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進
旅行,最初的含義是“結(jié)伴而行”。古代經(jīng)學家解釋《詩經(jīng)》中的動物,或說鳳凰,或說麒麟:“不群居,不旅行。”從“群居”與“旅行”二詞對舉來看,“旅行”所指就是“群行”的意思。古人虛構(gòu)出這兩種祥瑞鳥獸,說它們“含仁懷義”,獨往獨來,從不隨波逐流,實質(zhì)上是對一種理想化人格的向往和追求。在古人看來,品性高潔的仁德君子,其基本的做人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便是特立獨行。然而,理想歸理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特立獨行素來不受待見,于今則尤甚。鳳凰不翔,麒麟不至,乃亙古至今之文化常態(tài)。
旅行的今義多指外出游覽或辦事,但通常情況下,人們總是結(jié)伴而行,故其古今意義變化不大。入冬,我們結(jié)伴西行,到達遵義時,天正雨雪。南方的初雪,細而密,下得急,卻落地即化,只在層林間見出霜白。我們在婁山關(guān)下的板橋鎮(zhèn),找到一家石磨黑豆花火鍋店,圍爐取暖用午餐。豆花,即豆腐花,北方人稱作豆腐腦,是一種嫩滑可口的美食。黑豆花,此前從未見過,問老板娘,方知是用黑豆磨漿制作的,凝結(jié)成塊后呈灰白色,實非黑色。黑豆花放入羊肉濃湯里,煮沸,撈起蘸醬,拌飯下酒,味極佳。老板娘自詡,本店的黑豆花靠手工磨制,全鎮(zhèn)最好。我們唯唯稱是,主賓大樂。
此時,門外走進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士,三十余歲年紀,身著深藍色緊身沖鋒衣,背雙肩包,一望便知是游客。她在我們鄰桌坐下,點了一份炒菜和米飯,默默吃起來。抬眼間,沖我們友善一笑。問:獨自旅行?點頭,依然含笑,并不言語。不久,她先于我們用餐畢,略一頷首,算是告別,起身,背包離去。其人姓甚名誰,哪里人氏,皆不曾問及。
獨行背包客,以前曾在滇藏線和青海環(huán)湖公路上見過他們的身影,他們或徒步,或騎車,孤獨而艱難地行進在道路上。但我所見到的是清一色男士,女性獨行客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想象她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去應(yīng)對各種挑戰(zhàn),要步步踏實,才能完成自己的旅程,真是不容易。我由衷敬佩這些獨行的人,他們勇敢、堅毅,而又隱忍、淡定,抱持著世俗難容的信念,孜孜尋求自己的精神家園。他們是人間的鳳凰和麒麟。那些乘坐旅游大巴出行的人們,路遇獨行者,會向他們行注目禮么?
獨行,是一種行為哲學。人活在世上,要經(jīng)受天災(zāi)人禍、生老病死、窮通貴賤、拜金趨利等自然與社會雙重異己力量的壓抑和支配,由此造成人生的終極痛苦和悲哀。順應(yīng)這種異己力量,蠅營狗茍,是不少庸人的選擇。但人之為人,總不能丟棄生命的尊嚴,喪失自由的本性與快樂。獨行者,挑戰(zhàn)的就是這強大的異己力量。他們行走在天地之間,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思考靈魂的安放,力圖擺脫物欲貪念、功利機巧的束縛,以便進入“萬物齊一”的自由境界,使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含弘而光大。當年,“獨行壯士”余純順魂歸大漠,人們找到他的遺體時,他還保持著行走的姿態(tài)。這個姿態(tài),正構(gòu)成了行為哲學的象征符。
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人在思考,有人在獨行,希望就不會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