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畫家,你們叫我“魚王”?是看了記者在報紙上登的吧?哈哈,我也就是會涂抹幾筆鯉魚,錦鯉、紅鯉、火鯉,芙蓉鯉?我也畫,但畫得不是特別好,沒有我?guī)煾稻?。你們說我畫的鯉魚一萬元一條?那是我?guī)煾档膬r,我的?一兩百吧。超過這個價,你們還不如去菜市場買幾條活的,紅燒一盤更實(shí)在。
我叫余藝南,是譚城書畫院秘書長。說是“秘書長”,其實(shí)就是一打雜的,書畫院里里外外、筆墨紙硯、迎來送往、筆會活動、匯報展覽等等,全是我一個人干的活。你們別夸我了,我們書畫院的書畫家個個比我有名,什么?你們說我沒必要夾著尾巴做人?這怎么能說是夾著尾巴做人呢?我是低調(diào)實(shí)在做事,換成你們在這個位置上,一樣會像我。創(chuàng)作?先放一邊吧,書畫院里雜事多,何況,多看看其他書畫家現(xiàn)場揮毫,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比專門坐在什么美術(shù)學(xué)院的課堂上可能還管用呢。
你們問我?guī)煾凳钦l?想必你們當(dāng)中早有人知道。我的師傅是江宇華。哎呀,我都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你們記者吹我什么“深得江氏真?zhèn)鳌保鋵?shí),哪有哦。我?guī)煾诞嬼~,表現(xiàn)手法上,以工筆為主,以寫意為輔,以濃色加輕筆暈染,先畫魚形,再用細(xì)線條勾勒出魚鱗和斑紋,萍藻或其他植物用水墨渲染,有“錦上添花”之意,魚與水交融,呈流動韻律,生機(jī)盎然。我?guī)煾涤幸弧逗上闱Ю镞B年有余圖》,畫面上,幾條鯉魚,躍躍欲試,筆墨飛動,姿態(tài)栩栩,神情逼真,正如他所題:“春江水暖流,喜魚樂悠游”。其實(shí),這也暗合著他人生的寫意。我與師傅的差距就在這里,差的是境界。他還有一幅鯉魚圖,款題為:“河中得上龍門去,不嘆江湖歲月深”,這境界,我恐怕一生也望塵莫及。還是你們記者寫的,你們記者在我?guī)煾档膶TL中這樣評價他的魚圖:“作品肌理華滋,燦爛明媚,活靈活現(xiàn),清麗高雅,氣韻生動,借物抒懷,托物明志,觀之使人神清氣爽?!蹦銈冊u得很準(zhǔn),你們寫得多好!
什么?你們說在市面上,有人拿我的畫冒充師傅的畫出售?沒有的事,明眼人稍有一點(diǎn)眼力,就能識別。我?guī)煾颠€健在呢,你們可以拿給他當(dāng)面辨識真假嘛。你們喜歡我的畫,是看在我?guī)煾档拿孀由习??你們?nèi)绻娴南矚g我的畫,改天來我畫室拿,我贈送給你們。放心吧,我不會將自己的畫看得那么金貴的,當(dāng)年齊白石、啟功——他們是大師吧?他們見有人喜歡他們的作品,還不是慷慨以贈?跟他們比起來,我算老幾?我有時見鄰居喜歡,隨便就送兩張呢。真的,誰要誰都送。
你們說很多人家掛我倆的畫是因?yàn)槲腋鷰煾刀际侵袊佬g(shù)家協(xié)會會員?我想——嗯,這只是原因之一吧,還有沒有其他原因呢?我想大概有吧。比如,我們畫的是鯉魚——多接地氣的活物啊,比名山大川還接地氣。名山大川可以踩在腳下——不過一想,泰山極頂也不是任何一個人都登得上去、踩得到腳底的。而魚呢?伸手一摸,隨手一撈,觸手可及,是吧?你們說,多接地氣。從古至今,畫魚的都接地氣,五代后唐時,袁羲畫魚,窮其變態(tài);北宋徐白、徐泉、徐易等專事畫魚,其作品載入《宣和畫譜》;明、清兩代也有以畫魚而著稱的畫家,明繆輔的《魚藻圖》,作風(fēng)寫實(shí),勾染細(xì)膩,工整妍麗;清有倪耘的《鱸魚新筍圖》,風(fēng)格秀雅,魚還被串在樹枝上呢,與剛采摘來的新筍香菇成庖廚佳饌。八大山人更不用說了,他的魚作“白眼向人”狀,抒發(fā)的是憤世嫉俗之情。還有王雪濤、高劍父、潘天壽、李苦禪、張大千等,都畫過魚……我的意思你們明白了吧?他們不光接地氣,論名氣,我輩算什么呢?
