和她抵死纏綿的畫面,成績有些不理想,不過還好,我考上了省警察專科學(xué)校,畢業(yè)后當(dāng)了一名人民警察。我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周瑾,恨不得她立刻就能回來和我一起慶祝,我特別懷念高中校外的那個小旅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然而我卻遲遲沒有等到她的回信,心里頓時慌亂如麻。我決定去黃市找她。她的工友告訴我,她三天前就辭職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們原本在信中已經(jīng)約好,不管我去哪里上大學(xué),她都要去我就讀的城市打工,那樣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我們規(guī)劃好了未來,滿懷期待地準備開啟新的生活,然而她卻不告而別。我感覺整個人被掏空了,只剩一副了無生趣的皮囊。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色彩,變得灰蒙蒙一片。回家后我大病了一場,一個暑假瘦了二十斤。為伊消得人憔悴,也不過如此。但我相信,周瑾離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會回來的。我要等她。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傊?,我一定要等她回來,除非她死了。

因為等待,我有了第一個綽號“和尚”。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周歲,是我們區(qū)隊年紀最大的。三年警校生涯,同學(xué)們都在偷偷摸摸地戀愛。也曾有幾個女同學(xué)暗地里給我送過秋天的菠菜,都被我義正辭嚴地拒絕了。我心里有了周瑾,容不下其他女人。舍友說我恪守清規(guī)戒律,能當(dāng)個好和尚,便送了我“和尚”的綽號。到現(xiàn)在,我的同事還都親切地喊我和尚。如果周瑾能回來,我情愿當(dāng)和尚。我并不標榜自己有多高尚,對愛情有多忠貞,我只是想恪守一份初心而已。

因為不談戀愛,我心無旁騖,不但意外當(dāng)上了區(qū)隊長,還不小心成了全年級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我很榮幸被深市公安局選中了。他們在我們學(xué)校只招一個名額,很多同學(xué)都為這個名額爭得不可開交。但他們偏偏選中了我,而我偏偏又不想去。我想回黃市,那里曾是周瑾工作過的地方,我要在那里等她。而深市太遠了,那是一個花花世界,不屬于我。

警校三年的被動等待,沒有任何消息?;攸S市之后,我便開啟了主動模式。尋找周瑾,成了貫穿我刑警生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三年來,我查遍了全國所有叫“周瑾”的女孩兒,卻唯獨沒有她的信息。我問過王小軍,也問過其他同學(xué),誰都不知道周瑾的下落。我不止一次去她老家找過,她媽媽說她一直沒有跟家里聯(lián)系過。我繞著魚塘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看著那叢蘆葦綠了又枯了,枯了又綠了。

周瑾在我的世界徹底消失了,無影無蹤。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何不跟我聯(lián)系,哪怕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她另有新歡了,不喜歡我了,讓我死心也好。但是她沒有。而我也始終忘不了她,日夜思念她,連做個春夢都是和她翻云覆雨。有不少熱心的同事給我張羅對象,我都以事業(yè)為重婉拒了。他們嘲笑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和尚”,六根清凈,四大皆空。我當(dāng)然不是和尚,我也有七情六欲,看到美女我的禍根也會蠢蠢欲動,但我答應(yīng)娶周瑾就得等她,除非她真的死了。

父母喋喋不休地逼婚。我說我在等一個人。媽媽問是不是周瑾。我說是。她說,你不能娶她,我和你爸不同意。我說“顴骨高,克夫刀”都是老黃歷,是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我見過不少高顴骨的女人,她們的老公都活得好好的。但他們根本不聽我解釋,鉆了牛角尖,認死理,偏執(zhí)地認為有著高顴骨的周瑾就是個掃把星,絕對不能娶回家。

我和父母就這樣因為周瑾鬧掰了。我決定再等三年,算是給愛情一個交代。不管周瑾回不回來,三年后我都將開啟新的生活。

我是在調(diào)查趙永進失蹤案的時候得知周瑾死訊的。去年秋天上級要求清理積案。我們局一共有三起積案,其中兩起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舊案,早已不具備偵破條件,唯獨這起人口失蹤案還有點兒希望。大隊長鄭重地將案子交到了我手里。一是因為案子發(fā)在我的老家琥珀鎮(zhèn),由于區(qū)劃調(diào)整,琥珀鄉(xiāng)劃歸黃市管轄,并升格為鎮(zhèn)。二是因為這案子是塊難啃的骨頭,他覺得我能擔(dān)此重任。大隊長說,他退休前是揚眉吐氣還是丟人現(xiàn)眼,就看我的了。我倍感責(zé)任重大。

案子發(fā)生在十年前,吉林的藥材販子趙永進來琥珀鄉(xiāng)收購藥材時神秘失蹤。十幾年前,我們鄉(xiāng)的確在推廣種植桔梗。桔梗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可入藥,有止咳祛痰、宣肺、排膿的作用,在東北地區(qū)也用來腌咸菜或者制作泡菜。著名的朝鮮民謠《桔梗謠》唱的就是這種植物。當(dāng)時,我們鄉(xiāng)是當(dāng)經(jīng)濟作物來重點推廣的,目的是為了提高農(nóng)民收入。我家種過,周瑾家里也種過。

