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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窗口的男人

2020-04-24 09:25郁小簡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四樓貝貝腳步

在生活的藩籬中,人們往往會有逃離的潛在欲望。而在郁小簡的這篇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個時刻都在醞釀著逃離的男人,他一次次付諸行動,讓人匪夷所思。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用他非正常的思維,妄圖打開他所向往的自由之門。很顯然,這種自由,不過是生活給他所設(shè)置的另外一道藩籬。在他樓上,住著一位被生活逼到墻角的女人,她不堪重負(fù),在潛意識里,也時刻想著逃離,但是她不會,也無法將那種逃離變成現(xiàn)實。

于是這樣的兩個人,在精神上恍然有了某種微妙的共通性,使一個正常人和一個非正常人有了某種守望,牽掛和關(guān)懷,在非常態(tài)中,閃現(xiàn)出人性純善的光芒。

蕭欣欣坐在咖啡店里,手邊的一杯檸檬水已經(jīng)涼透,還不見主任人影。她呆望著窗外,不知是玻璃上糊了水汽還是外面起了霧,窗外的人影虛晃晃的,她瞪大眼睛也撥不開那層霧氣,看不到主任走來。

陰濕的天氣,模糊了下午和傍晚的時間,蕭欣欣有點(diǎn)心神不寧,拿起桌上的手機(jī)給老公撥了電話。聽筒里鈴聲響了很久,那個懶洋洋的聲音才從里面響起,就像這個陰濕的天氣,不知被誰抽去了力氣,一種半死不活的樣子。

蕭欣欣問,你什么時候回來?他說,要到錢就回來。這句話在蕭欣欣耳朵里已經(jīng)起了繭子,可卻是她無法反駁的答案。

蕭欣欣又說,今年過年得回我媽那。對面輕飄飄地呃了一下,蕭欣欣沒聽懂的意思。她只能繼續(xù)說,今年不管怎樣我們都得回去一趟,四五年沒回我媽那了,發(fā)達(dá)也好,落魄也好,今年必須回我媽那。蕭欣欣的聲音一下發(fā)了狠,喉嚨口扯得絲絲的疼,心頭的酸痛扯了上來。當(dāng)年真不該不聽母親的話跟他來這么遠(yuǎn),她是個不孝女??涩F(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手機(jī)里一片寂靜。

你倒是說話啊,蕭欣欣只好繼續(xù)說,又把聲音放軟了,我媽身體不好,她想我了,我們今年就回去陪她過年好嗎?

都有點(diǎn)哀求的意味了,他終于回了,他說知道了。

這算是答應(yīng)了嗎?

他又說,你在哪呢?

呃,我請我們主任在咖啡店吃個飯,年終了……

蕭欣欣還想往下說的時候話被打斷了,她難得聽到他的聲音這么急迫,還夾雜著幾分惱火。喝什么破咖啡,趕緊看看微信去。

蕭欣欣一愣,她恍惚看到他把電話放在了免提上,卻專注刷著微信朋友圈的樣子。蕭欣欣也有幾分惱火,對面電話已經(jīng)掛了。她只能去看微信,看到他發(fā)了一張圖片來。一棟樓房外墻的花架下吊著一個男人,男人雙手緊抓著不銹鋼花架,身子彎曲著往外拱起,兩只腳用力踮踩在墻體上,一件灰撲撲的棉衣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就像一只龐大的蛤蟆匍匐在墻壁上。畫面上的樓房有些眼熟,放大圖片看,蕭欣欣一驚,圖片上的男人竟然就吊在自家樓下。蕭欣欣霍一下起身,撈起一旁的大衣拎起包抬步就走。包拎在手里,衣服搭在臂彎里,腳步才邁出去,一扭頭看到主任迎面走來了。

小蕭,讓你久等了。

主任臉上笑吟吟的,眼睛一晃到她手上笑就沒了。

這是要去哪嗎?

沒有沒有,我想去上個洗手間。

蕭欣欣趕緊放下手里的東西,收起一臉的慌張換出張殷勤笑臉。

您快坐,快坐。

主任臉上的笑又浮了上來,雍容落座在對面卡座上。兩個人閑聊了幾句,趁著咖啡上來,蕭欣欣讓主任先翻翻菜單她去下洗手間。她在洗手間里急忙打開手機(jī),也不敢在微信里問他是怎么回事,先去翻了翻朋友圈。果然,朋友圈被刷屏了。視頻里,男人還像只蛤蟆一樣匍匐在墻壁上,地面上,110和消防隊都到位了。朋友圈里有說是小偷的,有說是過年搞衛(wèi)生擦窗戶的,還有說這是找死跳樓又后悔了……

蕭欣欣定了定神,心想應(yīng)該不是小偷,她家住五樓,正對小區(qū)物業(yè)大樓,大白天哪有這么不要命的笨小偷。況且警察都到了,還是先顧好眼前的事吧。她把一顆慌亂的心暫且放回肚子里,對著洗手間潔凈的鏡子整理好神色又笑吟吟地回到餐桌旁。

陪主任喝了咖啡,用了西餐,又聊了聊衣服美容老公孩子,離開時兩個人挽著手親熱得像對姐妹。蕭欣欣把主任送到她車旁,不露聲色地把一張購物卡塞到她包里。主任的笑容更親切了,拉著她的手說。

蕭啊,誰家里還沒個事請個假的,你放心啦。

蕭欣欣一顆定心丸下了肚,知道她的年終獎是囫圇保住了。

目送主任駕車離去,蕭欣欣扭轉(zhuǎn)頭趕緊往家趕。她心里有事,腳步急匆匆的,咖啡店離家不遠(yuǎn),下午走過來十五分鐘的路程,晚上到家只用了十分鐘。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多了,蕭欣欣到了自家樓下熱鬧早就散了。她抬頭往上看,樓房還是以前的樓房,冰冷安靜地矗立在那,四樓人家窗外的花架還在,也沒有脫落松懈,那個懸掛的人影已經(jīng)沒有了。蕭欣欣心里塞滿了好奇,很想知道那個蛤蟆一樣攀在樓外的人去哪了,是被救了?還是摔下去了?她拔步往東門門衛(wèi)室去,想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兩個門衛(wèi)說有這種事?我們晚上來交班沒聽說?。?/p>

110、消防車都來了你們不知道啊?

