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明
假如要問李商隱詩歌有最大影響的是哪一類詩?我的回答是:“聽雨詩”。
唐代大詩人中,以“雨”為題寫得最多的三位詩人,依次是杜甫、白居易、李商隱。李商隱所作以雨為題的詩有《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所居永樂縣久旱縣宰祈禱得雨因賦詩》《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夜雨寄北》等。
李商隱帶“雨”字的詩句特別多,如:“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瘴雨瀧間急,離魂峽外銷”(《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峽中尋覓長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題二首后重有戲贈任秀才》);“桐槿日零落,雨余方寂寥”(《秋日晚思》);“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等。
李商隱的“聽雨詩”中,二絕句最為馳名,一是《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二是《夜雨寄北》,詩云: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是李商隱詩歌影響史的第一個奇跡,是其“聽雨”文學文化的形成及“枯荷聽雨”文學文化的承傳。而《夜雨寄北》對歷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影響,都十分巨大。清屈復《玉溪生詩意》評此詩“即景見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引周珽《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曰:
以今夜雨中愁思,冀為他日相逢話頭,意調俱新。第三句應轉首句,次句生下落句,有情思。蓋歸未有期,復為夜雨所苦,則此夕之寂寞,惟自知之耳。得與共話此苦于剪燭之下,始一腔幽衷,或可相慰也?!昂萎敗薄皡s話”四字妙,犁犁云樹之思可想。
歷來有不少論者謂“兩疊‘巴山夜雨”之妙,甚至現(xiàn)代詩人都認為好。如余光中《心猿意馬:意識亂流》說: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其中“巴山夜雨”和“期”皆重,也就是二十八字中重了十字。妙在“巴山夜雨”第一次出現(xiàn),是當下即景,第二次出現(xiàn)卻已是回憶了。莫小看了這七言絕句,比現(xiàn)代電影的蒙太奇竟早了11個世紀。
《夜雨寄北》一經流布,遂成千古名篇,影響巨大,“巴山夜雨”亦成不刊名諺,文化熱點,已經形成獨特的文化,即在“聽雨”文學文化之外,還有一種文學文化,我們將其稱為“‘巴山夜雨文學文化”。這是李商隱詩歌影響史的一大奇跡。
《夜雨寄北》的主題思想,歷來評論家、注家,或以為是“寄內”的思戀妻子的相思之作,或以為是“寄北”的思念親友的懷人之作。一樣的情懷,兩處相思與懷念。西窗之下,多少情人、戀人、親人、朋友,各種角色,在當下孤獨與寂寞中,各自在心念、相思;與此同時,還在想象、憧憬著未來彼此的團聚與歡暢。自此之后,“何當共剪西窗燭”,就成了當下與未來的兩種局面思念和寂寞的象征與代名詞。這又是一種相思、懷人的文化。而這一切,都包含在“何當共剪西窗燭”這一佳句之中。
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句,常為后人“有意相襲”而在他們的詩詞中出現(xiàn)“剪西窗燭”“西窗剪燭”“剪燭西窗”“剪燭”“西窗”等字樣。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影響”。
“何當共剪西窗燭”的影響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襲用李商隱《夜雨寄北》的詩句、詞句、文句等
宋晁端禮《清平樂》詞:
清樽泛菊,共剪西窗燭。
