鈔曉鴻 王宇謙
中圖分類號:K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20)08-0003-08
采訪時間:2019年10月
采訪地點:廈門大學圖書館
采訪記錄及文字整理:廈門大學歷史系博士生王宇謙
問:鈔老師,您好!感謝您百忙中接受采訪。首先想請您談談求學經歷,您是如何走上史學研究道路的?
答:我的中學階段是在家鄉(xiāng)陜西省渭南市的瑞泉中學度過的,這是一所位于渭南老城的省級重點中學。那個年代的物質條件十分匱乏,需要每周背著饅頭上學,現在仍清楚記得,一周6天在校,要吃48個饅頭。不過當年同學們吃苦耐勞,朝氣蓬勃,“粗衣糲食路泥丸”,卻能“風雨書聲笑開顏”。那時覺著,讀書應是我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所以學習非常用功,雖然基礎差,但進步較快。當時瑞泉中學的歷史、地理老師經驗豐富,他們的授課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在這些科目上格外用心,高考成績也不錯。填報志愿是在高考成績出來之前進行,自己心中其實對國內大學并沒有什么概念,只覺得北大之類肯定考不上,在西安上大學的話,回家也方便些,至少能省點路費,給家里減輕點負擔。而如果選擇教師作為職業(yè)的話,最好也要像中學的歷史、地理老師那樣得心應手、揮灑自如,所以就報考了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教育專業(yè)。
進入大學后,我就被那里的師資所吸引,甚至有些震撼。當年的陜師大在歷史地理和古代史等領域,擁有一批像史念海、黃永年、孫達人這樣的名師大家。另外,還有風趣幽默的斯維至先生,其自學成才、勤勉執(zhí)著使人欽佩;趙世超博士對十三經史料能信手拈來,令人折服;趙吉惠教授博學儒雅,授課深入淺出,待人和藹可親,我至今仍珍藏著他給我批改的作業(yè);劉九生老師從一名工人成為大學教師,也成為我們的勵志榜樣。課程方面,蕭正洪的“歷史統(tǒng)計學”、侯甬堅的“歷史地理”,以及孟憲恒的“史學文獻檢索”等,均豐富了我的知識積累,拓展了我的專業(yè)視野。那時風靡唱流行歌、跳交誼舞,我都不在行,一門心思想著怎樣搞好學習,漸漸對歷史研究產生了興趣,從一般的知識性學習轉向初步的學術研究,并嘗試給歷史系學生刊物《大學春秋》投稿,可惜一次都沒中過。不過這沒有挫傷我的執(zhí)著與積極性,經過自己努力,最終如愿考上了研究生。
此外,上中學時英語是我的弱項,大學期間,我的英語水平得到了較大提升。那時學校組織中美大學生英語辯論賽,我有幸被選拔為非專業(yè)組成員,接受了強化訓練,我現在仍然記得英語外教是Nutter夫婦。語言工具的掌握也對我以后的學術研究、學術交流提供了很多幫助?,F在回想起來,后來(2002年至2003年間)在哈佛大學進行訪問研究時,能夠與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魏爾金森(Endymion Wilkinson)等著名學者接洽交流,還是得益于外語方面的前期積累。有興趣、有投入、有環(huán)境、有機會,當然更有導師的教誨與指引,我就這樣走上了史學研究之路。
問:您在陜西師范大學的碩士導師是秦暉老師,在廈門大學跟隨陳支平老師攻讀博士學位。二位老師都是著名的學者,您是他們的首屆碩士、博士生。導師是如何引導您進行研究的?您從他們身上又學到了哪些治學方法呢?