趙永進在失蹤前來我們鄉(xiāng)收購藥材已有四五年了,跟琥珀鄉(xiāng)很多種植戶都很熟。每年八九月份,他從吉林老家坐汽車到琥珀鄉(xiāng),住在鄉(xiāng)里最好的旅館,十月份桔梗收獲后,再集中發(fā)回吉林。結(jié)果那年,藥材沒有運回去,人也沒有回去。到了十一月份,老家實在等不到人了,便派人過來找。他們找到了趙永進住的那家旅館,而旅館老板也在到處找他,因為他還欠了旅館兩個月的房租。旅館老板說趙永進在9月12號那天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走的時候把衣服、箱子之類都留在了旅館,只把現(xiàn)金和存折帶在身上。當(dāng)年辦案的警察懷疑是謀財害命,因為趙永進隨身帶著用來收購桔梗的大量現(xiàn)金。旅館老板和旅館內(nèi)的其他住客都被當(dāng)成重點嫌疑人進行了調(diào)查。當(dāng)然,知道趙永進有錢的人很多。整個琥珀鄉(xiāng)種桔梗的村有三十多個,涉及四千多農(nóng)戶,每個人似乎都有嫌疑。趙永進每天走鄉(xiāng)串戶,行蹤不定,根本無從知道失蹤那天他究竟去了哪里。辦案民警逐村逐戶走訪了這四千多戶農(nóng)民,差不多記了整整一麻袋的筆錄。我大概翻了一下,還真找到了我爸爸當(dāng)年做的筆錄。

我對趙永進還是有點兒印象的。來我們村收桔梗的藥材販子有三四撥,趙永進給的價格最高,我們村的桔梗差不多都是賣給他的。每年桔梗收獲的時候,爸爸總會抱怨趙永進給別人的價高而給我家的價低之類。我依稀記得十年前他還叨叨過,老趙今年怎么不來收桔梗了。結(jié)果那年,我們村的桔梗都賣給了別的藥材販子,沒有賣上好價錢。

我給爸爸打電話詢問有關(guān)趙永進的情況。因為周瑾的事,我們爺兒倆冷戰(zhàn)小半年了。他賭氣說腦子不好使,什么都記不住了。我知道他又犯小孩兒脾氣了,于是打酒買肉回家,他喝酒之后從不記仇。爸爸說趙永進那年的確來過我們村,村里不少人見他在桔梗地里轉(zhuǎn)悠。趙永進喜歡在桔梗收獲前挨個地頭轉(zhuǎn)轉(zhuǎn),查看桔梗的長勢,預(yù)估桔梗的產(chǎn)量,從而敲定桔梗的大致價格。他是個奸商,桔梗產(chǎn)量大了就壓價,這一點讓很多農(nóng)戶不高興,也因此跟很多人結(jié)了怨。說完我爸一一給我列舉了幾個人名。我問他,為何當(dāng)年警察詢問的時候你不說?爸爸說,我傻啊,得罪人的事我才不干,這萬一要是傳出去,我在村里怎么混。

我估計村里的人也都跟我爸有著同樣的想法。他們雖然淳樸敦厚,但也有著老實人的狡黠。他們跟趙永進不沾親不帶故,不愿意為了他壞了鄰里關(guān)系,更不愿意惹禍上身,所以即便知道有關(guān)趙永進的事,也都緘口不言。

我爸說,趙永進又不光欺負咱一個村,其他村也這樣。上灘村也有不少人跟他吵過架。上灘村就是周瑾所在的村子。我禁不住又想起了周瑾。趙永進失蹤了十年,而她也失蹤了六年。爸爸看我目光出神,猜到我在想什么,便拿筷子敲我的頭。

我決定從我們村開始調(diào)查。我爸聽說我拿著他提供的名單,帶著同事挨家挨戶調(diào)查,氣得暴跳如雷,感覺自己成了背叛鄉(xiāng)親、投靠日本鬼子的漢奸。他站在大街上罵街,堅決跟我劃清界限,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說你不是漢奸,我也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人民警察。你告訴我真相非但沒有什么不對,反而值得表揚。他說,我表揚你個二姨奶,我揍你個王八羔子。我爸一發(fā)狠,連自己都罵。

那些跟趙永進有過節(jié)的不是我的叔叔,就是我的大爺,其中跟他鬧得最僵的是我親二大爺。他戳著我的鼻子罵我白眼狼,為什么要把屎盆子往他頭上扣。我再三解釋也是徒勞,他根本就聽不進去,生怕惹上十年前那場官司。我二大娘更不講理,舉著笤帚滿院子攆著打我。我哪敢反抗,當(dāng)然是狼狽地跑得越遠越好。