真不知道,這得問他們白班的,我們七點(diǎn)才過來。

蕭欣欣訕訕地往回走,朋友圈里也沒有后續(xù)報道,如果沒有那張圖片在她真以為是自己產(chǎn)生幻覺了。小區(qū)里一派安靜祥和,哪里像有意外發(fā)生過。

到了家,她先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家里也是一片安靜祥和,除了少了點(diǎn)人氣什么也沒少什么也沒變。她坐在沙發(fā)里,想貝貝了,她給貝貝奶奶打了電話,一樣鈴聲響了很久才有人接。蕭欣欣想母子倆真像,永遠(yuǎn)一副不急不忙懶洋洋的樣子。老人說貝貝好著呢,別老打電話來,怕我虐待了他不成?蕭欣欣無話了,就說讓貝貝接個電話跟媽媽說幾句話。奶奶說,一老一小在洗澡呢,你要真不放心,明天自己來看吧。電話掛了,蕭欣欣噓了口長氣,拿了衣服去沖澡。洗個熱水澡把一身的寒氣都沖掉,整個人都輕松舒泰了。

眨眼就到年終了,再有半個多月就要過年了。蕭欣欣老公還是沒回來,蕭欣欣每日在單位里忙忙碌碌,周日也在加班。年底了,她不敢再請假,再請假那點(diǎn)年終獎就真難說了。蕭欣欣每天給貝貝打個電話,陪著笑跟婆婆說話,這樣,五六次電話里就能有三四次聽到貝貝甜甜糯糯的小奶音。一聽到貝貝的聲音蕭欣欣的心都化了,一屋的冷清和孤獨(dú)也就不算什么了。

自從那次四樓懸掛事件發(fā)生后,蕭欣欣每天都會檢查幾次門窗。出門前檢查,回來后檢查,臨睡前再檢查一遍。她想要打聽那次事件原因,卻無從問起。蕭欣欣這棟樓是一梯戶房型,四樓那戶是剛搬來的,有幾次在樓道遇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個略顯富態(tài)的女人,兩人臉木木的,蕭欣欣有心打個招呼,他們的目光從蕭欣欣頭頂漠然望過去,就好像她是一個透明人一樣。三樓夫妻退休后去給女兒帶孩子常年不在家,二樓一對小年輕,有點(diǎn)非主流,蕭欣欣和他們搭不上話。一樓的老太太倒是很熱情,可跟她說十句話她聽不清三句,雞對鴨講,到最后蕭欣欣的嗓子啞了,嘴巴咧著都酸了,老人家還拽著她嘮個沒完。

蕭欣欣終于放下了心頭的那點(diǎn)疑惑,她開始數(shù)著日子盼新年,到時候他怎么著也得回家了,他們可以先去婆婆家團(tuán)聚,然后接上貝貝去外婆家過年。貝貝出生后還沒去過外婆家呢。想起母親,蕭欣欣心里就有點(diǎn)發(fā)酸。母親有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她出不了遠(yuǎn)門,來不了這么寒冷的城市,可她唯一的女兒偏偏嫁得這么遠(yuǎn)。母親在電話里說,欣欣啊,你帶貝貝回來過年吧。母親的聲音在電話里停住了,蕭欣欣隱約聽到有可疑的啜泣聲,接著她又聽到母親說,媽媽想你們了。蕭欣欣的淚涮一下下來了,她說,媽,我們今年回去過年,早說好了,今年去我家過年。

真的嗎?

真的。

那,那好,都回來,去看看你爸,趁媽還走得動,陪你們?nèi)タ纯茨惆帧?/p>

嗯。

蕭欣欣說不下去了,再說下去她怕在電話里哭出聲來。她匆匆掛了電話,發(fā)現(xiàn)淚已爬了一臉。父親葬在老家西山的墓地里,母親離他幾十公里,蕭欣欣離他一千多公里。

那一晚,蕭欣欣輾轉(zhuǎn)很久才入睡,她的夢里出現(xiàn)了一種聲音,篤篤篤,篤篤篤,一會輕,一會重,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她夢里敲打著。蕭欣欣被那個聲音敲醒過來,她側(cè)著耳朵傾聽,聲音又沒了。周而復(fù)始幾次,蕭欣欣有點(diǎn)懷疑那聲音就是她的夢,她太累了,精神可能太緊張,連夢也出現(xiàn)了噪音。那個像從地底下敲擊出來的聲音,把蕭欣欣的夜晚敲擊得支離破碎。她看到自己的臉色黯黃憔悴,兩個眼袋明顯掛了下來。

那天周日,蕭欣欣得了半天假,上街逛了一下午大包小包的回家,一推開進(jìn)戶門,她唬了一大跳。天色已近黃昏,樓梯口昏暗的光線里竟然直挺挺地跪著一個男人。男人聽到有人進(jìn)來,緩緩抬起頭,額前長長的頭發(fā)披散著,一雙深凹下去的眼睛在紛散的劉海間隙中泛著魚肚白。那雙瘆人的魚肚白眼睛死死地盯著蕭欣欣,陰森森冷颼颼的。蕭欣欣驚叫一聲逃出門去,手里的東西倉皇落了一地。她腳步踉蹌著跑到大路上,剛好遇到兩個巡邏的保安,驚魂未定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蕭欣欣跟保安簡單說了情況,兩個保安一臉疑惑地跟著她往回走。走到蕭欣欣家門道里,那個男人還跪在那。一頭亂發(fā)披在額前,肩膀高聳著,一件顏色不辨的毛衣,像是支在一個木頭扎成的稻草人身上空空蕩蕩的。聽見有人進(jìn)來,男人瘦削的身形一動不動,只有一顆腦袋機(jī)械地緩緩抬起。也并不完全抬起,抬到一半的時候那顆腦袋就靜止不動了,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從紛亂的頭發(fā)里由下往上泛起,冷森森地盯著大家,深凹的兩頰,皮膚漿了一層青灰色。

你在這里干什么?