答:秦暉老師學識淵博,理論水平很高,邏輯與思辨能力極強。他主張研究真問題,要有強烈的問題意識,注重微觀與宏觀的緊密結合,更注重歷史的前后貫通。在研究方法上,他提倡跨學科研究。眾所周知,秦老師是極具天賦又十分勤勉的學者,幾乎什么都是一看即通。語言方面,熟練掌握多種外語;學科方面,除歷史之外,數學、地理,尤其是地圖學,出奇的好。他當年給我一本書,是關于邊際效應的,我絞盡腦汁使勁學,可對于我這個歷史學背景的文科生終究過于困難,很慚愧沒能拿下來。不過關于關中地權分配問題,我手工匯總各戶田地面積,在圖紙上繪制洛倫茲曲線,大致計算出相應的基尼系數,總歸是完成了,實際是歷史系學生接受了經濟學、統(tǒng)計學的訓練。
秦老師還十分重視對新技術手段的應用,也注意對我這方面的培養(yǎng)。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電腦還是稀罕物件,整個陜師大也沒有幾臺。為了加強大家的電腦知識與使用技能,學校對老師進行了培訓。秦老師因事務繁雜無暇他顧,就將這個機會讓給了我。我去了幾次,其實也沒有學會什么。培訓的地方是個大教室,培訓老師在黑板上畫個“大腦袋”電腦便開始授課,首先給大家講什么是“熱啟動”“冷啟動”,我們在課堂上沒有使用過真正的電腦進行實戰(zhàn)操作。后來到了編程之類,更為深奧抽象,最終沒能堅持下來。雖然有些遺憾,但重視新技術方法對我影響至深。
跟隨秦老師讀研期間,我需要每周向他匯報一次讀書體會與收獲,一對一面談,討論解決相關學術問題。當時的壓力很大,最輕松的是每周匯報完的那一天,但第二天就又開始發(fā)愁下次的匯報內容了。不過這一方式成效顯著,使我始終保持著廣泛閱讀和不斷思考的習慣。所以碩士畢業(yè)之前,我已經正式發(fā)表了幾篇論文(《郭桓貪污案數額辨誤》,《陜西師大學報》1993年第2期;《試析明初監(jiān)察機制》,《陜西師大學報》1993年第4期;《明代軍務總督始設考》,《云南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第5期;《明清時期關中經商之盛及奢靡之風》,收入張炳武主編:《中國歷史社會發(fā)展探奧》,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
此外,秦老師還很注重引導我掌握學術動態(tài)。當年碩士生參加學術大會很不容易,但秦老師積極幫我爭取,帶我參加了中國農民戰(zhàn)爭史學術研討會、中國社會史學會成立大會以及中國經濟史學會年會,使我首次得以近距離接觸學術大家,感受最新的學術走向和成果。事實上,也正是秦老師將我由政治制度史引入經濟史、社會史。碩士期間,我開始關注明清時期的陜西商人,博士階段更加重視以地權分配、農業(yè)經營為核心的農村社會經濟史研究。究其原因,一來我是陜西人且又在西安上學,無形中有一種鄉(xiāng)土情愫在里面,也容易查閱資料、進行訪談;二來與秦老師的引領和教導是分不開的。碩士期間還有一幸事,1991年秋天到蘭州大學拜訪了趙儷生先生。臨行前,師母金雁老師曾細心提醒:如果屆時不讓進門,也不要介意,趙先生是很有個性的學者。然而登門拜訪,受到格外禮遇,兩次座談,趙先生、高先生設宴款待,還讓保姆特意做了一道蘭州百合菜,最后帶著趙先生的贈書與囑托,滿載而歸。
陳支平老師師從傅衣凌先生,故而在研究理路上也繼承了傅先生的學術風格,強調經濟史與社會史的結合。陳老師早期代表作《清代賦役制度演變新探》,考察國家經濟制度變遷,體現了國家與社會、制度與推行的緊密聯系,具有宏觀的視野與豐厚的積累。在研究過程中,陳老師注重實證與精專,在史料發(fā)掘方面視角敏銳、功底深厚,除正史官書外,更強調多種文獻相結合,特別是收藏于民間的文獻,開拓力度很大。在指導我的過程中,陳老師曾強調,在現有條件下盡可能窮盡相關史料,幾乎“竭澤而漁”,注意不同史料的記載與分歧,綜合分析研判,不可顧此失彼。
陳老師還說,作為學術研究,決不可人云亦云、狗尾續(xù)貂,要特別重視新材料、新觀點。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倍_到這一目標的路徑與工具就包括社會調查,陳老師認為這一研究方法的運用,大大拓寬了歷史學研究基礎,即史料搜集與解讀的深度和廣度,從而使歷史研究更加豐富多彩。從事區(qū)域研究也并非就事論事、“老鼠打洞”,而是要有相應的知識體系、學術積累與問題意識,這不僅需要扎實的史學功底,更要與相鄰學科交叉滲透。