當(dāng)然,應(yīng)對他們還是有辦法的,我把他們都傳喚到當(dāng)?shù)嘏沙鏊?。在派出所里,他們就消停多了??次掖┲笪W谀抢?,他們的眼神中便多了敬畏和些許慌張。二大爺甚至清楚地記得他罵趙永進的每一句臟話。他把那些臟話一字不差地又罵了一遍,臨了還小心翼翼地問我,他這樣操爹罵娘地罵人是不是違法,會不會蹲小黑屋。我心里突然感覺很好笑,心想你要打要殺的英雄氣概都哪兒去了。我恭敬地將他送走。他臨走的時候告訴我,趙永進是個色鬼,哪個村都有相好的。他講的這個情況,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回家向我爸核實,他黑著臉不理我。我說老封同志,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不僅是你兒子,還是一名人民警察,作為三十年的老黨員,你有義務(wù)配合警察的工作。爸爸擼起袖子要打我,我不躲不閃,還把臉伸過去,他最終沒忍心下手,把張在半空的巴掌變成了一指禪,戳著我的額頭說,怎么生了你這個犟種!他告訴我,趙永進確實好色,咱村誰家大姑娘小媳婦長得好看,誰家的桔梗價格就高。他還說趙永進在東北有個相好的。當(dāng)然,這都是當(dāng)年趙永進自己說的。

這條線索很重要。為此我專程跑了一趟吉林,雖然趙永進的妻子堅決否認他的私生活不檢點,但我還是從他的鄰居那里得到消息,他的確曾包養(yǎng)過一個情婦。我通過當(dāng)?shù)鼐秸业搅四莻€女人。她其實也算不上趙永進的情婦,只是被他包養(yǎng)的一個小姐而已。趙永進每月給她錢,定期跟她發(fā)生關(guān)系。她說起跟趙永進在床上的那點兒事,一點兒羞恥感都沒有。我知道她現(xiàn)在還做小姐,前兩天剛從拘留所放出來。我確認她沒有來過琥珀鎮(zhèn),跟趙永進的失蹤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斷定趙永進應(yīng)該死在了琥珀鎮(zhèn)。我對照著筆錄名單,逐村逐戶地重新走訪。我記得周瑾家也種過桔梗,但我在筆錄中卻沒有找到她繼父周玉根的名字。我感覺有些蹊蹺,懷疑十年前警察排查的時候把她家落下了,便決定去她家調(diào)查一下。

周瑾的媽媽依然還住在魚塘邊的那所老房子里。周玉根死后,魚塘就不養(yǎng)魚了,一直荒著。村里有人想轉(zhuǎn)包,她沒有同意。她現(xiàn)在主要靠大閨女張麗養(yǎng)活著。周瑾失蹤后,我每年都會去看望她,順便打聽周瑾的消息。但每次說起周瑾,她總是一臉憤慨,大罵她不孝,并惡毒地詛咒她早點兒死了省心。

那天我去找她了解趙永進的情況,她破天荒地沒有咒罵周瑾。我問她認不認識趙永進,就是那個收購桔梗的藥材販子。她說認識,她家的桔梗差不多都是他收購的。我又問趙永進失蹤之后警察為何沒來她家做筆錄。她十分肯定地說做了。我說沒有周玉根的筆錄啊。她說是她做的,周玉根那時候已經(jīng)死了。

我這才記起,我壓根就不知道周瑾媽媽的名字。她叫李美淑。我在上灘村的案卷里找到了她的筆錄,時間是次年的3月15日。我的疑慮打消了。臨走的時候,我又慣性地問是否有周瑾的消息。我知道問也白問,周瑾失蹤的這六年就沒給家里寫過一封信、打過一個電話。然而,她的表情突然灰暗了下來,我立即意識到,她一定有了周瑾的消息。

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夾雜著悲傷、痛苦、無奈、恐慌或者還有莫可名狀的其他含義。她下炕蹬上鞋,穿過廚房,推開了東屋的房門。這是周瑾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我看到房間里擺著一張供桌,供桌中間是一個黑布罩起來的方正的盒子,盒子前方擺著一個香爐,里面有三炷快要燃盡的檀香。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心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李美淑把罩在盒子上的黑布掀了起來,赫然是一個骨灰盒。骨灰盒的正面用透明膠帶粘著一張五寸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兒,眉眼含笑,顴骨突兀,分明就是周瑾。這是我時隔六年之后再次見到周瑾,卻沒想到,見到的竟是她的骨灰。我的大腦瞬間缺氧短路,身體搖晃起來,要不是同事小吳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guī)缀蹙鸵さ沽恕?/p>

李美淑說周瑾是上個月死的,除了這張照片,什么都沒有留下。我問,周瑾怎么死的?她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我想哭,但忍著沒有哭出來。

我說,這張照片能給我嗎?李美淑便從骨灰盒上取下照片給我,還像往常一樣留我吃晚飯。我哪有心情吃飯,我最想干的事就是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或者大醉一場。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她的家門,穿過淹死周玉根的那片魚塘,塘邊的蘆葦開滿了一簇簇的蘆花,花絮如雪。我似乎看見年少的我和周瑾正藏在蘆葦后面悄悄地親嘴……

周瑾的死是一段美好愛情的終結(jié),也是一段糟糕婚姻的開始。從李美淑家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先是在警車上大哭了一場,然后又在方媛家里大醉了一場。方媛是我們行動處長給我介紹的女朋友。我之所以答應(yīng)跟她處對象,一是因為我必須給行動處長面子;二是因為方媛長得跟周瑾很像,當(dāng)然她的顴骨沒有周瑾高;三是因為我沒有打算跟她長期處下去,只當(dāng)她是個臨時擋箭牌,過段時間之后,我會找個借口跟她成為普通朋友。那天我去上灘村找李美淑核實情況之前曾接到她的電話,她說那天是她的生日,邀請我晚上去她家參加生日派對。我便答應(yīng)了。

