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
“你知道五道口有一座烏托邦嗎?它的口號是找回附近?!?/p>
“找回附近?附近不一直都在嗎?為什么要找回?”
“不太清楚,是烏托邦的創(chuàng)始人說的。他說,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附近消失了,遠方離我們很近,附近離我們很遠?!?/p>
“說話神神道道,你那朋友是個詩人嗎?”
“不是,就一很奇怪的人,開了個像烏托邦的書店,說是書店,其實不怎么賣書,倒是經(jīng)常辦活動,把一批年輕人聚起來,說是做什么生活實驗,我也鬧不明白,但挺新鮮的,你可以去看看?!?/p>
第一次知道五道口的烏托邦是在2015年冬天。大雪紛紛揚揚的,掃除了晦氣。陶然約我出來看雪,順便去那個地方轉(zhuǎn)轉(zhuǎn)——那個叫蓋茨比書店的公共空間。
那時候,五道口還有雕刻時光,萬圣書園的牌子還沒拿掉,成府路旁的酒吧區(qū)人滿為患,地鐵站附近有鐵軌和火車。每當火車到來,大喇叭便重復播放:“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在欄桿外等候,不要搶行,不要穿欄桿!”
陶然找到一輛黑色自行車,載著我從清華東路到成府路。五道口號稱宇宙中心,里面有清華北大,再走幾步路就到中關(guān)村,號稱中國硅谷。在成府路藍旗營站的一側(cè),中國書店界口碑最好的萬圣書園靜靜佇立著,對面是小巧的豆瓣書店。陶然說,五道口可能是全北京最魚龍混雜的地方,也最朝氣蓬勃,在這里,無論你是學者還是乞丐,都可以放心走在街上,不必擔心他人的白眼。
蓋茨比書店位置隱蔽,我需要走進水木家園,找到15號樓,穿過樓下超市后,坐電梯直達20樓,才能一睹蓋茨比書店的面貌。
這是一個復式結(jié)構(gòu)空間,總面積約600平方米,涵蓋圖書館、小劇場、咖啡廳和住宿的地方,像個青旅和文化空間的混合。門口印著一句話,是王小波所說的“我們的精神家園”,旁邊就是醒目的口號——
“我們要找回附近!重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探索新的生活可能性!”
說話一驚一乍的,風格賽博朋克,頗有些格林威治嬉皮公社的味道。
進里面,男男女女舉杯碰飲,像飛蛾一樣舞動。一個泡面頭知識分子在臺上,舉著卷起來的報紙,活像個“五四運動”浪潮中的教書先生。
一個高挑的梳著波波頭的女孩走過來問:“是參加活動的嗎?”
“這是我朋友,帶他來逛逛。老貓在嗎?”
“他去游泳了?!?/p>
“今天有什么活動?”
“小說之夜!晚上七點開始,有沒有興趣?”
我們掃碼報名,聽說老貓晚上也會來,心里暗暗期待。據(jù)陶然說,蓋茨比書店是三年前出現(xiàn)的,那時水木家園房租還不是太高,房東又是個退休教師,好說話,12個大學生就在這辦了個公共空間,致敬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取名蓋茨比書店。走進空間二樓圖書館,墻上就是那部小說的名句:“我們奮力前行,小舟逆流而上,不斷被浪潮推回往昔歲月?!?/p>
現(xiàn)在,書店還有兩個創(chuàng)始人留著,一個是老貓,一個叫哲生,他們也是書店的實際負責人。
老貓負責內(nèi)部管理,哲生負責品牌維護。為了推廣書店,清華大學畢業(yè)的哲生常常在媒體中露臉,他性格隨和開朗,人緣極好,聽說談了不少女朋友。相比之下,老貓顯得很神秘,關(guān)于他的猜測不少,但多是一些子虛烏有的傳聞,除了蓋茨比書店本身,人們對他生活的其他部分知之甚少,似乎他一年365天有80%以上的時間都在五道口,偶爾出去,也是為了調(diào)查其他地區(qū)的公共空間。他不看綜藝,很少看電影,喜歡翻閱理查德·羅蒂和列斐伏爾的書,卻說自己讀書太少。他有著不知疲倦的熱情和旺盛的實驗欲望,頻繁地與他人溝通不但不會令他厭煩,反而能讓他感到積極互動的美好,他只要認定一件事就會積極去做,哪怕身邊的人告誡他條件不成熟,他也要盡可能去嘗試。他將自己的熱望投入到一個虛無縹緲的公共空間理想中,盼望有一天蓋茨比書店不再是一個偶然的烏托邦,能夠在全國播撒出充滿希望的種子。老貓和哲生,這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陪伴蓋茨比書店度過了一段美好歲月。
夜晚,活動開始了。香檳,爵士樂,紅男綠女盤腿而坐。人到齊后,有人把燈關(guān)上,點燃蠟燭,很多人進不來門,但是也不走,搬了好多那種小圓凳子站在樓道里面聽,聽不太清,估計也看不見什么,但就是不走,就是要站在那兒,手里還得拿著蠟燭,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我終于看到了老貓,一個瘦削的中年人,他給我最大的印象是一頭白發(fā),顯現(xiàn)出過早的衰老。
因為老貓的在場,那些小說家與詩人的侃侃而談對我來說不再重要。他在活動時串聯(lián)全場,活動結(jié)束后,又縮回自己的角落。他和每個人都認識,但誰都不能斷定自己了解他。
我那天沒有和老貓說上話,他太忙了,一閃而過。真正聊天,是在一次文學討論,陶然把我介紹給老貓,說我是個寫小說的。
老貓眼睛一亮:“這個年代還有人寫小說,這是一件多好的事!”