當然,還有其他老師的指點與幫助。在老師們的言傳身教下,我的科研能力得到了顯著提升。碩士、博士學位論文的部分內容陸續(xù)在《中國經濟史研究》上發(fā)表:《明清時期的陜西商人資本》(1996年第1期);《本世紀前期陜西農業(yè)雇傭、租佃關系比較研究》(1999年第3期)。畢業(yè)留校后幾年,又相繼在《歷史研究》上刊發(fā)《明清人的“奢靡”觀念及其演變——基于地方志的考察》(2002年第4期);《二十世紀的清史研究》(與鄭振滿教授合作,2003年第3期),受到有關專家的重視與肯定。
問:您在研究中十分重視史料的充分發(fā)掘與綜合運用,進而對相關問題進行實證研究。比如您在關中水利史的研究中就利用了地方志、檔案、水冊、碑刻等各種文獻。請您介紹一下在史料收集、考訂、運用方面的心得。
答:如前面所說,要在現有條件下將研究主題的史料搜羅殆盡,然后再撰寫相應的專題論文。我在寫作《明清人的“奢靡”觀念及其演變——基于地方志的考察》一文時,便首先將廈門大學所存地方志查閱一遍,并摘抄了大量的筆記。這里還要提一點的是,在錄入史料時,要做到信息齊全,將相關的作者、書名、卷數、版本、頁碼等信息全部錄齊,相關的疑惑也盡可能水落石出,畢其功于一役,待其有用武之地時便可隨時取用。
歷史研究需要對多種史料進行全面收集、綜合研判,除了通行的正史、政書之外,檔案、文集、報刊、地方志、民間文獻、實物資料等同樣值得重視。這就要求我們不能僅限于學校的圖書館、相關的數據庫,還應該在了解其館藏等信息后,到相應的部門、機構去查閱,諸如地方志辦公室、黨史辦、博物館、檔案館等,到實地查找更原始、更豐富的史料,有些還需要到境外查找。例如,《從“高樸私鬻玉石案”看乾隆時期的商業(yè)“合伙”》(《中國經濟史研究》2004年第3期)一文,在掌握基本學術史之后,我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查閱相關奏折、錄副、供單等,與現有史料進行對照,發(fā)現其中珍貴的“合伙”“股份”信息。
除常見史料外,民間文獻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視,這其中又包括了契約、文書、碑刻、口述訪談等諸多類型。我在進行水利史、環(huán)境史研究的過程中,也同樣利用了大量此類史料。如《灌溉、環(huán)境與水利共同體——基于清代關中中部的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一文中所使用的水冊等文獻,便是我通過田野考察所得,這一舉措也得到了日本學者森田明教授的肯定評價,認為此文“依據民間文獻和田野調查的實證研究,使日本學者認識到自身研究的缺陷與不足”(森田明:《水利共同體論に對すゐ中國からの批判と提言》,《東洋史訪》2007年第13期);而在《清代至民國時期陜西南部的環(huán)境保護》(《中國農史》2002年第2期)一文中,我嘗試使用碑刻資料發(fā)現并解決問題。當時《陜西金石文獻匯集》陸續(xù)出版,而輯錄出版的碑石大致僅占現存資料的1/10,還有大量的內容有待搜集整理。想要獲得這些珍貴的材料,田野考察是最有效的途徑之一。大部分情況下,這一過程是充滿艱辛的,但同時也是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的。所謂挑戰(zhàn),是指考察過程中所遇到的或自然或人為的窒礙;而所謂機遇,則是在計劃之外的隨機性、巧合性與意外發(fā)現。
在分析與解讀史料時,我認為,版本、目錄之外,還要注意史料體例、口徑、立場、觀點。唯有具備考辨與鑒識真?zhèn)蔚哪芰?,才能做到披沙揀金,從蕪雜混亂中析出真正有價值的信息。首先,在利用史料時,注意其來源與性質上的區(qū)別,不僅要理解字面含義,還要領會作者的語境與意蘊。比如,在對人物傳記中的水利史料考辨過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人物傳記中史料、事項選取的主觀傾向性,有的甚至與史實存在明顯背離(《人物傳記中水利史料的考辨與利用——以明清時期的項忠傳記為例》,《廈門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其次,要努力追本溯源,探尋相關記載的最初出處。