當(dāng)然,我倆的畫作在譚城平民百姓家比較常見,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大眾化的市場里,畫魚的,總有討買方歡心之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總希望“五谷豐登、年年有余”,是吧?不管是餓怕的時代,還是飽食的今天,不管是金錢還是飯菜,有余總歸是件大好事,是吧?所以,很多人買一張魚圖,掛在家里,討個好彩,是必須的。
你們聽誰說的?譚城書畫院要為我籌辦一個個人畫展?你的消息比我這秘書長還神通呢。我們書畫院有二十多位書畫家,也就十來個舉辦了個人作品展。說我不想辦個人畫展那是假話,但我首要的工作還是為書畫家們服好務(wù),有點(diǎn)空閑時間?當(dāng)然是在工作室里,好好畫幾條魚啰。說好了啊,把你們的手機(jī)號碼留下,或加個微信吧,改天到我工作室拿魚啊……
很多人見過我的畫,很多人買過我的畫,很多人知道我的名,但沒多少人聽過我上面說的那些話。我不是話癆,我只想證明我身體很好(至少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致命的病菌),心態(tài)正常(至少目前沒有對誰產(chǎn)生羨慕忌妒恨),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譚城書畫院三位畫家籌辦“鏘鏘三人行聯(lián)展”而坐車去了龍城,而且,偏偏在半路發(fā)生了車禍。偏偏我成了幸存者,人與車在翻滾過程中,我提前從車?yán)锏袅顺鰜?,掉在了山腰一個低凹處的山洞里,而其他人,與車一起,掉進(jìn)了水流湍急的河里?!?dāng)然,這一切,都是我事后才知曉的。
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來時,我知道了自己“死亡”的消息。我的手機(jī)里顯示了一百多個未接電話,一條接一條的微信,讓我心驚肉跳。我的微信朋友圈里都說我死了,他們發(fā)送的雙手合十圖案,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急速在“百度搜索”里輸入我名字,總共有123個條目,其中有一條尤為刺眼:《我市畫家余藝南遭遇車禍不幸身亡他的魚會火嗎》,這是一條最新的新聞,發(fā)表在當(dāng)天的《譚城日報》“文化娛樂”版,記者是“李培文”。
這名記者我認(rèn)得。我頓時怒不可遏,想立刻打電話,罵他個狗血噴頭。但一拿起手機(jī),又遲疑了。我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野蠻人,我歷來主張以人為善,能不樹敵就不樹敵,能一團(tuán)和氣決不兩眼噴火;能得饒人處且饒人,決不挖空心思找碴。我放下手機(jī),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在微信上公開發(fā)一條聲明,讓謠言不攻自破吧。但我剛寫一個字,卻遲疑著寫不出第二個字。我這人平時嚴(yán)謹(jǐn)正經(jīng),生活上不敢對老伴有二心,就是有時想著歸亞蕾,嘴里還是吻著老伴的臉頰說“我愛你”。創(chuàng)作上也是如此,鯉魚的每一塊鱗片,我都是一筆一劃、小小心心、一絲不茍、仔仔細(xì)細(xì)勾勒上去的;每一條游在水里的鯉魚決不纏繞在一起,連水中身段婀娜的水草,我都畫得離魚們遠(yuǎn)遠(yuǎn)的,全然沒有魚的那份隨意悠哉。而且,在此時,我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線,我突然冒出了一個邪惡(之所以用“邪惡”這個詞,是因?yàn)槲易砸詾橐郧皬奈锤蛇^這樣的惡作?。┑哪铑^,我想看看我死后的事情。我想看看我死后,我的魚會不會賣得比八十八歲的師傅貴,我想看看我死后,文藝評論家們對我畫作的評價到底如何。總之,我要感謝那位叫李培文的新聞啟發(fā)了我,我也想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
想到這里,我爬出山洞,辨明方向,艱難地走到公路上,攔了一輛貨車,溜回了譚城。到了市郊,我下了車,馬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往古月寨奔去。
