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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棵樹倒下:評理查德·鮑爾斯的《上層林冠》

2020-04-21 13:34王偉濱
英語學習 2020年2期
關鍵詞:鮑爾斯理查德生態(tài)

王偉濱

摘 要:理查德·鮑爾斯的小說《上層林冠》在2019年榮獲普利策獎,此書內容以樹的方式安排,從根到干、到冠、到種,將人類文明依托在樹的文明之上思考,從樹的角度來描摹世界、描摹生存。除了最大的主角——樹之外,小說講了九個來自美國不同領域的人,因為種種原因聚集到樹的周圍。本書的高潮部分依托于發(fā)生在20世紀末的真實事件——木材之戰(zhàn),講述了護林者與砍伐者之間的激烈斗爭,以及慘烈的結局。串聯(lián)全書的是一個終身獻給聆聽樹木的學者帕特麗夏,她用她的研究、著作、生命、甚至她的死亡傳達樹的聲音。小說結尾,在帕特麗夏的影響下,游戲設計者尼磊在游戲世界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超越人類認知能力的“樹的王國”,在這里,億萬玩家將頭腦與樹結合為一體,實現(xiàn)了某種在“后人類”世界里的“進化”。這似乎也表明了作者的態(tài)度:在這場人類與樹的戰(zhàn)爭中,肉體、精神、思想上的對抗都不夠,將科技與自然結合,為人腦“重新編碼”,更可能是一種可行之道。

關鍵詞:理查德·鮑爾斯;普利策獎;木材之戰(zhàn);生態(tài);后人類

從庫柏、愛默生、梭羅,到西雅圖酋長,美國文學從源頭上就與“自然”“生態(tài)”這些詞息息相關。理查德·鮑爾斯(Richard Powers)的小說《上層林冠》(The Overstory)是又一個“自然”與人,確切來說是“樹”與人的故事;自2018年出版以來,廣受好評,并在2019年獲得普利策獎,在美國掀起了一場閱讀狂潮。不過,在言必及“生態(tài)”的當下,這本小說能受到論者、讀者的青睞,當不只是對于“人與自然”的人云亦云。

《上層林冠》是鮑爾斯的第12本小說,這次,他聚焦一片原始紅木林和一群與樹木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鮑爾斯說,“理科訓練、歷史研究、文學碩士學位,以及兩年的廣泛閱讀”,鑄就了他的第一部小說《三個農民去舞會》(Three Farmers on Their Way to a Dance)(Diao, 2007)。其實,這些因素也貫穿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始終。多年來,華麗的文筆和對于現(xiàn)代科技、人類命運等話題的執(zhí)著,令鮑爾斯成為各大文學獎項的寵兒。2006年,他更是憑借《回聲制造者》(The Echo Maker)奪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在鮑爾斯的小說里,我們可以讀到從愛默生、梭羅、梅爾維爾到狄金森所致力描繪的有關自然與人力的偉大“對抗”,但“生態(tài)文學”遠不能概括鮑爾斯作品的力量。

所謂“overstory ”,指的是“森林中的頂蓋部分”。初讀之下,《上層林冠》與安妮·普魯克斯(Anne Proulx)的小說《樹皮》(Barkskins)有諸多相似之處。不過,《樹皮》更像是以“樹”為線索,來表現(xiàn)一個家族的興衰,關鍵仍然是“人”和人的命運。而《上層林冠》之所以掀起如此波瀾,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它真的第一次以樹為主角,為樹發(fā)聲,而不是傳統(tǒng)地闡釋“人”,哪怕是身處自然的“人”。

小說分為四部分:根、干、冠、種。主體自然是“干”,而“干”的核心事件則是“護林”。這本書很大一部分內容是所謂的“木材戰(zhàn)爭”(Timber War)——20世紀末,發(fā)生在太平洋西北部地區(qū)的環(huán)保人士與木材公司之間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以大批環(huán)保人士被冠上“生態(tài)恐怖主義”的帽子被抓并被判刑而告終。當然,按照事件親歷者環(huán)保人士格雷格·金的說法,“其實并沒有什么‘戰(zhàn)爭,雖然間接傷害確實巨大。林木,從延續(xù)數(shù)代的可持續(xù)利用,到如今遭受毀滅性砍伐。環(huán)保人士被捕入獄、被襲擊、被噴辣椒水、被扔炸彈、被謀殺,只因為他們在做本應該是那些懦弱、腐敗的執(zhí)法者和官員做的事。而森林,從原生到再生的紅木林,從南部門多西諾縣(Mendocino County)到俄勒岡邊界——被像玉米地一樣對待,仿佛這世上沒有所謂的野生動物棲息地這碼事”(King,2018)。當然,如果說木材公司與環(huán)保人士是黑白對立的關系,那么真正發(fā)生沖突的雙方,即伐木工與護林者的關系,就要復雜多了。小說中,同時也是現(xiàn)實中,沖突雙方讓人想到《憤怒的葡萄》中開著拖拉機來推倒農民房子的人和負債累累的農民之間的爭執(zhí)。這里沒有壞人,即使那些或是開著拖拉機,或是揮舞著電鋸的面目猙獰的人,也不過是為了謀生,只不過雙方對于“生”有著不同的看法而已。