諸如在方志的利用上,我們通常認為,后志是在承襲前志的基礎上予以添補,利用最后一部也許事半功倍,但實際上往往卻是舛誤頗多、充滿陷阱。通讀各部地方志,將前后地方志的記載相互對照,才可避免以訛傳訛(《〈續(xù)修陜西通志稿〉所輯戶口資料稽誤》,《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0年第2期)。再次,要認識到每種史料都有其優(yōu)勢、不足與特點。例如,《清史稿·災異志》固然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但在與臺北故宮博物院“史館檔”對照分析后,我發(fā)現其中遺漏疏誤甚多。前者或可作為歷史研究的參考資料之一,但絕不能作為系統(tǒng)分析的基本依據(《臺灣故宮“史館檔”與〈清史稿·災異志〉》,《清史研究》2003年第3期)。
問:您還特別善于通過學術史回顧尋找問題的突破口。做好學術史是一個很重要的學術訓練,請問在這一方面您有什么具體的方法和建議?
答:這確實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我在2004年出版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明清社會經濟》一書的序言中曾說:當今學術的發(fā)展,要求研究者必須重視學術動態(tài)與學術積累,跟蹤學術前沿,積極吸收已有的、各學科的研究成果,講究研究的資料與手段,既有實證研究又有理論分析,這本是學術研究的應有之意。學術史最能體現一個學者的學術視野、鑒別能力,從中得出需要開拓或深化的問題、史料、方法。在大多數學術報告中,實際只要講清楚學術史即可,具體的論證過程反而可簡略一些。當下一些青年學子卻往往忽視學術史回顧的重要性,不少人倚重于對某些數據庫的電子檢索,羅列此前的論文篇目與摘要而已。其實這只能算作初步瀏覽,并未發(fā)現以前研究的局限與不足。因此,在查找以前的學術成果時,不可僅留意期刊和數據庫資源,而應該全面注意論著、報紙、會議論文、學位論文、地方文史資料等,并利用這些成果的參考文獻作為線索,順藤摸瓜。在范圍上,目光不能局限在內地和港澳臺地區(qū),國外的相關研究成果也必須注意。外文資料囿于語言與表述,也許晦澀難懂,但涉及一些關鍵性問題時,我們仍要攻堅克難。同時,也不能僅著眼于所研究的專題,應當旁涉相關論題、相關領域、相關地域,即“圍繞研究主題,超越時空范圍”。
在學術史的分析與梳理過程中,我覺得大概應注意以下四方面內容:其一,前人使用了哪些史料,有哪些史料未曾使用;其二,前人使用了哪些方法,是不是最好的方法,是否還存在其他方法,用其他方法會得出什么結果;其三,前人取得了哪些認識,包括對史料的解讀、觀點、提出的問題等;其四,前人研究的旨趣何在,同樣的問題,學術旨趣不同,走向便各異。簡而言之,就是在分類細讀已有成果的基礎上概括其史料、方法、觀點與功用。例如,我與鄭振滿老師合作的《二十世紀的清史研究》一文,就是先將不同時期的研究取向與時代背景結合起來,進而總結出不同階段清史研究的特征、成就與不足。隨后又對主要研究領域與學術成果進行分類概括述評,力圖實現縱向與橫向的交叉兼顧,呈現20世紀清史研究的整體脈絡。這篇文章在“知網”上的下載量據說已超過7000次,可見還是受到學界廣泛關注的。
此外,我認為,梳理學術史所要達到的目標是:既要總結前人的共識與成就,以避免重復研究,更要發(fā)現其分歧與不足,以尋找進一步研究的突破空間;既不能抹殺前人的功績,也要理解當時的學術條件與環(huán)境,但不能回避問題與不足,否則學術無法推進。舉一個具體的案例,《近二十年來有關明清“奢靡”之風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1年第10期)一文,通過對“奢靡”概念及其使用、“奢靡”之風的時間范圍、波及范圍、表現形式、成因和評價6個方面進行分類述評。盡可能涵蓋全面,同時充分注意不同面向的觀點和側重,發(fā)現已有研究所存在的重要不足。這就是:人們雖然都在研究評說歷史上的奢靡問題,但什么是“奢靡”多是按照自己或當今的理解,基本均未對明清人的“奢靡”觀念進行討論和界定。也正是在此基礎上,才引出了我之后對明清人“奢靡”觀念及其演變的進一步考察,后來在《歷史研究》發(fā)表了《明清人的“奢靡”觀念及其演變——基于地方志的考察》。
