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年輕時做過許多夢,并沒有文學(xué)夢。文學(xué)似乎是驚夢,古詩說“驚夢復(fù)添愁”,讓人不得沉睡。所謂文章,大抵是敘事、寫景、抒情、言志、載道之類,然而這些并不十分重要,我在乎的是心跡呈現(xiàn)。盡管心底好像古井之水,難生漾波,但井中不免有青苔。
我鄉(xiāng)多古井,井口照例用青石砌成,呈方形。小時候,大人不讓近井口,怕掉下去了。偶爾偷偷勾頭看,井墻片石上生起一片片蒼苔,嫩嫩的,綠得可人,極薄極軟,如一層綠衣。那苔有花,開得淺,稀稀落落,像月明天際的星光。它們附在磚壁上,永無出頭之日。阿彌陀佛,它們永無出頭之日,它們還是靜靜的。
往年故地人家多有堂軒、天井,墻根青磚潮濕,密密麻麻爬滿青苔。夏日午后,我喜歡在天井四周玩。高高的瓦屋,風(fēng)吹過大門,掀起舊春聯(lián),涼意幽幽暗暗從青苔里漫出來,很舒服。有時候也會感到一點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與寂寞,青苔一樣的寂寞。
前些時回鄉(xiāng),路過水井天井,又看到青苔。它們隨意蔓延,無塵土之擾,無榮辱之憂,無得失之慮,無勞神之爭,自在、清靜。文章之美,也不過躲進清靜地隨意曼延,興會乃成。
我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只是簡單,雖然不容易做到。年來作文極慕簡單自然的境地,文章爛漫,機心全無,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可惜文思遲鈍,安妥一字,常常旬月躊躇。作文如逆水行船,寸遲尺滯,不能速達。
拙書從來無甚高論,倘有可取之處,無非自說自話時有個性的色彩與光亮而已。
往昔讀書,見佛經(jīng)所錄故事,多年不忘。鸚鵡見陀山失火,入水濡濕毛羽,飛而灑之。天神言:“爾雖有志意,何足云哉?”對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我的文字,亦不過是鸚鵡羽上的水滴。
油炸鬼的頭面以及其他
鍾叔河《兒童雜事詩箋釋》《麻花粥》篇記,《越諺》卷中飲食門云:“麻花,即油炸檜,迄今代遠,恨磨業(yè)者省工無頭臉,名此?!辨R先生說“恨磨業(yè)者省工無頭臉”一語有些費解,大約是說買者嫌炸麻花的面粉不好,恨磨面粉的店家省工減料太不顧臉面了。周作人《談油炸鬼》一文引張林西《瑣事閑錄》續(xù)編可解:“當日秦檜既死,百姓怒不能釋,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漸脫,其音漸轉(zhuǎn),所以名為油炸鬼,語亦近似。”
傳說岳飛死后,臨安有民眾以面團搓捏形如秦檜與其妻王氏,絞一起入鍋油炸,稱之為“油炸檜”。后來生意太好,來不及捏人頭面。民間傳說里添油加醋,說者眉飛色舞,聽著喜笑顏開。此亦中國百姓之喜好,覺得解恨。
傳說無稽,寄托愛憎而已。岳飛能死,小民又何足道哉。道光時人顧震濤《吳門表隱附集》稱油炸檜為元郡人顧福七創(chuàng)始,因宋亡后,民恨秦檜,以面成其形,滾油炸之,令人咀嚼。
秦檜既死,百姓怒不能釋,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宋亡后,民恨秦檜。此是人情世故。
徐珂《清稗類鈔》襲前論:“其初則肖人形,上二手,下二足,略如乂字。蓋宋人惡秦檜之誤國,故象形以誅之也?!庇」夥◣熤v經(jīng),也說百姓恨無由消,遂以面做兩條秦檜與夫人共炸而食之,名之為油炸檜。我在溫州吃過麥餅,屬面食,有餡,搟成餅狀,缸內(nèi)烘烤而成,又名“麥缸餅”“賣國餅”,當?shù)厝艘舱f和秦檜賣國有關(guān)。
周作人說:“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種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瓜豆集》中《再談油炸鬼》一文,知堂再下按語:“這種根懷實在要不得,怯弱陰狠,不自知恥?!?/p>
解氣用烹飪手段,并不少見。高陽酒徒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投入油鍋烹殺?!段饔斡洝防镦?zhèn)元大仙因?qū)O行者偷吃人參果,要把他油炸。孫行者將石獅子變作本身,砸爛油鍋,濺起些滾油點子,小道士們臉上燙了幾個燎漿大泡。十八層地獄的第九層叫作“油鍋地獄”。人死后到得那里,剝光衣裳,投進油鍋里翻炸。我鄉(xiāng)喪禮法事上常見油鍋地獄的圖片,夜里看來,極為懼怖。鄉(xiāng)間百姓謾罵,也咒對方下油鍋去。
周作人好談油炸鬼,后來有詩說:“買得一條油炸鬼,惜無白粥下微鹽。”此油炸鬼當是油條?!墩動驼ü怼芬晃恼f,“鄉(xiāng)間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攤,蓋大抵簡陋,只兩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條,傍一爐可烙燒餅,一油鍋炸麻花,徒弟用長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有客來買時便用竹絲穿了打結(jié)遞給他。做麻花的手執(zhí)一小木棍,用以攤餅濕面,卻時時空敲木板,的答有聲調(diào),此為麻花攤的一種特色,可以代呼聲,告訴人家正在開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攤在早晨也兼賣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謂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價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斷放碗內(nèi),令盛粥其上……”麻花油條夾纏不清,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云云,此該是油條也。
