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曙
芒種過后,江水第一次漲上來時,長江下游的魚爭相來到了三峽,青、鯰、草、鯉、鱖、鱘、鳊、鱒,無以數(shù)計的魚像赴約一場空前的盛會,峽灘前,它們麇集在那里,龐大的陣容改變了江水的顏色,而作為個體,無論種屬,每一條無不顯示出特定時節(jié)的豐盈與完美:豐背隆胸,完腹大肚,唇須猩紅翕張,鱗甲著了粉色,浸在水中,亂若桃花,水激浪闊,雪崩濤吼。
來到峽灘前的魚集結在那里,身子緩緩游動,像在等候某個重大時刻到來,又像為某項行動在做醞釀引而不發(fā)。突然,一條魚逆著浪花沖上去了,“嗖”一下躥到半空,身子呈S型騰飛,就像空中擺出的一個pose,尾巴擊打水花,而后,一個轉(zhuǎn)體仰身翻騰,朝向激流俯扎下去。又一條魚沖上去了,又一群魚——連發(fā)的、群發(fā)的、梯次跟進的,前赴后繼,直往急流上沖。這是一場罕見的空中炫技表演,其場景之宏大壯觀,動作之驚險刺激,堪稱表演藝術的巔峰之作,不過,此時的魚并不是有意表演,它們是在完成一項神圣使命,進行一年一度的集體大生產(chǎn)。
每年芒種夏至期間,三峽都要上演這樣一幕別開生面的大生產(chǎn)奇觀,魚排卵需要在激水上完成,三峽灘險浪急,由是,妊娠待產(chǎn)的魚便將這里選擇為最佳生產(chǎn)地,當一條懷孕的魚躍上浪花高巔,一股神奇的力量開啟產(chǎn)門,就在那一刻,魚卵排出來了。
剛排出來的魚卵比江水的比重大,排出來后,會沉入江底,順著江水下流,一個星期后,它們會從江底浮上來,這時,它們已經(jīng)變成了魚秧子,細若麥芒,黧中帶褐,與江水流沙渾然一體。而三峽已遠去千里,江水不再洶涌,江面呈現(xiàn)開闊,挨近江岸,出現(xiàn)篾籇罱網(wǎng),泥墻黛瓦、田疇雜樹,迢迢在望。
這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村子。
塔十一。
他看著鏡子里面的老男人。
少似觀音老似猴,你那張老臉再沒人稀罕它了。老婆瞟他一眼,癟嘴。他依舊拿臉對著鏡子:這你就不懂了,現(xiàn)今行情,老男人比小白臉值錢搶手。
前天,他六十五歲生日,鄭重宣布了兩件事:一,他這個重汽修配廠的老板不當了,辛苦打拼幾十年,而今一個多億的資產(chǎn),他要把他打下來的江山拱手交給兒子,什么垂簾聽政——不,從今往后他就當個自由閑人;第二件,他要出門旅一趟游,不是去看名勝風景,他要去趟塔十一——四十年前挑魚秧子的那個長江邊上的小村子。晚上,老婆問她:是不是火燒巴茅心不死?他看著老婆,只作無聲的笑,老婆也笑起來,是那種別有意味的笑:想去看夢中情人?說罷,使勁剜了他一眼。
他要老婆跟他把那張照片拿來,老婆佯裝傻愣:哪張照片?
哪張你心里還不清白?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我哪知道?