他像一個舊時代走過來的老紳士,言談舉止間充滿了對過去的懷舊。我們正事沒談完,他倒是追思慕遠,回憶起了九十年代,那個屬于他們的小說黃金時代。
“我們那時候就在宿舍里寫小說,寫完了印在自己辦的刊物上,傳閱給同學。那時候,寫詩的、寫小說的,可受尊敬了。你如果是一個詩人,別人把你像一個英雄一樣供著,學校里的女生,都會對你另眼相看!”
他幸福地回憶著:“我大學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小說發(fā)表在省級刊物上。你別看現(xiàn)在訂閱刊物的少了,我們那個年代,一份省級文學刊物能有幾十萬人訂閱,每個月,編輯部的信箱都塞得滿滿的!所以那時候,中文系的同學都以發(fā)表為榮,誰發(fā)表了,就能在同學里引起轟動?!?/p>
陶然坐在一旁,有些尷尬地看著我們。他說:“老貓這人就喜歡懷舊,一說起從前就剎不住車?!?/p>
“這話說的,誰不懷舊?”
老貓像一個老頑童,他隨手翻起一本書,是照片集,他指著一張黑白照片里的一座大廈說:“你們看,當年,我和幾個詩人在里面參加詩會,還見到了顧城,就是那個大詩人顧城。他那天晚上的表現(xiàn)令我印象深刻。因為他們朗誦結(jié)束以后,下面那些觀眾非常熱烈,就有點像今天看到劉德華似的,尤其是葉文福朗誦《將軍,不能這樣做》的時候,整個那種氣氛全點著了一樣的,大家對這幫詩人頂禮膜拜,每個人帶的筆記本要找他們簽名。然后這幫詩人就被堵在后臺里面,休息室里面,后面人山人海。”
他正說得盡興,我們不便打斷他,由他說下去。
“文聯(lián)的工作人員來維持秩序,他們就把那些筆記本拿了一堆抱進來。北島他們還是很慈悲的,他們簽,但是顧城就覺得,老出不去,他就不耐煩了,包括合影的時候,他都一直不開心,說老子就不信了,就自己帶頭沖出去。他的性情還是比較暴那種,耐性是沒有他們另幾個人好,按理說一般的人,他應該享受這種被圍堵,或者簇擁,被膜拜,但是恰恰他沒有。
“那是青年人崇拜詩人的時代,北島和顧城的詩歌如同一團火,點燃了人們壓抑已久的情緒。只可惜……”
他的臉上露出一份落寞?!昂髞恚膶W熱就逐漸退潮了?,F(xiàn)在,年輕人也不崇拜詩人和小說家了,他們崇拜馬云,還有什么娛樂明星。小伙子,你還能寫小說,這很不容易,一定要堅持啊,堅持就有希望……”
他和我互加微信,又匆匆走了。那天從書店出來,天下起大雨。北京城的大雨斷斷續(xù)續(xù),撲到人的面上,粘在掉漆的瓦檐。人走在路上,它像蝗蟲般成群結(jié)隊,沖撞我們的雨傘。周作人說:“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但那天北京的雨很狂暴,我們像螞蟻一樣亂竄。
趕巧,我要在北京實習,就住在了蓋茨比書店的生活實驗室,借機體驗他們做的事。房租很高,兩人間一個月2500元,四人間2000元,我一個月實習工資才2000,就提議打工換宿,給書店運營新媒體。老貓同意了。
這個生活實驗室很有意思,它不是一般的群租,還有一套民主決策。在生活實驗室里,書店的管理團隊只在房租和基本安全規(guī)范上握有決定權(quán),其余事項只有建議權(quán),而最終決策要由住客民主投票。生活實驗室內(nèi)部有一個自治委員會,這個委員會借用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展開討論,經(jīng)過動議、復議、辯論、投票,制定出在這個空間里的居住規(guī)則。
陶然說:“管理團隊相當于這里的‘政府,自治委員會就像是一個‘游說團隊。實際操作上,自治委員會的權(quán)力不比管理團隊小?!?/p>
自治委員會內(nèi)部草創(chuàng)了二十二條章程,細化到會議的具體日期,如何彈劾委員會會長,以及會長、副會長、分管會長的權(quán)責。自治委員會治理下的生活實驗室有權(quán)審核入住人員,如果大部分住客不喜歡,新人的入住申請就會被拒絕,而如果有人違反生活實驗室的規(guī)定,哪怕這是蓋茨比書店的熟人,他也會面臨嚴重處罰。
剛開始住進去,我有些不適應,這就是個住的地方,何必多此一舉?后來,我似乎有些理解了老貓,他是要人們動起來,增加和住客的聯(lián)系,而不是像普通合租,冷冰冰的,每個人下班后就關(guān)起來獨居。這讓我重新想起了蓋茨比書店的口號——找回附近。我隱約感覺到,老貓在做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他像一個當代的羅伯特·歐文,一個外人眼中的空想社會主義者,卻在實際做著不一樣的事。