書中九位“人類主角”中,有五位參與了護林行動:奧利維亞,一個吸食致幻劑后觸電的大學生,經歷了幾十秒的死亡體驗后,她獲得重生,新生令她感受到“神的召喚”,讓她去完成一個與樹有關的使命。道格,曾在著名的“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中飽受精神創(chuàng)傷,又在越南戰(zhàn)場上意外地被一棵大榕樹救得性命后,他效仿Johnny Appleseed四處種植樹苗,步入老年后他忽然了解到,自己不過是砍伐者的幫兇——種植樹苗不過是給了木材公司砍伐古樹更充足的理由,于是他決定去做一件不同的事。尼克,一名畫家,他饑餓的祖先從挪威千里迢迢來到美國,面對滿眼的栗樹曾欣喜若狂,如今,那數(shù)不清的栗樹已消亡殆盡,剩下的只是某位先知先覺的祖先百年前拍攝的栗樹照片,那是這個家族留給他的遺產。亞當,一位執(zhí)迷于人腦的學者,鬼使神差“打入”了環(huán)保人士內部,想要弄清究竟是什么東西讓這些人把生命獻給一群“無知無覺的”樹,卻被這群人打動,最終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咪咪,一個華裔女孩,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枚雕刻著“扶?!钡陌庵福怖^承了父親對桑樹進而對所有樹的愛……這些人如同樹的根系,向四面八方伸展,又向一個粗大的樹干匯集。在故事的高潮部分,五位主角匯聚到太平洋西北地區(qū),抗議當?shù)氐募t木砍伐行為,對抗不斷升級,最終發(fā)展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有部名叫《如果一棵樹倒下》(If A Tree Falls)的紀錄片,講述了一個名為“地球解放前線”(Earth Liberation Front)的組織,一個被政府定義成宣揚“生態(tài)恐怖主義”(Eco-terrorism)的組織?!渡蠈恿止凇分械慕巧c紀錄片中的十分相似。還好,現(xiàn)實中沒有人員死亡,這使那頂“恐怖主義”的帽子重量減輕了不少,但是在小說中,沖突的激化則造成了慘烈的人員死亡。于是,這些以“愛”的名義對抗伐木者以及當局的人們,他們的行為便具有了更多的爭議性。許多時候,這些護林者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究竟有何意義,仿佛“樹”作為一個超越一切的生命體在召喚著他們來到這里,扮演各自的角色。最終,亞當被判了兩個七十年監(jiān)禁,而其他成員也都各奔東西。也許,這就是樹與人類文明的一次巨大的斗爭吧。樹,就像《莫比·迪克》中的大白鯨,甚至仿佛《圣經·舊約》中神一樣的存在——有時慈悲,有時暴躁,與之相比,人類是如此荒唐可笑。

當然,此書遠非只是記敘一場轟轟烈烈的“木材之戰(zhàn)”那么簡單。此書記敘動人心魄,描述的戰(zhàn)爭曠日持久,但眾多論者都注意到,這本書真正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它獨特的敘述角度:從根到干、到冠、到種,仿佛樹在教導人類以樹的方式和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按照“生態(tài)女性主義”思想家沃爾·普朗伍德(Val Plumwood)的說法,人類亟需轉化一種敘述模式,給自然界更多發(fā)言權,樹立“自然”在故事中的主角地位,“用更豐富的詞匯重新想象這個世界,讓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與其他物種、其他心靈的對話,也被其他物種、其他心靈的需求所限制”(Plumwood, 2009)。在這個層面上,此書的確具有開創(chuàng)性。故事中的九個“主人公”是九個“聆聽者”,他們從各自的角度感受、察覺樹在他們周圍編織起來的網。其實他們不是小說的“主角”,而是樹的代言人和代理人。從看到被看,從保護到被保護,從利用到被利用,整個故事中,所有“人”都仿佛在回應自然的感召,被樹指引,甚至“操控”。樹的“神圣性”和“非人性”,映襯出人類的“作為”在某種意義上的近乎徒勞。最終,努力去保護樹與砍伐樹的人,同樣雙手沾滿了鮮血——樹的,和人的 。

