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出版小說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門》《透視》《歡喜騰》等。曾獲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獎、第17屆百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及雙年獎·中篇小說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居北京。

我一定錯過了很多。堅硬的山巒上，我們站成一排的時候，我這樣想。

別問為什么要站成一排。我們謝家人只要站在一起，鐵定是整齊一排。這可能是我爺爺訓(xùn)練的結(jié)果，他在部隊的時候是個半大不小的首長，退伍后也見不得家里出現(xiàn)不成隊形的雜物，他曾把我奶奶針線盒里的紐扣都排了隊形，從大到小，按顏色分類。如果紐扣會講話，他還會要求它們報數(shù)的。

我們把墳?zāi)挂残蕹梢慌?。從前我并沒意識到這有什么特別。如今，這些人離開我有些年頭了，這年春節(jié)來上墳，跟他們站成一排了，才發(fā)覺這真是奇特——我沒想到自己還會自覺與他們站成一排。我剛才甚至還不經(jīng)意往前挪了兩步，以便保持隊形。這讓我驕傲還是沮喪？我知道其實都有些。

現(xiàn)在活著的人站了一排，死掉的人也躺了一排，很難說哪一排更整齊。死掉的人按時間順序分別是，我奶奶，我二叔，我爸，我爺爺。

我媽站在我左邊，表情平靜。我不知道她在嫁給我爸來到謝家的時候，是否習(xí)慣跟家人站成一排。這不是輕松的事，令人緊張。但很明顯，如今她非常適應(yīng)這種謝家人做派，哪怕本質(zhì)混亂，表面也講規(guī)矩。不只我媽，還有我嬸——一共三個，分別是大嬸、二嬸、小嬸。

小時候我把二嬸叫中嬸，我認(rèn)為既然有大有小，當(dāng)然得有個“中”。我媽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我糾正過來。我媽力氣不小，打我的筷子斷過好幾根。其實我媽才是“中”嬸，這是我二嬸的兒子也就是我堂哥說的，他出于報復(fù)，把我媽也叫“中”嬸。我爸在謝家四兄弟里排行第三，所以我媽和我二嬸，理論上都可以是“中”嬸。

現(xiàn)在三個嬸都在這個隊列里。我看見她們?nèi)齻€，還有我媽，她們四個的白頭發(fā)在我左邊亂飄成一團，如果我爺爺還在，一定得讓她們好好梳頭。白頭發(fā)都沒怎么好好捯飭過，不值得。三個嬸長得都不如我媽，至少她們看上去沒我媽那么平靜。到一定年齡如果還沒平靜下來的女人，是不會好看的，至少顯得欲求不滿。

我右邊是我?guī)讉€堂哥，都齊刷刷長到一米八。是我爺爺?shù)倪z傳，我爺爺一米八五——這是三個嬸輪番告訴我的。但我只有一米七——這是因為我媽那邊的遺傳，同樣也是三個嬸輪番告訴我的。

謝家的人都生得像棋盤一樣整齊，只有我是擺錯了位置的那顆子兒。我爺爺有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又都各自生下獨子。我比小嬸的兒子晚生幾天，于是我從出生開始就破壞了隊形。我爺爺那時候還在，他說這孩子來得遲，給我取了名字叫謝遲。結(jié)果我長得也慢，幸好我爺爺沒給我取名謝慢——謝慢是我大嬸的兒子。另兩個堂兄，一個叫謝愚，一個叫謝拙。我爺爺還是知識分子，認(rèn)為一個人的名字應(yīng)盡可能謙遜，這樣老天才不會嫉恨你。

我們“慢愚拙遲”四兄弟沒被老天嫉恨，于是平安長大。不過我們彼此嫉恨。

謝慢站在隊列最右邊，他說：“爺爺喔，我們送錢來了喔?！?/p>

謝愚在他左邊，接著說：“爺爺，錢不是謝慢給的，他沒錢。他今年賭球虧本了?！?/p>

謝慢說：“關(guān)你屁事。”

