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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有賊

2020-05-01 07:44:36風(fēng)
青年作家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文星張軍

禹 風(fēng)

異國他鄉(xiāng),張軍額沁豆大汗珠,牙咬醬紅護(hù)照。他站在小火車站購票窗口,一手拿幾張印度盧布,一手倏然伸進(jìn)褲子口袋……

心頭一緊,他摸到一只空口袋!張軍扭頭望向群羊般的印度人,那些黑乎乎的臉像波浪般泛起亮光,星星點點的眸子,正饒有興趣地觀察他。錢包幾秒鐘之前還在,現(xiàn)在沒了!

賣票的深黑膚色小個子露出困窘表情等待張軍,被幾條俗艷紗麗點綴的長長買票隊伍也同樣困惑地等待他。張軍感到血液完全飆進(jìn)了腦殼:完了!這下子完了!

有那么三四秒鐘,他滿懷熱望期待自己醒來,證明這只不過是一場噩夢,現(xiàn)實一如既往??梢环昼娺^去了,他下意識咬出了下唇血,錢包依然沒來親吻他手指。

賣票的家伙小心翼翼用印度腔英語喚他:“先生,先生……”

一個穿西裝扎紅頭巾的錫克男人關(guān)切他:“你不舒服嗎?”

張軍額頭上的汗噴淋般流下來,濕了他的襯衣領(lǐng)。他終于張開痙攣了幾十次的喉管:“我、我的錢包被偷了!就在這里!就剛才!”

購票廳發(fā)生一種奇特反應(yīng):印度人聽見了他的呻吟,他們的表情如同被擊打了的動物,臉盤苦惱地皺縮成一團(tuán)。賣票的從小小拱形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手里是張軍那張車票。扎紅頭巾的男人回過頭,對身后波濤般的人群喊:“中國人的錢包被偷了!”

如一句集體夢囈,這句話變成一條在水面上游泳的小蛇,乘著風(fēng)和光,向四周蜿蜒出去。每個人都壓低了嗓音對身后說:“中國人的錢包被偷了!”

張軍痛恨自己的疏忽,怎么會順手把錢包塞進(jìn)褲子口袋?平時他只把錢包放胸口。想到胸口口袋,他怔了一怔,那里鼓鼓囊囊,塞著自己花錢從小旅館電腦上下載的火車時刻表。跟賣票的費了半天口舌后,他把時刻表隨手塞進(jìn)胸口口袋,攤開掏出來的皮夾,摸過幾張盧布。

這下可好,他幾乎所有的現(xiàn)鈔,外帶信用卡,落賊手了!

絕望是種動物,它有脈搏。這脈搏如越來越多的鼓點,漸漸同步,往一個節(jié)奏上敲。張軍的心臟受不了了,他軟下來,捂住額頭,坐到了地上。周圍全是陌生的族類,他們對他充滿好奇,卻不是同情。

背包客的勇敢旅行戛然終止了。在這個藍(lán)色城市的小火車站,車站外就是藍(lán)城堡和民房,張軍確認(rèn):始終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面對現(xiàn)實!”他低著暈眩而疲乏的頭顱,感到汗水冰涼了頸窩,心在喊自己,“不是噩夢,這是現(xiàn)實!”

鄧文星和張軍常結(jié)伴出游。朋友一起出游,據(jù)說是絕交的捷徑。鄧文星還好,他近距離看張軍,沒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只感覺有點滑稽。

鄧文星經(jīng)過考慮,回絕了張軍一起背包游印度的邀請。但兩個月前,他倆曾結(jié)伴游歐洲。

鄧文星回家,先沒說什么,只說玩得好!過了一星期,和老婆喝咖啡吃下午餅干,他搖搖頭對老婆說:“張軍這個人,看來不可能遺失任何東西?!?/p>

老婆在吃鄧文星從馬德里帶回來的熏火腿,她嘴巴鮮得不想說話,咕噥:“別在背后說朋友壞話?!?/p>

“哪里是壞話?”鄧文星瞇縫起眼睛笑了,“夸他呢。”

“他為啥不會掉東西?”老婆問文星。

“因為他心里那根弦繃得緊。”文星喝口咖啡,笑了:“他那個雙肩背包,每個拉鏈上都掛把小鎖。摸個餐巾紙,也得對密碼?!?/p>

“在歐洲大街上走,滿眼看不完的風(fēng)景呀??蓮堒妰芍皇?,在身上摸個不停,這個口袋摸到那個口袋。要是任何東西不在該在的地方,他就大驚失色?!?/p>

文星看見老婆笑了:“那不是好?人家才不像你,自從我倆結(jié)婚,你丟了多少東西?”

