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在中篇小說《到城里去》中,劉慶邦對主人公宋家銀進城的渴望進行了詳細描述,展現(xiàn)了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辛酸和無奈。在劉慶邦筆下,進城成為了夢想,城市殖民了鄉(xiāng)村,鄉(xiāng)村面臨的是轉型期的尷尬與陣痛。
關鍵詞:《到城里去》 城市 鄉(xiāng)村 回家
從晚清開始,城市對鄉(xiāng)下人來說,就構成了一種向往,一種誘惑?!逗I匣袀鳌?、《海上繁華夢》這類小說,無不展現(xiàn)了上海琳瑯滿目的商品對鄉(xiāng)下人的吸引,以及人們在現(xiàn)代物質文明中的墮落。劉慶邦的中篇小說《到城里去》發(fā)表于2003年,此時,“到城里去”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在鄉(xiāng)下流行開來的口號和宣言。農(nóng)家婦女宋家銀把進城作為自己唯一的追求,而在這巨大的進城洪流之中,城市究竟能給進城的人帶來什么?
1.為何進城
在建國初期,面對國內(nèi)外形勢的危機,為了盡快把我國就建設成為一個工業(yè)國家,農(nóng)村成為了城市的補給,為國家的工業(yè)化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農(nóng)村像一個哺乳期的婦女,向城市日益輸送著乳汁。而當鄉(xiāng)村發(fā)展日趨停滯,城市茁壯成長的時候,城市卻搖身一變,關上了進城的大門。
城市與農(nóng)村之間發(fā)展的斷裂,讓城市成為了先進、文明、整潔、體面的代表,而鄉(xiāng)村則成為了落后、愚昧、不覺悟、不得體的典型。隨著城市化浪潮的興起,城市把“進步”的觀念帶入了鄉(xiāng)村,擺脫貧窮,尋求進步,永不滿足,也成為了鄉(xiāng)下人的生存格言。
為了擺脫農(nóng)民身份,宋家銀先是把身體獻給了一個要去新疆當工人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被騙之后,她又選擇了長相平庸但擁有臨時工身份的楊成方。擇偶條件不再是兩情相悅,這是宋家銀面對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差異做出的妥協(xié)。
對宋家銀來說,婚姻也不是讓她享有甜蜜生活的依靠,她需要楊成方的工人身份帶來的虛榮。楊成方失業(yè)之后,她讓楊成方繼續(xù)去鄭州、去北京,多年漂泊在外,也是為了顯示自己婚姻的勝利,雖然她暫時進城,但她丈夫一直在城里。
北喬在《劉慶邦的女兒國》一書中分析了宋家銀的性格:你要問宋家銀過的好不好,她肯定覺得日子還不錯,她的滿足,都來自向上的攀比之中……一個人的活法,有時靠自己做主,但更多的時候,則是由生養(yǎng)的文化土壤所決定。說不清宋家銀這個農(nóng)家婦女的活法,來自何處,有多少是文化的作用,又有多少是她的自我扭曲。但她不管這些,認準自己的活法,樂此不疲地走下去。[1]
可以說,是其不服輸?shù)男愿?,和城市所代表的光明未來,讓宋家銀對進城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在這種癡迷背后,則隱含的是鄉(xiāng)村的貧窮與落后,城市的富足與繁華。
2.“城”的想象與疼痛
在沒有進城之前,宋家銀對城市想象的依據(jù),都來自他人的描述。道聽途說的慈禧太后純金的洗臉盆、牛仔褲、冰激凌、存款單、手機,都在宋家銀腦海中慢慢堆積,將城市幻化成了遍地是寶,財富堆積的模樣。
在一定程度上,城市確實是這樣的,但是這些財富和寶貝,卻并沒有對每個鄉(xiāng)下人敞開?,F(xiàn)代城市強調的是分工合作,要求個體能在能在某一部分擁有足夠的能力和知識,才能以此謀生。但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他們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于是,身體就成為了他們謀生的資本。男性大都出賣力氣,比如當煤礦工人、建筑工人,女性或者成為流水線上的工人,或者飯店的服務員,也有可能淪為妓女,出賣身體。