那年春天,我開始深入蓋茨比書店的活動。因為寫得勤快,進入他們的新媒體編輯部。清明節(jié),我再次見到了哲生和老貓,參與了一場蘇格拉底式對話,并和老貓組織了兩次讀書會。兩次讀書會都較隨性,大抵是分享書籍、閑聊對這些書籍的看法。我第一天推薦的是魯迅的《故事新編》、菲茨杰拉德的《崩潰》,第二天推薦了劉和平的劇本《大明王朝1566》。其他朋友推薦的書目,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艾柯等的小說,海德格爾、本雅明、??碌鹊恼軐W著作,尼爾·波茲曼的《娛樂至死》等,也被熱烈討論。
兩天畢竟意猶未盡,所以一個月后的“五一”假期,我在老貓的鼓勵下,參加了書店的四十八小時生活實驗室。這是他大膽的實驗之一,規(guī)定參與者關(guān)上手機,暫停工作,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專注于和身邊人的交往。
我開始享受在蓋茨比書店的生活,交到了自己在北京的第一批朋友。夜晚我們熱情地飲酒,燃燒著思考的火花。昔日的權(quán)威導師和普通學生,在一家咖啡桌前平起平坐,他們能為了犬儒主義的問題徹夜交鋒,也能為中國的未來夙興夜寐。沒有人嘲笑彼此,所有人覺得理所當然,一顆顆年輕的靈魂,在五道口的黑暗中仰望星空。
那一年,我厭倦了在媒體的工作,于是放棄轉(zhuǎn)正,成為一個自由寫作者,繼續(xù)留在蓋茨比書店。陶然早先已經(jīng)從出版社離開了,原因是學歷不夠。他問我:“要不要搭個伙,一起把書店的新媒體和文學雜志做起來?”
我反正失業(yè)了,也沒啥顧慮,就上了他的道,給蓋茨比書店做內(nèi)容產(chǎn)出。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書店沒什么錢,給我們的工資只有一個月3000,包吃住。為了多掙些錢,我不得不經(jīng)常給媒體寫稿。
那時每天勞動到深夜,很晚才餓著肚子下樓吃飯。夜晚十一點,五道口仍是燈紅酒綠的樣子,酒吧區(qū)被圍得水泄不通。若是在故鄉(xiāng),這個點,人們早已經(jīng)熟睡,整個城市會像死屋一樣安靜,但五道口不是,它的夜晚總是像名媛一樣耀眼生光,過剩的精力、過剩的財富,在電力和酒精中消耗。而道路盡頭是處理垃圾的無名之地,高架橋下,一個流浪漢撿起垃圾,扒出塑料盒里的殘羹冷炙。
整個夏天陶然都干勁十足。他擬定了編輯部章程,包括推送制度、輪值主編制度、獎懲制度,為了招攬心儀的作者,他積極送書、約飯,發(fā)布了作者和編輯的一個招募計劃,對入圍復試的朋友進行電話面試,面試完他還不能休息,要撰寫新一輪的音頻講稿,從而給蓋茨比書店補充收入。
陶然把自己變成一架寫稿機器,他要給蓋茨比書店寫稿,要給音頻公司寫稿,又要給報刊雜志寫稿,每天至少是5000字的量,恨不能自己多出幾個肉身,同時把多個選題付諸實踐。但陶然在那時候心潮澎湃,比起為領(lǐng)導寫軟文、小心翼翼排班座次,這種自己拿主意、自己操作選題的日子更讓他舒心。陶然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開動引擎,但是,我卻隱隱有一些擔憂。
果然,他的錢不到兩個月就快燒完,可新媒體依然入不敷出。更令他沮喪的是,書店推出的文學刊物銷量平淡,印出500本,最后只賣出了200本。
陶然把這些情況告訴我,他要我別透露給作者和編輯團隊,免得負面情緒蔓延。錢的事情,他說自己會想辦法,叫我不用擔心。
最初的新鮮感過后,團隊里大部分人都能嗅出著急的味道,拖稿現(xiàn)象令陶然十分無奈,哪怕他去做壞人催稿,一些成員也依然拖延,甚至有些延期稿子質(zhì)量十分糟糕,這讓陶然頭都大了??赡切┤水吘故撬某蓡T,他很猶豫,要不要實話實說。
我和陶然把希望寄托在音頻講稿和閱讀付費上面,但一個月下來,我們在付費平臺發(fā)布的文章收入只有幾百塊錢,僅僅夠支出一位作者一篇文章的報酬,在音頻講稿上,我們也分別遇到了阻力。
陶然因為一條回復郁悶了整個夜晚,對方說:“這篇稿子問題比較大。整體感覺像是一個沒踏入社會的人對社會的凌亂想象,結(jié)構(gòu)不流暢,重要概念也沒說清楚,建議大改?!边@讓他十分抓狂,他已經(jīng)改了四次,還是不能讓對方滿意,編輯說他最近的寫作質(zhì)量下滑了,連情節(jié)復述都出現(xiàn)錯誤,質(zhì)問他怎么回事。陶然有點心力交瘁,他不想回復,癱睡在床上。
那年秋天,蓋茨比書店也遇到了麻煩。他們力推的幾個項目都失敗了,由于財政困難,團隊內(nèi)部傳出了停發(fā)工資、裁撤人員的流言。朋友私下告訴我:“蓋茨比書店已欠債二十萬,隨時有倒閉的風險?!?/p>
有人問老貓,老貓說沒有的事。
他讓陶然不必顧慮,錢的事,他自有辦法。
為了緩解財政壓力,老貓發(fā)起了眾籌。有上百人參與了這次眾籌,捐款數(shù)額達到28萬,勉強應付了債務(wù)和租金。蓋茨比書店靠眾籌活了下來??伤€能靠這種方式支撐多久?