一個保安怒聲喝道。跪在那的人影一動不動。

問你呢,給我起來。

問話的保安怒了,伸出手去拉那個男人??赡腥说纳眢w像被鑄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身強(qiáng)力壯的保安用了大力竟然拽不動他。

等下。

另一個保安拉住了發(fā)怒的保安。

這好像是那天跳樓的,四樓的。

?。?/p>

蕭欣欣和那個保安都驚了一跳。

四樓的?

蕭欣欣顫聲問。

是啊,說是這里不對,那天掛在樓上還是我看到報的警。

保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皺了皺眉。

聽到這里,蕭欣欣一顆驚悸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心中還是很疑惑,她走上前去,盡量按捺住心中的驚惶和慌張,溫言問跪在地上的男人。

你怎么跪在地上呢?快回家去吧。

男人一聲不吭,一雙眼睛空洞洞地望著前方。

你家里人呢?

蕭欣欣彎下身子,把聲音放得更加柔軟。

我有罪。

男人垂著的雙手撐在了自己跪著的雙腿上,板直著身子,一顆抬起的頭顱重重垂下去。

我有罪。

男人的聲音狠狠地用著力,此刻,他就像一個要殉道的日本武士。

蕭欣欣和兩個保安面面相覷。

你有什么罪?

一個保安好奇地問。

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男人激動起來,嘴角那層薄薄的皮膚扭動起來,他的語言頻率越來越快,像被按了快進(jìn)的復(fù)讀機(jī)無法停下。

兩個保安驚惶地退了一步,蕭欣欣反而鎮(zhèn)定下來,她試探著上前蹲下身子去哄他。

你沒罪,有罪的人都被警察抓去了。

她的話像在男人急促的話頭按下了一個暫停鍵。男人的頭顱慢慢抬了起來,抬到和蕭欣欣目光平視的高度。

你看,警察沒抓你就說明你沒罪啊。

我有罪,他們都說我有罪。

他們是誰?

他們要結(jié)婚,他們說我害人,我有罪……

哦……

蕭欣欣無法詢問下去了,她知道,即便她追問下去,男人無序雜亂的話語里也得不到完整的答案。

那有罪改了也是好人。

真的——?

男人猛一下抬起頭,嗓子里拖著尖利的尾音。

真的。

時間靜止了幾秒,終于,男人緊繃的身子松懈下來。蕭欣欣用目光示意一旁的保安,兩個保安一左一右架著男人的手臂把他攙扶起來。

被攙扶起來的男人又高又瘦,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他夾在兩個保安中間往樓上走,腳步輕盈的像在飄。蕭欣欣撿起散落一地的東西也跟著上樓,走到四樓男人掏出鑰匙打開門,人卻貼在門框邊不動了。

兩個保安有點(diǎn)不耐煩,用手推他進(jìn)門??墒菹鞯哪腥讼癖缓冈诹碎T框上,兩個保安竟然推不動他。

神經(jīng)病。

一個保安終于按捺不住,憤憤地罵了人。

你們可不能不管,這都年關(guān)了,要真出了事這樓里還能住人嗎?

蕭欣欣的心被那句神經(jīng)病敲打得七上八下。她走進(jìn)男人的家里四處張望,空蕩蕩的家里沒有一個人影。她把目光投注到客廳陽臺窗戶那,沒裝防盜窗的窗戶,那一天男人就是從那里爬下去的。

這家人怎么回事?這種人還讓他一個人在家,也不看好了!

另一個保安跟進(jìn)來,把男人家里里外外巡視了一番。

趕緊讓他們把防盜窗裝裝,毛病。

他們說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

立在門框旁的男人嘴里又開始念念有詞了。

你是有病。

他身旁的保安沒好氣地懟了一句。蕭欣欣趕緊跑過去拽了拽保安的衣袖,她怕保安刺激到男人。

你家里人呢?

蕭欣欣柔聲問道,男人不吭聲。

你打個電話給他們好嗎?

蕭欣欣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耐心過,她用哄孩子的聲音哄著男人,并且盡量讓自己的目光流露出善意和真誠。就這樣足足對視了數(shù)十秒鐘,終于,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了手機(jī)。

男人掏出手機(jī)攥在手里卻不動,蕭欣欣試探著從他手里拿過手機(jī),男人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手機(jī)沒有密碼,蕭欣欣從通話記錄里找到一個最近通話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接通了,一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

哥,你又怎么了?

是男人的妹妹。蕭欣欣按了免提,下意識的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你好,我是小區(qū)物業(yè)。

蕭欣欣把情況在電話里跟女人簡單說了說。

他這種情況,你們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家里的,要有人監(jiān)管才好。

這都要過年了,家里一堆事,哪有功夫整天看著他啊。你把電話給他,我來跟他說。

蕭欣欣把手機(jī)塞到男人手里。

怎么又不聽話了?快過年了,嫂子不得給家買年貨啊,大家都不干活圍著你就有飯吃了嗎?趕緊回家去,別亂動。

電話里一頓劈頭蓋臉的怒斥后就是嘟嘟嘟的忙音。也奇怪,男人被罵后一聲不吭進(jìn)了家門,一轉(zhuǎn)身,把門里的保安和蕭欣欣一把推了出去,門“嘭”一下重重合上了。

三個人在門口怔忡半刻,那個先前罵神經(jīng)病的保安氣得又罵了一聲。

媽的,活見鬼了。

你們可不能不管,我跟你們說,這大過年的真要出了事誰來負(fù)責(zé)?蕭欣欣說。

他家里人都不負(fù)責(zé)我們怎么負(fù)責(zé)?