謝愚說：“你騙了爺爺你還有理?！?/p>

謝慢說：“我說的是‘我們送錢來了，又不是說‘我送錢來了，你耳聾啊，蠢蛋，難怪畢不了業(yè)?！?/p>

謝愚說：“我叫謝愚，又不叫謝蠢?！?/p>

謝慢說：“就說你蠢了，蠢跟愚，一個意思。謝蠢、謝蠢?！?/p>

謝愚的媽，也就是我二嬸，打斷他們的話，“行了行了，越來越不像話，要是爺爺聽見，又要教育你們了，又該上政治課了?！?/p>

但爺爺躺在我們面前的墳?zāi)估铮荒馨l(fā)言。

比我早來世上幾天的堂哥謝拙，現(xiàn)在我右手邊立著。我覺得他在啜泣。真不可思議，爺爺死了十年了，他還這么傷心。我猶豫要不要先勸勸他，又覺得那未免太造作了。

結(jié)果謝拙先勸起我了：“別難過了，就是失戀而已?！?/p>

“關(guān)你屁事?！蔽艺f。我確實失戀，真沒什么。那姑娘在上火車前最后一刻告訴我，她反悔了，因為她其實還沒做好跟我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的準(zhǔn)備。

“搞什么飛機?。俊蔽覜_她嚷。

她不甘示弱，沖我嚷：“老娘不干了，你以后自己搞飛機吧?！?/p>

她是武漢姑娘，反正我是嚷不過她。

她倒也沒說錯，我確實每天都在“搞飛機”。我在一個航天集團工作，地點我不能說，因為工作性質(zhì)比較保密。那地方保密到連姑娘都沒一個。

武漢姑娘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她的職業(yè)也是搞飛機，只是沒那么機密。我們隔著兩座山頭，周末可以在山崖上激情。如果哪個周末兩人都比較頹喪，激情完了就摟一塊兒看看夕陽。

武漢姑娘沒跟我回鄉(xiāng)，這意味著我又一次破壞了謝家的隊形。她還表示，再也不會跟我看夕陽了，她要考研究生去，以便離開那個破山溝里的研究所。

我媽自然很失望，好在我媽年近六十也依然知書達(dá)禮，我就愛我媽這樣彬彬有禮的姑娘，無論天大的事情發(fā)生，她也能扭頭回去過她的日子，不像武漢姑娘那樣稍不對就嚷著罵娘。

謝拙這些天沒少拿我失戀的事戳我。但可能也怪我，是我戳他的痛處在先。去年他被單位開除了，是我年前回家之后才知道的。當(dāng)然，他認(rèn)為這也“不關(guān)我屁事?！?/p>

“爺爺，我失戀了，但是謝拙被開除了?！蔽矣憛捀鏍睿@幾個堂兄在一起，我必須搶占先機，反正爺爺也聽不見了。開除當(dāng)然比失戀嚴(yán)重，在我爺爺看來。

我得意揚揚斜著眼看謝拙的時候，我媽拉拉我的袖子說：“別幼稚了?！?/p>

我說：“走走形式匯報工作嘛。”

“那你就更別幼稚了?！蔽覌屨f。

謝拙比我還幼稚，他居然哭出聲來了：“爺爺，我是冤枉的，他們開除我是不正確的。”

我差點笑出聲了。沒想到謝拙這么幽默，跟沉默的爺爺還想討論正確不正確的問題。他從小就這樣，認(rèn)錯向來比犯錯快。在他哭哭啼啼說自己在學(xué)校被欺負(fù)，是因為學(xué)校里的人都說他有兩個伯伯之所以死了，是因為謝家人都輸不起之后，我爺爺就再沒批評過他哭鼻子。

但我另兩個堂兄，沒我這么厚道，他們幸災(zāi)樂禍地說：“謝拙搞翻了，他把人家女的搞翻了才被開除的?！?/p>

“我那是正常戀愛，憑什么開除我？”謝拙不得不停止抽泣，就像他不得不抽泣一樣。他明白現(xiàn)在再裝可憐，爺爺也不能保護(hù)他了。其實他一點兒也不可憐，因為還能把姑娘搞翻。那個被搞翻的姑娘非要嫁給她，但他不想娶。沒想那姑娘比我的武漢姑娘還猛，鬧了兩次自殺，未果，干脆去告謝拙強奸，要魚死網(wǎng)破。強奸當(dāng)然是不成立的，因為全單位都知道他們的戀愛關(guān)系，但影響總是不好，然后謝拙被挑了個別的錯兒，受到開除處分。

“你們幾個，一個字都不準(zhǔn)說了?！蔽掖蟛驹陉犃羞b遠(yuǎn)的另一邊發(fā)威。這些人里我最怕大伯，我那幾個堂兄也是。作為長子，大伯從我記事起就像我爺爺?shù)膹?fù)制品，現(xiàn)在他更像我爺爺留在人間的代言人。

