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怡旻
同桌V不是典型的人高馬大的北歐女孩,她身板瘦瘦、個子小小,走tomboy(假小子)風格,喜歡戴各種金色首飾,淺金色的短發(fā)和深姜色的眉毛襯以高級的金屬光澤,實在是很好看。
那天她疊戴了幾條金色項鏈,其中有一條很特殊,金色的蛇骨鏈上墜著一把小巧的鑰匙。
我認真地盯著項鏈看了好一會兒,對她說:“你的那條帶小鑰匙的項鏈真好看!”V綻出笑容:“哇哦,你也這么覺得嗎?謝謝!我本來買的是路易·威登的一套鎖和鑰匙,又覺得只用鑰匙當掛墜會很特別,就把它單獨取下來了。”
我那時不知道LV的英文全稱,愣了一下,問:“那是什么啊,你可以寫下來嗎?說不定我知道?!?/p>
同桌邊掏紙筆邊說:“就是路易·威登??!你肯定知道的?!?/p>
在她寫下幾個字母后,我突然一下便想起了?!癓V!”我叫道,隨即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是LV哎!
我知道Hasseris的教育資源很好,難道這是一所貴族學校嗎?是不是又會像從前那樣呢?我暗暗地想。
我們家經濟條件一直不穩(wěn)定,因此我從小基本沒有穿過所謂的名牌。初中時,我曾經給自己網購了一雙穿起來很舒服的鞋—標志剛好是個反的對鉤。那個廠子專給老人做鞋,鄭佩佩的代言詞里說“穿過都說好”。
我穿著舒適的鞋子,蹦蹦跳跳去學校。記得那天是運動會,倆男孩和我一起聊天兒,大家突然聊到我的鞋子。
我說:“這雙鞋穿著超舒服。”
結果卻瞬間被他倆當成了笑料。一個男孩嘴貧,說:“(對鉤)正過來是‘耐克,斜過去就能當瓜子嗑了?!?/p>
后來對我這雙鞋子的嘲笑蔓延到全班。我那時候是班長,內心卻一點兒也不強大,自己一個人難過了很久,再也沒有穿過那雙鞋。過了很久還有人問我:“班長,我怎么再沒見你穿過那雙鞋啊?!边呎f邊笑。我就打個馬虎眼兒糊弄過去。
后來真正賺了錢,我買下了我的第一雙也是唯一一雙耐克鞋。然而除了那個商標以外,我?guī)缀鯖]有再找到什么可以自豪的地方—穿那雙鞋在潮濕或積水的地上很容易滑倒,氣墊也沒有我想象中那樣柔軟,腳感也一般。它更像是一塊不甚舒服的補丁,遮蓋住我心里隱隱存在的那道裂痕。
“新學校是不是又會像從前那樣呢?”我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騎自行車上下學,第二天放學時與V結伴而行。
我問V:“你今天有什么計劃?”
V說:“我要去工作?!?/p>
原來,V在一家嬰兒用品店當兼職店員,每周工作十幾個小時,是正兒八經的納稅人,一個月勤快點兒能賺10000丹麥克朗,約等于10000元人民幣,收入的50%都要用于繳稅。
有次社會科學課,老師讓我們分組討論對孩子們來說最值得培養(yǎng)的品質。每組得出的結論都不甚相同,但是大家無一例外都選擇了“獨立”。在討論能力與兼職工作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之前我關于學校是貴族學校的擔心。
V聽了哈哈大笑,說:“Hasseris肯定不是啦,但我畢業(yè)的那所寄宿學校是所真正的貴族學校,如果你沒有任何限量版或者定制版的衣服,即使全身都是名牌,在那所學校也是會被瞧不起的?!?/p>
我們大家好奇地看著她,她又說:“其實我反倒挺瞧不起他們中的一些人,我不知道嘲笑你的同學是什么樣子,我的很多同學只是心安理得地花父母的錢,還嘲笑那些自力更生但財力比不上他們的人。我有時候發(fā)工資了才會買奢侈品,我也有好多同學自己打工,賺錢買一些奢侈品。我覺得我們這樣就挺好的。”
V說:“我爸媽幾乎從來都不會給我錢,如果我要出去和朋友吃飯,問我媽:‘媽媽,我想和我的朋友去吃東西,你能不能給我300塊錢?我媽肯定會說:‘不行,是你自己要和你的朋友出去,我不會給你掏錢?!?/p>
我震驚了。更加震驚的是,很多同學都隨聲附和,表示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的。坐在對面的N說:“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沒有那么嚴格啦,如果他們帶你去參加聚會的話?!贝蠹艺{侃他—都多大的人了,還去參加爸媽的無聊聚會,我們的炫酷男孩居然喜歡這么老土的事情。教室里綻開了一片笑臉。
我有點兒笑不起來,心情像是浸泡在蜂蜜里的檸檬皮,染上了蜂蜜的味道。
我身在異國,老爸動不動就往我的卡里轉錢,然后留言:“姑娘,吃好喝好,照顧好自己。”每次我賣字、投稿、當游泳教練賺了一點兒錢,問他的卡號想轉錢給他時,他從來也不說,只跟我說:“我們都挺好的,一點兒都不緊張?!?/p>
這讓我感覺既溫暖又難過,同時還有點兒恥辱。和同學的家人比起來,我爸顯然并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沒有義務為我的很多選擇埋單;而當我偶爾選擇奢侈一下或者享受一下時,他的經濟援助對我來說就成了一種心理負擔。
我像很多人一樣,擁有節(jié)儉而慈愛的上一輩,背負著對上一代人的愧疚感。有時候,你只能怯怯地對他們說:“橘子你吃就好了,不用特意分給我?guī)装??!蹦阆M麄兡芏词钩蚤僮右材苡浀媚阏娴牧钊烁袆印?h3>五
秋假時,我一個人收拾了行李,坐巴士到柏林和布拉格窮游。到達柏林的第二天,一場秋雨突如其來,氣溫驟降。
我預定了一整天的博物館島之行??斓讲┪镳^島,在柏林大教堂旁邊的一座橋上,一位黑人小哥站在路邊吹薩克斯。那時還在下雨,雨下得不算太大,但是雨滴很大,打在他的光頭上,順著輪廓流下。我悄悄走過去站在他旁邊,打一半傘在他頭上。他演奏了幾小節(jié)后發(fā)現了站在身邊的我,停了演奏,笑著對我說:“謝謝你的傘,但是不麻煩了,你不去博物館嗎?”
我以為他怕耽誤我的行程,便說:“其實我還沒想好先去哪一個館。你的演奏這么美妙,我可以多陪你站一會兒,還能享受一會兒音樂?!?/p>
他微笑著注視著我,給我簡單地介紹了周圍的幾個博物館,然后說:“希望能夠幫到你。謝謝你的善意,你也可以在旁邊聽我的演奏,但是你不用給我打傘了?!?/p>
“為什么呢?”我不解。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啊?!毙「缯f,“雨可以幫助我更好地思考人生,我想我需要這樣的時間,但還是謝謝你?!?/p>
我想,那個分你橘子的人,那個給黑人小哥打傘的我,或是給我打錢的父親,都是善良的人。我們都想拉對方一把,然后才有了種種善意的舉動。
但其實,我還是更喜歡V的家人和黑人小哥的做法。無論如何,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生活和選擇負責。我們并不一定是孤島,但我們終要長出自己的脊柱。
所以,親愛的,如果你發(fā)現我正在雨中,請不用擔心,總有一天,我會為自己撐起那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