梁實秋寫《燒餅油條》,開頭即說:“我生長在北平,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條。有人說,油炸鬼是油炸檜之訛,大家痛恨秦檜,所以名之為油炸檜以泄憤,這種說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為北方讀音鬼與檜不同,為什么叫油鬼,沒人知道?!?/p>
梁先生推測無誤。油炸檜傳到廣州變成油炸鬼,當?shù)厝苏f晚清時,廣州人飽受洋人苦痛,其時把洋人喚作“番鬼”“鬼佬”,于是就把油炸檜改稱為“油炸鬼”了。
也是民國前后,油炸鬼漸成油條,此前油炸鬼卻是麻花??滴跄觊g劉廷璣著《在園雜志》云:“草棚下掛油煠鬼數(shù)枚。制以鹽水和面,扭作兩股如粗繩,長五六寸,于熱油中煠成黃色,味頗佳,俗名油煠鬼?!蓖砬逍扃嬲f:“油灼檜,點心也,或以為肴之饌附屬品。長可一尺,捶面使薄,以兩條絞之為一,如繩,以油灼之。”兩股相扭如繩狀,兩條絞之如繩,點心也,當非麻花莫屬。
一九〇九年刊行于上?!秷D畫畫報》的《營業(yè)寫真(俗名三百六十行)》,有《賣油炸檜》一圖。畫中小販頭頂提籃,里面裝的也是麻花,并非油條。題跋道:“油炸檜兒命名奇,只因秦檜和戎害岳飛。千載沸油炸檜骨,供人咬嚼獲報宜。操此業(yè)者莫說難覓利,請看查潘斗勝好新戲。賣油炸檜查三爺,家當嫖光做人重做起?!?/p>
舊時有京劇《查潘斗勝》,改編自通俗小說《查潘斗勝全傳》。說清初富豪查三,在報恩塔上揮散金箔,市人爭攘,有毀屋圮墻以尋求者,查顧而樂之。揮霍無度,家業(yè)敗光,在集市賣油炸檜。
稍后薛寶辰著《素食說略》云:“扭如繩狀炸之,曰麥花,一曰麻花?!逼涠疲骸耙詨A、白礬發(fā)面搓長條炸之,曰油果,陜西名曰油炸鬼,京師名曰炙鬼?!庇驼ü碇源藲w于油條。
雜帖
想來已經(jīng)是北方人了。前些時寫《燴面之筆》,隱去一句話:“燴面的淡香,淹沒了多少南方的鄉(xiāng)愁。”因為虛,因為空,更因為氣短。
周作人說:“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敝茏魅伺紶栕屛矣行﹨挓?,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見識更不及他哥哥,這句話尤為不愛聽。倒是喜歡葉圣陶《藕與莼菜》一文結(jié)尾:“所戀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了。”
想來已經(jīng)是北方人了,見雪不喜,逢雨驚奇。以前在南方,是見雨不喜,逢雪驚奇的。
中原的酷熱因一場雨而暫停。上午伏在案頭,一轉(zhuǎn)身,窗外濕了,小雨淅瀝如絲。打開房門,拉開窗戶,水汽自室內(nèi)穿過。風(fēng)吹來,鼓蕩著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龜年。舊事依稀入夢,幾番滄海桑田。
探頭出窗,雨絲打在馬路邊的樹葉上,密集如蠶食之聲。小時候,有鄰居養(yǎng)蠶,天熱,經(jīng)常去他家蠶室玩,蠶室四周通風(fēng),涼意沁人,食桑之聲像雨打樹葉。
中原的這場雨倘若下在皖南,我大抵會去屋后的塘埂邊淋一身濕,然后換上干凈的衣衫在樓上的西窗下靜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雨中青山似佳人,讓人意態(tài)蹁躚。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細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線里,遠遠看去,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綠。
有一年,看見一個少年瞇著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傘丟在一旁。
有一年,看見一個青年撐著把碎花傘,攬著女人悠悠涉水而過。
有一年,看見一個中年人戴著斗笠踽踽獨行,風(fēng)急云低,一只落單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看見一個老人獨自靠在自家的墻腳下,任雨打風(fēng)吹,面目木然。
這樣的場景,像垂髫孩子在陽光里的夢。走過了橋,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腳下,經(jīng)常讓我覺得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仿佛以身相許。舊小說中弱女子臨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
雨一直下,因為驚奇,心事起伏。一個人的修養(yǎng)未臻,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開,經(jīng)常大驚大喜,既驚且喜,多驚多喜,現(xiàn)在讀書養(yǎng)性,有了平常心,慢慢變得少驚少喜了。
細雨蒙蒙,衣衫泛潮,院子里的廣玉蘭,葉色泛青。
山水風(fēng)月
夢里在飛在跑在靜坐在登山,有美夢有噩夢,稀里糊涂、斑斑駁駁的夢與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夢。真真覺得夢中人是我,夢醒了,那人并不是我?;谢秀便保吭诖差^,盯著白墻,白墻一片素白,一時忘了是夢還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檐下,腳底一汪水印,衣衫盡濕,忽覺得跑有何益?