我平時是很少喝醉的,但那天我想喝醉。我想著趕緊把自己灌醉,然后回宿舍好好睡一覺。我喝了很多酒,趁意識還清醒的時候起身告辭。結(jié)果出門被風(fēng)一吹,酒勁上來了,我去小區(qū)門口商店買了一盒煙,依靠在花壇邊上抽煙,然后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春夢。在夢中,我又回到高中附近的那個小旅館,周瑾洗完澡,裹著浴巾,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這次沒等她扯掉浴巾,就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把她抱到床上,瘋狂地發(fā)泄著我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方媛的席夢思床上,而方媛就赤身裸體地酣睡在我旁邊。我理了半天頭緒才意識到昨晚不是在做夢,與我共赴云雨的也不是周瑾,而是方媛。方媛告訴我,她的朋友發(fā)現(xiàn)我在花壇邊睡著了,便把我送回到她家。我迷蒙中對她做了粗魯?shù)氖?。她的表情還透露出另外一層意思,我壓根就沒有喝醉,是裝的。

我就這樣睡了方媛,在我們相識的第六天,在此之前我甚至連她的手都沒有摸過。一個月后,方媛懷孕了。她哭著說孩子是我的,問我怎么辦。她哭的樣子,像極了周瑾。周瑾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娶誰都無所謂。我決定娶方媛,這是責(zé)任,不是愛情。

我把方媛帶回老家見我的爸媽。我媽盯著她的顴骨看了快兩個鐘頭,確定她的顴骨不高。我媽甚至一度懷疑,方媛是整了容的周瑾。她倆的確有點兒像。當(dāng)然,方媛跟周瑾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

方媛的爸媽對我很中意。他們都是魯西南某縣的普通機關(guān)干部。爸爸是縣農(nóng)機局的一個科長,媽媽是縣科協(xié)的工作人員。他們很開明,連彩禮都沒要,還陪嫁了一輛車。

考慮到方媛已經(jīng)懷孕,雙方父母就近定了個好日子。方媛不想大辦,我尊重她的意見,就在我的老家舉行了簡單的婚禮,親戚朋友一起吃了頓飯。蜜月回來后,我只請了大隊長和幾個要好的同事喝喜酒。我和方媛給大隊長敬酒的時候,他似乎有話要對我說,但張開嘴只是把整杯酒干了,啥都沒說,連句祝福的話語都沒有。那晚上,他喝醉了。

我們的婚房是方媛的房子。她在黃市念的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父母就給她買了房子?;楹?,我拎著一個行李箱到了方媛家里,就算結(jié)婚了。我的物品甚至連一個行李箱都沒有裝滿。我搬來那天,方媛就提出跟我分床睡。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我跟方媛還不如跟同寢室的小吳熟悉,跟她一張床睡覺確實有些別扭。我心里根本沒有夫妻的概念。沒有戀愛,直接結(jié)婚,可能就是這個結(jié)果。我已經(jīng)做好了長期磨合的準備。所以,除了那次喝醉了稀里糊涂地跟方媛上床之外,婚后我們就沒有同床睡過。

她睡南臥,我睡書房。書房里有一個書架,書架里有很多書,都是她以前買的,諸如《嫁入豪門》《鄧文迪:我不是傳奇》《宮鎖珠簾》之類。我也帶了一本書,是余華的《活著》,周瑾的照片就夾在這本書的扉頁里。我不想讓方媛看到,就把書放到了書架的最頂端。我收藏起這張照片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將它作為我的一個回憶,算是對青春的一種緬懷。

婚后不到一個月,方媛流產(chǎn)了。醫(yī)生說是勞累所致。她傷心欲絕,哭得死去活來。我滿心自責(zé),認為沒有照顧好她。我當(dāng)時正忙著偵查趙永進的案子,需要經(jīng)常加班,疏忽了對她的照顧。失去了孩子的方媛性情大變,好幾次半夜里起來號啕大哭,還把家里的東西摔個稀爛。我安慰她說,孩子沒了,還可以再要。可方媛絲毫不理睬我的安慰,瘋狂地對我吼著,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的確不懂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悲傷,但作為孩子的父親,我一樣感同身受。我說,孩子和父母也是一場緣分,他的離開,只能說明緣分未到。她根本聽不進去,只是坐在地板上絕望地望著天花板。我想抱她起來,她卻一腳把我蹬開,然后一臉漠然起身去了臥室。

我不知道方媛是怎么找到周瑾照片的,以她的修養(yǎng)和品味,是不會看《活著》這一類書的。方媛逼問我她是誰。我說是我曾經(jīng)的戀人周瑾。她又問周瑾和她誰重要。我說周瑾已經(jīng)死了。她繼續(xù)問,誰重要?我說周瑾重要。她把周瑾的照片撕得粉碎,扔到我的臉上,然后決絕地摔門走了。我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才把撕碎的照片重新拼了起來,依然把它夾在《活著》的扉頁里,不過沒有放到書架上,而是放到了枕邊。方媛整晚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朋友我一個也不認識,我的朋友她也一個不認識。我倆本是宇宙中的兩條平行線,因為時空扭曲時短暫相交,然后又繼續(xù)平行,各行其道。