“我是愛丟東西,”文星說,“可他東西沒丟,丟了份自在?!?/p>

“虧得人家細(xì)心,你跟著出門,才沒災(zāi)沒殃?!崩掀胚谱煺f,“感恩吧你!每個人能自在,都是別人不自在了換的!”

“你話外有音了?!蔽男鞘掌疰倚?,決定不再說下去,倒要勾出老婆怨言。

他沉默著,不免自己瞎想,想起在馬德里馬約廣場吃了午飯,背著雙肩包,和張軍一起閑逛。有兩個小丑在廣場上表演,四周圍了一大堆人。紅臉的小丑拼命把許多道具掛到白臉小丑頸上,還喚他“桑丘”。最后竟往“桑丘”頭上套了只火箭模型。文星喜歡那一陣熱鬧,即便聽不懂西班牙語,他也像只魚鷹,不停扎進(jìn)人堆擠出人堆,蘋果手機(jī)拍了好些圖片。張軍不那么起勁,在人圈外等文星,當(dāng)然忍不住也舉高Ipad 閑拍幾張。

他倆搖搖擺擺踱回幾百米外的旅館,張軍把雙肩包從背上褪下來,頓時喊一聲糟糕。

最外面的一層,也許吃完飯忘記掛鎖,現(xiàn)在大大地敞著口。張軍急忙翻看一下,吐口氣:“什么也沒丟?!?/p>

鄧文星一臉不由自主地嘲諷:“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p>

他從肩上褪下包,臉?biāo)⒌丶t了:整個包,全部三層拉鏈都敞著口,變成一張吐舌頭的狗嘴。他伸手只一翻,包幾乎已給掏空了。連圍巾帽子都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只左手手套。

張軍倒在感謝賊:“這賊還算手下留情,沒拿我手機(jī)。否則我好多事都辦不成啦!”

鄧文星的貴重物品和護(hù)照放在衣服里袋,只是包包里物件被偷個精光,叫他惱羞成怒:“別給小偷臉上貼金,他肯定沒發(fā)現(xiàn)你手機(jī)?!?/p>

張軍抬起一張若有所思的臉:“小偷都練過,眼睛比你我尖。手腳這般多,我倆可一無所感啊?!?/p>

“那么你說,”鄧文星又好氣又好笑,“他干嗎給我留下一只手套?”

印度人嘰嘰喳喳用他們急促的語調(diào)交談,面對張軍的這個售票口關(guān)閉了。不急著買票的人圍著張軍,他們的手在他身周揮舞,但不碰到他。

張軍抬起頭,眼前黑色并飛舞的金星漸漸褪去,他渾身冷汗,血也涼下來。戴紅頭巾的錫克人始終站立,此刻低下臉朝張軍微笑。張軍這才看明白錫克人那一部剪得細(xì)巧的絡(luò)腮胡,繁復(fù)精致有如當(dāng)?shù)丶?xì)密畫。錫克人用放慢的英語對他說:“別走開!就在這里等著!賊也有一顆心!”

“賊也有一顆心?”張軍被這句話刺激得想跳起來打人,“賊要有心,還會出來偷?”他虛弱地伸出一只手,去背包唯一不上鎖的插袋里掏小手巾,在眼睛上捂了捂,擦自己的額頭。他意識到現(xiàn)在絕不能打開背包上的鎖,背包里鎖著的是他的救急錢和回國機(jī)票。這些錢只夠維持他三天食物和短途交通,他必須在這時限里坐上回國班機(jī)。

浪漫的次大陸探險旅行,將提早終結(jié)。

張軍不明白這些來買車票的印度人怎會有空陪著他。他們繞一圈圍住他,席地而坐,仿佛是他請來的危機(jī)顧問,拼命用急促而連珠滾的語言為他出謀劃策。

“恐怕都是些連襠模子,小偷的托吧?”他警惕地掃視他們,尤其戒備那戴紅頭巾的錫克人。

紅頭巾錫克人不??醋约旱耐蟊?,他對張軍露出溫和的微笑,不過眉頭越皺越緊。像所有錫克族男人畫像那樣,他的眉眼是俊秀的,只是俊秀中顯出煩惱。一起坐在地上的另外那些印度人穿陳舊的衣服,臉龐布滿風(fēng)霜勞碌之色,他們看張軍時的神情瑣細(xì)又苦澀。

一個男孩從車站門口走進(jìn)來,猶猶豫豫望著這邊這堆人。坐著的印度人立刻都站了起來,端詳這孩子。錫克人若有所思地望著男孩,抬起手腕看看表,溫和地抬起手,朝男孩做了個含混不明的手勢。

男孩跑過來,從襤褸衣服里伸出手,他的手背滿是污痕,手心潮濕。張軍看見了自己的錢包,錢包干癟了,夾在男孩手指間。

他伸出手,一把抓過錢包,打開。現(xiàn)鈔分文沒有了,信用卡整整齊齊插在原來的地方,他和妻子的合影依舊在塑料框里沒移動,國內(nèi)的身份證也在。

紅頭巾錫克人長長吁了一口氣,對張軍說:“但愿你的損失有限?!彼纯幢恚D(zhuǎn)身離開。

張軍看著那一圈印度人全如釋重負(fù)地站起來要走,他困惑地對遠(yuǎn)處錫克人喊道:“他們拿走了我全部的現(xiàn)鈔,一點都沒留下!”