荒廢的學(xué)校,青藤爬滿教室,操場長滿麥苗,籃球架還在,破球網(wǎng)在風(fēng)里吊著。過去的事醒而復(fù)散。
鄉(xiāng)下變化太大,老宅不見蹤影,庭前的樹有些枯死了,有些連樹樁都已不見。過去盈盈一握的小樹如今一抱粗,過去俯看的樹如今得仰視。樹是綠的,花依舊紅顏正好,竹筍尖尖往高處躥,麥穗灌漿了。二十多年前的樹叢、花地、竹林、麥田、老宅里,走出少時的我,不認識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里只剩下一塊鏡子是當年的舊物。對鏡站著,童年的臉不見了,少年的臉不見了,鏡子里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鏡子是當年的鏡子,鏡中人卻不復(fù)當年模樣。
翻老相冊,舊時歲月一張張定格在照片上。覺得自己還是當年人,看當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么多年。
參加聚會,一客高談闊論怪力亂神。人枯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書桌前?;昶窍胫馍聿灰祝荒蜔┯謽O耐煩和人喝了一杯茶。
獨自回鄉(xiāng),起個大早,在當年走過的山路上閑逛。兜頭遇見往昔的身影,于是擁抱,雙雙坐在路邊。太陽出山,肚子餓了,才想起回家。
寫出文章,發(fā)現(xiàn)不是要的模樣。墻上寫著群賢畢至,墻下群魔亂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里想著白天的我,覺得那不是真的我。白天的我忘了夜里的我,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山野游蕩,在山坳深處或者山高處長嘯。嘯聲穿林過樹,野鳥一驚。身體里一下子走出很多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懶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欲之人,貪婪之人,也走出淡泊之人,茹素之人,仗義之人,勤勞之人,平和之人,寬容之人,謙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獨居深山。四野安靜,推開窗子,覺出大地回春,夜氣來了,山氣來了。夜與山,山及人,人與天地融為一體。
清晨,一輪明月,在尖頂房屋上,一只灰鴿子停在窗前。不知其名,難辨雌雄,突然忘了身在何地,如墜夢中。
翻書架,一人從十年前的舊紙里走了出來,是我。相對無言,悶坐片刻。
沒有書讀時,翻山越嶺幾十里只為借一本小說。借來之后,連夜讀完,天明即還。如今家里處處都是書,卻讀得少了,只想著讀風(fēng)月讀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風(fēng)月,豈料風(fēng)月亦是好山水。
車還空返,顧有悵然
車還空返,甚失所望,兼敘遠別恨恨之情,顧有悵然……
東漢詩人秦嘉與徐淑的來往信件見于《藝文類聚》,讀其《重報妻書》,兒女情長映照莊嚴。筆墨之間,情意綿軟,如梅堯臣論詩所說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秦嘉以從容舒緩之筆,敘談日常生活之事,抒寫夫妻離別之念,格外有情。情在日常中,帶有男歡女愛的相悅色澤。顧有悵然,仿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味道,抑揚頓挫,剛?cè)嵯酀?/p>
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稀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并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緉;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
銅鏡幽幽,既明且好。設(shè)想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徐淑在屏風(fēng)下對鏡顧影,思念遠在中原洛陽的郎君,拉開抽屜,有好香四種、寶釵一雙。窗外,天空蔚藍,飄滿白色的蒲公英,鏡中人一時心生惆悵。
曾經(jīng)把玩過一面銅鏡,那是塊古老的銅鏡,背面長滿銅綠。鏡中影影綽綽的面容映在冰涼的鏡面上,連同鏡前人的一笑一顰,沉到時間深處。鏡面蒼黃,鏡面滄桑,想起這塊鏡子曾經(jīng)重疊過多少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層層像紙一樣,疊壓在古鏡的底部。
既惠音令,兼賜諸物,厚顧殷勤,出于非望。
不是秦嘉,亦非詩人,也覺得徐淑的回信婉轉(zhuǎn)有致,婉轉(zhuǎn)有致中親切可人。
鏡有文彩之麗,釵有殊異之觀,芳香既珍,素琴益好?;莓愇镉诒陕?,割所珍以相賜,非豐恩之厚,孰肯若斯?
