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則爾

1

小學最后兩年，我隨調(diào)動工作的父親輾轉(zhuǎn)到了異地，因為學籍問題沒有解決，只能勉強讀一所被很多人不看好的小學。

不被別人看好的原因是這所學校地處城郊，還背靠一座魚龍混雜的菜市場。生活在此的人，幾乎都是因為房屋拆遷，而從田間地頭被聚攏到一起的，依靠一個攤位維持生計的菜販或屠夫。午后生意稍差的時候，他們會抓上幾把瓜子，圍坐在一起，喝彩聲和抱怨聲隨著手氣的起伏互相交織，市井氣息粗暴地向外噴發(fā)。

我的很多同學都是這些人的子女，承襲父母的風格，有一種無憂無慮到放肆的快樂。欠缺科學嚴格的引導，這群頭發(fā)蓬亂、不諳世事的小孩被放養(yǎng)長大，顯得比同齡人低幼，沒有什么特別的才能，考試成績讓班主任憂心忡忡，放學后卻照舊能歡呼雀躍著沒入菜市場里某個洋溢著燈光與炊煙的店鋪，沒入晚飯上桌的聲聲呼喚。

那時，我年紀尚幼，獨處時間僅依靠書籍消解，在早熟中養(yǎng)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我很難融入這樣的氛圍，更不能理解大家絲毫不為當下所憂慮的，那種近乎于胡鬧的性格。

小學畢業(yè)各奔東西前，同桌楊小威請我去他家吃飯。在那家蝸居菜市場角落的促狹鹵肉店里，我吃到了美味軟糯到迄今難忘的豬蹄、雞翅和臘腸。楊父將一瓶廉價的酒水喝得心滿意足，滿臉幸福地看著正捧碗坐在電視機前的兒子。楊母正在接待顧客，因為價格沒有談攏，快到手的生意黃掉了，一臉禮貌的微笑：“歡迎您隨時再來看看?！?/p>

如實講，鹵肉店的生意一般，生活的泥沙俱下從裝潢到穿著立等可見，但那種真實存在的快樂氛圍，讓我記憶猶新。生活在菜市場里的人們，在最底層掙扎求生，有著讓人驚嘆的活力與韌性，像是墻角不起眼的爬山虎，擋不住的茂盛。

2

其他與菜市場有關(guān)的記憶，多與母親相關(guān)。作為一名家庭主婦，每天逛菜市場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這里是她與生活對抗的戰(zhàn)場。

為了培養(yǎng)我的自理能力，早起去菜市場的母親總是會強行帶上我，站在每個攤位前，對著睡眼惺忪的我科普草魚和鯽魚的區(qū)別，如何篩去不新鮮的蘿卜或青椒。

對于一個男孩子而言，這是讓人抵觸甚至厭煩的過程，因為母親的一些行為在我看來是極其沒有必要的。比如，當家中缺雞蛋時，母親不會隨便在哪個攤位買，而是固定找菜市場中一個綽號“蛋婆”的女人，哪怕有時雞蛋售罄，她也愿意等上幾天。再或者，到了該存儲豆瓣醬的時候，明明是超市貨架上唾手可得的調(diào)料，她卻非得自己買來辣椒等原材料，請菜市場中的商戶現(xiàn)場釀造。

直到我長大之后，吃著一份份口味千篇一律的外賣時，才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那種不怕煩瑣也要追求最好的態(tài)度，讓生活里充滿了鄭重的儀式感。

那時的我，終于長成了期待許久的成年人，過上了不受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難過的人與事卻一點兒都不比從前少，飆升的房價，生存的殘酷，隨時可以成為壓垮年輕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為了心儀的新聞夢，我有過孤身一人在北京打拼的經(jīng)歷。租住房屋的房齡也已三十年了，可單是一個小臥室，月租金就要3000元，好在有一個雖然狹小但廚具齊全的小廚房。