嫉妒的女人真是奇葩。方媛的嫉妒幾乎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她不允許我跟其他女人接觸,就連訊問女嫌疑人都不允許。為此,她去刑警隊在局領(lǐng)導(dǎo)那里鬧了好幾回,我成了刑警隊和整個公安局的笑話。除了嫉妒,她還很虛榮。我經(jīng)常聽到她在電話里、酒桌上跟朋友們吹噓她的父母是縣委的領(lǐng)導(dǎo)。朋友們便奉承說她是“官二代”。她很享受這種吹捧,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她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對別人吝嗇,對自己大方。她看不起我這個窮小子,經(jīng)常會抱怨我工資低,說當(dāng)警察沒有前途,不如下海做生意。她總會有意無意提到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某某,說他多么有錢。那個某某我當(dāng)然知道,是黃市首富的兒子。她提到某某的時候眼神總在閃爍,就像那些試圖用謊言欺騙我的罪犯一樣。我跟罪犯打交道這些年,練就了一副能看穿謊言的“火眼金睛”。那些想在我面前蒙混過關(guān)的慣犯,沒有一個成功的。方媛跟他們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而她偏偏喜歡自作聰明。

我終于知道她流產(chǎn)之后為什么會哭得那么傷心了。原來她一直在做著灰姑娘的夢,卻沒有灰姑娘的命。她的夢想是傍一個富翁,踏入豪門,一勞永逸。她把目標瞄準了大學(xué)同學(xué)某某。然而某某的身邊不缺美女,方媛根本不入他的法眼。方媛只好另辟蹊徑,當(dāng)不了某某的妻子,便下決心當(dāng)某某的后媽。她畢業(yè)后千方百計進入了首富的公司,并很快俘獲了首富的歡心,一來二去,懷上了首富的孩子。她攜子自重,逼迫首富離婚。然而,首富的這份基業(yè)都是靠他岳父才得來的。他不敢離婚,但承諾方媛生下孩子就給她一千萬報酬。方媛尋死覓活,無法達成目的,便退而求其次,想得到這一千萬。而方媛的父母絕對不允許她未婚生子,敗壞門風(fēng),于是她的表哥也就是我們的行動處長便選中我當(dāng)“接盤俠”。

方媛和首富的事,其實不算新鮮事,還上過黃市論壇的頭條,我之前也聽同事當(dāng)笑話說起過,但從未將這事與方媛聯(lián)系在一起。我突然想起請大隊長喝喜酒那天強行咽到肚子里的話,應(yīng)該就是想跟我說說這個笑話吧?,F(xiàn)在,我又為這則笑話增添了新的佐料。

方媛從頭到尾心疼的就不是孩子,而是那一千萬。她與我結(jié)婚,不過是想利用我的掩護生下孩子而已。如今孩子沒了,她便沒有了繼續(xù)跟我維持婚姻的理由。她一直認為嫁給我太委屈她了。而我跟她結(jié)婚也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出于責(zé)任。于是,好合好散,我們決定離婚。然而,這個決定卻遭到了雙方父母的堅決反對。她的父母不想讓方媛繼續(xù)任性胡鬧下去把他們的老臉丟盡,我的父母則害怕我把周瑾那個掃把星娶回家,他們不知道周瑾其實已經(jīng)死了。雙方老人步調(diào)一致,以死相逼,讓我們十分無奈。我倆只好妥協(xié),繼續(xù)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繼續(xù)利用美貌釣金龜婿,實現(xiàn)嫁入豪門的夢想,我繼續(xù)守著我的清規(guī)戒律過著和尚一般的生活。只是這場失敗的婚姻,更加讓我懷念周瑾。如果她沒有死,和我結(jié)婚,那該有多好。

前往碧海藍天大酒店的路上我又接到了周瑾的電話,問我到哪兒了。我說十分鐘就到。她讓我小心開車,雨大路滑,注意安全。她的話溫柔體貼,讓我心里燃起熊熊烈火。我的腦海里迅速回閃著魚塘邊、草垛后、旅館里那些少兒不宜的畫面,身體的某個部位變得瘋狂而不可抑制。我真擔(dān)心一會兒見到周瑾會無法把控自己的情緒。

到了碧海藍天大酒店,我把警車停到了負一樓的車庫,我不想讓周瑾看到我是開著警車來的。停下車我才想起,我竟然忘了問她的房間號,直罵自己糊涂。

我去酒店前臺,亮明警察身份,讓女接待幫忙查找周瑾的房間號。她回復(fù)我說,沒有查到這個客人。我很意外,便把給我打電話的座機號調(diào)出來給她看。她說這是一樓咖啡廳的電話。

我想周瑾應(yīng)該是在咖啡廳里??Х葟d我來過,環(huán)境很不錯,有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沙灘和大海。我走到咖啡廳的時候,里面正播放著美國鄉(xiāng)村民謠《500 miles》。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如果你錯過了我坐的那班火車)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你應(yīng)明白我已離開)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你可以聽見一百英里外飄來的汽笛聲)