如果樹能說話,聽,這應該是樹的語言。樹講述了它養(yǎng)育的孩子們的任性、癲狂、爭斗,還有孩子們“進化”的可能。樹不僅僅是一個像《愛心樹》里所展現(xiàn)的那樣的“慈母”形象,樹更像是梅爾維爾筆下的大白鯨,在窮兇極惡、愚昧無知的獵鯨者的迫害攻擊之下用自己的方式向同類發(fā)出警告,向敵人展開攻擊。樹不再只是人存在的背景和資源,而是與人類一樣有智慧,甚至比人類更有智慧的生命。只有當人與樹在人腦中融合,或者說人腦重新被樹“編碼”,人與樹的和平共處才能達成,各自的文明才能得到尊重和拯救。

這本小說是一部美國神話,一部追隨著《莫比·迪克》腳步的美國神話。就像前者大量的篇幅是關于“鯨”和“捕鯨”一樣,后者同樣用大量的篇幅講述著神秘古老的“樹”。小說讓我們重新思考我們在地球上的“地位”,更引領我們去認識、聆聽那似乎亙古以來一直存在并從高高的天空俯瞰我們的樹,特別是那直入云霄的“上層林冠”。這復雜、神秘的“樹”,仿佛咪咪的中國祖先傳下來的那三枚雕刻著風景的翡翠扳指,“那顏色里滿是貪婪、嫉妒、新鮮、生長、純真。綠、綠、綠、綠,還是綠”(Powers, 2019)。

小說開篇,遍地的栗樹,遍地的栗子,仿佛人類回歸的樂園一般,但隨后書中的人類歷史卻遍布艱辛與誤解。小說結尾,果實累累的樹——至少那些實體的樹——都在消失,代之以如同天啟的“新世界”的展示:一個由數(shù)字構成的“新世界”。顯而易見,小說有著濃濃的宗教意味,仿佛一部有關“樹之崇拜”的《圣經》:樂園、樹、上升與下降、死亡與重生,種種宗教意象,加之大量篇幅的直抒胸臆,使這部作品如許多贊賞者和批評者所說,變成一部“布道書”。所謂“樹的崇拜”,其實并不新鮮,古老的凱爾特人的“德魯伊教”(Druidism)即是此類。在各民族神話中亦有眾多有關“神樹”的故事。在這種意義上,《上層林冠》是對“樹之崇拜”的繼承,也更是對它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中,真正的樹的知音、代言人,并非那些喧鬧、激進的護林者,而是那個默默的、“圣徒”一般的帕特麗夏,是她第一個觀察到樹與樹之間的聯(lián)系,是她因為公布了這個“秘密”而像遭受天譴一般被“學術界”“發(fā)配”到遙遠的荒野,也是她幾十年來靜靜地守候著各種看似“無聲”的樹,默默接受它們的訊息。而她的生理缺陷——耳朵發(fā)育問題,導致聽覺、發(fā)音均有障礙,雖然造成她與“同類”溝通困難,卻讓她在“交流”上突破了物種界限。這部小說的神來之筆之一,便是帕特麗夏在一個世界各國“生態(tài)”研究“頂級專家”聚集的會場上,效仿一生只能繁衍一次的“自殺樹”,為了將人類帶向“不自殺”(unsuicide)的命運,在眾目睽睽之下飲毒自殺。不得不說,這一場面是對當下“言必及生態(tài)”卻鮮有實質行動的“學界”的一大嘲諷。

當然,這部小說雖然在寫樹,卻仍然延續(xù)了鮑爾斯一貫有關現(xiàn)代科技對人的影響的話題。書中除了傳統(tǒng)的保護與砍伐、理想主義與實用主義之間的抗爭之外,更談到了人與科技的融合,而在這方面,人腦的無限延展成為本書的一個特別內容。書中用大量篇幅描述一個幾乎失去所有身體機能的人,通過大腦與無邊宇宙的連接,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世界的故事。這位“拓展人腦”的人,也是本書中“樹之力”的最大“受害者”——印度裔少年尼磊(Neelay)。