在中原生活久了,憶雨,念雨,懷想江南的水汽。夜里讀到這樣的短箋,心際波光粼粼。樓外有風(fēng),拂吹窗簾,如在鄉(xiāng)野,忍不住扭頭去看。
覽鏡執(zhí)釵,情想仿佛,操琴詠詩,思心成結(jié)。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鏡鑒形,此言過矣,未獲我心也。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嘆。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列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fā)也。
據(jù)敦煌文獻寫本,秦嘉隨書贈予徐淑的,除了寶釵一雙、好香四種、素琴一張外,還有詩歌十首,并說:“詩人感物以興思,豈能睹此而無用心乎?”見到秦嘉所贈諸物及詩作,徐淑“覽鏡執(zhí)釵,情想仿佛,操琴詠詩,思心成結(jié)”。
染世已深,不再思心成結(jié)。年齡漸長,鄉(xiāng)愁是說不出口了。年齡漸長,春愁是說不出口了。年齡漸長,思心成結(jié)一類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秦嘉早逝,后,妻兄逼徐淑改嫁。徐淑作《為誓書與兄弟》明志,云:“烈士有不移之志,貞女無回二之行,淑雖婦人,竊慕殺身成義,死而后已?!蔽磶?,哀郁而終。今所存者,皆秦徐夫婦往來敘情之作。夫妻事既可傷,文亦凄怨。凝眸、深情、懷想、青衿飄袂,時間如刀,快兩千年了。
插圖的事
陳老蓮書法我見過,愉悅恬靜,甜美歡暢,格調(diào)不輸董其昌。
陳老蓮的畫更好,人物設(shè)色奇古,與北平崔子忠齊名,時人譽為“南陳北崔”。其人性情放蕩,縱酒狎妓,頭臉經(jīng)月不洗,好讀書,自云略翻書數(shù)則,便不愧三餐。周亮工在《讀畫記》中說他“性誕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錢,隨手盡。尤喜為貧不得志人作畫,周其乏,凡貧士藉其生者數(shù)十百家。若豪貴有勢力者索之,雖千金不為搦筆也”。
陳老蓮是明時文人畫的代表人物,我喜歡他,主要還是因為《九歌圖》《水滸葉子》《西廂記》等書的繡像插圖。上次回鄭州,書架上翻出來幾年前買的《陳洪綬版畫》,厚厚一大冊,米黃色的封面,內(nèi)文全是陳老蓮所作插圖。
洪綬是老蓮的譜名。老蓮別號甚多,小凈名、老遲、悔遲、悔僧、云門僧,各有一番意趣。老蓮為官宦世家,后來家道中落。出生前,有道人給其父一枚蓮子,說“食此得寧馨兒當如此蓮”。陳洪綬出生后,小名即為蓮子。
陳老蓮繪人物,軀干偉岸,衣紋細勁清圓。晚年作品造型趨于夸張,神態(tài)各異,有怪誕之趣,突破前人規(guī)矩,所繪歷史故事,狀貌服飾必與古合。其畫由名工黃建中、項南洲、黃肇初鐫刻,堪稱繪刻完美。
雕版印制書籍,始自唐初。魯迅先生《木刻紀程小引》說:“中國木刻圖畫,從唐到明,曾經(jīng)有過很體面的歷史?!庇衷凇丁慈珖究搪?lián)合展覽會專輯〉序》中說:“木刻的佛畫,原是中國早先就有的東西。唐末的佛像、紙牌,以至后來的小說繡像、啟蒙小圖,我們至今還能看見實物?!?/p>
元代刻書業(yè)發(fā)達,插畫工巧別致,雕印精湛,有古拙之風(fēng)。我手頭存有中華書局影印版《事林廣記》,插圖很多,其中“北雙陸盤馬制度”“圓社摸場圖”等,對宋代城市社會生活情景有生動描繪。有幅畫,兩貴官對坐,做雙陸游戲,床后侍立二人,旁邊陳設(shè)幾案,擺有茶、酒、杯、箸。人物背后,以屏風(fēng)做襯景,屏風(fēng)上繪牡丹、孔雀。一只黑色的獵狗正由屏風(fēng)背后轉(zhuǎn)出。還有一幅也是兩位貴官,分左右而坐,侍者跪地獻酒、果。床后側(cè)有樂隊,撥弦吹奏。床左右各立一只黑白獵狗。這兩幅插圖,人物的面形神態(tài)、衣著陳設(shè),雕法渾厚古樸,入眼漂亮極了、雅致極了。
明中后期,戲曲小說繁榮,刻坊書肆林立,版畫插圖逐漸興盛。嘉靖后,文人畫家直接參與創(chuàng)作,大凡戲曲小說總有插圖,數(shù)質(zhì)俱盛?!睹魅菖c堂刻本水滸傳》《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刀法雋秀流暢,墨色勻稱,插圖極為美觀。
清初插畫秉晚明余緒,仍較繁榮。安徽人蕭云從所作《離騷圖》,寄以浩然之氣,落筆寫意,寓意深遠,跨越前人藩籬,機杼別裁,刻工技藝純熟,刃鋒流暢?!度龂萘x》《儒林外史》《水滸后傳》《玉嬌梨》《桃花扇》《長生殿》等書,不乏大量藝術(shù)水平很高的插畫。
家里有本《隋唐演義》,康熙年間四雪草堂刻本,繪畫雕工俱屬上乘,金陵派版畫古雅深沉之極。另有一本改琦的《紅樓夢圖詠》,精摹歷代畫家風(fēng)范,自出己意,將曹雪芹筆觸所至傳刻出來,成一時佳構(gòu)。改琦祖父曾任松江參將,松江地區(qū)文人薈萃,書畫鼎盛。改琦稍長,結(jié)交地方名人,詩、書、畫上得到指點,開闊了眼界,名聲漸著,先后到過杭州、吳興、蘇州、常熟、無錫、金陵、宜興、溧陽等地,在青山綠水中揮寫山河之思。