……

聽著女歌手Mary純凈典雅的歌聲,我突然無法抑制想哭的沖動。我感覺有只無形的手將我的心臟從胸膛里掏出來放到砧板上,然后用一把鋒利的匕首將它切得稀碎。心臟很疼,我捂著胸口在咖啡廳門口蹲下來,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十年前的一幕畫面:周瑾拖著行李焦急地站在琥珀鎮(zhèn)汽車站門口,孤單的身影被夕陽拖得很長,臉上寫滿了失望……

是的,我錯過了開往幸福彼岸的最后那班公共汽車,就應(yīng)該接受命運的懲罰,即便是Not a penny to my name(一文不名)也咎由自取。

歌放完了,我站在咖啡廳門口,看到東南角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孩子優(yōu)雅地坐在桌旁,凝神望著窗外如瀑的大雨和遠處大海里的滔天巨浪。正是周瑾。我朝著她的方向走過去,她便心有靈犀地轉(zhuǎn)過頭,微笑著起身。她身著一件白色鑲著紫色花邊的小衫,下身搭一條藍色百褶裙,楚楚動人。她朝我張開雙臂,我也快步迎上去,時隔七年我們再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她豐滿了很多,渾圓的雙峰擠壓著我的胸口,我卻突然找不到少年時代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我一路上都在想,見面時會是多么激動,而當(dāng)我真的擁抱著她時,竟心如止水,一點兒漣漪都沒有。

服務(wù)生送來了兩杯咖啡。我在她對面坐下,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打量她。她其實跟方媛一點兒都不像。她比相片上還要好看,只是臉蛋有些消瘦,顴骨更顯突兀。然而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她眼圈發(fā)黑,眼袋較深,臉上有化妝品也無法掩飾的疲倦。很顯然,這幾天她沒有睡好。

周瑾從手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藥盒,從里面拿出兩粒膠囊,就著咖啡吞了下去。她說是養(yǎng)顏美容膠囊。吃完藥,她調(diào)侃說,真不愧是神探,憑一個座機號碼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

我笑得有點兒凄慘。我要真是神探,就不會七年連你的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周瑾說,那是因為那個人不想讓你找到我。

我說,我在你家看到了你的骨灰盒,還以為你真的死了,為什么要騙我?

周瑾說,我原以為時間一長,你就會把我忘記。沒想到,你這么傻,六年了還在找我。說起來,是我耽誤了你。我其實應(yīng)該早點兒死,你就可以早點兒死心,可以更早地擁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她的話像是開玩笑,但臉上的表情很認真。

我說,你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周瑾說,我能看看你妻子的照片嗎?聽說她很漂亮。

我手機里正好有一張結(jié)婚照,便找出來拿給她看。

周瑾看了照片,贊嘆說,嘖嘖,郎才女貌,很般配。她長得比我好看多了,也沒有高顴骨。我得祝賀你。

我苦笑說,祝賀?你得換個詞,換成同情比較合適。我的婚姻一團亂麻,都是因為你。

我?與我何干?娶了這么漂亮的女孩兒你還不滿足?你眼光不要太高。

我不想像個怨婦一樣吐槽我的婚姻,但我還是忍不住說,得知你死訊那天,我喝醉了,然后稀里糊涂把她睡了,或者說,她把我睡了,然后她就懷孕了,我們就這樣奉子成婚??尚Φ氖?,那孩子根本不是我的??纯矗椰F(xiàn)在頭上綠油油的一片。

幸福的婚姻大致相同,不幸的婚姻各有不同。我也結(jié)婚了,比你結(jié)得早,嫁給了一個我不愛的人。

我一點兒也不意外,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美式,有點兒苦。我說,那我們今天應(yīng)該喝酒的,為不幸干杯。

我老公你認識。

周瑾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看,好像我能猜出她老公是誰一樣。我不想知道她老公是誰,跟我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但我怕她嘴里說出那個熟悉的名字。

王小軍。她異常輕松地說,就是你初中的同桌,給我們傳情書的那個。

聽到這個名字,我緊張地把手里的調(diào)羹碰翻在地,我俯身撿了起來,用微笑掩飾我內(nèi)心的一絲慌亂。我當(dāng)然記得王小軍,也很感激他,他為我們傳了很多次情書,是他架起了我和周瑾之間的愛情橋梁。我摸周瑾胸脯的那回也是他傳的話,第二天我還托他給周瑾送過一個蝴蝶結(jié)。但是現(xiàn)在,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我甚至討厭這個名字。當(dāng)然我心里還存有一絲僥幸,整個黃市叫王小軍的少說也有幾十個。怎么可能就這么巧,那個在深市被大卸八塊的王小軍恰好就是我的同學(xué)。

他死了。周瑾的臉上很平靜,就像死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人。

我背對著窗戶,看不見背后的狂風(fēng)暴雨和海里的洶涌巨浪,但我能聽見雨點密集地敲擊在玻璃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能聽見大海嘶啞、狂躁的咆哮。熱帶風(fēng)暴的中心仿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我的頭頂上,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將我澆成落湯雞。