還應當指出的實情是,學術史與史料之間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完全做完一個再進行另一個并不現實,它們是在研究和學習過程中持續(xù)互動的。在梳理學術史的過程中,或許會發(fā)現別人還未發(fā)現或利用的重要史料,而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也會發(fā)現有些學術史還需要補充,還會涉及另外的一些問題。所謂學術研究,便是在這樣的長期積累和互動中,不斷地總結問題、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上下求索”。
問:您后來轉向水利史研究,受到國內外的高度關注,不僅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的論文被著名學者森田明教授譯為日文在日本發(fā)表,還曾兩次受邀在日本中國水利史研究大會上作學術報告。請問您是如何開拓這一研究領域的?日本的中國水利史研究有什么特點?
答:對于水利史的關注,其實源于考察陜西商人與土地、農業(yè)。研究農村經濟時,難免會涉及灌溉等水利問題,于是進一步對水利史、水利與社會間的互動關系進行探討。但后來覺得不能僅僅局限于陜西一省,便對其他區(qū)域也開始關注;同時研究視角也發(fā)生了轉換,比如不僅著眼于地表徑流,也注意到對地下水的利用及其與環(huán)境間的關系。以對北京西山地區(qū)的研究為例,就涉及區(qū)域水循環(huán)問題(《環(huán)境と水利:清代中期北京西山の炭坑と區(qū)域水循環(huán)》,日本名古屋:《中國21》第37卷,2012年)。當然,環(huán)境與水利的關系還可以細化與深入,也可以作為觀察社會互動的一個有效視角。我在論證乾隆年間崔紀井灌這一個案時,便是以此為切入點,揭示區(qū)域水利活動的內在脈絡、國家與地域社會之間的有機聯系(《區(qū)域水利建設中的天地人:以乾隆初年崔紀推行井灌為中心》,《中國經濟史研究》2011年第3期)。
而在進行這些研究的過程中,如前所述,很自然也要關照水利史的學術史,日本學者在該領域的理論與實踐引起了我的注意。作為現代學術,日本的中國水利史研究于20世紀20年代末起步,1965年成立中國水利史研究會,并編輯發(fā)行學術期刊《中國水利史研究》。該研究會一般每年舉辦一次中國水利史研究大會,每次通常邀請三四位學者發(fā)表學術演講。我受邀所作的學術報告,后來就在該學會刊物《中國水利史研究》(大阪)上發(fā)表。
我認為日本的中國水利史研究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其一,重視學術動態(tài)與最新成果。除積極參加在中國舉辦的學術會議外,對于某些重要論著,則及時地譯為日文發(fā)表。比如冀朝鼎1936年出版的Key Economic Areas in Chinese History和鄭肇經于次年出版的《中國水利史》,均在不久后發(fā)行了日譯本。此外,我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發(fā)表的反思水利共同體理論的文章,也被森田明教授譯介于日本學術刊物(《水利共同體論に對すゐ中國からの批判と提言》,《東洋史訪》2007年第13期);其二,關心已有成果與學術史。中日尚未邦交之前,就曾刊載了《中國水利史文獻目錄稿》,此后更是將《中國水利》《農業(yè)考古》等各類書刊中的成果進行了總結與匯編;其三,注重史料及其解讀。日本的中國水利史研究會成員翻譯、注釋了大量水利史料,不僅編輯水利史料、譯注正史中的河渠志,還研究其他各種水利文獻及相關資料;其四,關注水利史的同時關切水利社會。據日本學者概括,研究會成立之初,其出發(fā)點就是通過水利,更深入地考察中國社會與歷史這一共同認識,而非囿于實證案例。其主旨更在于通過水利社會的分析,透析中國歷史與社會的演變軌跡。日本的中國水利史研究,機制健全,成果豐碩,對于深化中國水利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關于此,可以參考我主編的《海外中國水利史研究——日本學者論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
問:作為國內較早從事環(huán)境史研究的學者,請問您的學術興趣是如何及時轉到這一研究領域的?