乍看之下,尼磊與《莫比·迪克》中艾哈勃船長頗為相似。艾哈勃被大白鯨咬掉一條腿,于是發(fā)誓,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頭畜生并殺死它。尼磊從參天大樹上跌下,幾乎全身癱瘓,殘破的肉體似乎給了他更大的動力,他要去建立一個王國,一個可以將全世界無以計數(shù)的人連接起來的王國——電腦游戲的王國。隨著那個“王國”的不斷擴大,尼磊的頭腦也在無限膨脹,他不再滿足于一個建立在不斷“攫取”和“累積”之上的王國,哪怕它是由數(shù)字組成。仿佛受到天啟——實則是在帕特麗夏的書的指引下,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似乎命中注定要建立的王國:一個樹的王國。并且,他把他想象的王國以前所未有的游戲的形式植入億萬玩家的頭腦中。最終,尼磊回到了那棵望不到頂?shù)墓艠渖磉?,就像艾哈勃終于追上了大白鯨。不同的是,在那個相遇的瞬間,艾哈勃得到的是徹底的毀滅,而尼磊得到的則是徹底的救贖。他終于理解,是那棵參天古樹把他凡人的軀殼摔碎,也是它給了他的生命新的意義,也終將是它,會給人類一個完全不同的未來。

與轟轟烈烈的“護林者”相比,尼磊和帕特麗夏仿佛是兩個局外人,其實,即便在各自的“領域”內,他們也同樣是局外人。但是,也許只有這兩個局外人才有可能解決這場“對立”,拯救一個,甚至是兩個逐漸走向無法挽回境地的文明。帕特麗夏與尼磊正好構成這個故事對稱的兩端。他們是兩個看似完全搭不上“關系”的人,帕特麗夏活在樹木的世界,甚至成為樹木的“代言者”,而尼磊為電子游戲而生、創(chuàng)造了龐大的游戲世界。他們最終走到一起——沒有言語的交流,只是一個借助文字把有關樹的奇妙思想傳遞到另一個的大腦中,接受者又用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究竟會長成什么樣子,沒有人知道,但那一定與已知的人類世界完全不同。在這個世界,人的渺小、脆弱的身體與樹的巨大、無邊的身體融合為一,通過想象的觸須,人仿佛“進化”成一種新的生物——“學習者”(Learners)。

“STILL(仍然)。學習者將會研究在噴吐著甲烷的凍原旁跳出來的這個信息。只是人類一眨眼的工夫,學習者就建立了聯(lián)系。于是,這個詞變成綠色。于是,苔蘚洶涌而至,甲蟲、地衣、菌類將朽木變成土壤。于是,受著腐朽物滋養(yǎng)的秧苗,將根系插入滋養(yǎng)木的縫隙。很快,因循著腐爛高地的彎曲,新的樹干會在它們生長的木質內形成這個詞匯。兩個世紀之后,這五個活著的字母將會在洶涌的圖案、變化的雨水、空氣和光線中隱去。 但,仍然,它們會顯示出來,哪怕是一會兒,生命一直在講述的詞,自從一切的開始”(Powers,2019)。最終,“樹”的確成了一種宗教,一種存在的“終極模式”,而人類文明就同那五個字母一樣,出現(xiàn),隱去,融入由樹搭建的“聯(lián)系”之中,不可分離。

在某些論者看來,或許鮑爾斯的思想與“生態(tài)文學”扯不上太大關系,甚至是南轅北轍——一個是科技發(fā)展,一個是田園牧歌。但至少在這部小說中,鮑爾斯再一次提出,科技與生態(tài)的融合能夠改變人的本質,乃至改變世界的本質。而這兩者的結合,正是帕特麗夏和尼磊共同營造的那個“樹神”的世界。在《我們如何成為后人類》(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中,凱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指出,人類借助與機器——電腦——的融合,逐漸模糊了人與物的界限。海勒還說,進入賽博世界(電腦世界)時,人(玩家)的意志、欲望、感知皆被分解,形成一個個分散的認知體系,通過充滿變化、富于彈性的人機界面,人的自體與代體融合為一。當人盯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標識時,人已經成為后人類了(Hayles, 1999)。帕特麗夏和尼磊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這個“后人類”的世界,正是一個人與物——電腦、樹木、自然——不可分離的世界,而且,因為“樹神”的指引,是一個更為明確、高級的“后人類”世界。