你們抓緊跟他家里人聯(lián)系啊,讓他們看好管好,別讓鄰居提心吊膽的年也過不好。

知道,知道了。

兩個保安不耐煩地?fù)]揮手走了。

蕭欣欣又在四樓門口停了一小會,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的聲音,一點(diǎn)響動也沒有。蕭欣欣想這個男人不知道又在干嘛了,難不成跪家里去了?跪家里也就罷了,別再爬窗戶掛外面就好。

一場風(fēng)波算是過去了。蕭欣欣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有點(diǎn)驚魂未定,眼前都是四樓男人泛白的眼神和青灰色凹陷著的臉頰。她打開電視,讓電視里的人嘰嘰呱呱說話,給清冷的家制造點(diǎn)熱鬧的氣氛,也借著那點(diǎn)虛假的熱鬧安撫一下心頭的驚惶。想了一想,還是給他撥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了,這次聽筒里像吞著顆炸藥。

昨天剛打過電話,又怎么了?沒錢我怎么回去,你說我怎么回去?

蕭欣欣還沒開口說話就被堵了回來。

不是——

不是什么?

是——

是什么你快說。

是,是樓下來了個神經(jīng)病,就是那天掛在窗戶外面的。

呃——

話筒里的火藥味稍稍熄了下去。

不是小偷就好,你管他什么神經(jīng)病。

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離他遠(yuǎn)點(diǎn),這年頭誰不是神經(jīng)病。

呃。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一要到錢就回來。行了,把門窗關(guān)關(guān)好,早點(diǎn)睡吧。

蕭欣欣還想說什么,電話已經(jīng)掛了。她握著手機(jī)呆坐了半天,很想給貝貝撥個電話,聽他甜甜的小奶音喊她“媽媽、媽媽、我的好媽媽?!笔种冈谑謾C(jī)屏幕上摩挲了半天,終于還是收了回來。

年關(guān)越來越近,空氣里洋溢著一種新年將至的緊迫感。蕭欣欣老公的錢討得很不順利,人還絆在外面。蕭欣欣終于拿到了單位的全額獎金,當(dāng)然,這得拜那次咖啡店的請客和她悄悄塞到主任包里的那張千元購物卡。

蕭欣欣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好的心情了,下班走出單位的腳步也變得輕盈雀躍起來。她想去美發(fā)店做個臉做個頭發(fā),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走出單位大門,卻被兩個男人攔住了。

你是嫂子吧?

問話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鏡,很斯文的樣子。蕭欣欣沒見過他。

你看,是這樣的,你老公前段時間手頭緊跟我借了兩萬塊錢,這不過年了嗎,他也總不露面,只能來找你了。

眼鏡男人從腋下拿過公文包,慢悠悠地從里面取出一張紙遞到了蕭欣欣面前。蕭欣欣的心猛地揪攏起來,她用目光迅速梭巡了下四周,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從嘴里蹦出了一句話。

我沒錢。

你先看看,看看再說。

男人把那張紙又遞近到蕭欣欣眼前,幾乎就要戳到她鼻子了。蕭欣欣被逼得身形向后傾斜過去,慌亂中她接過了那張紙,匆忙掃了一眼,果然是他打的欠條。

我沒錢,你們找他去。

再說話蕭欣欣明顯沒了底氣,她用眼睛的余光去瞄四周,害怕突然就有熱心的同事冒出來多管閑事。

你有錢,你們今天不是發(fā)獎金了嗎?

男人依然慢悠悠地說著話,慢條斯理的聲音聽在蕭欣欣耳朵里卻似平地驚雷。他把那張紙從蕭欣欣手里拿過去,很小心地折好又慢悠悠地放回到公文包里。

蕭欣欣努力鎮(zhèn)定著,裹在棉衣里的身子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你看,我要每天來單位找你也不合適,你說呢?

蕭欣欣再沒有拒絕的理由了,男人的臉湊近過來,就那樣和顏悅色地看著她,一副為她著想體諒的神情。她只能用包里還沒捂熱的錢換回了男人包里那張薄薄的紙。男人彬彬有禮地告辭了,蕭欣欣站在冷冷的空氣里,半晌,用幾近僵硬的手指顫抖著把那張紙一點(diǎn)一點(diǎn)撕碎,揚(yáng)起手,把手里的碎片用力拋向天空,潮濕的眼瞳里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飄落下來。

蕭欣欣沒坐公交車,在陰冷灰暗的天色里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走到樓下黑暗已經(jīng)兜頭籠罩了她,尖利的北風(fēng)呼嘯著穿過她的衣服,冰刃一樣剮痛著她的皮膚。她用僵木的手指按了密碼進(jìn)了樓道,用力跺腳,熱烘烘的燈光一擁而上。她呆立在燈光里恍惚了幾分鐘,心頭沒有一絲回家的欲望。樓上的家冰窖一樣冷,可不回去她也沒有別的溫暖去處。美容院倒是處溫暖的好去處,蒸騰著洗頭、焗油機(jī)、磨面機(jī)的熱氣,熱烘烘嘈雜的吹風(fēng)機(jī),還有一屋子明亮的燈光和一屋子的人,是一種美好的生活景象。蕭欣欣腦補(bǔ)著美容院的景象,嘴角泛著一抹苦笑一步一步垂著頭上樓去。她看到四樓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又筆直地杵在自家門口,嘴里念念有詞。蕭欣欣縮著身子緊抿緊嘴巴快步走過,從男人身邊走過的一剎那,她喉嚨口有種可怕的沸騰,有很多話感覺就要關(guān)不住了。

回到家,蕭欣欣沒開燈,把自己扔進(jìn)沙發(fā)摸出手機(jī)打電話。

今天有人跑我單位去要錢了,剛拿的獎金被他們拿走了。

她拼命遏制著喉嚨口火燒火燎的驚惶和委屈。

拿走就拿走唄,反正早晚都要還。

電話里的聲音又是懶洋洋的,蕭欣欣仿佛看到電話那頭他蹺著二郎腿,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什么叫早晚要還,這是你借的錢憑什么要我還???

