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
我曾有過一段多么熱心寫詩的時間,雖說多么短促。我傾聽著一些飄忽的心靈的語言。我捕捉著一些在剎那間閃出金光的意象。我最大的快樂或酸辛在于一個嶄新的文字建筑的完成或失敗。這種寂寞中的工作竟成了我的癖好,我不追問是一陣什么風吹著我,在我的空虛里鼓弄出似乎悅耳的聲音,我也不反省是何等偶然的遭遇使我開始了抒情的寫作。
我們幼時喜歡收藏許多小小的玩具,一個古銅錢,一枚貝殼,一串從舊宮燈上掉下來的珠子,等到我們長大了則更愿意在自己的庭園里親自用手栽植一些珍異的芬芳的花草。
書籍,我親密的朋友,它第一次走進我的玩具中間是以故事的形式。漸漸地在那些情節(jié)和人物之外我能欣賞文字本身的優(yōu)美了。我能讀許多另外的書了。我驚訝,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彩色,圖案,典故的組織,含意的幽深和豐富。在一座小樓上,在簌簌的松濤聲里,在靜靜的長晝或者在燈光前,我自己翻讀著破舊的大木箱里的書籍,像尋找著適合口味的食物。
一個新環(huán)境的變換使我忘記了我那些寂寞的家居中的伴侶。我過了一年半的放縱的學校生活。直到一個波浪把我送到異鄉(xiāng)的荒城中,我才重獲得了我的平靜,過分早熟地甘心讓自己關閉在孤獨里。我不向那些十五六歲的同輩孩子展開我的友誼、歡樂和悲哀,卻重又讀著許多許多書,讀得我的臉變成蒼白。這時我才算接觸到新文學。我常常獨自走到頹圮的城堞上去聽著流向黃昏的憂郁的江濤,或者深夜坐在小屋子里聽著檐間的殘滴,然后在一本秘藏的小手冊上以早期流行的形式寫下我那些幼稚的感情,零碎的思想。
之后我在一個荒涼的海濱住了一年。闊大的天空與新鮮的氣息并沒有給我什么益處。我像一棵托根在磽薄地方的樹子,沒有陽光,沒有雨露,而我小小的驕傲的枝葉反而阻礙了自己的生長。
衰落的北方的舊都成為我的第二鄉(xiāng)土,在那寒冷的氣候和沙漠似的干涸里我卻堅忍地長起來了,開了憔悴的花朵。假若這數(shù)載光陰度過在別的地方我不知我會結出何種果實。但那無云的藍天,那鴿笛,那在夕陽里閃耀著凋殘的華麗的宮闕確曾使我作過很多的夢。
當我從一次出游回到這北方大城,天空在我眼里變了顏色,它再不能引起我想象一些遼遠的溫柔的東西。我垂下了翅膀。我發(fā)出一些“絕望的姿勢,絕望的叫喊”。我讀著一些現(xiàn)代英美詩人的詩。我聽著啄木鳥的聲音,聽著更柝,而當我徘徊在那重門鎖閉的廢宮外,我更仿佛聽見了低咽的哭泣,我不知發(fā)自那些被禁錮的幽靈還是發(fā)自我的心里。在這陰暗的一年里我另外雕琢出一些短短的散文,我覺得那種不分行的抒寫更適宜于表達我的郁結與頹喪。然而我仍未忘情于這侍奉了許久的女神。我仍想從一條道路返回到昔日的寧靜,透明。我凝著忍耐繼續(xù)寫了一點。但愈覺枯窘。我沉默著過了整整一年。假若我重又開始,不知是一種使我自己如何驚訝的歌唱。
有一次我指著溫庭筠的四句詩給一位朋友看:楚水悠悠流如馬,恨紫愁紅滿平野。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燒作鴛鴦瓦。
我說我喜歡,他卻說沒有什么好。當時我很覺寂寞。后來我才明白我和那為朋友實在有一點分歧。他是一個深思的人,他要在那空幻的光影里尋一分意義;我呢,我從童時翻讀著那小樓上的木箱里的書籍以來便墜入了文字魔障。我喜歡那種錘煉,那種色彩的配合,那種鏡花水月。我喜歡讀一些唐人的絕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揮手,縱然表達著意思但我欣賞的卻是姿態(tài)。
我自己的寫作也帶有這種傾向。我不是從一個概念的閃動去尋找它的形體,浮現(xiàn)在我心靈里的原來就是一些顏色,一些圖案。
用我們的口語去表現(xiàn)那些顏色,那些圖案,真費了我不少苦澀的推敲。我從陳舊的詩文里選擇著一些可以重新燃燒的字。使用著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聯(lián)想的典故。一個小小苦工的完成是我僅有的愉快。但這種愉快不過猶如嘆一口輕松的氣,因為這剛脫離了我勞瘁的手而豎立的建筑物于我已一點也不新鮮,我熟悉它每一個棟梁,每一個角落,不像在他人的著作里可以找到一種奇異風土的迷醉。
有時我厭棄自己的精致。
現(xiàn)在有些人非難著新詩的晦澀,不知道這種非難有沒有我的份兒。除了由于一種根本的混亂或不能駕馭文字的倉皇,我們難于索解的原因不在作品而在我們自己不能追蹤作者的想象。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從意象到意象之間的鏈鎖,有如他越過了河流并不指點給我們一座橋,假若我們沒有心靈的翅膀,便無從追蹤。
然而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倒是有一點厭棄我自己的精致。為什么這樣枯窘?為什么我回過頭去看見我獨自摸索的經(jīng)歷的是這樣一條迷離的道路?
選自《大公報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