老婆還在裝,不過,照片拿出來了。照片裝在一個小紙袋里面,是一張彩照,畫面嚴重褪色,他默聲看著照片,老婆一邊臉也湊近來。照片構圖裝飾是一片竹葉,這是四十年前縣級照相館流行的一款時尚藝術照,竹葉鏤空中央,一張鵝蛋臉,盈盈在笑,雖然當年依靠人工涂上去的粉色已斑駁褪脫,但那些呈現(xiàn)臉上的笑容,眼尾、眼仁、嘴角、咧開的唇邊,依仍明媚生動,姣好如初。他將照片裝回小紙袋里,然后,放進手提皮包內(nèi)層,老婆看著他,他說,要不我們一塊去?(前天晚上,他邀過老婆一起去塔十一)真的?當然真的。老婆盯著他,像要從他臉上尋找出什么東西來,他并不避讓老婆的那雙眼睛,且讓臉上浮上豐盛的笑容,忽然,老婆沖他一癟嘴,我才不去當那個二百五的電燈泡哩。
去塔十一的想法幾乎是突然一下冒出來的,四十年了,就像塵埋的某樣遺物。六十五歲生日那天,那個長江邊上的小村子一下子從記憶深處跳了出來。宣布去塔十一當天,他買回來一輛山地自行車,他要騎車去塔十一,老婆不同意他去,不就一個當年挑魚秧子的地方,有什么好舊地重游的?他說,四十年前,他欠人家一封回信。老婆問他,沒欠人家的債唦?他說,這次算是一個遲到的交代。老婆說,是遲到的愛吧。他笑,嘴長在你身上,隨你怎么說吧。那也用不著騎車去呀,開上大奔在夢中情人面前不是更有面子?他朝老婆眨眼,當今流行騎行,你沒看見網(wǎng)上那些騎行去西藏的驢友,那才叫時尚年輕。老婆這時端正了神色,臉上顯出憂慮:來回一千多里,畢竟六十多的人了,吃得消嗎?為了檢驗自己的體能,“山地”買回來當天,他特地試騎了一趟,七十里不停歇,三小時不到,他對老婆說,機器沒問題,老婆大人,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老婆自然放心不下,放著小轎車不坐,為什么非要騎行去塔十一?他給出的理由一是騎車方便,可以沿當年走的路隨意停留走馬觀花,還有更重要一點,騎車屬于有氧運動,可以強身健體,不過,以上說的并非他選擇騎行的真正原因,在他內(nèi)心,塔十一是美好的珍藏,就像那些徒步的朝圣者,選擇騎行,是他對塔十一的一份特有的情感表達。
那年芒種過后,魚挑子們上路了。
他二十四歲,已是挑過四年的老挑子了,一條扁擔兩只簍,魚挑子看似簡單,實際卻是個技術活,上食,換水,魚簍上肩后怎樣勻步,站定時如何蕩悠,每一樣都有講究,有的一擔魚秧(一般一擔是十萬尾)上肩,結果挑回家顆粒無收。他從第一回挑魚秧子起,從沒出過“情況”。師傅說,這伢兒看去嫩是嫩了點,但做魚挑子卻是巴掌心長毛——天生的老手。他們那一行人十個,加上帶領的師傅,共十一人,從家里到挑魚秧子的地方,七百來里,來去自然是步行,一趟來回要半個月,這是遇事順利。有時候,到了那里,江水沒漲上來,這樣便要坐等上游發(fā)水魚秧子下來,魚挑子們說這叫“癡婆娘等野老公”,記得最長一次他們硬是在塔十一等了整半個月。
到塔十一,他們每年去的老“落下”(住所)是江邊一戶姓徐的人家,徐家四大間泥墻瓦房,屋后小山包,門前一汪溶田(常年積水的稻田),再前就是長江,來到塔十一,長江形成一道半月形回水灣,江水回旋,水流平緩,正是這種自然形成的條件,使得那些上游下來的魚秧子避過激流進入到這片回灣水域,也正因為此,塔十一,這個長江邊上的小村子,成為名揚遠近的魚秧子產(chǎn)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其他人家一樣,每年芒種過后,徐家也會在江邊罱魚秧子:在江灣淺水處釘上木樁,將籇子罱網(wǎng)固定在木樁上,籇子的喇叭口張向上游,籇嘴后面是“鴨脖”,內(nèi)設細篾制作的“倒掛須”,以防進入籇里的魚秧回流出去,再往后,系在籇屁股后面的是拿篾片支棱起來的尼龍網(wǎng)籠。