雨有點兒大。我說。我突然感覺嘴唇很干,用舌頭反復(fù)舔著。這個動作出賣了我,暴露了我緊張的情緒。我的確很緊張,手心里全都是汗。我從來沒有如此慌亂過,我想可能是因為這杯美式咖啡太苦了,喝著不太習(xí)慣。王小軍的死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必須得裝出十分驚訝的樣子?;蛟S是我演技太差,又或許是我的城府不夠深,我的偽裝輕易就被周瑾識破了。

別裝了,你肯定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你不會騙人,從我認識你那天起你就不會。你也真夠笨的,這么多年,連騙人都學(xué)不會。她咧著嘴笑,嘴唇有些發(fā)紫。

剛才為我們送咖啡的服務(wù)生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并朝著我們的方向指了指,我看到他的身后跟著六個警察,帶頭兒的是我?guī)煾浮煾缚匆娏宋?,臉上的表情略感意外。我搖頭示意他們暫時不要過來。師父點點頭,在門口的咖啡桌旁坐下。有兩個同事去了咖啡廳的側(cè)門??Х葟d的門都被堵住了,誰也跑不出去。

周瑾從手包里掏出一張身份證遞給我。我改名了,改回了原來的姓,我去深市之前改的,所以這些年你找不到我。你熟悉的那個周瑾沒了。

我看到她身份證上赫然寫著張婷,跟省公安廳通報中提到的“危險人物”的名字一模一樣。

我用身份證進行了入住登記,我知道警察很快就會查到這兒。

為什么要殺王小軍?我問話的語氣像是在訊問嫌疑人,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周瑾不是訊問室里的犯人,她是我的初戀,是我魂牽夢縈的戀人。

他拆散了我們,要挾我跟他去了深市。

她用了“要挾”這個詞,我覺得不能理解,她有把柄握在王小軍手里嗎?是什么把柄能讓她拋棄自己的生死戀人?

王小軍當(dāng)年也在黃市打工,他一直暗戀我,經(jīng)常來找我玩。你考上了警校的時候,他跟我說了一句話讓我膽戰(zhàn)心驚。他說,殺人犯是不能跟警察結(jié)婚的。

殺人犯?什么殺人犯?周瑾的話讓我倍感吃驚,以為她在編瞎話。

我是殺人犯,我殺了周玉根。

周玉根?他不是喝醉了掉進魚塘淹死的嗎?

他的確是淹死的,不過是我把他拖進魚塘淹死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滿臉的茫然和不解。

周瑾的胸脯劇烈地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帶著一絲嘲笑的味道。周玉根從汽車站將我抓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猥褻了我。他是個變態(tài)的性無能。他說把我養(yǎng)這么大,不能便宜了別的男人。

這個畜生!我瞠目結(jié)舌,想不到周玉根竟然如此禽獸。我心頭再次泛起一股深深的自責(zé)。如果當(dāng)初我能從家里逃出去和周瑾一起去黃市,她就不會被抓回來,也就不會被侮辱。我的眼圈發(fā)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怕眼淚不經(jīng)意就流出來。我問她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周瑾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冷笑,這事很光榮嗎?我的名節(jié)毀了,會有人要我嗎?你還會娶我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僅僅是因為顴骨高就被我媽諸多嫌棄,身子再不清白,我媽就更不可能同意。我閉上眼睛,努力想找一個答案,可我的腦海里是無邊的黑暗。

我恨死了他。我要殺了他。其實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他,但我膽小,遲遲沒敢動手。

那后來為何又動手了?

你記得嗎?你復(fù)讀的那年秋天,我去學(xué)校找過你,就在麥場的草垛那里。

我當(dāng)然記得,那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刻之一,我永生難忘。

你還摸了我的胸。周瑾低頭看看自己傲人的胸部,真是委屈你了,那時候它們還沒長大。

我尷尬得有些無地自容,恨不得一個猛子扎進那杯咖啡里去。

周玉根跟蹤了我,這一切都被他看到了。他要殺了你。

就因為我摸了你的胸,他就要殺我?我感覺有些可笑,周玉根不過就是個猥瑣的干巴老頭兒,他哪有殺人的膽量?

是的。當(dāng)天晚上,我看到他在魚塘邊磨刀,他磨刀的樣子很嚇人。

我不信他真的會殺了我。

不信?周瑾冷笑著,你太小看他了,趙永進就因為摸了我的胸而被他殺了。

我的天哪!我驚訝地幾乎要跳起來,這太難以置信了。趙永進竟然是被周玉根殺的!我想破腦袋都猜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殺死趙永進的兇手竟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那年趙永進去我家收桔梗,周玉根招待他喝酒,他色膽包天,假裝醉酒摸了我的胸,還色瞇瞇地夸我水靈。當(dāng)天晚上,周玉根就殺了他,把他沉到了魚塘里。周玉根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將我視為私有財產(chǎn),不許任何人覬覦。

趙永進失蹤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破了。我苦苦追尋的答案,竟然埋在周瑾的心里這么多年。我感覺一切就像做夢一樣。當(dāng)然,我情愿這真的是一場夢,希望夢醒以后,我們依然坐在中學(xué)教室里聽物理老師講著乏味的能量守恒。然而,這不是夢,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我想,這或許就是周瑾在電話中說的要送我的禮物吧。