老貓沒有給出具有說服力的回答。
在本部,他幾乎每天都會陷入大大小小的瑣事之中,與新住客溝通、打電話談?wù)摵献骷殑t、微信添加報名用戶、審核申請入住者信息、交代住宿規(guī)則、協(xié)調(diào)場地和時間分配。
編輯部成員同樣事務(wù)纏身,他們領(lǐng)著極低的薪水,卻不得不在排版、標題上反復較勁,并且,有時候一小時能解決問題的文章,因為其他部門或者活動組織者的意見,能被推遲到深夜十二點才發(fā)送。
瑣碎而報酬有限的工作導致崗位人員流動迅速,一些人在來到蓋茨比書店前對這里充滿向往,實際工作后卻感到失望,一大原因就是這些瑣碎的工作偏離了他們當初的預想:有的熬了下來,會對蓋茨比書店的現(xiàn)實困境有更多理解;有的人無法忍受,就帶著幻滅的情緒離開了這里。
陶然目送一個個朋友離開,他沒有放棄??捎行┦虑?,是他逆轉(zhuǎn)不了的。過年后,回到家,他父親的催促讓他更加焦慮,在北京四年了,別人都有了穩(wěn)定工作,而他好像還漂泊著,立志成為大人物,實際上連一個編輯部也搞不定。
深夜,當我騎車回家時,我好像聽到人暈乎乎地對我說,他搬家了,原先的家是違建平房,要拆除,他搬到了天通苑,二人間。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我的朋友都在搬遷:我回到租屋,室友要搬遷;和朋友聚餐,朋友也要搬遷。她說,公司裁員了,歷史頻道被砍掉,她在投簡歷,暫時住朋友家。我那位室友,他是廣東人,在北京郁郁不得志,計劃過年后回廣州。
月底北京下起大雨,撐傘的人像螞蟻一樣四處離散。
有人在雨中議論紛紛:
“蓋茨比書店再這樣下去是不會長久的!”
“這里不就是他們逃避生活的烏托邦嗎?”
“養(yǎng)了一群不愿直面現(xiàn)實的年輕人!”
……
這樣的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從短短的假期光顧,到實習期間常來常往,再到成為它的記錄者,我見證了蓋茨比書店的黃金年代,也看到它如何一點一點地進入財務(wù)困境,就像一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過早步入衰老,當人們以為它可以持續(xù)很久時,公共空間的寒冬已經(jīng)來臨。
冬至,陶然在工位上暈倒,被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他是過勞,要他多休息。陶然唇色青白,臉上掛滿了沮喪。
對讀者和編輯團隊,他繼續(xù)報喜不報憂,為了扭轉(zhuǎn)頹勢,他試圖整頓編輯部。他認為編輯部的文章推送存在兩大問題:
第一,內(nèi)部過度注重人情,對拖稿和質(zhì)量問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第二,文章風格有學究氣,對大眾不友好。
陶然首先要整頓第一個問題,他準備拿時政板塊開刀。因為這個板塊本該最緊貼熱點,卻經(jīng)常拖稿,美其名曰嚴謹細致,實則懶惰怠工。在一次選題會上,陶然把一個時效性很強的選題交給了時政板塊的一位作者,不出所料,原定兩天內(nèi)出稿的文章,第三天連個屁都沒有。陶然連連催促,到第四天,作者終于發(fā)了個2500字的草就版。在這篇文章的頁面上,陶然花了一個晚上撰寫編輯意見,他打心底里覺得這稿子爛透了,可偏偏作者自居嚴肅,他要通過編輯意見警醒作者,他以為作者會自慚形穢、有所反思。
結(jié)果,那個作者第二天退群了。理由是無法忍受陶然的自以為是。編輯部在那一天異常沉默,這沉默讓人不適。陶然堅持認為自己沒錯,他在一次酒吧小聚里對我抱怨,感慨對方的小肚雞腸,自憐自艾為什么別人不理解自己。而我負責把酩酊大醉的他送回生活實驗室。
但這還不是陶然最嚴重的信任危機。他還在推動另一件事,這件事卻讓整個編輯部陷入了撕裂。
那個月,陶然推送了幾篇瀏覽率過萬的文章。他認為這些文章是“雅俗共賞”的典范,但編輯部一些同事不這么想。
“這是徹頭徹尾的媚俗!為了瀏覽率臉都不要了!”