那些從三峽上游下來的魚秧子——恒河沙數(shù)的針尖麥芒便從那只張大的籇嘴,經(jīng)由“鴨脖”,最后進入到網(wǎng)籠里面,進入網(wǎng)籠后的魚秧子還要經(jīng)過一次“過鬧”,因為進到里面的開始還是一鍋大雜燴,各種魚類都有,而罱主和買家需要的只是草、鰱(包括白鰱和大頭麻鰱)、鯉三種“家魚”,所謂“過鬧”,即通過優(yōu)選法則自然淘汰,罱魚秧的人家有意識讓進入網(wǎng)籠的魚秧子匯團“躁塘”,雜類魚秧一般抗性弱,經(jīng)受不住“過鬧”,便相繼死去了,最后,網(wǎng)籠里面剩下的便是那幾種家魚。
罱魚秧子不僅要在江里設籇,還要在江堤上搭上守魚的棚子,棚子一般結構簡單,幾根楠竹篙子橫豎支撐起來,頂上蒙塊塑料或油氈,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上游魚秧子會下來,這樣,人就需要日夜在江邊守候著。白天,站在江堤上,夜里,棚里點了油燈,風雨無阻,全天候二十四小時蹲守。
他們“落下”的徐家三口人,父親、兒子、媳婦,父親五十出頭,兒子很少在家照面,聽說是學習積極分子,隔三岔五會有單位部門請他去開“講用會”,傳經(jīng)送寶,江邊守棚子是父親徐伯的事,這樣,徐家平時在家的就剩下那個結婚不久的新媳婦。
他們一行人中,數(shù)師傅年紀最長,四十多了,其余都是三十多,他在其中算是年紀最小的,也就他一人沒結婚,拿魚挑子們的話說,他就是一蔸“夾蔸稗”,絨毛鴨鴨沒下水,新抱的雞公沒打鳴,吃了二十多年的飯菜,還沒開過洋葷。魚挑子們在一起講的除了挑販魚秧子,再有就是女人。看見徐家新媳婦晾在衣篙上的“娃娃衣”(一種自己縫制的類似抹胸的東西),魚挑子們眼放綠光,尤其,發(fā)現(xiàn)徐家新媳婦晾的小褲衩——粉色的、鵝黃的、魚白底子起小碎花的,一個個眼睛都不曉得轉(zhuǎn)彎了。他們開始放粗口,講葷話,那么輕佻地怪笑,詭笑,扮鬼臉,甚至,有人講起了“床上功夫”,他的臉騰地變紅,不單因為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害臊,更為徐家新媳婦。他覺得她受了侮辱,他們的粗野、下流、無恥對她造成了傷害,他替她感到難受,一股從未有過的氣憤使他再也無法平靜坐在那里,他“噌”地站起身,一個人跑到一邊去了,
他們住的是十個人的連鋪,地上鋪一層稻草,上面鋪上被褥,師傅一人住一間退屋,單間獨床,算是徐家給的特殊待遇。晚上,躺在地鋪上的魚挑子們睡不著,便開始講女人,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只好拿嘴巴過干癮。每逢這時,他便把腦袋鉆進被窩里面,但有人硬是將他蒙在腦袋上面的被褥扒了,說,他們這是在免費傳藝,機會難得,他得張開耳朵聽著,不然等到將來一天臨時上陣,槍桿都不曉得往哪放。他實在不想聽他們說的那些,裝作出去撒尿。來到外面,一個人站在月亮底下,新媳婦房間在東上房,木窗子上面糊了黃表紙,結婚時貼上去的兩個大紅喜字還在上面,窗紙上映有燈光。他站在那,看著窗紙上那兩個“喜字”出神。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坐在了江邊一株水柳底下,一動不動望著江水發(fā)呆。來塔十一十個日子了,但江里一直沒發(fā)水,也不知道哪天江水會漲上來。他忽然有些想家了,他把那根隨身攜帶的竹笛拿了出來,開始嗚嗚的輕輕地吹。