周玉根殺趙永進之前就是在魚塘邊磨的刀。那天晚上他又在那里磨刀,跟殺趙永進時的表情一模一樣。我絕對不能讓他殺你,所以我要先下手。周瑾有些激動,鼻血從她的鼻子里流出來,她撩起手背粗獷地抹掉了鼻血,然后使勁吸了吸鼻子。當(dāng)天晚上,我等他喝醉了,就把他的手腳捆起來,把他的嘴巴堵住,然后拖進了魚塘里。你知道,他很瘦,我輕而易舉地就能拖動他。我把他的頭按進水里,任他拼命掙扎,我就死死按著不放,直到他一動不動。你可能不信,殺了他以后我感覺很開心,沒有一點兒害怕。

周瑾描述這段經(jīng)歷時的表情就像喝酒吃飯一樣平靜,但我卻猶如五雷轟頂,她竟然是為了保護我才下定決心殺死周玉根,而我七年來竟一無所知!如果不是她,或許我早已成為第二個趙永進,被沉在魚塘里喂了魚。

我講這些不是讓你感激我,只是告訴你我有多愛你。離開你,是多么的迫不得已。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就算殺人也不退縮。但是,我不想讓你知道,你所愛的人是個殺人犯。

王小軍怎么知道你殺了周玉根?

周瑾摸索著從包里掏出一個舊的蝴蝶結(jié),正是當(dāng)年我托王小軍送給她的那個。你讓王小軍給我送蝴蝶結(jié),他恰好看到我殺周玉根。七年來,他吃喝嫖賭,全靠我養(yǎng)活他。這些我都忍了,但他不要臉,竟然當(dāng)著我的面跟小姐做愛。你說他該不該死?我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就算把他大卸八塊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她越說越激動,身體不停地抖動著。我看到她的鼻子和嘴角都流出了血。

周瑾中毒了。我心疼。我要送她去醫(yī)院,她卻搖了搖頭。已經(jīng)無藥可救。

你帶著手銬來的吧?周瑾的語速加快了,她的眼角開始滲出了血,使勁地眨著眼睛,試圖想看得再清楚一點兒。我知道,她其實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的確帶了手銬。大隊長塞給我的那張A4紙雖然被雨水澆透了,但我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人,只是我心里無法接受而已。那一刻,我站在雨中,流淚了。雖然我手握著兩把車鑰匙,其實心里根本不曾猶豫過,我一定會開警車來的,但我會換身便裝來見她,盡管我們的紀律規(guī)定開警車要穿警服。我來的時候不僅帶著手銬,還帶了手槍。我是不是很無恥。

我抱著你的時候,摸到了手銬。但我一點兒也不傷心,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這就足夠了。人總有一死的,對吧?如果可以,我想死在你的懷里。周瑾望著我突然笑了,一口黑血從她嘴里噴出來。她失去了最后的一絲力氣,歪倒在沙發(fā)上。我將她攬在懷里,眼淚像泉水一般噴涌而出,滴落在她的臉上。她的嘴唇翕動著,你抱著我,真好。

周瑾一路上躲避著深市警方的重重圍捕,千里迢迢逃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所有事實的真相。她算好了時間,吞下了毒藥。那毒藥便是她伴著咖啡吃下去的兩粒養(yǎng)顏美容膠囊。而我眼睜睜看著她服毒,竟然一點兒警惕性都沒有,還算他媽的什么刑警。我抱著她的尸體,終于爆發(fā)出痛徹心扉的哭聲。聲音很大,驚動了師父和同事們。不過他們誰也沒有過來,只是靜靜地看著。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的雨停了,風(fēng)歇了,海也安靜了,只有屋檐上殘留的雨水一滴一滴地滴到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一針針扎到我的心臟里。

當(dāng)同事們在周瑾家魚塘里撈出趙永進尸骨的時候,我和李美淑就靜靜地坐在房前,望著塘邊被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的蘆葦出神。她的眼睛里空洞無物,我的眼睛里都是悲傷。我們沉默著,誰都沒有去安慰對方。我知道,周瑾的死我難辭其咎。如果當(dāng)初我能從家里逃出來和她一起去黃市,她就不會被周玉根侵犯,也就不會殺人;或者我不讓王小軍給她送蝴蝶結(jié),她殺周玉根的事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也就不會被王小軍要挾。我想不明白,我和周瑾之間,誰才是掃把星。

夕陽照在魚塘面上,波光粼粼。李美淑起身走到魚塘邊,打開懷里的骨灰盒,將周瑾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揚進魚塘里。有股陽光從水面折射過來,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惶然起身,踉蹌著走到當(dāng)年我給周瑾念詩的地方,對著魚塘大聲地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眼淚流進了嘴里,有點兒咸。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杜李

宣武区| 靖宇县| 上蔡县| 沅江市| 和龙市| 台安县| 北宁市| 龙门县| 达拉特旗| 铜梁县| 土默特左旗| 昂仁县| 甘谷县| 平原县| 石首市| 铜梁县| 桂林市| 石门县| 白玉县| 丹江口市| 博白县| 平顶山市| 临沂市| 武乡县| 灵山县| 容城县| 青州市| 高淳县| 九寨沟县| 任丘市| 鹿邑县| 乌什县| 扎赉特旗| 临高县| 阿图什市| 桂林市| 白水县| 灵寿县| 镇巴县| 泸溪县| 宁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