答:其實不能說是及時轉變,我也并非好高騖遠、追趕潮流,從自己的學術風格來說,其實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好好看書,細心解讀資料。的確,目前國內研究環(huán)境史的學者不少是世界史出身,而我作為中國史出身研究環(huán)境史,看似有些突兀,實則可說是一種自然過渡。首先,我出生于農村,自小便在田壟間嬉戲玩耍,對于農業(yè)生產生活有著親身經歷,犁過地、種過田、賣過瓜,也曾引過渠水灌田,對于家鄉(xiāng)作物的生長習性以及田間農事比較熟悉;其次,我似乎對植物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如今在日常生活中也樂于養(yǎng)花,尤愛蘭花,觀察它們的姿態(tài)、習性,感受其內在文化意涵。此外,學界普遍認為,歷史地理與環(huán)境史有別,但關系緊密。如前所述,在中學時代我便喜歡歷史、地理,而在陜西師大學習期間,更受到了良好的學術熏陶。但我并非歷史地理科班出身,而是從社會經濟史以及水利史自然地過渡到環(huán)境史,劉翠溶、伊懋可(Mark Elvin)等學者可能也存在這樣的學術經歷。我此前關注農業(yè)與農村經濟的研究,其間涉及灌溉等,必然是與利用、改造自然密切聯系的。而作為中國社會經濟史學派的奠基人,傅衣凌先生早在20世紀40年代便已注意到秦巴山區(qū)的環(huán)境問題。所以我認為,歷史地理學、社會經濟史以及氣候、農史、水利等學科的相關研究,實際是環(huán)境史在中國本土成長的“文化之根”。它們與環(huán)境史的結合,既是學科與研究的需要,又是新的學術增長點和突破口。
其三,從向國外學習到發(fā)揮本土的學術優(yōu)勢與自主性。環(huán)境史作為一門學科,其率先興起于歐美世界,時間上來看,至今也不過半個世紀,對國內學者來講更稱得上是新生事物。這些從西方經驗而來的理論與概括,在移植到中國時,能否與中國環(huán)境史的具體過程相適應,還是值得思考與鑒別的問題。學習國外的長處、經驗以及學術積累固然重要,但中國環(huán)境史學要取得長足發(fā)展,恐怕不能僅僅在前人身后模仿徘徊,不應將中國經驗作為某些理論的注腳,至少應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來反思某些理論,建立涵蓋中國道路、歷史過程的環(huán)境史理論體系。在學習國外研究積累的基礎上,繼承并弘揚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樹立學術自信,充分發(fā)揮本土的學術優(yōu)勢與自主性,從而探索出一條中國環(huán)境史學的發(fā)展路徑。
至于我們如今需要什么樣的人才,學海浩瀚,史無定法,需要各方面的人才,環(huán)境史研究也不例外。但從中國環(huán)境史的現狀來看,我認為最緊缺的人才是:既掌握傳統(tǒng)史學的優(yōu)良方法,擁有良好的史學功底和深入搜尋史料特別是解讀史料的能力;又能與時俱進,靈活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與實踐工具,諸如田野考察、跨學科研究等;還要具備一定的國際視野,精通外語,及時追蹤學術前沿。唯有內外兼?zhèn)?,才能立于不敗之地?/p>
問:談到人才培養(yǎng),不少新生在剛剛接觸大學歷史專業(yè)時,仍保持著中學時期的慣性,短時間內難以適應。能否請您結合自身經歷,談談中學與大學歷史教育之間的差異,如何做好二者之間的銜接?