那次,因為江里遲遲不見發(fā)水,他們在徐家整整等了十五天。吃住都在徐家,每天每人兩毛五分伙食錢,住房不要錢,一日三餐新媳婦做飯,菜大多都是園子里現(xiàn)摘的,黃瓜、金豆、莧菜、小白菜,當然也有魚蝦之類。因為無事閑著無聊,新媳婦做飯時,魚挑子們會幫忙打下手。一次,他幫新媳婦去園地摘菜,新媳婦問他:你會吹笛子?他說:瞎吹的。不,你吹得蠻好聽。新媳婦住了摘菜的手,笑瞇瞇看著他,他的臉一下紅了。
她說,她最喜歡聽笛子。江堤上,一棵老楊樹上掛了只鐵喇叭,有時喇叭里會傳出竹笛的聲音。聽到笛聲,她會停住手上的活,甚至有時會一個人跑到那棵老楊樹下,聽喇叭里面的竹笛聲。聽多了,她記住了好多笛子曲,《揚鞭催馬運糧忙》《牧民新歌》《苗嶺的早晨》《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她問他會不會吹那些,他笑,點頭,趕忙又搖頭。她說,現(xiàn)在晚上一點不涼了,小南風吹在身上熨帖得很,她要他晚上到禾場上來,她想聽他吹笛子,他說他吹得不好。你就別蝦子過河——牽須(謙虛)了,說著,她笑起來,還故意瞪了他一眼。吃過晚飯,他躲到一邊,敷好了笛膜,還試著輕輕吹了一曲,天擦黑,他一人早早來到禾場,蹲在那只青石磙上,把竹笛拿出來,臉上莫名笑著,心里不無得意,伴有些小緊張。就在這時,新媳婦男人——那個積極分子回來了。天黑沒多久,東上房的門關上了,窗紙上,不見平日映上的燈光,月亮出來了,他離開了禾場,月光底下,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手上拿著竹笛,但沒有吹,最后發(fā)現(xiàn)就要走出塔十一了,這才轉(zhuǎn)身怏怏回去。
不知從哪傳來的消息,說是三峽上游漲水了。得知消息,塔十一整個村子一下顯得緊張興奮起來。前段日子,江水老不見漲,守棚子的也就變得慵懶松懈,現(xiàn)今不能那樣了,必須日夜在江邊盯著,說不準什么時候魚秧子就到了面前。也是事有湊巧,就在這樣節(jié)骨眼上,徐伯突然躺在了床上。這老頭原來患有疝氣,那天老病發(fā)作,陰囊脹大發(fā)紫,足有一只葫蘆那么大,徐家兒子也不知傳經(jīng)送寶傳到哪去了。這樣,守棚子的事便落到了新媳婦身上。白天,新媳婦要洗衣、做十多人的飯菜,忙得手腳不得一刻空閑,魚挑子們出于熱心,便主動擔起了幫忙守棚子的任務。夜里,新媳婦不好勞煩別人了。再說,守棚子并不只是光守在那,那也是項技術活——魚秧子下來了,罱網(wǎng)魚籇在江水中,去察看須得撐上刁子船近前,另外魚秧子下來后,怎么樣讓它盡量多進“嘴”,進“嘴”后,再怎么樣讓它“躁塘”,其中更有許多奧妙,不是生長在江邊做過這門活還真不曉得怎么去弄。還有更重要的一條,你若是幫主人家去守棚子,倘使那天別人家的網(wǎng)籠里進了魚秧子,你家卻沒有(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主人家會怎么看你,是不是你故意存心沒讓籇嘴張好,把魚秧子放跑了?這樣,夜里守棚子的事魚挑子們便不敢自專獨攬了,至多,新媳婦去時充當一下“保鏢”。
那天夜里,新媳婦去江邊守棚子邀了兩個魚挑子打伴,他是其中之一。她跟他說時,有意叮囑他把竹笛子帶上。江水上來了,夜空下,只見一片彌漫暗光,來到江邊,新媳婦先是撐上刁子船到罱網(wǎng)跟前看了看,之后,回到棚子前,搬出馬扎來,三個人坐在棚子門口,小南風從江面吹過來,風中夾有皂角的清香,是新媳婦頭發(fā)上飄來的,新媳婦望著江水,他和那個魚挑子則望著夜空愣神,江邊有魚翻水的“潑剌”聲,蛙聲從身后陣陣傳來。
怎不吹呢?