鄉(xiāng)下人進城之后的待遇,和城市繁華并沒有成正比。直到楊成方在北京被抓宋家銀被迫親自進城,楊成方在城市的遭遇,才被慢慢揭開。對宋家銀來說,她不一定要進城,就能獲得滿足和榮耀。但此次被迫進城,卻成為了她一生的轉折點。她意識到,她之前對城市的光鮮亮麗的幻想,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城市并沒有因為她的想象,而接納她、包容她。
從房書記那里,宋家銀了解到了北京的一個側面。北京城里確實很富有,但對于宋家銀來說,城市的富有是不近人情的,它還潛藏著一套規(guī)則。城市的生存法則讓宋家銀捉摸不透,也讓她意識到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距。
來到北京之后,城市給宋家銀的第一感覺是“大”。
她原來想著,北京城會比他們的村莊大些,十來個村莊合起來,就大得不得了啦。不料想北京會這么大,恐怕一百個村莊合起來,也抵不上北京城的一個角,天哪![2]
城市的大,也讓她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把一個人丟進城市,不過是一只魚游進了大海,一滴水融入了沙漠,個體是微不足道的。宋家銀要尋找丈夫,只能一步步退出城市,退到郊區(qū),退到破敗與骯臟之處,退到“爛磚和油氈搭建的小棚子”,才能找到丈夫的居所。
此時,宋家銀才明白,城市的體面與榮光都與進城討生活的鄉(xiāng)下人無關。他們,以丈夫楊成方和鄰居楊二郎為代表的進城謀生的人,不過是城市的“他者”。文明體面的城里人,在宋家銀面前,成為了一面鏡子,讓她看到了自己與城市的格格不入。宋家銀感到恐慌,手足無措,城市的文明與富足讓她察覺到了自己的身份之痛。
在鄉(xiāng)下人眼中,城市變成了一個雙面的存在。對于沒有進城的人來說,城市是神秘而誘惑的,而一旦進入城市,就會發(fā)現(xiàn)進城是一個未完成的動作。邁入城市只是第一步,而想要真正被城市接納,被文明接納,對鄉(xiāng)下人來說,還是一個遙遙無期的存在。
即使宋家銀在城市里體驗到了惶恐與不安,但為了向村民證明丈夫的清白與自己進城的光榮,宋家銀自編自導上演了一出“衣錦還鄉(xiāng)”的戲碼。她選擇讓丈夫和自己打扮一新一同回家,她選擇性地遺忘了自己在城里的不安與惶惑,在村民面前反復講述著所見到的城市的體面與榮光,在他人的艷羨和稱贊中獲得滿足,以此來填補自己進城后的空虛。
可以說,當鄉(xiāng)下人在談論城市的時候,城市的不在場,反而讓城市更具誘惑力。他們對城市見聞的轉述,一方面是對自己心理的安慰與暗示,另一方面也對其他鄉(xiāng)下人構成一種壓力。農(nóng)村人的城市觀與城里人的農(nóng)村觀一樣,都是夾雜了偏見,不過鄉(xiāng)下人是謙卑的,城里人卻是傲慢的。進城的神話也就在這種偏見與謊言中得到了強化。
3.“回家”是否可能
楊金光高考失敗后,在宋家銀的安排下復讀了。
宋家銀對兒子道路的安排,不僅僅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成材的渴望,更是寄托了她進城的唯一可能。只有兒子考上大學,拿到城市戶口,他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城里人,享有城里人的尊嚴和和體面。
但宋家銀越是孤注一擲,就越讓人察覺其中的危險。為了逃避宋家銀的高壓,楊金光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離家出走,選擇了進城打工,并留下了“不混出個人樣就不回家”的豪言壯語。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但讓人疑惑的是,進城試圖闖出一片天地的楊金光們,能否取得成功?