于是我們就都閉嘴了。我左邊，還是我媽和嬸子們的白頭發(fā)在飄，亂做一團。山風(fēng)浩蕩，是我爺爺當(dāng)年選的這地方。那是我奶奶去世之后。這些人里我最喜歡我奶奶，奶奶也最喜歡我。因為我個子小，奶奶說我是謝家的小精靈。而謝家的男人和男孩們，都長得五大三粗，最大作用就是迎著光擋亮，他們在屋里站成一排，就像黑社會開會，我爺爺就是頭頭。我想我爺爺當(dāng)年選這塊地方的時候，可能沒想到會有這么大風(fēng)。風(fēng)現(xiàn)在把我們?nèi)档帽牪婚_眼，站不住腳，我們還得在大風(fēng)中分出精力、提高警惕，以免被手足同胞的哪句話給占了便宜。我希望我們趕緊下山，正月南方的陰風(fēng)，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但大伯還沒發(fā)話，畢竟我們還有重要的流程沒有走完。

我之前問我媽：“今年還要不要去上墳？”因為我知道，我媽是每個月都會去上墳的。我爸也在那兒躺著，和他的二哥并排著。兩兄弟生前齊心協(xié)力，好在死后還能在一塊兒，相互照應(yīng)。他們比我們這一代團結(jié)，不搞分裂。

我媽說：“你大伯說，得去，大年初三，全家一起去?！?/p>

“那我該說啥？”我問。這也是謝家傳統(tǒng)，每到上墳就匯報自己近況，跟交代罪行一樣。這規(guī)矩是我爺爺定的。他是一家國營廠的書記，一輩子都負(fù)責(zé)黨建工作，每周開會都要聽取黨員同志們匯報思想動態(tài)，我爺爺管那叫每周要聞，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是國際時事匯報，其實就是個人生活那些事兒。只是謝家的每周要聞，沒人說破事兒，大家都撿好話說，不過是哄爺爺開心嘛。謝慢說過，他那陣子迷上賭博，跟爺爺說自己在從事競技體育事業(yè)，力爭為國爭光。我爺爺居然信了。

“你該說啥就說啥唄。”我媽說。

我說：“我沒啥好說的?！?/p>

“說說工作。”我媽說，“你爺爺喜歡說工作?！?/p>

這倒是真的，我爺爺是老軍人，他總說在部隊他就喜歡開會。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廠里，從車間的支部書記當(dāng)?shù)饺珡S的書記，可見他多么擅長開會。

“但我那是保密工作?！蔽艺f。

“你就說不保密的部分唄?！蔽覌尩钠届o，有時也很無趣。

全是保密的部分。我想。

“我能不能不說？”我問，我覺得反正我爺爺都上天了（希望是），他不需要我們說些謊話哄他開心了，他能看見我們，知道我們?nèi)杖漳昴耆绾味冗^，我們不必每周匯報。

我媽搖頭說：“那你就在山頂上吹著風(fēng)想，想出來說什么了，我們再下山。也沒啥，就是吹風(fēng)有時候會吹壞腦子。去年鎮(zhèn)上有個小子，就是給陰風(fēng)吹壞了，成了腦積水。”

我趕緊搖頭，說我知道說什么了，讓她別擔(dān)心。我是謝家最聰明的人，我不會讓自己腦積水。

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告訴我爺爺，我只是不想在一家男女老少面前作匯報。我想保留一點隱私，畢竟我也是干保密工作的。那些話我寧愿在心里說，對著我爺爺、我奶奶和我爸。

“你至少也去聽聽他們說什么唄?！蔽覌屨f。沒錯，她是個聰明的人。

“他們說的能信嗎？”我說。

“那倒也是?！?/p>

大伯說話了：“爸，您別擔(dān)心，我們都挺好的?！?/p>

大嬸在隊列另一端遠(yuǎn)遠(yuǎn)附和：“就是就是?！彼褪莻€不斷附和丈夫的女人。

大伯不理她，繼續(xù)說：“爸，您和媽的老房子，我們?nèi)ツ曩u掉了，您放心，都是按您的意思分的。”

二嬸耐不住了說：“爸，我不知道您什么意思，反正我們分得少?！倍饜廴鰦?，她到現(xiàn)在都沒明白，如果不是她撒嬌，二叔也不會死，可能我爸也不會死。那陣子二嬸撒嬌，要二叔換房子，后來房子沒換成，二叔被假中介騙了幾十萬元。假中介帶著二叔去看過一套相當(dāng)不錯的三室一廳，只是三室一廳的房主自己并不知道這件事。二叔當(dāng)然是看中了三室一廳，那樣的價格，沒人會看不中那么好的房子，之后就是假中介攜款潛逃。橋段幼稚到難以置信。