古月寨在譚城東郊,那里因有十幾幢保存完整的明清民居而成為當(dāng)時政府傾力打造的農(nóng)村示范點(diǎn)。示范村分三大功能區(qū):一為美食區(qū),主打各種農(nóng)家菜,甚至還有三四十塊菜地,種著各種菜蔬,游客可以自由采摘,自己動手做菜。二為游覽區(qū),那里有一個古村落,名曰古月寨,走村串寨,別有古韻。而且,村頭有兩百多畝向日葵,每當(dāng)花開季節(jié),遍地潑金,一團(tuán)團(tuán),一片片,成為游客趨之若鶩的理由之一。三為文化區(qū),這是古月寨與近年來蜂擁而成的各種“特色小鎮(zhèn)”“農(nóng)村示范點(diǎn)”不同的地方,這個區(qū)域,當(dāng)?shù)卣钚碌脑O(shè)想是,打造一個集動漫產(chǎn)業(yè)、書畫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于一身的文化創(chuàng)意園,但因?yàn)榇说仉x城區(qū)比較遠(yuǎn),并且租金較貴而結(jié)果并不理想,只有零零星星四五個藝術(shù)家落戶于此,他們也只是在此設(shè)了一個工作室而已,人卻半月一月難得來一次。
畫家中,我可能是唯一一個。我的畫室在古月寨最里面,深藏于一片倚山的竹林中。畫室是一幢兩層的房子,而且,單獨(dú)辟了一個小庭院,院中栽有一株桃樹、兩株桂花樹。暖春時,點(diǎn)點(diǎn)粉紅便迫不及待撲打門窗;桂花呢,好像沒有時令,一年四季,施不完的香,濫不完的情,讓人心醉神迷。當(dāng)初,古月寨村支書將鑰匙放在我手里,我遲疑了一下:這、這太奢侈、太高調(diào)了吧?讓別人知道了不好吧?村支書拍了一下我的手,響亮地說:有什么不好?你能落戶到我們古月寨,能給我們村帶來多濃的文化藝術(shù)氣氛呀,你是我們?nèi)w村民的榮幸呀,何況,我們鎮(zhèn)長說了,你余畫家是我們村的貴客,一定要給予最高的禮遇。我聽了,支吾了兩聲:哪里哪里,過獎過獎,又說:你們鎮(zhèn)長很喜歡我畫的魚,改天我也送您一幅吧。
就這樣,我在古月寨有了一幢兩層的畫室,一樓用來喝茶待客;二樓用于創(chuàng)作和休息。但自從畫室交付使用后,半年多了,我也只是去過兩次,而且,都是為了躲個清靜,獨(dú)自去打坐冥想的,在那里連畫筆都沒拿過,也沒驚動村支書。
出租車從南郊朝東郊飛奔,掠過車窗的清風(fēng),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我身上的東西奪去。我整個兒輕飄飄的,內(nèi)心感覺既恐懼又刺激。我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我老伴,我不敢想象,她現(xiàn)在哭成了什么樣子。老伴跟我三十多年,至今仍與我住在北際路一套兩房一廳、六十多平米的居室里,房子還是她以前在譚城檸檬酸飲料廠工作時單位分給她的。后來,有了雪碧、可樂,譚城的檸檬酸飲料便難覓芳蹤,工廠倒閉,老伴下崗了。記得老伴下崗那天,我信誓旦旦向她拍著胸脯說:放心,我一定會用畫魚來使你天天吃上魚,結(jié)果……老伴愁苦的臉上盡管全是自責(zé),但比搧我的耳光還難受。
有一次,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電視熒屏的光彩忽閃忽閃地跳躍在老伴木然的臉上,我筆下的魚怎么也跳躍不起來、靈動不起來。于是,干脆放下筆,陪著她看電視。老伴扭頭對我淡淡一笑,又回歸了木然。還有一次,老伴拍拍我的膝蓋,說:其實(shí),你的魚畫得不比你的師傅差,只是,你的臉皮太薄……
四十多分鐘后,我來到了古月寨的畫室。車到古月寨時,是晚上九點(diǎn)多鐘。我借著朦朧的月光,依著腳下路的輪廓,辨清了方向,摸到了我的畫室。這個時間正好,沒讓熟人碰上。我連燈也不開,摸到二樓,一頭扎在床上。我困得很,這次,真正地要好好睡一覺了。此時,世界上已沒有我了,我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是一個多余的人了。正因?yàn)槎嘤?,便多了一份自由自在。我的心徹底放松了下來,不一會兒,便如魚一樣,沉墜到了深深的水的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上,我趁村里起床的人少,溜到村口的商店,買了二十幾盒方便面、二十幾個面包和二十幾盒牛奶——我準(zhǔn)備在此休息幾天——或者更長一點(diǎn)時間。我胡子也不刮,我要讓它長成森林,讓我的臉徹底隱藏起來,讓我徹底在地球上消失,然后,我以一名“死者”的身份,看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