蕭欣欣的聲音驀地凌厲起來。

還有,他們怎么就知道我今天拿獎金,時間掐得這么準(zhǔn)?

電話那頭默不作聲,時而傳出兩聲干咳聲。

哦——我明白了,是你,是你跟他們說的,是你讓他們?nèi)サ膶Σ粚Γ?/p>

是我說的怎么了?你喊什么喊?

好啊,你把家里的錢敗光了,還讓我?guī)湍氵€錢,你還是不是男人?

蕭欣欣的心在抖,她的話也在抖。

我的工資要養(yǎng)家,要給貝貝爺爺奶奶生活費(fèi),還要幫你還債,你憑什么?憑什么讓人到我單位要債?

憑什么?憑你是我老婆,哪天你不想做我老婆了,什么錢都不用你還。

電話里吼了起來,蕭欣欣的耳朵里一陣嗡嗡嗡的噪音。

一片死寂,空氣里一團(tuán)粘稠的潮濕把蕭欣欣包裹成了一坨冰雕,她聽到凍裂的聲音,好像來自于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她迷迷糊糊爬上床,迷迷糊糊扯過被子把自己裹進(jìn)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迷糊著睡去。睡夢里她又聽到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敲打聲,“篤篤篤”“咚咚咚”,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緊湊,一下一下鑿進(jìn)她腦殼里去。

蕭欣欣看到樓下有幾個陌生的人影在徘徊時,心頭有了一種很不祥的預(yù)感,她想轉(zhuǎn)頭離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幾個男人已經(jīng)看到了她向她迎面走來了。蕭欣欣下意識地低下頭加快了腳步,她想從這幾個男人中間快步穿過,而事實上這只是她的妄想。眼前的路突然就被幾張紙蒙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風(fēng)大,蕭欣欣聽到那幾張薄薄的紙在她眼前抖動出磅礴刺耳的沙沙聲,一浪一浪的,迅速在她耳膜里洶涌成一種摧枯拉朽的氣勢來。

我沒錢,你們找他去。

蕭欣欣覺得自己的脖子和臉都在發(fā)燙,她咬著牙吐出這兩句話,滿腔的牙齒都在打顫。

他躲起來了,你是他老婆我們就找你。

我是他老婆我也沒錢。

你們不是發(fā)獎金了嗎?還有幾天過年了,今天多少你也得拿點(diǎn)出來。

蕭欣欣心頭咯噔一下,她不知道原來有這么多人惦記著她那點(diǎn)獎金。

獎金昨天被人拿走了。蕭欣欣吶吶地說。

我不管,今天不給錢我就不走。

對,今天見不到錢我們都不走了。

蕭欣欣身邊的聲音密集兇狠起來,有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投過來同情不屑又心知肚明的目光。蕭欣欣木木地站在那,覺得身上的衣服正被人一件一件扒下來。她腦海里一點(diǎn)殘存的清醒告訴自己,必須盡快逃離,不然,用不了多久,她的身邊就會簇?fù)砥鹑巳海f不定還會有熱心人幫她報警,讓她一下就成了小區(qū)里的明星,再被人拍了視頻發(fā)到朋友圈里……

蕭欣欣背上滋出一身冷汗,她一發(fā)狠,用力推開擋在面前的幾只手往進(jìn)戶門沖去。很快,她的大衣像尾巴一樣被人拽住了。

你去哪?

回家給你們?nèi)″X去。

蕭欣欣吼了這一聲就急匆匆往門里面沖。這一刻,她只想趕緊沖進(jìn)這道門里,再沖到家的那道門里,然后給他打電話,不管他用什么辦法,趕緊讓身后的這些討債鬼們離開。

蕭欣欣噔噔噔往樓上沖,身后一批嘈雜的腳步聲緊跟著她往上沖。樓道里暗蒙蒙的,蕭欣欣也不去觸摸墻邊的樓道燈,她真想讓黑暗就這樣吞噬了她,最好大變活人把她從這個世界上徹底變掉。

她的腳步?jīng)_上四樓的時候戛然而止。她看到一個幽靈般的人影貼著墻根站在那,可能是她慌張的腳步驚到了他,那個薄薄的剪紙般的人影霍一下活了,兩道白刷刷的目光從幾綹亂發(fā)里直射過來,讓蕭欣欣在驚惶中迅速認(rèn)出了他。

救救我,我后面的是壞人。

幾乎是脫口而出,蕭欣欣本能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蕭欣欣看到那個薄瘦的身影忽然間就膨脹了,幾乎是一瞬間,那個膨脹的身影就堵在了樓梯口。蕭欣欣把自己退到墻邊上,按亮了樓道燈,這才看到四樓男人的手上還緊攥著一把大扳手。此刻,他正高舉著那個大扳手,嘴里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幾個要沖上來的男人猝不及防,被嚇得后退了幾步,腳步疊著腳步,身體撞擊著身體,差點(diǎn)就有人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你想干什么?