清后期,西方現(xiàn)代印刷技術(shù)東進,傳統(tǒng)插畫逐漸衰落。倒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程十發(fā)、劉旦宅、戴敦邦諸人為一些古典小說所作插圖,精美如尤物,攝影技術(shù)介入,畫家筆墨線條絲毫不走樣。圖文書,圖文清玩,賞心樂事,書香迷人,那是另外的風(fēng)景,我喜歡。喜歡就好,人生苦短,要學(xué)會自得其樂。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寫了篇文章,說酸甜苦辣咸。惦記了五年,找不到破題之門,幾次想破門而入,奈何門太厚,撞了一頭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靈,好文章是地獄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間的山水。到底寫出來了,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終是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臨紙待文,都是癡。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著覺。零點時分,接了一個電話。零點時分是說情話的時候,豈料朋友找我談文學(xué)。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腦混沌,說什么忘記了,似乎是說要努力寫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莊子孔子墨子韓非子韓愈柳宗元蘇東坡張岱魯迅周作人輩作完了,所剩無幾。我輩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傷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在一家飯館吃飯,吃杭州菜??焓隂]吃過杭州菜了。廚師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份感覺就不錯。美文難寫,美味難遇。飯只是吃,不論美味。美味是文化老人,煙消云散之際,文化不多,老人不少,盜版的文化老人不少。飯后看了部電影,前半部分冗長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時不時伸出一個癢癢撓。看到后半部分的時候,力量上來了,好像一個懨懨欲睡的酒徒伸個懶腰,打了一通羅漢拳,臺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個朋友談書畫。我問吳昌碩如何,他說不好,滿眼世俗。我問張大千如何,他說不好,滿眼技巧。我問黃胄如何,他說不好,滿眼意識形態(tài)。我問金農(nóng)如何,他還是說不好,滿眼似懂非懂。我問誰好,他說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個任伯年好,揚州八怪里,李方膺最好。我說王羲之、徐渭好還用你說。我們說過的那些人,生命早已歸入塵土,靈魂在紙墨間不死。
凌晨,一個人站在露臺,夜涼如水??戳藭簳?,睡不著覺,搬了把椅子跑到露臺東張西望。人跡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樹寂寞。那些樹,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風(fēng)一吹,越發(fā)寂寞。
牧童詩風(fēng)
前幾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門頭掛有“牧童酒家”的橫匾,字寫得龍飛鳳舞,讀成了牧童詩風(fēng)。難道年紀不饒人,歲月對我更苛刻?《祭十二郎文》里韓愈夫子自道:“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币詾楣湃松眢w比現(xiàn)代人好,看來也不盡然。文章未成人先衰,文字留下,歲月過去,皺紋是買路錢。
朋友帶我去他的畫室玩,上樓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牧童詩風(fēng)。寫牧童的詩多,牧童遙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已指酸了,行人也視覺疲勞。名句未必就是好詩。我早過了對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紀,如果是名妓,或許能勾起些想法。有年在西湖,尋蘇小小墓用了半上午。
一個人生活,讀書,寫作,洗衣,做飯,打掃,上班,走路。這幾天在家喝茶燒菜,十分風(fēng)流,本性風(fēng)流。風(fēng)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風(fēng)流只好流到紙上。紙上風(fēng)流,流的是文字,風(fēng)流紙上,寫的是文章。
紙上風(fēng)流終是淺,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沒寫文章了,和過去一樣,紙上得來的淺物,多一篇無味少一篇無妨,那就少一篇吧。以前覺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現(xiàn)在知道并非如此。風(fēng)流是必要的,這年頭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間”,統(tǒng)統(tǒng)群魔亂舞。
和朋友聊天,朋友說袁枚詩中“牧童騎黃?!币痪涫清e的,黃牛從來不讓人騎,牧童騎的一定是水牛。記得那首詩的名字叫《所見》,既是所見,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黃牛,文人里五谷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類人。也可能古時候黃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騎術(shù)高。前幾天去鄉(xiāng)村學(xué)校參加活動,看見黑板報寫著:
十二歲以下禁止騎牛!