微信與網(wǎng)上的新聞成了我知曉外部世界的良好渠道?!蹲T城日報》“文化娛樂”版持續(xù)對余藝南死亡事件進(jìn)行了跟蹤報道。我一邊啃著面包,一邊迫不及待地閱讀李培文的報道。報道中稱:龍城客車墜河事故中,目前已打撈上二十一具尸體,盡管我市畫家余藝南的尸體仍未找到,但譚城美術(shù)界已開始在為他籌辦遺作展,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譚城日報》還不知從哪里搜羅出幾幅我以前的畫作,連帶圖片,發(fā)了半個版篇幅。我真想沖著那名叫李培文的記者大聲疾呼:那不是我的代表作!新聞還稱:譚城市委宣傳部、譚城文聯(lián)面向社會征集余藝南作品,以每平尺兩千元的價格回收,展出后進(jìn)行拍賣,所得款項(xiàng)的百分之五十用于成立“余藝南美術(shù)基金”,一為紀(jì)念余藝南臻微入妙的繪畫成就、淡泊明志的藝術(shù)精神以及謙遜謹(jǐn)慎的人格品質(zhì);二為譚城青年美術(shù)才俊樹立標(biāo)桿,獎勵扶掖藝術(shù)新秀……另外百分之五十的款項(xiàng)捐贈給余藝南的遺孀。
打開微信,我看見朋友圈里都在轉(zhuǎn)發(fā)著一條為老伴捐款的倡議書,倡議書稱:余藝南遺孀生活貧困,現(xiàn)又痛失最愛,希望大家踴躍捐款,幫助其渡過難關(guān)……我在一個叫“春雨籌”的捐款平臺發(fā)現(xiàn),短短兩三天時間,已為老伴籌得了近二十萬元善款……
我睡不著了,我內(nèi)心像泡著生姜的開水,翻滾不已,我既興奮又恐懼,我將我五十三年的歲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梳理了一遍,那些往事像酵母菌,此時正發(fā)生神奇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像淀粉幻化成了糖分,糖分幻化成了酒精……我最期待的一幕出現(xiàn)了:第二天,我在《譚城日報》“杜鵑花”文藝副刊,讀到了一篇文章,文章的作者是我?guī)煾?。這與其說是一篇悼文,不如說是一篇文藝評論,算是對我的蓋棺論定。這是一件多么罕見而又令我感動的事情啊。想想,我跟師傅從藝二十幾年,師傅從來沒對我的作品說過半句評論的話,他總是沉吟不語,使我像被套上韁繩的馬,師傅總是扮演那位不會表揚(yáng)、只會吆喝的趕馬人?,F(xiàn)在,請看師傅是怎么寫的吧:“高徒藝南君,為我最喜愛的一位。其為人,與他筆下靈動之鯉魚比,少了一些‘滑溜與世故,多了幾分靜氣與傲骨,誠如他畫題中不諳江湖的樣子,總是淡淡然然、從從容容、不溫不火,慢慢地走路,若有若無地微笑,綿綿柔柔地說話。更多的時候,是默默坐在一旁,聽別人聊天,或小心地喝酒,畢恭畢敬地為別人斟酒。與時下很多半斤八兩的書畫家比,他從不滔滔不絕‘王婆賣瓜,沒有炫才之技;而對索畫的,卻有求必應(yīng),頗有熱腸之心……如今,痛失我徒,尚不見尸骨,嗚呼哀哉……”
讀到此處,我鼻子一抽,一串冰涼慢慢溢出,我順手一抹,抹到了一巴掌胡子渣。我一數(shù),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刮胡子了。我以前總是看不慣遠(yuǎn)在美國定居的雙胞胎弟弟余藝北一副胡須滿下巴的樣子,現(xiàn)在,我覺得這樣也挺好。我想再等個把星期,將胡須留得長一些,再配一副眼鏡,以“余藝北”的身份出去看看。
從微信朋友圈的文字及視頻中得知,“余藝南繪畫遺作展”取得空前成功,主辦方不知從哪里搜羅出那么多作品,一百多幅魚圖,將譚城美術(shù)館變成了喧鬧的大魚缸。開展那天,觀眾像密密麻麻的水草,在水中慢慢扭動。我“生前”畫紙上的每一條鯉魚,生動地在每一位觀賞者的瞳仁游弋。他們有的連連點(diǎn)頭,有的輕輕贊嘆,視頻中的每個鏡頭都讓我淚流滿面。