你誰啊?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要債的男人們措手不及。蕭欣欣看不到四樓男人的表情,她只看到他繃得緊緊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堵水泥澆筑的墻。

他媽的,你給老子滾開。

一個體形粗壯的男人撥開人群手指著四樓男人沖上來。人還沒到面前,頭頂一把扳手挾著風(fēng)聲凌空砸了下去。粗壯男人反應(yīng)還算快,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身子斜退出去。扳手貼著他腦袋邊落下去,重重地砸在樓梯扶手上,木頭扶手一聲鈍重的破裂聲,碎屑四濺。

眾人目瞪口呆,空氣里一陣粗粗的喘息聲。那個剛剛還無比兇橫的男人臉色一派蒼白,額頭滋出一層細(xì)密汗珠。

我跟你們說,他可是神經(jīng)病,出了事可沒人管啊。

蕭欣欣沖上前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幾個追債的男人面面相覷,將信將疑。

信不信由你們,你們可以去外面跟保安打聽打聽,他是不是神經(jīng)病。

有人在樓道昏黃的燈光里湊近去看那張臉,蒼白無神的眼睛里泛著詭異的兇光,高舉在頭頂?shù)陌馐稚蠚埩糁緲翘莸乃樵?/p>

終于,有腳步開始往下撤,一個腳步撤下去了,另一個腳步緊跟著撤下去,粗壯男人是被人攙著胳膊下去的。

不一會,雜沓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蕭欣欣還聽到輕微的關(guān)門聲,不知道是二樓還是一樓有誰好奇聽了會熱鬧回家了。

樓道里一下闃寂無聲,蕭欣欣立在那,才發(fā)覺一身內(nèi)衣都濕了?,F(xiàn)在,那層濕布正緊緊地粘糊在身上,把沁骨的寒氣一陣陣輸?shù)剿乃闹俸±锶?。她看到四樓男人又退回到墻根貼墻站在那,一雙骨節(jié)畢露的手死死攥著那把大扳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蕭欣欣,忽然,咧動嘴巴沖蕭欣欣展露出一個笑。那實在是一個難看又古怪的笑容,把蕭欣欣身上寒濕的汗毛笑得一根根站立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努力扯動唇角,回報給男人一個同樣難看的笑容,鎮(zhèn)定著讓自己的腳步一點(diǎn)一點(diǎn)退出來,退到樓梯口的時候她側(cè)著身子慢慢往上爬。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男人好像根本沒有聽到蕭欣欣的話,一雙眼睛兀自瞪視著蕭欣欣,古怪的笑容還掛在青灰色的臉上。蕭欣欣也保持著臉上僵硬的笑容,然后把腳步一步一步往樓上縮。她歪側(cè)著身子,一邊走一邊用眼睛斜睨著身后那個男人。一級樓梯,兩級樓梯,三級樓梯,蕭欣欣不敢走快也不敢轉(zhuǎn)頭,她后腦勺的頭皮涼颼颼的,總感覺一轉(zhuǎn)頭那個男人的扳手就會狠狠地砸過來……

終于,到了家門口,蕭欣欣一下沖進(jìn)門去,用力合上了門,身子軟癱在門背后,一顆心差點(diǎn)就從胸腔里跳了出來。

蕭欣欣老公失蹤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蕭欣欣在無數(shù)次的撥號和留言后終于放棄了。那一夜,她紛亂的腦海里敲擊聲更密集了,仿佛很遙遠(yuǎn),又似乎就來自身側(cè),一緊一慢,一緊一慢,就像是一種鼓點(diǎn),某種前奏。

蕭欣欣每日忐忑著上班,忐忑著下班。她每一天起早第一個到單位,挨到同事們都走了再下班,再在路上磨蹭著時間,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寒冷的夜色里人影稀少她才回家去。有時候她會在黑夜里哂笑,笑自己突然就變成了一個鬼祟的人。

昏暗的路燈下,進(jìn)戶門口佇立著一個人影,蕭欣欣硬著頭皮走過去,看到四樓男人僵尸般的身影。她松了一口氣,開了門進(jìn)去,腳步滯留了下,又退回來沖四樓男人說。

回家吧,這么冷的天。

男人還是僵直地站在那,蕭欣欣不再管他,拎著沉重的腳步上樓。不一會,聽到身后響起腳步聲,輕飄飄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像是蕭欣欣腳步聲里拖出來的一個細(xì)弱余音。

一連幾天,蕭欣欣回家時都看到四樓男人站在樓下。他貼著門邊站著,看見蕭欣欣過來,有一絲激動,身子僵挺著腳步急急地往一旁退,給蕭欣欣讓出道。蕭欣欣不知道這么冷的天他為什么總站在外面,她看到男人高高的顴骨上被冷風(fēng)吹出兩坨紅,鼻孔里不斷發(fā)出嗞嗞聲,還是那件不辨顏色的寬大毛衣空蕩蕩地罩在身上。蕭欣欣輕輕嘆了口氣,溫聲說,回家吧。男人就真的跟在她身后回家。到了四樓,蕭欣欣沒有立即上樓,她等男人打開門,她心里的那點(diǎn)好奇心突然又冒了頭,她想知道四樓的人都去哪了?門開了,蕭欣欣跨進(jìn)門內(nèi)向里張望。她站在門內(nèi)兩步遠(yuǎn),隨時準(zhǔn)備把腳步撤出門外飛快離開。四樓和她五樓的家一樣空蕩蕩冷冰冰,嗅不到一點(diǎn)煙火氣息,只有花崗巖地面上一派狼藉,灑落著一地的木塊、起子、榔頭、扳手、釘子。她剛想開口詢問,四樓男人突然彎下身子,把手指伸到嘴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壓低著嗓子跟她說。

我馬上就要走了。

你去哪?

我去天上。

男人神秘地指了指頭頂。

蕭欣欣莫名其妙就樂了,她把笑意扼在喉嚨里,也壓低著嗓子說。

呃,那你有空回來玩。

我是逃出去的,不回來了。

那就不回來,逃遠(yuǎn)點(diǎn)。

我跟你說,我走了他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

男人的臉上竟然浮現(xiàn)出一絲蕭瑟的表情,他的目光垂了下來,身影慢慢松軟,他的背一點(diǎn)點(diǎn)佝僂起來。

蕭欣欣想問他誰和誰要結(jié)婚,又覺得意興闌珊,她忽然沒有了說話的欲望。她跟男人說了聲“再見”就把自己退了出來,就像很正常地在鄰居家結(jié)束了聊天回家。她在進(jìn)門前回首望了一眼,看到四樓男人直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她,臉上有種很奇怪的表情。她沖他揮了下手,飛快地把自己撤回家里,回到家側(cè)著耳朵傾聽,一直也沒聽到四樓門合上的聲音,卻聽到沉寂了許多天的手機(jī)在手提包里歡快地轟鳴起來。