2005年,劉慶邦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回家》,與《到城里去》剛好相反,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農(nóng)村青年梁建明從城市回到故鄉(xiāng)的遭遇。
梁建明外出找工作,誤入了傳銷團伙,不僅沒有掙到錢,還受盡了折磨,把自己的鋪蓋卷、身份證、大專畢業(yè)證都弄丟了。一無所有他好不容易逃回故鄉(xiāng),一路上饑腸轆轆卻只能趁著天黑、繞開大路,偷偷摸摸回家。令人詫異的不僅是他回家的方式,還有母親對他的態(tài)度。對于他的不幸遭遇,母親并沒有表示出心疼,只是埋怨他不長心眼,沒掙到錢,并讓他在家里待著,不要他出門被鄰居撞見,臉上無光。更奇怪的是,不僅母親怕他被鄰居看見,他自己待在家里也小心翼翼的,不敢弄出聲響。
他心里的愧疚難堪,以及母親對他施加的壓力,讓他在一個半夜離開了家,重新踏上了進城的道路。梁建明在城市的遭遇,可能是宋家銀的兒子楊金光的遭遇。楊金光想的是不混出個人樣就不回家,梁建明是再也不愿回來了。對進城失敗的農(nóng)村青年來說,家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鄉(xiāng)村倫理在現(xiàn)代化浪潮中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城市不是家,真正的家也不再是溫暖所在。鄉(xiāng)村倫理的潰敗,金錢的誘惑,楊金光們需要承受莫大的痛苦與壓力。即使宋家銀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他的命運,可能也會和方方的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主人公一樣,還沒真正成為一個城里人,就在貧窮和疾病中結束自己的一生。
在《到城里去》中,劉慶邦以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視角,展現(xiàn)了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鄉(xiāng)村轉型的陣痛。人人都想進城,人人都想成為城里人,詩意的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在城市的陰影中變得冷酷和殘忍。
可以說,劉慶邦并沒有刻意塑造出理想詩意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的貧窮、愚昧依然存在,即使是在《梅妞放羊》、《鞋》、《誰家的小姑娘》、《紅圍巾》等柔美小說中,掀開詩意的面紗,農(nóng)村的破敗和貧窮是如此觸目驚心。在劉慶邦備受贊譽的短篇小說《鞋》中,守明的未婚夫進了城,然后就推掉了這門親事,鄉(xiāng)村姑娘守明好像突然就比進了城的未婚夫要低一等。未婚夫對守明的背棄,實則也是城市對鄉(xiāng)村的背棄,但守明坦然地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順從了這尊卑的關系,因為她根本無力反抗這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差異。
這一切都不禁令人發(fā)問:當城市倫理價值觀念已經(jīng)滲透到鄉(xiāng)村,當鄉(xiāng)村的人們都以進城為目標而生存,都市空間的壓力,讓鄉(xiāng)下人既難以在城市中獲得身份認同,對于鄉(xiāng)村,他們也將不會再有真正的認同感,到城里去的道路,究竟要怎么走,究竟要幾代人才能完成?
劉慶邦在對農(nóng)村婦女宋家銀進城心態(tài)的剖解中,表達了農(nóng)村現(xiàn)狀的憂慮。不管是到城里去,還是回家,都成為了一個兩難的選擇。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遭遇,在劉慶邦平靜的敘述中,爆發(fā)出了巨大的悲愴與無言的悲哀。進城之路該如何走?無人知曉。鄉(xiāng)下人進城還是一個正在摸索的過程,作者只是唱了一首悲歌。
注 釋
[1]北喬.劉慶邦的女兒國[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202
[2]劉慶邦.到城里去[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5.215
(作者介紹:嚴媛媛,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