這是好句子,有動詞,有名詞,有數(shù)詞,有量詞。該騎的時候不讓騎,十二歲以上只怕沒有騎牛的興趣了。古時候不是這樣,李涉《山中》云:
無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應(yīng),叫笑如生鹿。
欲報田舍翁,更深不歸屋。
這樣的牧童爽利。我當年放牛,沒吃過人家竹,麥、稻、蔬菜、玉米吃過不少。正所謂“楊柳陰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貪草嫩,吃過斷橋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時光我也有過。人越活,生氣越少,精力不濟,生氣也越來越少,心態(tài)上平和了。最喜歡的還是劉駕“牧童見客拜,山果懷中落”。山果懷中落,生機勃勃,磊落峭拔。青年的時光不多了,歲月正向中年邁進,生機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無限上品。
黃庭堅《牧童詩》說:“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fēng)斜隔隴聞?!贝笱澡忚?,后一句更有無盡感慨——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準備請朋友治一枚印章,刻“前世牧童”四個字?!罢l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橫眠秋聽深。時復(fù)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盧肇《牧童》的況味,我亦喜歡?!皶r復(fù)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寫作一樣,想是前人鼓勵晚輩的忠言,并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也和寫作一樣。好文章不過是短笛無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爛漫。天真爛漫是大境界??!
文章
寫了多年文章。三年之痛,七年之癢,都會有的。這些年,常常琢磨文章之道。文章之道,也就是做文章的道理,把文章寫好而已。想把文章寫好,在當代是不合時宜的。不合時宜,恰恰是一個寫作者最需要的品質(zhì)。好的寫作者,好的文章,都是不合時宜的。時文“洛陽紙貴”,災(zāi)梨禍棗,還是少寫,最好不寫吧。
文章是需要想象的,尤其是散文。散文大概無非好話好說,實實在在的,一字一句之間充滿想象,這樣的文章方入上品。記錄為實,想象是虛,盡可能做到虛實結(jié)合。記錄之實是文章之根,想象之虛是文章之葉。也可以這樣說,寫實是地上的走獸,想象是天上的飛禽。伊念五言詩給小女聽,常常選《春曉》。
因為太熟悉,從來沒有體會過孟浩然的為文之心。這首詩的好,正好在虛實結(jié)合。“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這三句寫實,倘或沒有后一句“花落知多少”之虛,也就詩境全無了。虛話差不多是文章之眼。再譬如王維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倘或沒有最后一句虛話點題,也不過是普通的詠物之作罷了。引申到文章里,一篇好的作品,也要實話虛話相結(jié)合,要懂得金玉良言與把酒閑話的可貴。前些時和朋友談及培根的散文,我說因為少了廢話,那些金玉良言打了折扣。
魯迅致陶亢德書信說:
作家之名頗美,昔不自量,曾以為不妨濫竽其列,近來稍稍醒悟,已羞言之。
借文字討生活,借文字表達自我。如有可能,意外得了三五篇文章,這是我的幸運也是福氣。
秋寒暮沉
秋寒暮沉,在窗前看街、看燈、看樓、看人,有些恍惚。
后天立冬。有些恍惚,也有些凄涼。“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是唐人蘇颋的《汾上驚秋》。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天。是前天嗎?記不住了,越來越?jīng)]時間概念。只記得深夜邊走邊聊,聊唐詩。我說唐代詩人最喜歡杜甫。李白當然好,天衣無縫,我鉆不進去,所以談不上喜歡。杜甫思想之深刻,漢語之艱深,越讀越能體會,他是我心中的唐詩第一人。
李白的詩歌是一團元氣,杜甫的詩歌是一片真氣。元氣與真氣有什么區(qū)別?元氣是天生的,真氣可以修來。李白是天生的大詩人,杜甫是修出來的大詩人。文化是奇跡,現(xiàn)在很難生出李白這樣的人物,更不可能有杜甫式的人物。