譚城主管科教文旅衛(wèi)的市委副書記,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市文聯(lián)主席,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譚城書畫院院長以及書畫院二十三位聘用書畫家悉數(shù)到場。他們個個面色凝重、神情莊嚴(yán)。我通過視頻中的幾個特寫,讀出了很多人臉上鍍上了一層無法掩飾的悲戚。所有嘉賓在報到處領(lǐng)到一朵白花,他們胸前的白花像暗河的水面上掠過的螢火。開展儀式上最耀眼的,還有整整齊齊站成三列的二十多位企業(yè)家、收藏家代表。當(dāng)主持人在開展致辭中宣布這一百二十幅作品展出一周后將全部出售,下面的舉手像森林中的小白楊,亭亭挺拔,他們紛紛迫不及待地表達(dá)了要認(rèn)購的強(qiáng)烈愿望。展覽現(xiàn)場,老伴拿出我四幅放在家里來不及上色、未創(chuàng)作完成的“遺作”,很快以每幅三萬元的價格搶購一空。
視頻里,購得畫作的人,壓抑著喜悅,生長著沉重,對記者說:余大師,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畫,偉大的畫家……有一個人甚至抽搐著說:感謝市委劉副書記、感謝市委宣傳部張部長、感謝市文聯(lián)唐主席,感謝……組織了這次展覽,讓我有機(jī)會……
主席臺上,我見到了老伴,我可憐的老伴、我親愛的老伴,她胸佩白花,臉含凄苦,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眼神里掠過一絲慌亂。她的頭顱微微轉(zhuǎn)動著,像在尋找什么。她的臉轉(zhuǎn)向正前方,然后,一動不動。我的眼神與她的眼神對撞著,我失聲喊出了老伴的名字。這時,我聽到了鞭炮聲,鞭炮聲一下子將老伴的眼神炸得支離破碎,她目不暇接地迎接著不斷涌向她的人,他們紛紛朝她走過來,走到她的跟前,向她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握著她的手,輕聲地說上幾個字符。我極力想聽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哪怕一兩句、一兩個字,但只能看見他們微微蠕動的嘴唇,一個字也聽不到。
老伴不停地微微點(diǎn)頭,有兩三個人,放了幾疊錢在她手心里,她遲疑了兩三秒鐘,手掌合攏了又張開,張開了又抓緊。最終,那些錢被老伴緊緊地抓在手里。老伴臉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了,太陽從對面豎立的廣告牌上跳過來,美術(shù)館臺階前的陰翳被打掃得一干二凈,鋪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黃。鞭炮聲驚起了美術(shù)館旁林子里幾個沉睡的喜鵲,他們“撲愣撲愣”,飛過老伴的頭頂。
我在微信里還發(fā)現(xiàn),幾位旅居海外的朋友也轉(zhuǎn)發(fā)了《譚城日報》有關(guān)我繪畫遺作展的新聞?!@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啊!以前,我一直壓制著這個念頭,像驅(qū)魔人按住潘多拉的盒子,不讓它打開。
我的腦瓜子漲得大大的,像熟透了的西瓜。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上醒來,頭痛欲裂,腦瓜子里前一天塞滿的東西,被風(fēng)干了,枯萎成了一團(tuán)干巴的、輕盈的棉絮。我感到干渴極了,灌了兩瓶牛奶,口腔全是膩歪歪香精味的酸氣。我潤了潤舌苔,舌苔已品不出滋味,我想出去透透氣,推開門,探出半個身子。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古月寨正是游人如織之時,說不定村支書會從哪個地方?jīng)_出來……我忙退回腳步,急掩上門。我回到樓上,想推開窗透透氣,但屋前山腰上也都是人。我拉上窗簾,癱倒在床。
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告訴老伴,告訴親朋好友,告訴全市全省全中國全世界:我余藝南沒有死,我死里逃生、劫后余生、福大命大。我要回家,那里雖是六十多平米的蝸居,但那里有愛我的老伴。我要見那些親朋好友,當(dāng)面感謝他們在我“死”后奉獻(xiàn)的愛心與仁慈,我不需要他們的錢款,我要如數(shù)奉還。我要告訴全市全省全中國全世界:我余藝南還活著,我還可以繼續(xù)畫畫、繼續(xù)畫魚,我要加倍回報大家對我作品的喜愛!