一抹朱弦新按曲,更遣歌喉細逐。
宋趙蕃《奉贈子冉議郎老兄》詩:
家世要談京洛舊,古碑共閱漢唐余。
所期共剪西窗燭,卻值移家方借車。
宋文天祥《請前人到任宴》:
共剪西窗燭,迎桃李之春風;
為酌北斗漿,卷瀟湘之夜雨。
元尹廷高《寄厚軒》詩:
載酒登山成負約,裁詩寄驛當遺文。
何時共剪西窗燭,抵掌清談到夜分。
元王儀《贈黃山性宗上人》詩:
別來近十年,一見慰心曲。詎知當亂余,共剪西窗燭。
元周權《次韻謝益洲賀生孫》:
清標壺冰炯人目,惠然共剪西窗燭。
酒酣慷慨意氣傾,且羨階庭有蘭玉。
又《次韻張元善提舉》:
飄然相值兩浮萍,正喜丁丁歌伐木。
明朝回首又山岳,何時共剪西窗燭。
元謝應芳《正月廿三日過許君善竹所留六日日蒙置醴且出諸畫卷命留題焉》詩:
茅屋秋風杜陵老,桃花春水許家墩。
連宵共剪西窗燭,每日頻開北海樽。
明陶宗儀《次韻答張林泉五首》之三:
筆勢縱橫驚雨驟,文詞竒古發(fā)天慳。
幾時共剪西窗燭,尊酒高談一破顏。
明王阜《早秋寄箬溪故人》詩:
自慚流落臨江曲,寂寞蕓軒隔深竹。
遙待仙舟海上還,論文共剪西窗燭。
明葉紹袁《鴛鴦夢》第二出:
此時怎得昭、瓊二人到來,攀今吊古,還可消解幾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二)以集句形式襲用“何當共剪西窗燭”
宋趙必《再用前韻集句》之六:
千里萬里西復東(鄭谷),
山川長在淚痕中(介甫)。
何當共剪西窗燭(義山),
一曲琵琶酒一鐘(山谷)。
明何喬新《別同年王繡衣集句四首》之三:
楊柳青青江水平(劉夢得),
別時相顧酒如傾(岑參)。
何當共剪西窗燭(李義山),
更與殷懃唱渭城(劉夢得)。
清朱彛尊《玉樓春·燭下》詞:
雨滋苔蘚侵階綠(岑參),
風動落花紅蔌蔌(元?。?/p>
愛君簾下唱歌人(白居易),
初卷珠簾看不足(權德輿)。
何當共剪西窗燭(李商隱),
美酒一杯聲一曲(李頎)。
不知含淚怨何人(張賁),
料得也應憐宋玉(李商隱)?!?/p>
(三)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詩意
宋柳永《浪淘沙慢》詞:
到如今,天長漏永,無端自家疏隔。知何時、卻擁秦云態(tài)?愿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xiāng)夜夜,數(shù)寒更思憶。
薛瑞生《樂章集校注》箋注:“此化用李詩意。”又《引駕行》詞:
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銀屏。想媚容、耿耿無眠,屈指已算回程。相縈??杖f般思憶,爭如歸去覩傾城。向繡幃、深處并枕,說如此牽情。
薛瑞生《樂章集校注》題解:
下片復作宕開之筆,“消凝”三句傷妻子獨守空閨?!跋朊娜荨倍溆痔嫫拮釉O想,寫閨人無眠,屈指計回程。“相縈”三句復寫游子對閨人的思念?!跋蚶C幃”二句想象相見時情景。比起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自有雅俗之別。
箋注:
“向繡幃”二句,設想見面后情景。唐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宋吳文英《宴清都》詞:
萬里關河眼。愁凝處,渺渺殘照紅斂。天低遠樹,潮分斷港,路回淮甸。吟鞭又指孤店。對玉露金風送晚。恨自古、才子佳人,此景此情多感。吳王故苑。別來良朋雅集,空嘆蓬轉。揮毫記燭,飛觴趕月,夢消香斷。區(qū)區(qū)去程何限。倩片紙、丁寧過雁。寄相思,寒雨燈窗,芙蓉舊院。
孫虹《夢窗詞集校箋》注釋:
寒雨燈窗: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詩意:“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又《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詞: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雁起青天,數(shù)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
孫虹《夢窗詞集校箋》集評引劉永濟《微睇室說詞》:
“同剪燈語”,暗用李商隱“何時共剪西窗燭”詩意,言與馮摩挲禹碑,兼敘別情也。