今年秋天快過完了,只得了三五篇文章。倒也是秋收,抓一把,秕谷飛揚。好文章難得,好日子易過。秋天不是我的創(chuàng)作期,每年如是。玩沒玩好,做沒做好,秋光虛度。虛度也好,冬天可以續(xù)讀——繼續(xù)讀書。
記憶中,冬天讀書多些。雖則一年四季都在讀書,記得深的是冬讀。因為天氣太冷,讀書太熱。讀書可以讓我忘記寒暑。夏天讀《紅樓夢》,哪知道暑氣正熱;冬天讀《紅樓夢》,哪知道寒氣正冽。
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一個人生活,更要希自珍慰,添衣取暖,好吃好喝??上w內(nèi)真氣渙散,感覺凝不住,文章也就無從著落。好久沒有寫文章了。文章不是寫的,文章要偷。妙手空空,擷得一片文采。
文采比不得云彩。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禮記·樂記》中說的。云彩亂色,文采動人。奈何真氣渙散,控制不住文采。鄭玄說文采合乎節(jié)奏,也就是說,我體內(nèi)真氣渙散,控制不住節(jié)奏。
文章的節(jié)奏是節(jié)操,沒有節(jié)奏的文章沒有節(jié)操。節(jié)奏事小,節(jié)操事大。過去寫了那么多無節(jié)奏的文章,真無節(jié)操。
這幾天寫文章,寫出來就廢了,不滿意,覺得真氣不夠飽滿。找出在狀態(tài)時的一些舊作,仿佛讀別人家文章。其實對過去的東西并不看好,我知道現(xiàn)在寫得比以前有進步。
文章是足跡,小腳有小腳的好看。前幾天翻衣柜,看見女兒小兮的嬰兒鞋,放在手心,長不盈掌,心頭漾起柔情。
那天晚上和朋友談起少作,我說駱賓王的《詠鵝》很感人。一個七歲少年的真氣讓人歡喜,少年的真氣與青年中年老年不同。少年的真氣有爛漫,青年的真氣有激情,中年的真氣多是用心,老年的真氣是體力。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里有爛漫,王勃的《滕王閣序》有激情,柳宗元的小品,篇篇都是用心之作。讀《老子》《莊子》《史記》,能看到一個老先生的體力。才氣要大,體力要強。藝術(shù)不是短跑,關(guān)鍵看藝術(shù)家撐多久呵。
幻滅之心
今天上午,心情不好,情緒低落。心情不好的原因千奇百怪,快樂的理由如出一轍。快樂的人都是一樣的,不快樂的各有各的不快樂。
前幾天還平平靜靜。一覺醒來,平平靜靜的湖面有人在劃船,有人在丟石子,有人在釣魚,有人在撒網(wǎng),有人在游泳——頓生幻滅之心。
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頓生幻滅之心,還是幻滅之心到來,心情頓時不好?;脺缰氖窃缬械?,且行且停,今天上午找到我罷了?;脺缰氖区B,鳥宿池邊樹。情緒低落是僧,僧敲月下門。
幻滅之心讓人想起一些事,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事事休。
時間太快了,快得將近三十年的光陰,彈指一揮。時間太慢了,慢得三十年的光陰,沒有老去一個人的年華。
沖了一杯咖啡,加了很多糖。甜總是讓人快樂的,快樂得想起少年的時光。突然覺得該寫點什么。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一封郵件又一封郵件,一條短信又一條短信,他們找我出書,和我談?wù)摃?,與我談?wù)撐恼?。心生幻滅之心,突然覺得無趣。
還是熱愛寫作的,寫作是分內(nèi)事。舍去吃喝玩樂,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看壞了眼睛,淘虛了身子,仍沒寫出好文章來。我想我還是有好的文章的,只是自己不滿意,我不滿意我的文章,盡管有人叫好。
喝咖啡的時候,朝右邊的窗外看了看,銀灰色的雨絲塞在鉛色的天空中,灰得仿佛心情。馬路上車聲鼎沸。早就想寫的文章,不知道是胎死腹中,還是時候未到。禪宗不立文字,儒家述而不作。不立文字,以心傳心,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越來越懷念古代了。
倘或能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仿佛沒有生活過,久得成了一個傳說,一折散曲,一部話本,一章小說,一段評書,一闕宋詞,一道短令,一首唐詩,最好久得成了古書上泛黃的霉斑,這是我樂意的。
越來越愛古書,新書汗牛充棟,作家飛舞,打“飛舞”兩個字,電腦居然跑出來“廢物”,作家廢物。百無一用是書生。廢物注定不能飛舞,除非龍卷風(fēng)。
有些書堆在桌子上,有些書攤在手頭,有些書放在書架。有些書,不想看了,也不需要看,嗅嗅氣息就知道是贗品。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我連濁酒也沒有,只有清水一潭。清水一潭盈盈照著天上。