報社工作壓力很大，工作節(jié)奏像齒輪一樣快速轉(zhuǎn)動，往往只有周末才能得一天空。大多數(shù)同事選擇蒙頭睡覺，而我依舊習慣按時起床，外出自己買菜，做上一頓雖然簡單但鄭重的晚餐。北漂半年，靠著手忙腳亂查食譜，我能夠給自己炒上一份東北地三鮮，煲上一碗酸菜鴨子湯，爾后打開一部電影，靠在暖氣片兒前吃完它們，讓流浪的狼狽漸漸平息。

北京的城市規(guī)劃秩序井然，雜亂無章的菜市場大多被關(guān)停，買菜只能去就近的肉菜區(qū)域超市，價格自然也要昂貴許多。工作有了新的進展，會額外咬牙獎勵自己一袋草莓，在甜蜜中祈禱總會擁有無數(shù)個明亮閃爍的未來。

我忽然理解了那群活蹦亂跳的小學同學，以及他們安貧樂道的父母，為何他們身上會具備一種純天然的豁達與快樂。依靠著一座菜市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食物成為最本真的追求。他們知足常樂，在肉菜瓜果間彈奏起的生活交響曲，簡單又洪亮。

如今，諸多菜市場在城市的飛速變遷中消失不見，變成了超市角落里一片窗明幾凈的區(qū)域。幸運的是，小學背靠的那座菜市場，在當?shù)鼐用竦暮袈曋幸琅f保留著原貌。再次得知楊小威的近況，他已從烹飪學校畢業(yè)，選擇回到菜市場承襲父母的店鋪，如今生意擴充，還盤下了隔壁的店面。沒能成為成功學中定義的科學家或工程師，但那種依靠自己挺立起的樣子，值得欣喜。

3

從李子柒的第一個視頻開始，我就喜歡上了這個生活在農(nóng)家田園的美食博主。短短十分鐘，光影交錯間十指翻飛，你能近距離看到一份美味的豬肚煨雞湯或者臘肉煲仔飯，是如何在廚藝與智慧的馴服下，從原材料變成桌上的美味。

有一幕，是正在砍柴的李子柒聽見了鄰居的殺豬聲，驚喜得趕緊拿出一塊新棉被去置換，為得到一塊好豬肉歡呼雀躍。清洗、切割、撒料、腌漬、灌肉、熏烤，剛剛屠宰的新鮮豬肉，變成了一片片咬入口中嗞嗞作響的香腸。

關(guān)注李子柒的幾千萬粉絲一定心境相同——在城市面目全非的變遷中，回溯食物這一生命最本真的追求，樸素而原始。對都市生活者而言，食物來得太容易，坐進餐廳或食堂就能享有，看到的也只是它們出鍋后裝進盤中成型的樣子，因此，便少了融入自己勞動后大快朵頤的喜悅和滿足。

無法見證一顆蔬菜從播種到收割的全過程，但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場閑逛一趟，是一場極具魔力的自我治愈。

有一句話直擊心靈：當你感覺痛苦的時候，不妨去菜市場看看吧。

在這里，你可以看到鯉魚蹦跳著躍出水缸，看到沾染著清晨露珠的黃瓜或花菜擁擠在貨架上，看到豆花出鍋時猛烈上躥的水蒸氣，看到鄉(xiāng)下的老人背著背簍遠道而來，只為賣出一把茼蒿或幾捆蒜苗，看到每個人苦痛與否都在滿眼喧囂、一地雞毛中努力隱忍地生活。

是的呢，當一顆白菜以種子的形態(tài)在春天種下，汲取了豐沛的養(yǎng)分后被擺上菜架，經(jīng)由一雙飽經(jīng)滄桑的手交接給你，只為換回幾角幾分的零錢時，那種對待生活專心致志的能量呼之欲出，你還有什么理由去傷春悲秋，而忘記對這個世界的熱愛？

市肆血管中的行走，洞穿悲傷深處其實空無一物，如刀片一般鋒利鈍重的疼痛，化作漫天飛雪飄散而去。電影中常說，酸與甜只是點心，苦難才是人生的正餐。富貴顯赫、春風得意也好，窮困潦倒、悲傷失意也罷，人之一生不過日食三餐，追求那縷最真實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