我戴上墨鏡,打了一輛出租車,向市區(qū)方向駛?cè)?。我來到北際,已是華燈初上。街旁有樹木,我依靠樹木做掩護(hù),一步步向我所住的小區(qū)靠近。臨到門口,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我老伴嗎?她手里拿的是什么?——拿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這個時候出來做什么?以前,她八點(diǎn)半鐘之后從未出過小區(qū),要么是在家看電視,要么在旁為我研墨展紙,陪我畫畫。我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她。她來到了離小區(qū)兩百多米遠(yuǎn)的小廣場上,隨著音樂扭起了身子。她周圍有三四個小老頭,一邊扭著,一邊慢慢向她靠近。
老伴什么時候?qū)W會跳廣場舞啦?我才離開她不到兩個星期,她竟然就學(xué)會了跳廣場舞。瞧她手舞足蹈的樣子,別提有多生硬別扭。但應(yīng)該承認(rèn),她臉上洋溢的喜悅與歡快是真實(shí)生動的,她的表情在路燈的渲染下,像花枝招展的鯉魚,在水中輕松得意地游弋……我從未見到她臉上有這等表情,她的臉讓我既感到熟悉又陌生。我真想沖上去,大聲喊她一聲,可一想到她現(xiàn)在如此欣悅,我的一聲叫喚將會給她帶來多大的驚駭啊。何況,她見我沒死,會作何想呢?我此時見了她,該對她說些什么呢?我在離她不遠(yuǎn)不近的樹下左三圈右三圈地轉(zhuǎn)個不停。我的雙手摩挲著,快磨出血來了,街面上的水泥板也被我踩矮了一厘米。我就是不敢走上前,半步也不敢……
第二天,我去了譚城最大的書畫古玩交易市場唐里文化園。我怕被人認(rèn)出來,特地買了一頂帽子,將眉頭壓住了。我從東門開始逛,好不容易在靠近東門最里面的一家店鋪里,看見了我的一幅《雙魚戲水圖》,我驚喜異常,走進(jìn)去小心地問:這《雙魚戲水圖》……對方不待我說完話,馬上接嘴說:這畫裝裱后放在這里七八天了,打了五六個電話,對方只應(yīng)“好好好”,就是不見人來拿……我看媽的他八成不想要了,可我不能白花了八十塊錢裝裱費(fèi)呀,你想要?一百塊錢拿走,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只掙了你二十塊錢,權(quán)當(dāng)往返交通費(fèi)。我一聽,擺了擺手,將帽檐再壓低一下,逃出了店鋪。
我逛到了正門,將正門二十多家店鋪逛了個遍,我問遍了二十多家店鋪,我每進(jìn)一家店鋪都問:有沒有余藝南的畫?有沒有余藝南的魚圖?他們大多瞪著迷惘的眼睛,對我直搖頭。有的撇開余藝南的問話,故作神秘地拿出一大摞書畫讓我挑選,我一看落款,是范曾、王雪濤、白雪石、啟功、喻繼高、霍春陽、郭石夫、馮遠(yuǎn)、王明明等的,我看一眼就知道,全是假貨。我莫名地火了,我大喝一聲:我要余藝南的!對方收起那些字畫,問我:余藝南是哪里的?他是寫字的,還是畫畫的?我說:余藝南是我們本地人,是我們譚城的!對方的話語及動作又活泛起來了,他忙不迭地又抱出一大堆卷軸來,說:你要本地人的呀,這些全是本地書畫家的,黃華、羅志華、羅子貴、張小成、洪學(xué)平、韋志端、劉必盈、李洪旺、黃小業(yè)、華飛、劉大靜、潘起志、何春釗……本地書畫家的,你想要誰的我都有!我聽了,氣得嘴巴直打哆嗦。