他終于打電話來了,說后天就回家,接了她再去接貝貝。蕭欣欣問,那從貝貝奶奶家直接去我家嗎?他說嗯。蕭欣欣又問,開車回我家嗎?他哦了一聲。他不再說別的,蕭欣欣也把一肚子的話吞了下去。想到一家人馬上能回去跟母親過年,蕭欣欣的心就歡喜起來,壓抑心頭的陰霾憋屈一掃而光。這一晚,她終于睡了個好覺,深睡無夢,連一直困擾著她睡眠的敲擊聲也消失無跡。

蕭欣欣還是決定去趟美發(fā)店,她在洗手間的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白頭發(fā),耀眼地呲在她的黑頭發(fā)里,她竟不知它們什么時候開始孕育,又從什么時候蓬勃生長的。她離開母親的時候頭發(fā)烏黑發(fā)亮,她想染個流行棕色,母親說,別糟蹋這么好的頭發(fā),以后老了有你染的。蕭欣欣跟母親撒嬌,那你老了你怎么也不染。母親嗔怪地拍了下她,沒大沒小,媽媽老了嗎?不老,媽媽是姐姐……

蕭欣欣眼睛里的笑意濕潤了,她闔上美發(fā)師給她的色調(diào)本,染黑吧。不容置疑的聲音,剛剛一直跟她呱嘈著色彩的美發(fā)師頓了頓,說,行,姐喜歡就行。

年節(jié)前的美發(fā)店里太忙,蕭欣欣頭上涂滿了焗油膏就被擱置在座位上。她起先沒注意對面那個女的,一個臃腫的孕婦,肚子大得好像就要臨盆了。很快,孕婦頭發(fā)吹好了,她卻不離開,掏出了手機(jī)開始自拍。她坐在那拍了很久,她不停轉(zhuǎn)動著腦袋,側(cè)著頭,收下巴,又抬起頭。她的眼睛里汪著濃密的笑意,她把嘴巴嘟起來,又向兩邊咧開,玫瑰色的口紅,綻放著微笑,蕭欣欣發(fā)現(xiàn)她唇角往兩旁扯動的時候臉頰上竟然汪起了兩個小酒窩。原來她是這樣美麗,她臉上的神采,她眼睛的笑意,還有她張揚(yáng)的肚子。蕭欣欣看她接了電話,一個男人推門進(jìn)來,他身上披著一層薄薄的雪花,外面開始下雪了。他給女人帶了條厚厚的圍巾,女人撒著嬌不肯圍,說剛做的發(fā)型弄壞了。到底還是圍上了,兩個人說笑著牽著手走了。

蕭欣欣的回憶閃現(xiàn)了一下,她曾經(jīng)也幸福地發(fā)著光,她的臉上一定有過那樣美麗的神采,就好像全世界的幸福都被她攥在了手里一樣。

做好頭發(fā),蕭欣欣又上街給母親和貝貝買了兩大兜吃的,她踩著薄薄的積雪腳步輕快地往家走,看到小區(qū)一個熟悉的保安,老遠(yuǎn)迎上來跟她打招呼。

買年貨呢?

是啊,你們過年也不放假,辛苦了。

蕭欣欣嘴里寒暄著,腳步卻不想停下來。

要放假也行,嘿嘿,你們樓道不有自己的保安嗎?

保安把嘴往蕭欣欣家樓道口努了努,臉上的皮膚像是被凍住了,表情僵僵的,干笑兩聲走了。

蕭欣欣看到樓道口四樓男人筆挺地站在那。他今天穿了一件藍(lán)色的棉襖,棉襖上落了一層雪花,鼓鼓的棉襖把他的身影膨脹得更加傻氣。蕭欣欣心里一動,快步迎過去。

你回家吧,別站這了。

她掏出一個給貝貝買的棒棒糖給他,男人搓著手,臉上竟然顯出幾分羞赧的神態(tài)來。

吃吧,這是獎給你的。

蕭欣欣把糖塞到他手里,問他。

你家人呢?都去哪了?

男人不吭聲,兩只手掌不停搓動那個棒棒糖,很快,彩色玻璃糖紙的棒棒糖就在他手上旋轉(zhuǎn)成一個七彩琉璃球。

好看好看。

男人突然興奮起來,蕭欣欣也笑了。她不再說話,開了進(jìn)戶門把男人拉進(jìn)門。

回家吧,我回老家過年,你別站這了。

他們也去鄉(xiāng)下過年。男人突然冒出一句話。

那你怎么不去?

他們要送我去一個地方,我不去。

蕭欣欣心頭一陣落寞,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告訴你,我馬上要走了,我走了他們抓不到我。男人壓低了嗓子跟蕭欣欣說。我的梯子做好了,我走了他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

蕭欣欣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她沒有心思跟他瞎掰,她看到外面的雪越來越大,心想貝貝爸應(yīng)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

她回到家發(fā)了個微信催促他早點(diǎn)回來。他回知道了,她便不敢再催促,她知道他的脾氣,也怕老催他開車不安全。

她一直等到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也沒見到他的影子。外面的雪越來越大,地上已經(jīng)鋪了厚厚一層。蕭欣欣按捺不住了,她撥通了電話,依然是鈴聲響了很久才聽到他懶懶的聲音。

你人呢?到哪了?

我到我媽這了。

什么?

蕭欣欣愣了。

雪太大了,來回跑折騰,我明天接了貝貝回家。

那我們從家去我媽那?