歡喜之心
寫完《幻滅之心》,不甘就此沉淪,應(yīng)該寫寫歡喜之心,來沖淡幻滅之心。
最近要出版一本新書,新作不夠,只好新作——新作文章。酒是陳的好,文章是新的妙。
幻滅是必要的,在這個輕佻的年頭。我們,你們,他們,不要太得意,都該幻滅一回。今宵酒醒何處,一枕黃粱,這樣的幻滅讓人歡喜。
幻滅之心長出歡喜樹。
春天,朋友約我去看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首賀新婚歌或者說送新嫁娘歌,引不起我的歡喜。但新嫁娘生了孩子,于是愉快地去看桃花。想象我家胖娃娃在桃樹下睡覺,風(fēng)吹樹影搖,搖啊搖——含苞待放的花兒在微笑,怒放的花兒在大笑,未開的花蕾在竊笑,背陰的花兒在偷笑,向陽的花兒在歡笑。突然覺得《紅樓夢》中“憨湘云醉眠芍藥裀”一回,改芍藥為桃花更好,有喜氣,把芍藥換成桃花。
四面桃花飛了一身,頭上臉上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地圍著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桃花瓣枕著……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
這樣就多了歡喜之心。已經(jīng)是第六十二回的故事了,連花也是芍藥。芍藥,又名將離、離草?!昂┫嬖谱砻呱炙幯P”,湘云將離去了,或許亦是曹雪芹的暗示,這個細節(jié)不知道可有紅學(xué)家發(fā)現(xiàn)。
前些時,又重讀了《紅樓夢》,讀的是“三家評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甲戌本與己卯本。越讀越覺得大有匠心,曹雪芹是古今第一巨匠,一方面是場面的濃墨鋪排,另一方面則是細節(jié)的錙銖必較,大寫意中帶工筆。
喝完咖啡,泡了杯紅茶。紅紗帳里俏佳人,紅紗帳是紅茶之湯,俏佳人是紅茶之葉。喝著紅茶,想起家里睡在伊臂彎的娃娃,憶及多年前的一首兒歌:
紅公雞,尾巴拖,三歲伢,會唱歌,不是爹娘教我的,是我聰明會唱歌。
三歲。我兒三歲,就會唱歌了。唱什么歌?兒歌。
挖土豆的少年
一個少年在挖土豆,一鋤頭下去,又一鋤頭下去,再一鋤頭下去,泥土翻滾,一顆顆土豆飽滿、圓潤,帶著新鮮的泥土腥。土豆,又叫馬鈴薯,又叫洋芋,又叫饃饃蛋。我喜歡叫它饃饃蛋。
有個山東的朋友管土豆叫地蛋,有個廣東的朋友管土豆叫薯仔,有個寧波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拿,有個浙江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仔,有個哈爾濱的朋友管土豆叫狗懶子。朋友從法國回來,管土豆叫地蘋果。朋友從德國回來,管土豆叫地梨。我還見有人叫土豆為翻鬼芋、山藥蛋、起陽果……
以上是未完稿,大概去年夏天寫的。文章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找都找不到。今天晚上無事,有人去喝酒了,有人去喝茶了,有人去喝水了,有人去喝風(fēng)了,有人去喝藥了,有人去呵斥了,有沒有人去喝醋?我無聊,呵欠連天。
這些日子一直無聊,無聊寫文章,文章寫不出來,只好散步,字里散步,翻墻揭瓦,居然找到這篇文章。隔了一年多,差不多忘記這么一篇殘稿,看一遍,有點面熟,再看一遍,終于想起來了,好像他鄉(xiāng)遇故知,又仿佛似曾相識燕歸來。
最近一直迷迷糊糊,不知道是睡眠不足,還是身體太累,總覺得頹唐。我懷念當年那個挖土豆的少年,也懷念秋天植物的氣息,秋天土地的氣息,秋天樹林的氣息,秋天蟲鳴的氣息。更懷念中國文化的秋天氣息,老子、莊子、屈子、佛經(jīng)到唐宋傳奇,再到《金瓶梅》,以及稍后的《紅樓夢》,都有夏天老去的秋天氣息。
文學(xué)也罷,文人也罷,都要經(jīng)歷繁華過后的蒼涼。突然覺得人生已在秋天,不是說身體上的秋天,而是心理上的秋天。昨天有人說我的文章暮氣沉沉,已經(jīng)不是少年老成了?;蛟S是吧。青年人是最見不得暮氣的,何況還是沉沉的暮氣。
前些時有朋友來玩,看中了家里的幾冊藏書,還沒伸手要借,我張口就送。身外之物,有人比我更喜歡,讓它跟人走吧。出了幾本書之后,文章的事也淡了許多。今天上午,和一朋友聊天,我說這輩子出三本書就可以了:
《寫作》《作文》《文章》。
如果有機緣,要寫出這樣三本書的。不知道能否寫出一本叫《文章》的書,成事在天吧。寫作太容易,作文也不難,難的是文章,有人寫了一輩子,連作文的邊兒都沒摸到,遑論文章。
我會做醋熘土豆、酸辣土豆、土豆燒牛肉、土豆紅燒肉。
責(zé)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