他們旗幟鮮明地反對推送這些文章,但陶然還是要推送,他們認為這嚴重違反了編輯部的規(guī)則,而且是對編輯部讀者極不負責的表現(xiàn)。這不僅是一場審美趣味、作者立場的沖突,也是編輯部隱藏矛盾的導火索——一次總的大爆發(fā)。
有矛盾就有站隊,有站隊就有撕裂,有撕裂就有人離開!
這次沖突引發(fā)了一系列糟心事,結(jié)果,反對派憤而退出。
二十人的團隊,一下子銳減到十二人。
“主編,這周還更新嗎?”群里,一位成員弱弱地問陶然。
陶然告訴她:“更新,為什么不更?”
為了填補人數(shù),他計劃第二次招人。對外,他依然是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陶然覺得:反對者的退出未嘗不是一次契機,至少,編輯部改革的阻力大大減少了。
陶然一度看到希望。因為他的改革的確明顯提升了編輯部的瀏覽率,編輯部的拖稿現(xiàn)象也在好轉(zhuǎn)。二次招募結(jié)束后的一周,他們生產(chǎn)出第一篇瀏覽率超過10萬的文章,在新媒體行業(yè),這叫“爆款”。得益于此,幾個廣告商找到了陶然,編輯部在那個月收入了兩千元。當月,編輯部也終于推出了他們這一年的第二期雜志。他以為是希望在前方,原來是回光返照。
一轉(zhuǎn)眼,五道口的店鋪又換了幾家,蓋茨比書店則陷入停滯,管理層的分歧開始加劇。圍繞著蓋茨比書店怎么發(fā)展的問題,老貓和哲生談?wù)撨^無數(shù)次,其他成員也獻計不少,但蓋茨比書店的幾大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可持續(xù)盈利也還是沒有做到。
漸漸地,團隊成員被“重復感”困擾。他們本來來蓋茨比書店就是為了擺脫重復,但現(xiàn)在他們被新的重復包圍了??偸悄切﹩栴},總是解決不好,重重復復的事件、似曾相識的討論,蓋茨比書店的管理者們可以提出很美妙的點子,描繪出一幅理想的圖景,但在實際管理中,他們?nèi)狈σ粋€項目長期的規(guī)劃,導致計劃高開低走、不了了之。
哲生受不了反復的扯皮,決定離開蓋茨比書店。在和老貓進行了一番徹夜長談后,他收拾行囊,坐上了返回南方的高鐵。
此后,留在蓋茨比書店的創(chuàng)始人只剩下老貓一人。
爭吵成為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老貓的耿直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有的人說他一意孤行,但他覺得,要維護空間的秩序,必須有人做壞人。
他每天都在朝自己的夢邁進,但夢想忽遠忽近,像一束遙遠的煙花,似乎永遠夠不到、摸不著。他沒有氣餒,但許多人已經(jīng)停下,年復一年,都有人不解、抱怨、咆哮、離開,蓋茨比書店仍是他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但他們已不能再和老貓并肩戰(zhàn)斗。
在當時,哪怕是很多蓋茨比書店的老朋友,也猜測蓋茨比書店正在臨近自己的終點。老貓被一些人私下議論著。三年前,人們懷著欣賞和佩服來談?wù)撨@個神秘人物。三年后,人們更多說的是他的不切實際。
人們?nèi)匀粫鹁此?,但那只是對悲劇的一點點惋惜,就像許許多多似曾相識的歷史時刻,空想的理想主義者走向覆滅,詩人為他們寫下悼詞,而大部分群眾對此一無所知。
某一天晚上,當老貓和我站在天臺的欄桿前,我成為一個傾聽者。在泛著微弱星光的夜色中,五道口的微風擦拭著他的眼淚,他的話語已經(jīng)模糊,甚至有些孩子似的無助。
那個冬天,房東上調(diào)租金、小區(qū)內(nèi)的青旅被拆、檢查的人來得越來越頻繁。一些工作人員建議搬遷。老貓為此召開內(nèi)部會議。他說自己已經(jīng)找人在六道口看房子,還有成都的朋友說,可以搬到成都避避風頭。
他們在遷出的問題上還無法徹底達成共識,冬天,一位住客喝醉了酒,砸壞了一棟居民樓的玻璃窗。第二天,他進了派出所,體內(nèi)酒精超標,且被調(diào)查出是蓋茨比書店的住客。此時,蓋茨比書店的租房合同再次臨近結(jié)束。
如果無法挽回,蓋茨比書店本部就會關(guān)停。
“怎么辦?”
聽說房東不續(xù)租,住客緊張了起來。
“我們會找人疏通,大家放心?!?/p>
老貓連續(xù)撥打了幾通電話,都在求人,但都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復。
老貓找到安置地點,把一部分住客轉(zhuǎn)移出去,實在轉(zhuǎn)移不開的就打地鋪、退房費。蓋茨比書店的欠債本就嚴峻,冬季雪上加霜。
有一天下午,我在本部聽到他和陶然爭吵。是關(guān)于財務(wù)的事,但并沒有達成共識。
他們不歡而散,陶然抱怨道:“他的固執(zhí)遲早要毀了這里!”