如果說,帕特麗夏是一種更為高尚的、甚至神一樣的存在,是“神樹”的代言人,那么,在某種程度上,尼磊創(chuàng)造的世界,甚至尼磊本人,更像是作者的化身——編程是作者鮑爾斯大學畢業(yè)后獲得的第一份工作,而他也坦承,他曾經像許多人一樣,在科技公司云集的鬧市居住、工作。一天,他遇到一棵“像一幢房子那樣寬,像一個足球場那樣長,像耶穌或是凱撒那樣老的”參天古樹,這棵經歷了歲月風霜,也奇跡般逃過人類斧鑿的古樹,給了他重重一擊。于是,他辭去原來的工作,搬出鬧市,投入到寫作這本“樹的圣經”的工作(Brady,2018)。

在某種意義上,這不是一本小說,因為它充滿了如同“經文”一般的“教義”和有關樹與人之間關系的思考,故事反而沒有什么新鮮之處—— 一群來自社會各個領域、原本忙碌于各自事業(yè)的人,因為種種原因,與樹產生了聯(lián)系,仿佛那棵望不到頂?shù)氖澜缰畼?,在編織著她的大網,這些人都慢慢明晰了這張大網的脈絡,也都因為這張大網而走到一起??梢哉f,“非激進派”帕特麗夏和尼磊才真正是在這張大網上起關鍵作用的兩個人物,一個指明了“網”——聯(lián)系的存在;另一個把這張無形的網變得有形。反觀那些與樹產生直接關系的角色,不論是保護者,還是伐木者,卻都是在或多或少的誤解中活著。

回過頭來看,在這個關于樹的故事中,老生常談的“生態(tài)”其實已不再是重點,重點是樹這種自然的生物對人腦的影響。人腦、樹、虛擬世界三者聯(lián)系在一起,彼此界限變得模糊。有意思的是,“樹”其實是以不同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書中,有圖畫中的樹,有游戲中的樹,有思想中的樹。書中九個人物,仿佛也是一種過渡,從自小就被樹包圍的尼克,到從參天大樹上摔下,重度癱瘓,終生生活在電腦游戲中的男孩尼磊,樹的實體越來越弱化,而樹作為一種非實體的存在,則越來越擴大——最終,尼磊頭腦中的參天大樹連接而成的世界,幾乎替代了實體的世界。

這一本“絕望”的書,對于人類“文明”的絕望,就像帕特麗夏的絕望。深深熱愛樹的學者帕特麗夏,面對前來聆聽“可持續(xù)人類未來”的聽眾,竟然無話可說,也無法讓在座各位聽進她的話。她的交流障礙,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交流”這件事的困難的一種外化。

這也是一本關于“信仰”的書。手捧盛著綠色毒液的杯子,面對會議現(xiàn)場的幾百位“專家學者”,帕特麗夏說:“花造就了蜜蜂,蜜蜂也造就了花。漿果爭搶著被動物吃掉,或許,它們爭搶得比動物還要激烈?!撕蜆涞挠H密關系,超乎你們的想象。我們是同一粒種子里孵化出來的兩種東西,我們走向不同的未來,在一個共享的空間里彼此利用。這個空間需要每一個成分”(Powers,2019)。像那株“自殺樹”,帕特麗夏自殺,是因為她相信人類的“進化”,相信她作為個體的“自殺”可以為人類通向“不自殺”打開一扇門。

寫到這里,我忽然明白了小說《湮滅》中,那第一個自愿與藤蔓植物結合為一體的守護燈塔的老人。

森林中,如果一棵樹孤獨地倒下了,沒有人看到、聽到,它會發(fā)出聲音嗎?

參考文獻

Brady, A. 2018. Richard Powers: Writing‘The Overstory Quite Literally Changed My Life [J/OL].https:// chireviewofbooks.com/2018/04/18/ overstory-richard-powersinterview/, 2019-12-2

Diao, K. 2007. “The Human Race Is Still a Work in Progress”: An Interview with Richard Powers[J]. 外國文學研究, (4): 1—6

Hayles, N. K. 1999.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erridge, R., Sammells, N. eds. 1998. Writing the Environment: Ecocriticism and Literature [C]. London: Zed Books.

King, G. 2018. There Has Never Been A Timber War[J]. Humboldt Journal of Social Relations. Issue 40: 5—14.

Lonigan, P. R. 1996. The Druids: Priests of the Ancient Celts[M]. Westport, Connecticut: Greenwood Press.

Plumwood, V. 2009. Nature in the Active Voice[J]. Australian Humanities Review, Issue 46: 113—128.

Powers, Richard. 2019. The Overstory [M]. London: Vintage.

王偉濱,博士,河北科技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文學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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