二叔解決這件事的辦法是自殺，因為幾十萬元里有十萬元是公款。二叔倒是自殺成功了，安眠藥讓他走得安詳。他以為問題解決了，不知道十萬元公款，還得我們各家湊錢還上。

“那也是爸的意思?！蔽倚∈褰K于說話了，他說，“爸生前說過的，那個事，二哥有不是，將來要少得些。”

“他沒什么不是?！倍鸩火?。

“回去再說，好嗎？只是兩千塊的事?！蔽覌尵尤徊辶俗?。

我知道情況不對，說：“就是我們家多分了兩千嘛，我賠給二嬸?！?/p>

二嬸不說話。她的白頭發(fā)在我媽腦袋上纏繞著。

“爸，二弟三弟在那邊，您多照應(yīng)，尤其二弟，我們沒虧待他，我們還給二弟妹湊錢，買了養(yǎng)老保險，讓他放著心啊。”大伯說。

二嬸還不說話。我旁邊的謝拙，忙著翻白眼。謝拙的媽媽，就是我小嬸，她跟二嬸一樣，都沒工作，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有個養(yǎng)老保險，本以為兒子謝拙能頂事兒的，至少能當(dāng)半份養(yǎng)老保險用，沒想，謝拙被開除了。

大伯接著說：“好了，我退休一年了，常讀書，勤散步，都是按爸您教我的來做的。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念想了，就想謝慢學(xué)好，找個正經(jīng)工作。我說完了。該小弟了?！?/p>

堂哥謝慢，性子卻急，他忙不迭搶過話頭：“爺爺，我有正經(jīng)工作，是博彩公司，我還是分公司經(jīng)理呢。就是去年有點背，您在那邊多保佑我，我沒別的，就是想賺點錢。博彩是國家認(rèn)可的行業(yè)，沒問題的，爺爺，是正經(jīng)行業(yè)，您就只管保佑我發(fā)財吧！”

“正經(jīng)工作？就是賣彩票唄?！倍鹦÷暫吡寺?，可能謝慢沒聽見，我聽見了。

大嬸也聽見了，她急了，說：“博彩公司，聽見嗎？國家認(rèn)可的，比你們家謝愚強。”如果不能附和丈夫，她還可以附和兒子。

謝愚自然不甘示弱，他說：“大嬸，我怎么得罪你了？”

二嬸也幫腔：“謝愚還在念書呢?！倍鸬膬鹤又x愚，這些年一直在念書，他研究生念了五年，眼下沒畢業(yè)，我們都認(rèn)為他還會再讀五年。

大伯咳嗽了聲，又安靜下來。小叔平時很少說話，尤其那年二叔和我爸出事后他就更不說話了。我聽說他小時候就是結(jié)巴。“我……我……沒什么好說的?！?/p>

“怎么沒有？”大伯吼了聲。

“是……是大哥。我這一年，拿了分房子的錢，想做點小生意，但還不知道做什么?？赡堋赡堋毙∈逡恢庇纸Y(jié)巴了。

小叔的兒子謝拙，搶著說：“可能炒房去?！爆F(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炒房。

小嬸趕緊解釋：“沒有，沒有，我們沒有炒房，不會的，不會的。”我注意到小嬸瞪了兒子一眼，謝拙又瞪回去。眼風(fēng)在我和我媽頭上，閃電碰閃電般，迸出火星。

“你們不說去炒房嗎？”謝拙忍不住，“我都看見你們?nèi)フ抑薪榱??！?/p>

“那是給你結(jié)婚買房子。”小嬸極力掩飾。畢竟，炒房在謝家是敏感話題，尤其不能讓躺在我爺爺身邊的二叔和我爸聽見。其實我爸是不會炒房的，他只是替二叔還債，二叔死了，謝家人都分得一筆債務(wù)，我爸當(dāng)時開餐館，分得多些，就還了五萬元。為這五萬元，我爸加班加點干活，晚上還去電影院門口賣烤串?？敬疀]掙多少錢，不到一年，他給自己烤出一身病，再之后三個月，人就沒了。