我見他怒氣沖沖的,就陪他吃飯,安撫他的情緒。他的話還沒說完。
“我是擔心?。 ?/p>
“事情有那么嚴重嗎?”
“不只是這件事。你有沒有想過,現(xiàn)在蓋茨比書店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他,他如果走了,誰能接班?”
“我聽說蓋茨比書店已經(jīng)堅持辦了七年,這在五道口是個奇跡了。”
“因為他把自己的青春都獻給了蓋茨比書店?!?/p>
“他不找工作嗎?”
“不知道,我所聽說的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和蓋茨比書店有關(guān)。”
“也許某一天蓋茨比書店沒了,他就消失了?!?/p>
北京的冬風逼迫行人低頭,成府路旁,一家家店鋪的主人計劃回家,關(guān)門的酒吧還未有開張的跡象。
夜晚我待在二層的圖書館,因為實在沒什么人,我就在沙發(fā)躺著,讀喜歡的書,似乎足足過了一個小時,才有第二個人推開圖書館的門。我和他簡短交流后得知,他原來是蓋茨比書店的老人,早在2012年,他就來過這里。后來因為工作的緣故,來得不怎么多了。那一天他之所以會來,純粹是在北京出差想順便回來看看的緣故。
我想,從他的口中,我也許能知道更多事情,他對此并不忌諱,所以在和他一番閑聊后,我的確有所收獲。可令我疑惑的是,他講述的版本,和陶然講述的版本,卻有一些出入。
陶然說,老貓是蓋茨比書店自始至終的主人,但那位先生說,這里的主人曾是一位詩人。
我感到自己深陷在巨大的迷宮之中,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這座迷宮更復雜。那位先生和我走出了咖啡館,我倆就近找一家居酒屋吃飯。
他說:“七年前,詩人轉(zhuǎn)手了蓋茨比書店,交給十二個周邊的大學生,后來走走散散,就只剩老貓一個人打理了。老貓以前寫小說,有希望進入作協(xié)的,但不知為什么,突然就不寫東西了?!?/p>
“我勸過他少寫東西,但沒想到他不寫了。”先生有些無奈。
“勸他?他以前寫得很勤快嗎?”
“他大三的時候一天能寫三千字,經(jīng)常發(fā)表作品,但我覺得他這樣寫遲早會把自己消耗掉,就勸他少寫一點,再精細一點?!?/p>
“他怎么說?”
“他說他很矛盾。想珍惜羽毛,又擔心貧窮,這種矛盾就呈現(xiàn)在他的寫作上:他一邊寫珍惜羽毛的稿,一邊寫心知肚明可以賺取稿費的稿。珍惜羽毛的稿發(fā)出去寥寥,后者卻十分順利,這沒有讓他高興,反而讓他失落?!?/p>
“他后來不寫,會不會是對寫作環(huán)境的不滿?”
那位先生搖搖頭:“如果不滿,應該早就不寫了吧。我也不曉得,也許真如他所說,就想全身心地經(jīng)營公共空間,對寫作反而失去興趣。說起來我們當年筆會的成員,現(xiàn)在還在寫作的也屈指可數(shù)了。”
“您覺得,他以后會離開蓋茨比書店嗎?”
“一個上船的人,他再想下船就難了?!?/p>
先生吃完飯后就乘坐地鐵離開了,斜陽遲暮,我坐在十字路口旁的小公園木椅上,看路上人來人往。隨著夜色降臨,廣場舞的歌聲響起了,我從書包里翻出蓋茨比書店的文學刊物,翻到老貓寫的序言,良久不響。
幾天后消息傳來,房東堅持不續(xù)租。老貓把消息公告到了社群。
他們定了一個告別日期,住客們在前一天吃了散伙飯,他們中一半以上的人第二天會離開,有的人搬到五道口附近的社區(qū),有的人去其他地方,還有的人干脆就離開北京了。
那年北京一連傳出幾個壞消息,熱力貓再一次停業(yè);五道口的橋咖啡在堅守十四年后,因為租金上漲50%,也要關(guān)門打烊。
陶然感慨道:“五道口一點一點消失了?!?/p>
清晨,天邊隱現(xiàn)紅印,本部傳出削心刺骨的電鉆聲,砌磚的師傅在破碎的地板上開始自己的作業(yè)。兩天前一群人笑哈哈地吃火鍋的地方,蕭條似廢棄游樂場,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塵土味。
夜晚,我們搬好東西后決定去天臺喝酒,這也算是一次告別,不只是告別住客,還有老貓、陶然經(jīng)營多年的文學雜志。
月光下,老貓的側(cè)臉深深埋藏在灰暗之中,他微笑著,但微笑里沒有一絲欣喜的痕跡,他的眼窩凹陷,面容憔悴,有氣無力地坐著,像剛打完點滴的病人。
“你知道嗎?”老貓說,“我本來只是一個打雜的,看創(chuàng)始人和你們這些文學青年來往。”
他口中的創(chuàng)始人正是那位先生提過的青年詩人,老貓有一個筆名叫烏拉爾,就是詩人給他取的。傳聞詩人二〇〇八年以后就走了,他將自己經(jīng)營的公共空間交給了一批大學生,包括老貓,在他接手后,公共空間易名為蓋茨比書店。
“為什么叫烏拉爾?”