新媳婦臉轉(zhuǎn)過來,看著他。他把竹笛拿出來,笛膜裝在貼身口袋里,拿一層塑料紙折疊夾著,他用的笛膜不是音樂器材店里買的那種,是他自制的——把楠竹劈開了,將貼著竹子內(nèi)壁的那層薄膜輕輕揭下來,這種純天然的笛膜發(fā)聲清冽,有一種天然的悠遠純凈。當然,他之所以使用這種,原因是他們那個小鎮(zhèn)子上根本就沒有賣笛膜的地方。竹膜很薄,貼時須倍加小心,稍微毛手,一片膜便給廢了。不知怎么,貼膜時他的手發(fā)抖。
她盯著他的手,《苗嶺的早晨》會嗎?
他遲疑一下,點一下頭。
她看著他,說,我想聽。
開始吹,手指不聽使喚,氣息跟不上趟,吹出來的全不在調(diào)上,坐在一旁的魚挑子朝新媳婦臉上偷脧,忽然手捂住肚子,說要跑茅廁,話沒說完,一溜煙跑了。許多年后,那個魚挑子跟他說了那天晚上的實情,當時他的肚子根本就好好的,他是從新媳婦那雙眼睛里面發(fā)現(xiàn)情況了,她對吹笛人分明有了幾分意思,他之所以扯謊開溜,本意就是要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二人空間”。
棚子前剩下他們倆,他站在那,想走,卻又邁不開步。剛才你是不是心不在“馬”?新媳婦說,發(fā)現(xiàn)他站著不動,嘻嘻笑起來:還想長高嗎,要把天戳個窟窿嗎?她幫他把馬扎挪近去,他看了看腳邊的馬扎,坐了下去。她開始說話,像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她說她不知道苗嶺在哪,但她喜歡聽那只曲子,有時候,聽著聽著,眼前仿佛真的看到它了。
去過苗嶺嗎?她問。
他笑一下,搖頭。
你那天一個人在江邊吹的“苗嶺”,我都聽見了。
吹得不好。
不,你吹得蠻好聽的。
不好。
好。
她看著他,眼睛瑩瑩發(fā)光,像有無數(shù)晶體在閃。忽然,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她一驚,抓住了他的手,臉頰偎進他懷里。他身子一陣震動,之后,泥塑一般呆傻在那。一道奇妙的藍光在天空深處劃出一道弧形,她的手在戰(zhàn)栗,他的手心出汗了。月亮出來了,一汪橙黃浮在江心,她不出聲,望著月亮;他不出聲,望著月亮。她的手悄然松開了,臉頰離開了他的胸脯。這時,他的身體恢復了知覺,剛才臉頰貼過的地方,一陣發(fā)麻,隱隱在顫。
怎么不吹呢?她看著他——
我要聽。
經(jīng)過麝香湯服、艾葉熏蒸、龜息靜養(yǎng)等一系列調(diào)治,徐伯的那截從腹股溝滑入陰囊的小腸終于回歸它原來的地方去了,徐伯從床上下地第一件事便是去了江邊。幾天躺在床上,癱子趕強盜——干急,現(xiàn)在來到江邊一看,不覺眉開眼喜。這幾天,新媳婦不僅收了滿滿一網(wǎng)籠的魚秧子,且連“躁塘”“過鬧”也弄好了,只等著起籠出賣。
買賣由徐伯和師傅兩人現(xiàn)場“對挖”,徐伯看著網(wǎng)籠里的魚秧子,開口喊出了三百萬(尾),師傅回出的是七十萬,經(jīng)過幾番討價還價,最后以一百萬成交,網(wǎng)籠里的魚秧子小如芒針,自然無法清點,拿徐伯的說法,只能是水里打屁——一咕(估)。雙方討價還價是不成文的買賣行規(guī),師傅說,這叫“喊價齊天,還價齊地”,啟魚秧子在江邊現(xiàn)場,師傅手執(zhí)青花小碗,一舀,說,十萬,將碗里的魚秧子倒進挑簍里(每個魚挑子挑十萬魚秧,即師傅舀的那么一小碗)。魚秧子進簍時,篾簍內(nèi)面已裝上清水,一只簍子一瓢,魚秧子進簍了,就要動身了。