清納蘭性德《金縷曲·西溟言別賦此贈之》詞:
誰復留君住?嘆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最憶西窗同剪燭,卻話家山夜雨。不道只、暫時相聚。
嚴迪昌《納蘭詞選》注釋:
“西風”句: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詩意。
又《青玉案·宿烏龍江》詞:
東多情不是偏多別,別離只為多情設。蝶夢百花花夢蝶。幾時相見,西窗剪燭,細把而今說。
嚴迪昌《納蘭詞選》注釋:
“最憶”二句: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句,言友情溫馨。
(四)襲用“何當共剪西窗燭”“剪西窗燭”“西窗剪燭”“剪燭西窗”“剪燭”“西窗”等詩句、詞句
宋梅堯臣《依韻和仲源獨夜吟》:
秋鴻聲澀秋弦苦,涂金博山煙夜吐。
寂歷虛堂燈暈生,誰人共聽西窗雨。
宋晁補之《次韻金鄉(xiāng)宰韓宗恕寺丞見贈三首》之二:
嘉論一朝傾蓋合,新詩半夜叩關傳。
西窗卻話巴山事,它日相逢憶此年。
宋朱松《書室述懷奉寄民表兄是日得民表書》詩:
已笑榮枯盧白戲,不須物我觸蠻爭。
故人剪燭西窗約,知得何時活此生。
宋曾協(xié)《和蔣子尚》詩:
自知客子驚殘歲,賴有斯人破旅愁。
他日西窗剪銀燭,巴山卻話夢中游。
宋李流謙《文約既行復作此送之》:
驪歌未殘心欲動,剪燭夜談如昨夢。
茂林已掃山陰跡,地黃猶注床頭甕。
宋辛棄疾《鷓鴣天·和陳提干》詞:
剪燭西窗夜未闌,酒豪詩興兩聯(lián)系。
香噴瑞獸金三尺,人插云梳玉一彎。
宋方千里《大酺》詞:
回首無緒,清淚粉于紅菽。話愁更堪剪燭。
宋張輯《征招》詞:
甚時江海去,算空負、白蘋鷗侶。
更誰與、剪燭西窗,且醉聽山雨。
宋陳允平《憶舊游》詞:
又眉峰碧聚,記得郵亭,人別中宵。
剪燭西窗下,聽林梢葉墮,霧漠煙瀟。
宋劉辰翁《摸魚兒》詞:
但剪燭西窗,秋聲入竹,點點已如霰。
宋仇遠《一寸金》詞:
問西窗停燭,誰吟巴雨?連床鼓瑟,誰彈湘月?
又《憶舊游》詞:
落葉牽離思,到秋來,夜夜夢入長安。
故人剪燭清話,風雨半窗寒。
王兆鵬教授首創(chuàng)《唐詩排行榜》,入選唐詩百首,《夜雨寄北》列“第21名”,并說:
最獲古代選家重視的義山詩首先是七律《馬嵬》,其次是《夜雨寄北》。20世紀以來,后者一躍成為李商隱詩歌中“入選率”最高的作品。
《唐詩排行榜》所列選本,都是高大上的。如果將國內各種選本統(tǒng)統(tǒng)算上,總數(shù)應該是數(shù)以千計。再者,排行榜的考核權重,自有其獨立的體系,著眼點、著重點各不相同。假如有一個海量的古籍數(shù)據(jù)庫,將襲用《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的用例用計算機作一個統(tǒng)計,并將此納入權重,相信《夜雨寄北》的排行榜數(shù)字,可以進入前幾名。
學術界對于論著的學術評價采用域外的所謂“影響因子”,簡單地說,是科學論文被其他論文引用的次數(shù)和被幾大科學論文數(shù)據(jù)庫收錄的一個綜合參數(shù),用以衡量一篇論文的影響力。李商隱《夜雨寄北》的詩句被后來的作家作品大量的襲用、沿用、引用,就是詩句的影響力。我們將此書寫成歷史,就是“詩句影響史”。
1904年,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問世,這是書寫中國古代文學作家集體與作品美篇的第一部歷史。20世紀末,域外的“接受美學”理論進入,學界套用,中國古代文學作家的“接受史”興起,至今尚有嗣響。作家“接受史”是書寫作家個體與作品美篇被后世接受、傳播的歷史。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對于四位“偉大”級的文學史,設置“成就與影響”一節(jié)。這是比較規(guī)范的作家個體“影響史”。獨立的作家個體“文學影響史”尚未出現(xiàn),這篇小文作為“詩句影響史”,乃是一種初步的嘗試。
(作者系魯東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李商隱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