嗯。

蕭欣欣心里安定下來,也行,她買了那么多東西,從家走還方便。

第二天就是小年夜了,蕭欣欣幾乎一夜沒睡,她一大早就開始撥電話,催促他。是貝貝奶奶接的電話,她說,也不在這過年,讓他們爺倆吃了飯走吧。蕭欣欣便不能再說什么了,她只能眼巴巴等著。她把帶給母親的東西收拾在一個行李箱,又把他們一家三口的新衣服裝進(jìn)一個箱子,她把兩個箱子都拎到大門口,就等車一回,立馬就出發(fā)。她算過了,從貝貝奶奶家回來一個多小時,到蕭欣欣家差不多要十八個小時,哪怕是開夜車,開慢點(diǎn),他們可以輪流開車,這樣,年三十肯定就到家了。

蕭欣欣一直等著,也沒吃飯,屋外的雪越來越大,她發(fā)微信催了一次又催一次,他回她“哦”,“知道了”。一直到了傍晚,蕭欣欣也沒等到他。電話里他的聲音冷冰冰的,像是誰在他喉嚨里塞了一把雪。

我媽說雪太大了,回你家過年不安全,讓你明天坐車過來。

蕭欣欣一下愣了,一大團(tuán)雪突然就塞進(jìn)了她的喉嚨里。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們是不是故意的?

你有病啊,什么故意的?我能讓天下這么大雪嗎?

每一年你總有借口,你就是不想去我家,你就是不讓我回家。

蕭欣欣在電話里瘋了,她覺得她早就要瘋了。

發(fā)什么神經(jīng)?要回你自己回去。

電話掛斷了,蕭欣欣把手機(jī)用力摔了出去。她聽到清脆的炸裂聲,就像飛雪世界里的一個動人音符,只一下,連同蕭欣欣喉嚨口一聲嘶啞的嗚咽,世界重歸寂靜。

蕭欣欣已經(jīng)買不到火車票和飛機(jī)票了,就連中轉(zhuǎn)站的票她也買不到了。雪下了整整一夜,蕭欣欣蜷縮在沙發(fā)上和衣而睡,她睡得很輕,在睡夢中她聽到屋外有一種聲音,奇怪詭異,好像有人的腳步踩踏在屋外的墻壁上。蕭欣欣想起身去看,可是她的身體很沉,她的頭也很沉,她迷迷糊糊睡著,又迷迷糊糊間醒著。夢里,她看到一個蛤蟆般匍匐的身影,沿著一架長長的木梯飛快地往上爬,他爬得越快,梯子就伸展得越快,一直到那架梯子和那個螞蟻般的人影沒入在漫天五彩繽紛的焰火里……

第二天,雪停了,可路面都結(jié)凍了。蕭欣欣不甘心,一遍遍打長途客運(yùn)站電話,回答都是高速已經(jīng)封了,客車都停運(yùn)了。

蕭欣欣母親打來電話,她聽見母親低弱的聲音。她說,欣欣啊,我看到你們那大雪,是不是你們今年又不回來了?

媽,我們回,我們已經(jīng)出發(fā)了。

你們真的出發(fā)了?太好了,路上注意安全啊,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扎肝,還有蛋餃,貝貝肯定愛吃……

母親的聲音在電話里歡欣起來,透著一股火一樣的暖意從千里之外飛渡過來。

蕭欣欣拉著兩個大箱子就出了門,她想,她怎么就不能回家了,哪怕走她也是能走回家的。她發(fā)著狠把兩個大箱子一路從樓梯上往下拖,樓道里響起巨大的轟隆聲。她看到四樓男人又站在了門口,直愣愣地看著她。她沒空理他,現(xiàn)在,她要趕緊下樓叫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到國道上,她可以從那里攔車,只要往南去的車子都可以,一定有車會回家的,一定有車會一路向南去。

蕭欣欣從四樓男人身邊經(jīng)過時好像聽到他在跟她說話,可是行李箱的聲音太響了,她沒聽清,她也不想聽清,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他的話又有什么意義呢?

蕭欣欣在國道上站成了個雪人,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流逝,她卻不想回頭。她開始想,四樓那個男人跟她說什么了?他到底想對她說什么?終于她攔到了一輛車,事實是她就站在路中央,只要有車過去都會被攔下。一輛面包車,一對夫妻趕著回家過年,那對夫妻的父母和孩子都在蕭欣欣母親那個城市,他們竟然是同鄉(xiāng)。

蕭欣欣上了車,面包車緩慢地行駛在雪地里,蕭欣欣突然就想起了四樓男人說了什么。此刻,她在回家的車上,她的心安定下來,她的耳邊就響起了四樓男人說的話。

四樓男人說,你回家了,我馬上也要回家了,我的梯子已經(jīng)做好了。

停車。蕭欣欣大喊著。停車,停車。

她的聲音突兀又尖利,嚇到了面包車上的夫妻。

停車,我要下車。

你要下車?你不回家過年了?

我當(dāng)然要回家,我當(dāng)然要回去,我媽還在等我呢。

那你怎么要下車?

蕭欣欣怔住了,是啊,她要回家怎么能下車?她要回一千多公里外的家呢,她母親還等著她一起吃年夜飯呢。

可是我還是要下車,我得回去。

你回去干嘛?

我得回去救人,有一個人會死的,我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可是你怎么回去?

是啊,國道上也沒出租車,然道你要拉著兩個大箱子走回去嗎?

蕭欣欣在夫妻倆的問話里愣住了,她說,可是,我不能不回去啊,我知道了,我就不能不回去啊,他也是一個人,一條人命啊。

蕭欣欣聽見開車的男人深深嘆了口氣。

人命關(guān)天啊,那我們送你回去吧。

你真的送我回去?

有什么辦法呢,你現(xiàn)在讓我們知道了,你說你知道就行了,你又偏偏讓我們知道了,有什么辦法呢,知道了就躲不開了。

說話間面包車在雪地里艱難地掉了頭,城市上空已經(jīng)有零星的焰火升起,一束又一束,越來越多。天空里盛放著花朵,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起硝煙的熱度。蕭欣欣包里的手機(jī)歡快地響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母親的,又或者會是他的嗎?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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