最大的堂哥謝慢又說：“謝拙把人家姑娘搞翻了，還結(jié)什么婚吶？”

“關(guān)你屁事。”謝拙和他媽異口同聲。

大伯主持公道，“好了，小弟就說到這里，爸，他大意是要開始做點小生意了，但還沒計劃好?！?/p>

小叔在旁拼命點頭。

輪到謝愚，“爺爺，我研究生畢業(yè)了，有幾份不錯的工作等我?！?/p>

謝拙在一旁沖我擠眼睛。我們都知道，謝愚還沒畢業(yè)，更沒工作。但謝愚從小就有撒謊不臉紅的本事，把爺爺哄得高高興興地給他最大的那塊西瓜吃。

謝愚接著說：“爺爺在那邊別擔(dān)心我們，我真想你，你想買什么盡管買，想吃盡管吃。”

謝慢忍不住了，說：“行了，這是廢話，爺爺還能吃嗎？”

謝愚一臉無辜地說：“我就這么一說?！?/p>

謝拙開始給爺爺訴苦，說他雖然被開除了，但決定趁這段時間多看看書。

冬天的坡地是鐵灰色的，枯枝像風(fēng)干的骨殖一般伸向天空，又被風(fēng)刮得東倒西歪。我想起我工作的山溝，那里綠葉常年不落，似乎時間是靜止的，連同我的生命，一塊兒靜止下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但我不能說，畢竟他們都同情我，認(rèn)為我好不容易上完大學(xué)，應(yīng)該去大城市當(dāng)白領(lǐng)。我沒當(dāng)成白領(lǐng)，常年穿普藍(lán)色工作服，衣服上下到處都是口袋。

我說：“爺爺，我們確實很想你們?！?/p>

“說完了？”大伯問。

“說完了。”我說。

我聽見我媽在嘆氣。她嘆氣的時候就可能是想我爸了。

“再說點兒？”大伯又問。

“一是我的工作不能說，保密的。二是，爺爺可能不想聽我們說的。三是，我被吹得說不出話了?！蔽艺f完覺得自己有點像我爸，總是一二三地說話。

我媽打圓場，“這孩子回來就受風(fēng)了，有點感冒。”

“沒感冒?！蔽艺f。我不喜歡這種圓場，我們說了太多不真實的圓場話，這不是爺爺想要的。

我媽不說話。我知道她覺得委屈。

大伯說：“那也行，謝遲不錯，搞飛機的工作，不容易，尤其那么小的時候三弟就走了，三弟現(xiàn)在也可以放心了?！?/p>

我爺爺臨死前，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叮囑大伯和小叔，一家人要團結(jié)，每周要聞得堅持下去。

大伯點頭，隨后聽我爺爺宣布：“他也得參加。每周就不必了，每年吧，你們來看我們，說說話，就當(dāng)每年要聞了。”

大伯點頭，小叔在一旁抽噎，始終不說話。要是我爸爸和我二叔還在，就好了，大伯肯定是這么想的。他倆都比我小叔擅長說話，尤其是我二叔，當(dāng)過廣播員，全縣人民都聽過他在高音喇叭里念緊急通知。大概出于對這職業(yè)的習(xí)慣印象，我們一般不把二叔的話當(dāng)真。

我媽還說，她生下我后，謝家妯娌們就以探視為名來找她，我小嬸比我媽分娩只早幾天，她們妯娌四個就在醫(yī)院大花園里吃零食，曬太陽，座談?！八齻兌疾缓脤Ω??！蔽覌尰貞浾f。從那開始，她們四個時常打麻將，當(dāng)然在牌桌上，她們更難對付。

姓謝的人都說過之后，我們開始燒紙。

荒山不怕燒，但那堆火怎么也燃不起來。我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多年前我就這樣。那時候我爸還在，不時嫌棄地看我一眼。我本來是要接手我爸的餐館的，但我的愿望從小就是搞飛機，這可能令他傷心。是我爺爺支持我一生搞飛機，我爸爸很失望，他知道謝拙很想接手那個餐館，一度考慮過，只是謝拙總是扶不起的樣子，說話唯唯諾諾，看見漂亮姑娘就比看見親娘還親。

“我們要放鞭炮的啊?！敝x慢沒燒紙，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他的黑色羽絨服被風(fēng)刮得鼓成氣球，仿佛稍不留神他就會飛起來。