“詩人很喜歡俄國,那里有一條烏拉爾河?!?/p>
詩人走后,老貓每年都會去一趟俄羅斯,瞻仰普希金的墓碑。但現(xiàn)在,他對文學提不起興趣了。
“讓我激動的文學作品越來越少了。十年前,我覺得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覺得了。”
“那為什么……你還要堅持下去?”
“不做這個,做別的好像也沒什么意思?!?/p>
他續(xù)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我們每個人都會走?!?/p>
……
冬天的某一日,老貓暫時關(guān)停了蓋茨比書店。
他安慰成員說:“不用擔心,只是暫時停一下,年后會好的?!?/p>
關(guān)停的那天夜里,電閘出了故障,留守的讀者自發(fā)亮起手電,還有人點起蠟燭,那是蓋茨比書店最后一次讀書會,有人彈唱起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蕩》。
工作人員做完最后一場活動,老貓召集了幾個朋友一起搬書、搬家具,把整個房子清理干凈,恢復租來前的模樣。
搬完之后,他們?nèi)窍沦I了幾瓶酒,在空落落的大廳里喝酒聊天。
那是我第一次見陶然哭泣,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胡話。老貓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不必過于沮喪。
“這么好的地方,為什么就關(guān)掉了呢?”
“總會再開的。”
老貓笑了笑,他安慰了一個個工作人員,如往常一樣,獨自離開。
本來他們也知道,不可能一輩子在一起生活,但是因為在一起實在太舒服,所以當他們真的離開時,還在的人非常低落。
第二天清晨,我到本部。眼前的蕭條讓我倍感失望。就像是五道口清晨的酒吧,幾片落葉在空空蕩蕩的路邊昏昏沉沉。當我第一次來這里時,我清楚地記得咖啡館的熱鬧喧囂,記得空氣中野蠻生長的酒精氣息和天臺上熱情相擁的紅男綠女,但眼前的咖啡館卻只有灰塵在空中起舞,已是傍晚,仍沒有人員多起來的跡象,即便過去兩個小時,也只有二三人在咖啡館喝著飲料。若是進入廁所,腐敗混亂的痕跡更是爬向四方,令人一刻也不愿久留。這里曾經(jīng)徹夜不眠,吸引許多青年一探究竟,如今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不知何處是歸宿。
我在兩天后坐上回鄉(xiāng)的火車。在開往北京西站的地鐵上,滿滿當當?shù)娜讼裣渥永锓e壓的貨物,準備派往不同的地方。地鐵上的一個個人頭連成網(wǎng)格,把本就不大的空間盡可能切割,直到無地可用,每個人都在變形。上地鐵的人總盼望進去,地鐵里的人希望進的人越少越好。這讓我想起過去擠地鐵的早晨,你總要面對被擠出的難堪,第一次你也許會生氣,多遭遇幾次,也就默默承受了。那時日復一日,我穿梭于密集的人潮與偉大的建筑,聽人們說起愛與夢想,卻終歸只是聽說,也只是經(jīng)過而已。
下雪了,北京再次套上銀色的衣裳,我躺在南方故鄉(xiāng)的沙發(fā)上,看北京朋友們歡慶下雪的盛景。朋友圈里,每個人都開開心心的,獨獨不見老貓的身影。
住客們以為書店只是暫時關(guān)停,一陣唏噓后,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但漸漸地,隨著老貓沉默日久,他們感到不對勁,陶然告訴我,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老貓的回復,我翻了翻通訊錄,才意識到上一次老貓的更新是在去年冬天。
我四處打聽老貓的下落,沒有人知道;打他的電話,無人接聽。倒是遇見幾個追債的,找不到老貓,找上了我們。
我不得不回到五道口,尋找老貓的蹤跡。小區(qū)還是老樣子,老人和孩子其樂融融,但書店的招牌不見了,本部敲門聲無人回應,前方一片昏暗,仿佛一個我從未踏足的地方。
身旁一個大叔猛吸了一口煙,對我說:“八成是跑了?!?/p>
自那以后,生活實驗室的原住客像流民一樣分散了。
我嘗試發(fā)信息給老貓,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老貓消失后,有人說,蓋茨比書店會在新的城市開店,但熟客心里明白,即便開了,除了一個名字,那將會是完全不同的空間。如同一場漫長的告別,蓋茨比書店門邊的墻上掛滿寄語。關(guān)于老貓的懷念不久就煙消云散了,人們投入下一場狂歡,宣泄新的感動和刺激。老貓在北京沒有太多朋友,他的租屋如今也已空空蕩蕩。我去到那里,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一份手稿,手稿封面,一首狄蘭·托馬斯的詩清晰可見: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赤條條的死人一定會
和風中的人西天的月合為一體;
等他們的骨頭被剔凈而干凈的骨頭又消滅,
他們的臂肘和腳下一定會有星星;
他們雖然發(fā)瘋卻一定會清醒,
他們雖然沉淪滄海卻一定會復生,
雖然情人會泯滅愛情卻一定長存;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在大海的曲折迂回下面久臥,