新媳婦弄好了早飯,只等吃了好上路,吃飯前,師傅吩咐“開食”,即給進簍的魚秧子上第一次食,食料是煮熟的雞蛋,剝?nèi)サ扒?,將余下的蛋黃在碗里碾細成泥,而后兌水和勻,每擔魚簍——也就是每十萬尾魚秧子喂一枚蛋黃。魚秧子太小,在僅有一瓢水里,黑麻麻一片,蛋黃糊倒下去,萬頭攢動,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不大一會,原來麻黑的麥芒現(xiàn)出了亮色,光照下,但見顯形的肚子隔著一層白胎瓷樣的極薄的肚皮,橙黃朦朧,若隱若現(xiàn)。開食時,新媳婦把他手上的食碗搶了過去,她要跟魚秧子“開食”,她蹲在挑簍前,兩眼盯著看魚秧子搶食,下巴先是拿手支著,什么時候擱到簍沿子上去了。隨著魚秧肚子變換顏色,她眼仁不斷變亮,發(fā)光,眼里現(xiàn)出驚訝、驚奇,更有說不出的憐愛與歡喜。
因為做成了買賣,住了半個月終要啟程離去,那天早飯新媳婦特地多加了菜,春筍炒臘肉片,野菌子燉仔雞,飯是木甑蒸的米飯。新媳婦站在甑邊跟魚挑子們盛飯,他是最后一個去甑邊的,新媳婦將一只青花瓷碗遞到他手里時特地朝他看了一眼。他不敢朝她看,接過飯碗,趕緊蹲到一邊吃去了,剛扒下一口,他住了筷子:青花碗里只蓋了薄薄一層米飯,底下埋的全是荷包蛋。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塔十一。
從塔十一回來一個月后的一天,他收到了徐家新媳婦寄來的掛號信,信內(nèi)還夾了一張她的彩色照片。徐家新媳婦在信里說,她想到他家來玩,想看看他家門口的澧水河,還有那個叫“新安”的小鎮(zhèn)子。信末囑他收到她的信后,及時給她回信。他沒有給她回信,他把她要來他家里的意思跟父母親說了,他父親不同意,母親則問他,人家廟里的豬頭,都是有了主的,你跟她想要怎樣,莫非還能開花結果?他被母親噎得說不出話來,沒有他的回信,她自然是沒有來。
后來,他結婚了。一天,妻子發(fā)現(xiàn)了那張徐家新媳婦的照片,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沒什么事,真的什么事都沒有。妻子說,真的什么事都沒有,這照片會自己長腿跑到你這里來?妻子要他坦白交代,他只得把挑魚秧子住在徐家的事如實講了,妻子瞅著照片:臉蛋蠻漂亮的嘛,魚兒眼——不錯,是專門勾你們男人魂魄的眼睛。妻子朝他怪笑:照片我沒收了。
他騎上那輛新買的“山地”上路了,出發(fā)前,除了將那張四十年前的照片帶在身上,他還特地將那支竹笛子也帶上了。一路上,他回想著當年做魚挑子時的往事,自然,想得最多的是徐家的那個新媳婦,他眼前浮現(xiàn)她的笑貌,她在給孵出的小雞撒食,她蹲在江邊碼頭上洗衣,她挎著籃子往菜地去了,她把那些開著小黃花的黃瓜蔓扶正扶好,她赤著腳從雨水中走來,她坐在灶前往灶膛添柴,她彎腰在菜地里薅草,她站在禾場邊上等候月亮升上來,她喜滋滋告訴他剛才她在江邊看到了一條好大好大的虹鱒魚……他試著想象她現(xiàn)在的樣子,頭發(fā)白了,臉上……他煞住浮想,像擦黑板那樣將剛冒出的想象趕緊擦抹去,他讓記憶里的那個徐家新媳婦復又回到眼前來,她在笑,抿著的嘴笑咧開了,糯米牙尖露了出來,他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