“燒完紙才放?！贝蟛鸲牙锶咏瘘S的元寶。

“煙太大了?！敝x慢捂著鼻子。

大嬸說：“那你別過來，就站那邊。”謝慢最不愿聽他媽媽的話，大嬸越讓他往遠(yuǎn)處站，他越要湊近鞭炮的引線?！暗孟确疟夼?，爺爺才知道收錢嘛?！敝x慢說。

我瞇著眼睛，在墨色般的煙霧里尋找我媽的身影，我想把她拉到我身邊來。她這天穿深褐色的衣服，像所有中年孤寡的婦人一樣，小心翼翼用晦暗的顏色讓自己呈現(xiàn)出容易理解的哀傷。我拉著她的胳臂把她往自己身邊拽的時候，驚訝于這場面多么似曾相識。小時候我們給奶奶上墳，那時這片山岡上，只有奶奶躺在這里，鞭炮點燃之前，我媽總是把我拉回她身邊，讓我站在她前面。我能記起她兩只手掌緊緊撐住我的兩肩，第一聲鞭炮炸出來那一刻，她手掌的輕微抖動會傳遞到我全身。我始終認(rèn)為這只是因為她害怕鞭炮，而不是擔(dān)心我害怕。我的肩膀承受著她綿軟但決不輕巧的力量——這大概是我沒有堂兄們個子高的原因，因為我被她一年一年地這樣摁住了肩頭。

如今我媽不能再輕松地按住我的肩膀了，但她依然站在我身后。

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起來，發(fā)梢蹭在我臉上，我覺得很癢?？罩虚_始飛舞著紙錢燃燒后的灰燼，翩躚的黑色蝴蝶打著旋兒不斷往上飛去，片刻之后蝴蝶的翅膀紛紛散開，化成細(xì)碎的黑色顆粒，一場黑雨即將遮天蔽日。

除了我，其他男人都或遠(yuǎn)或近地在火堆兒附近蹲下來，不時往火堆兒里投擲幾張金黃的紙錢。他們圍成一圈的樣子讓我想起還是小朋友的我們，在幼兒園玩丟手絹的游戲。游戲中，我們四個堂兄弟，一邊拍手而歌一邊保持警惕。這些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小小手絹的落地之處，總是和人世間的事同樣，在最不被預(yù)料的時候，它就出現(xiàn)在你身后，你起身撿起，奮力奔跑，但為時已晚，你撿起手絹的那一瞬間，敗局就已注定。因為你撿起它就是一種臣服，你臣服于游戲規(guī)則，這意味著你必得臣服于降臨于你身后的所有東西，無論那只是一方手絹，還是親人的故去，或者是你自己的命運。

女眷們站在我附近，或捂著鼻子，或揮手驅(qū)趕撲面而來的煙塵。我沒有去忙活燒紙錢或者擺放鞭炮，而是跟個女人一樣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并沒有帶給我什么愧疚。我始終是游戲中出離于外的角色，就像我也是謝家唯一在外工作的后代，我接受這方手絹。

是大嬸先在我左邊叫出來，“嘿！小心！”

隨后才是一聲巨大的爆炸。仿佛巨石在山間滾落，撞擊聲持續(xù)了很久。濃煙如烏云落在山坡上，迅速彌漫開來。

我下意識轉(zhuǎn)身，想摟住我媽，她小小的身子忽然就變成了一只不安分的雛雞，拼命要掙脫我。我沒能抱住她，她朝向鞭炮爆炸的區(qū)域奔跑。她一定弄錯了方向。

“謝慢！”有女人在喊，但黑色粉塵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暫時不能確定這喊聲是不是我媽。

鞭炮炸得比我們期待的要猛烈十倍?？赡苁遣缓细癞a(chǎn)品，引燃荒坡上大片合格的枯草?；饎蓓暱叹蛶臀覀円私运羞€沒來得及點火的不合格鞭炮。聲響、氣味、煙霧……一時間我不知道哪一種更具危害更值得擔(dān)心。

或許我應(yīng)先擔(dān)心這些人。我已經(jīng)看見了謝慢，他像戰(zhàn)斗英雄般從濃煙中跳出來，渾身上下都閃著金色的小火星。他周圍烽煙滾滾。遠(yuǎn)處的天邊，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鳥在盤旋，不敢落下，發(fā)出悠長的嗚咽，觀照一個家族在荒坡遭逢的危機。我來不及看鳥，我應(yīng)該讓自己迅速回到坡地上的混亂中來。但我遲了一步，我的名字“遲”，此后想來竟充滿暗示，我意識到謝慢已經(jīng)跟那些鞭炮一樣——不應(yīng)該點燃卻被點燃了——的時候，兩個同樣從胡亂升騰的煙霧中跳出來的“戰(zhàn)斗英雄”，跳起來，把謝慢撲倒在地。