答:這個問題很重要。其實我初入大學時,對于歷史專業(yè)是什么、學習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以為大學階段就是閱讀更多的歷史書籍,記住更多的歷史細節(jié),以便對中外的歷史知識嫻熟掌握,就像對中學教材的熟練掌握一樣??既腙兾鲙煼洞髮W歷史系不久,高我一級的姜信周學長來看望我,他也是我瑞泉中學的校友,相見分外親切,寒暄之余,我迫不及待地請教他兩個問題:一個就是,大學歷史究竟學什么?我內心竊想,中學階段的歷史課程包含了中國和世界的古代史、近代史、現代史,古今中外的歷史豈不是都學完了,那大學階段的這些歷史還有什么好學的?另一個是,大學的歷史學習是否需要熟讀《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歷史小說?至于為何只問這兩部小說而不涉及其他名著,滿紙神魔的《西游記》自不必說,我當時覺得《紅樓夢》僅僅是一部純粹的文學作品,與歷史沒有什么關系。后來讀了研究生,學習經濟史,再回頭來看,鄧拓先生恰恰是從《紅樓夢》切入來研究明清“資本主義萌芽”的,所有的文本其實都歷史的產物。我當初急切詢問的這兩個問題,現在看來有些膚淺、可笑,卻真切地反映了中學與大學歷史教學之間的隔閡與窒礙。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銜接不暢,我認為,主要是這兩個階段所訓練、塑造的思維模式有些不同,在歷史思維方面則尤其明顯。其一,中學的歷史教學是剛性的,每個問題都有標準答案。答案又分解為固定的要點,按照要點記憶、得分,漏掉哪一點都不行;不符合標準的答案即缺乏得分依據。這仿佛在暗示學生,歷史的記載都是確鑿無疑的,可求解的,觀點也是統(tǒng)一的。學生經過這樣的長期訓練之后,思維多少也會受到影響。其二,中學的歷史教學是提綱挈領式的,不少以線性方式呈現。教學中的專題形式,將相關歷史內容依次排列在一起,通過反復的排列組合來強化歷史知識與記憶。歷史的復雜性、豐富性不足,橫向聯系相對薄弱。有些因素(如自然因素等)、有些內容(如古代社會生活等)基本不在考察之列。其三,中學多是知識性學習,需要熟記大量的歷史節(jié)點與具體內容。雖然也有解釋與史料分析,但都圍繞教材及其觀點而展開,史料雖然增加,但觀點卻是既定的,而且與教材標準答案完全統(tǒng)一。
相較于中學歷史教育,我認為大學階段的主要差異在于,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鼓勵學生的創(chuàng)造、質疑精神,也更強化方法、視角分析,尤其強調歷史地分析看待問題。進入大學歷史專業(yè)后,特別是讀研究生以后,就會發(fā)現,教材之外“別有洞天”,不能僅在教材中尋找答案,專題研究、原始資料才是真正值得鉆研和品味的。事實上,我們所看到的歷史只是有些人對過去的選擇與表達而已,大量的歷史事實都是難以完全還原、呈現的;重大觀點也不敢說是十全十美的,不少觀點都存在商榷余地;歷史的學習與研究不僅是繼承已有成果與觀點,還有發(fā)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此外,歷史現象、資料記載也需要具體地分析、比較,特別是以當時歷史條件、設身處地地看待歷史問題,而不能超越歷史階段夸夸其談。例如,前面談到的歷史上的“奢靡”觀念,就與今天的同名概念相差甚遠,前者強調了身份與政治地位,不是簡單的消費與經濟問題。據我所知,如今的中學歷史教學也強調“史料實證”“史料研習”,我認為這是很好的,對史料的解讀是歷史研究的基礎,也是重中之重。當然在史料選擇、解釋方面還有更多的開拓空間。如何幫助學生從被動接受的應試型學習平穩(wěn)而快速地過渡到主動獲取的研究型學習,做好中學與大學歷史教育之間的銜接,這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我們高校教師更是責無旁貸。