出現(xiàn)在眼前的塔十一完全不像四十年前的模樣了,江堤上,原來的泥土便道變成了水泥馬路,路旁還植了花草;原來的小平房呢,眼前一幢幢小樓,紅瓦白墻,立在江水斜陽里。他清楚地記得,當年徐家的房子就在江邊不遠小山包下,一條泥土小路,沿田埂延伸去,路上,落了一堆堆的牛糞,水牛的,黃牛的,晴天堆在那,逢上下雨,軟塌下去,變成流汁,漫進水洼里。那條泥土小路從江邊一直通到山包下,路的盡頭,便是徐家了。那條泥土小路不見了,徐家呢,一排四開間的泥墻瓦房也不見了蹤影。他來到一幢小樓前,向女房主打聽,他問的是那個當年的積極分子。聽到他問訊的名字,女房主不無詫異地看著他:他不在了呀。到哪去了?過世了呀,都好多年了,骨頭都打得鼓響了。他暗自吃驚,又問,這次,問的是那個徐家新媳婦的名字,女房主沒有即刻回他的問話,上下打量著他,像在辨識一件疑物,眼里分明帶了審慎與警惕,你是她什么人,和她什么關系,親戚,還是……他噎住了,瞠目結舌,他是她什么人呢,和她什么關系呢?后來,他只得將實情告訴了對方,說他當年做過魚挑子,每年挑魚秧子徐家是他們的“落下”。哦,您是……女房主一下顯出了熱情:可惜而今不再有魚秧子挑了,自從三峽筑了大壩,魚群再就不走上水了,現(xiàn)今都是人工孵的。女房主不無遺憾地嘆息,說著為他熱情指點——看見沒有,就是那棟樓房。
女房主告訴他,他要找的那個徐家的,而今在家?guī)蓚€孫子,每天接送兩趟上學、下學,說著伸手指點:順大路往前筆直走,然后左拐,再右拐。他推著“山地”前行,左拐,右拐,他看見它了,立在斜陽底下的那棟小樓,因為道路房屋,四十年后已完全改變模樣,他把徐家房子的位置弄錯了,還在原來的老地方,不過變成了兩層小樓。因為江水反照,映在徐家小樓上的夕陽發(fā)著金箔一樣的光。小樓近旁停了一臺小汽車,大門敞開著,門臉兩邊,依稀可見貼在上面的春聯(lián)。
推在手上的“山地”顯出猶豫,無形中,他腳步變緩,變慢,距離徐家約百米,“山地”停住了,人與車靜止在那里。
最終,他沒到達徐家小樓。
他推著“山地”,走回江堤,來到一顆水柳前,停下腳步。四十年前,徐家的罱網(wǎng)就支在那棵樹下。他看著那棵江邊的老樹,手伸出去,摩挲著樹上的老皮。手機響了,兒子打來的電話,問他這時候在哪,他說在塔十一。兒子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他說明天,兒子說現(xiàn)在他在岳陽,離他應該不遠,要他發(fā)個位置過去,他開車過來接他,好順便一路回家。他要兒子不用管他,他說他還是騎車回去。他口氣堅定,毋庸置疑,說罷,又笑著補了一句,千里走單騎,這樣你老爸會有成就感。
他在那棵老樹底下坐下來,從提包里取出竹笛,貼上笛膜,不過沒有吹,把那張四十年前的照片取出來,攤在手掌上,長久地看著。
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老婆打來的,老婆問他現(xiàn)在哪。
在塔十一。
到徐家了嗎,吃晚飯了嗎?
到了,正在跟徐家老哥喝酒。
少喝酒,聽到?jīng)]有?
聽領導的,喝好不喝醉。
遠處,夕陽沉落下去,江面出現(xiàn)大片赭紅,他的臉上——額頭、眼尾、兩頰、腮邊,霞光如溶金注滿每一道褶溝。什么時候,那張照片攤在了膝頭上——打量。端詳。笑。那么自足會心地笑。輕輕搖頭。頻頻點頭。因為笑,那些皺紋的線條呈現(xiàn)柔軟柔和,循著笑容走向紛紛蔓延開去。
有車從江堤公路上開過去。又一輛開過去。
他站起身。朝徐家小樓方向望去。默聲長久望著。
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一蹁腿,跨上了“山地”。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