謝慢倒在離我很遠(yuǎn)的荒草上，荒草燃燒的焦干氣味讓我眩暈，我也許該屏住呼吸。謝慢身上的火苗也被他們拍滅。

我看清了把謝慢撲倒的人，一個是我大伯，另一個是謝拙。他倆也不得不因為這次壯舉而在荒草間翻了幾個滾。但最先從地上彈起來的是謝慢。他的動作真是不配他的名字。我小跑過去，想把大伯和謝拙扶起來。我還不知道我媽在哪里。

謝慢與我擦身而過，宛如火柴劃過鱗片，我感到熱浪在我臉頰邊，轟然升騰。

謝慢跑過去以后，我才聽見他的聲音，“快，去救謝愚，那個蠢貨?！?/p>

我們都忽略了謝愚。爆炸前，他蹲在那兒燒紙錢，爆炸之后再沒聽見他的動靜。

女眷們一起尖叫，無數(shù)個聲音似乎都在呼喊謝愚。我承認(rèn)有不好的猜想剎那間掠過我腦海，但就像突然現(xiàn)身隨即就被我置之不理的那只大鳥，我絕不讓自己理會它。

鞭炮炸不死人，我想。然而可能是我媽，在哭號間大聲嚷：“別是炸聾了?！?/p>

如果在平時，這話想必會成為比鞭炮引線還有用的導(dǎo)火線，引發(fā)嬸嬸和堂兄們無止盡的爭吵。在此時這句話引來的只是更多的慌亂。我二嬸像盲人般伸直胳臂，跌跌撞撞地拉住從她面前奔過的每一個人，再跟每個人說同樣的話：“謝愚呢？謝愚呢？？”

火勢最猛烈的時刻，謝愚忽然現(xiàn)身。我弄不懂他如何在爆炸發(fā)生后的幾秒鐘，從燒紙錢的地方竄到那堆鞭炮附近。我也弄不懂為什么我連開口都來不及的時候，謝愚已經(jīng)加入了撲火的隊伍。

這支隊伍看起來很不成樣子，女人們撲火的動作就像喂雞時往地上撒小米，男人們脫下外套，妄圖摁住火苗，因此點燃了羽絨服易燃的化纖面料。小小的白色羽絨被釋放出來，混跡在空氣里密布的粉塵中，黑與白裹挾在一起，飛得很高。

我判斷此處的地形其實無礙，火勢不會蔓延，荒坡周邊干硬的土地，即便是最擅長噴火的紅孩兒，也無能為力。我爺爺當(dāng)初選中這片坡地，這樣看來也有他的道理。

他們在我面前跳躍、呼喊，相互阻攔，不讓對方離火苗更近。直到再也沒有荒草可供火焰吞噬，火苗像凋殘的花瓣，一點點地萎謝，最終黯淡、寂滅。我感到有東西在臉上，我抹了把臉，手上沾滿粉塵，我張開手掌，看見手心有幾道黑印。

我大概是被煙塵迷了眼睛，才會落淚的。我還看見我的家人們，每個人滿臉都是黑乎乎的東西，只剩下眼白在驚恐中顫動。大伯開口說話時，我還瞥見他雪白的牙齒。黝黑的面龐上，那幾點嬰兒膚色般的白，格外耀眼。

大伯罵了幾句臟話，又罵了幾句謝慢，罵得非常狠。大嬸拿出濕紙巾給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擦臉，小嬸也做著同樣的事。我媽和二嬸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濕紙巾，還是因為沒有活著的丈夫，她們兩人顯出缺少用武之地的尷尬。這或許比意外的起火更讓二嬸無法忍受，于是她主動擔(dān)負(fù)起說話的任務(wù)。

“新年就要火哦，紅紅火火，謝家今年要旺了?！倍鹫f。她笑得一定比她自以為的還要尷尬。因為這些人都顧不上說話。一陣忙亂之后，勉強恢復(fù)體面的家人，才顧得上回應(yīng)她。我們又站成了一排。

“也是哦，這是大吉大利啊，爺爺是你在幫我們嗎？看來今年做什么就能成什么?！敝x慢說。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他是整場火的始作俑者。