包括這一問題在內的歷史教學問題,教育主管部門和若干高校也曾研究討論過,并試圖加以逐步解決,其中一項就是實施教學內容和課程體系的改革工作。以廈門大學為例,世紀更替之際,歷史系提出的“中國古代史教學內容改革”獲準立項,繼而由鄭學檬、陳支平二位教授牽頭,編纂出版了一套《新編中國古代史教學參考資料》(共3冊,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該書強調既要“舉一”,更要“反三”,即以典型講解為基礎,同時搭配豐富的參考資料,供學生選擇閱讀。全書分為若干章節(jié),每章由“原始資料”“論著摘要”“論著目錄索引”三部分組成,通過結合基本史料、論著時論要點以及成果目錄索引,向學生提供一個比較完整的古代史知識體系、理論體系。我當年作為一名青年教師,也有幸參與其中,承擔清代部分(第3冊的第24~30章)的編寫工作。在選編時有兩點我特別在意:其一,注意輯錄口徑、立場不同的“原始資料”,意在訓練學生對于同一事件不同資料的鑒別和比較能力。例如,關于清兵入關的資料,對入關前,我選取了一篇《致西據明地諸帥書稿》檔案,是清廷致農民軍首領的信函,字里行間充滿著平等與友善,目的是聯合農民起義軍共同對付殘明政權,承諾屆時平分天下。而對入關后的資料,我選用了《清實錄》中的幾則內容,后者對農民軍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言辭行文則從尊敬拉攏變成了痛斥和謾罵,立場態(tài)度完全反轉。其二,“論著摘要”部分注意摘錄有代表性的相關論著,甚至包括觀點對立的論文,目的是讓學生意識到,有些問題存在不同認識,論點也需要相互碰撞、相互激蕩。例如,關于天地會的起源問題,我原本選取了赫治清、秦寶琦二位教授的幾篇商榷論文,只是后來負責老師在審稿時,覺得內容應該囊括多個方面,不能局限于天地會,故而未能全部保留,但兩位教授的商榷論文在“論著目錄索引”中還是保存收錄的。我在大學的授課實踐中,就注意這些內容與轉變。
另外,大學的一些課程體系在中學階段是很少接觸的,如史學理論、歷史地理學等,系列專題研究更是內容廣泛、研究深入。新時期歷史研究正在發(fā)生著顯著變化,實踐性歷史教學逐漸加強,數字人文方興未艾,社會文化史、全球史、環(huán)境史等異軍突起。這些不僅使大學歷史教育豐富多彩,也給新一代的歷史學習提供了更多的選擇機會。機會與挑戰(zhàn)并存,繼承中又有創(chuàng)新,歷史研究除了天分,還需勤奮,我們歡迎更多的莘莘學子加入歷史學隊伍,傳承人類文化,從歷史中總結經驗、汲取教訓。誠然,一些人畢業(yè)后不以歷史教研為職業(yè),但至少在人生征途中會多一份淡定與理解。
感謝您接受采訪。
【責任編輯:王湉湉】
下期預告:張曉虹教授訪談
張曉虹,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所長、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張曉虹教授以歷史文化地理和歷史城市地理研究見長,在研究中不僅承襲了復旦史地所嚴謹扎實的學術風格,而且善于將歷史學、地理學及其相關學科的研究方法結合在自己的研究中。近年來,她還將聲音景觀概念納入歷史文化地理研究中,在學界中引起了良好的反響。
在訪談中,張曉虹教授談了自己的學習經歷與學術研究道路、重要的學術觀點及其研究過程、當今歷史地理學的發(fā)展趨勢,以及歷史地理學如何在當下的熱點問題中提供學術支撐,等等。內容豐富、觀點鮮明,對后學或有啟發(fā),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