他們決不會像風一樣消逝;
當筋疲腱松時在拉肢刑架上掙扎,
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
信仰在他們手中一定會折斷,
雙角獸般的邪惡也一定會把他們穿刺;
縱使四分五裂他們也決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海鷗不會再在他們耳邊啼,
波濤也不會再在海岸上喧嘩沖擊;
花朵開處也不會再有
朵花迎著風雨招展;
雖然他們又瘋又僵死,
人物的頭角將從雛菊中嶄露;
在太陽中碎裂直到太陽崩潰,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老貓像一個消失的符號,就此塵封在迷霧中。宴會繼續(xù),繁華照常,北京城的名流們依然夜夜笙歌。
自他消失后,北京對我來說就像一個燈火通明的廢墟,不復往昔的熱情。我似乎是想離開了,所以找個借口踏上了開往南方的列車,目的地是老貓的故鄉(xiāng)。那是一個仿佛被世界遺棄的村鎮(zhèn),數(shù)不盡的空房子孤獨地矗立在荒野之中,到了夜晚,那里仿佛要被黑暗吞沒,只有零星的照明,說明還有人類存在的跡象。據(jù)當?shù)貎H存的留守老人說,這座村子從市場化經(jīng)濟開始就人口外流了,從前是青壯年離開,后來老人和孩子也成群結(jié)隊走了,有的是去打工,有的進城和家人團聚,留下空屋和日漸荒蕪的田地。
在老貓的故鄉(xiāng),已沒有人認識老貓,他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和故鄉(xiāng)徹底失去聯(lián)系。我沿著唯一的公路乘車進城,才終于捕獲關(guān)于他童年時期的蛛絲馬跡。聽說,他早早就隨母親進城念書,我問那個人:“他的父親呢?”那人杵在墻邊,呼出一口煙說:“早沒了。”
“不對,他跟我說起過,他和父親的故事?!?/p>
“我從沒見過他父親?!蹦侨撕艽_信地說,“從沒有?!?/p>
那天,我又想起老貓對我說的話,想起他離家北上,在北京奮斗的日子。他那時笑得像一個孩子,月光拂面,如神靈施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仍明澈動人。
我跟隨那人來到老貓和他母親的舊居,門口已貼著等待拆除的字條,室內(nèi)都被一掃而空了,剩下雜物和黏稠的蛛網(wǎng)。在那些灰墻白瓦中,根本看不出一個人曾經(jīng)留下的鮮活印象,所有東西都被清洗,等待毀滅后的重建。
老貓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我也失去了故鄉(xiāng),那一刻,我恍惚明白了自己和他真正的聯(lián)系,那個令我疑惑許久、觸動彼此的真正的情感裝置,在這個世界里,或許有些東西本就不存在的,但因為這虛無,創(chuàng)造了新的存在。
隨著時間的沖刷,蓋茨比書店這段歷史逐漸消失。21世紀前二十年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它的繁榮和安定都前所未有,歷史終結(jié)論被屢屢重提,不少民眾卻陷入一種無法制造新意義的消沉中。他們寄托于消費,主動選擇享樂。已經(jīng)有大量年輕人標榜著無所謂的姿態(tài)。
往后幾年,我沒有再見到老貓,陶然離京了,去往深圳打拼。我沒有想到會在五道口和他再見面。握著他的手,這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夜晚,蓋茨比書店的朋友們在五道口的一家餐廳重逢。他們中大部分人已有家室,有的人已經(jīng)功成名就,但更多人只是平平凡凡,過自己的小生活。
“老貓呢,老貓在嗎?”
“他不在?!?/p>
人群中沒有老貓。陶然給他發(fā)信息了,但沒有回復。
老貓和蓋茨比書店似乎注定成為過去式,活在人們的回憶中,但當我們這一批人老去后,還有誰會記得蓋茨比書店的故事呢?
聚會結(jié)束后,我們乘車返回住處。陶然酩酊大醉,昏睡在車的后排,頭呼嚕呼嚕地垂下來,像釣魚似的。我坐在旁邊,看霓虹燈的光打在他側(cè)臉。
起霧了,北京光影朦朧。有人抱怨天空的能見度,我卻很高興,以為霧是這個城市的居民最好的朋友。只有起霧,城市才回歸正常,狙擊手的能見度因此變低。霧氣朦朧中,我隔著車窗欣賞這座城市,煙花升騰,外面響起了禮炮聲,我百無聊賴地翻看手機,公眾號彈出一條新消息。“蓋茨比書店”的賬號突然推送了一篇公開信。
窗外店鋪都已換了模樣。不變的是,經(jīng)歷數(shù)次整頓的五道口酒吧區(qū)依然人滿為患。行人只能被擠到最靠馬路的小道上,才能避開躍躍欲試的蹦迪男女。
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同一片天空下,蓋茨比書店正在舉辦自己的跨年活動。老貓給那個跨年夜定下的主題是“重返黃金年代”,一個屬于文學的黃金年代。在節(jié)日的喜慶中,那個讓人熟悉的討論熱潮重現(xiàn)眼前,許多昔日的蓋茨比書店成員舊地重游,舉杯暢飲。
他們當然知道過去的歲月已疾步而去,積灰的玻璃,只能觸摸。但他們愿意在又一次追憶中,撿起地上的碎片,在一團幻夢的光影里,重返自己的黃金年代。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