和剛剛在爺爺墓前講的那些話一樣，我們每個人又輪流說了些假話。不同的是這一輪發(fā)言，我們只需要在發(fā)言中提到“紅火”和“興旺”，而不再是搜腸刮肚虛構(gòu)一段不存在的美好生活，再用懇切的言辭、謙卑的語調(diào)在眾人面前表演出來。

所以我也說了，我說這是天意嘛，看來謝慢是要彩票中獎，到時候我們見者有份。哪怕我并不真的相信，哪怕我們都不相信，一場無傷大雅的小小山火，就會確保謝慢彩票中獎、謝愚碩士畢業(yè)，確保謝拙來年有一份新的工作，或者確保我的武漢姑娘回到我身邊。

親人們極盡所能描述或討論這場災(zāi)禍，我們難得讓心中所想與口中表達(dá)出來的含義完全一致。我們換著方式將它陳述為節(jié)慶中發(fā)生在謝家的最好的事情。

我想起剛才，有過非常短暫的瞬間，在火勢剛起時，或者是眾聲呼喊謝慢或謝愚的時候，他們是真實的。還有更早之前，我們在爺爺?shù)膲炃盎ハ嘟野l(fā)，也是真實的。那么現(xiàn)在呢？偽裝似乎在危險來臨前就主動撤離了，當(dāng)共同的危機過去，一切重歸平靜，所有人從一場不被期待的狼狽中重整旗鼓，恢復(fù)日常面貌。我們讓自己迅速顯得熱誠而欣喜。這也是必要的，甚至也是真實的。幾種矛盾的真實，其實并不矛盾，這就是我們的家庭生活。

這一年我回家前，我媽打電話給我，讓我給她買一個血壓計。在網(wǎng)上買，要能戴上手腕的，能同時檢測睡眠、心跳和呼吸頻率的。她的妯娌們都有這樣一個能戴上手腕的血壓計?！靶腋Ｅ票容^多，但不是最好的，科龍最貴，你大嬸就有一個，但也覺得沒那么好?！?/p>

“給你買最貴的?！蔽艺f。其實說得相當(dāng)敷衍。她說的謝家人的事，我多數(shù)都記不住。她總是以這樣的方式提起那些人：“你還記得你大嬸那一年給你從貴州帶來一串珍珠項鏈嗎……”我不記得我曾經(jīng)有過珍珠項鏈，但我也沒提出這樣的疑問，貴州為什么會出產(chǎn)珍珠項鏈？我一個男生為什么會獲贈珍珠項鏈？

我不知道是我的記憶還是她的記憶出了問題。但無論誰出了問題，都不是我想談?wù)摰摹?/p>

我說：“好，買個科龍牌血壓計。”

我媽說：“也不一定要買科龍的，太貴了?！?/p>

我說：“好，買個幸福牌的?！?/p>

“便宜沒好貨，我還不知道他們用這個幸福牌的，是不是好用。”

我說：“那好吧，我去網(wǎng)上看一看，研究一下。”

我媽媽說：“那敢情好，如果你能研究一下?！?/p>

我自然忘掉了這件事。也不算全忘，那天，我們下山，我媽緊緊拽著我的袖子，我們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我的三個嬸走在我們身后，她們?nèi)耘f未能讓那種盎然的情緒消退，我聽見她們在聊驚險的撲火，她們形容它足夠引發(fā)心跳過速或?qū)е卵獕猴j升，于是她們領(lǐng)悟到手腕式血壓計在關(guān)鍵時刻的作用。我沒回頭，但我仿佛看見，她們紛紛挽起袖子，露出科龍牌或幸福牌的高科技手鐲。

我想起被自己遺忘的事，滿心愧疚，猶豫著怎么跟我媽解釋。因為我忽然明白，她并不真的需要血壓計，但從另一個角度說，她也確實需要三個嬸都擁有的東西。這也是家庭生活的原則，在相互的比較中才得以成立。

但是我媽只是緊緊捏了我胳臂一把，無限悲涼地說：“走快些，我們都別回頭?！蔽揖椭?，無論我買哪種品牌的血壓計，對她都于事無補了。跟大嬸和小嬸一比較，我媽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其實是我爸。

我們越走越快，不知是因北風(fēng)灌滿耳朵，還是因爆炸引發(fā)的耳鳴，我不確定我媽一路上不斷喘著氣重復(fù)的話是不是：“我們把多分的錢都給你二嬸……再多給她一些……”

責(zé)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