我逛到西門,西門有家店主認(rèn)出了我:哎呀,不是余藝南老師嗎!前些日子不是傳說您走了嗎!什么?您不是余藝南?您是他從美國回來的雙胞胎弟弟余藝北?難怪,我見過余藝南的照片,他沒胡子。呵呵。我還以為又是一條假新聞呢,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的消息,人的死活都不可信。你問我從哪里可以買到你哥哥余藝南的畫?你到前面那些舊書攤?cè)タ纯?,前兩天,我一藏友喜滋滋抱著一大捆畫來,對我說,他“淘”得了三十多幅余藝南的畫,上面還留著展覽的標(biāo)簽?zāi)?,連作品名都沒揭掉,可能是展覽主辦方丟出來的。你問他多少錢一幅買的?我當(dāng)時也不好意思問他,這樣吧,你如果想買回來,我給個他的手機(jī)號碼,不過,我向您透個底,在唐里文化園舊書攤上“淘”一幅字畫,一般不超過十塊錢……您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店主嘆了一口氣,又說:唉,你哥是個大好人啊,圈里圈外的人,都說他好。他剛死后幾天,引發(fā)了多少人的惋惜和同情啊,大家都忙乎著說要完成畫家生前的遺志,為他辦展覽,要買畫捐款,幫他的妻子度過生活難關(guān)?,F(xiàn)在,才過了幾天呀,你哥的名字就銷聲匿跡了。我說呢,現(xiàn)在的書畫市場這么蕭條。很多人都不是真正地收藏,不是真正地對書畫文化熱愛,現(xiàn)在不是,過去更不是……不過,大家該做的都做了,各取所需,熱鬧一場,功德圓滿。我想,你哥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我一身冷汗,兩腿打顫,晃出那家店鋪。我沒有去離店鋪二十來米外的那些舊書攤。我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看見一叢斑竹林,高過我七八個身子,在微風(fēng)的助紂為虐下,扭動腰肢,偷偷地笑。
我在這喧囂的市區(qū)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飛一般地駛離了。我坐在車?yán)?,看不見窗外的風(fēng)景,他們好像都不存在,壓根就不存在過吧?我感覺不是坐著,我屁股下壓根就沒有東西,什么東西都沒有。出了車子,我望了望天,天空只有一種顏色,一種虛無的顏色。我想尋找出一片云,哪怕棉簽大小的一片云,但沒有。
回到古月寨的畫室,我把所有的門窗關(guān)上,我撥通了李培文的手機(jī),我異常冷靜地說:李記者,你聽著,你聽清楚了,我是余藝南,我沒死……我還想繼續(xù)往下說,對方說:像你這么無聊的讀者我們見得多了……說完,掛了電話。我又撥了一次,對他說:你不相信?那我們在萬象城見個面……我見你妹!——對方又將電話掛斷了。
天色漸漸變暗了。我將手機(jī)關(guān)了?,F(xiàn)在,我不關(guān)心我自己了,我徹底沒有了我自己,這個世界上完完全全沒有了我,沒有一個叫“余藝南”的狗屁畫家。
我剪開第一縷床單,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玻璃窗“沙”地響了一下,我以為是誰來了。是誰來找我來了?我豎起耳朵,屏住呼吸。“沙沙”,玻璃窗又響了兩下,我走過去,靜候了足足一分鐘,我確定,是風(fēng)。我多么想,這不是風(fēng)呀!但確確實(shí)實(shí),不知何時,起風(fēng)了,風(fēng)越來越猛烈了。
我沒有將床單披在身上,而是剪成了長條。我從容地打著結(jié),一根一根地連接起來,然后,對折,系緊,將一端拋向頭上的橫梁。橫梁是一根大杉樹,木質(zhì)正好、大小合適、高度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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