錫克人緩緩回過頭來,看看張軍,然后他徹底轉(zhuǎn)身回來:“是的,我很遺憾,先生。不過,我?guī)缀蹩梢該?dān)保,他們沒動你的信用卡。這件事就此結(jié)束了。你的損失應(yīng)該到此為止!”

地上站起來的印度人都跟著點頭,他們小心保持著和紅頭巾錫克人的距離,他們和錫克人一起回到排隊買票的隊列后面,再次排隊買他們的車票。

張軍和鄧文星沒馬上回客房去,他們處在某種亢奮和不甘交織的情緒里。張軍說:“我請你喝咖啡。”

兩杯小黑端上來,冒著熱氣。

張軍說:“我想起件事。上月有個大學(xué)師兄在上海被闖了空門。師兄始終住在高層公寓頂樓,從沒擔(dān)心有飛檐走壁的小偷。他隨老婆孩子去丈人家住了一晚上,沒關(guān)洗手間窗戶?;貋?,家里被偷個精光。首飾、金塊、現(xiàn)金還有三個電腦都偷走,不過,賊把一切打掃干凈,還抹了桌子,桌上給他留下最常用的那臺電腦?!?/p>

“啥意思?”鄧文星沒聽明白。

“沒意思?!睆堒娬f,“就是個真實故事?!?/p>

“你暗示小偷體貼你師兄,給他留著常用的電腦?”鄧文星皺著鼻子笑起來。

“我什么都沒有暗示?!睆堒娬f,“我是想,小偷之所以只是小偷,因為他們多少還有些人性?!?/p>

“那么大偷呢?”鄧文星捧著小咖啡杯,覺得心情回轉(zhuǎn)了些。

“大偷偷你的前途?!睆堒娬f,“還讓你一輩子蒙在鼓里?!?/p>

“什么?”

“大偷偷你的愛。”張軍說,細(xì)細(xì)舔著有咖啡香的嘴唇。

“嗯?”鄧文星忍不住一聲嘆息。

“大偷不偷你錢包,大偷偷光你積蓄,偷光你投資,對待你像對待一只麻袋,掏空,往地上一扔就走?!?/p>

“你說得有點意思。”鄧文星點點頭,“古人云:竊國者諸侯,竊鉤者誅?!?/p>

張軍放下咖啡錢,又掏口袋找個一歐元硬幣放下當(dāng)小費,淡然說:“為什么給你留下一只手套?這個不需要瞎想,因為他得留一只手干活,都戴手套沒法工作。”

“那么,”鄧文星也靈機(jī)一動,“不要你的手機(jī)也有道理,你那手機(jī)好土,又不是蘋果,不要也罷!”

兩個朋友在小偷光顧后沒半小時就大笑起來,因為,小偷不需要解釋,需要解釋的是被偷盜的。

“對待被偷最好的心態(tài)是什么?”鄧文星問。

“不可能有什么好心態(tài)?!睆堒姅嗳换卮?。

“我們?nèi)プバ⊥蛋??他們肯定仍在馬約廣場對游客下手。逮住一個就往死里揍他?!编囄男钦f。

“是的,這也是我想的。只是我們沒時間,更沒這胃口!”張軍說。

張軍突然敏捷地站起身,把錢包塞回胸前口袋,他衣兜里還有買車票的紙幣。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出小車站,看見那孩子低著頭在臭水坑旁邊走。張軍疾步趕上去,臭水坑帶酸奶味兒的臭氣熏得他想吐。他一把捏住小孩子瘦肩骨,中國腔英語說:“帶我去見給你錢包的人!”

小孩并不怕他,他圓圓腦袋上有對小小黑眼睛,如豆黑眼珠打量張軍:“亞洲人,他們寧愿殺了你,也不會把錢還你?!?/p>

張軍從口袋里掏出買火車票的錢,在小孩眼珠前揮舞一下:“你要這錢嗎?把我?guī)У酵靛X人那里,這錢就是你的。”

“不可能給小孩子這么多錢!”小孩輕蔑地戳穿張軍的把戲。

張軍看了看手里的錢,抽一張五十元的盧布在小孩鼻子前晃了晃,一指頭塞進(jìn)小孩襯衣領(lǐng)子:“快走!沒人跟錢過不去!”

小孩摸著紙幣掩飾不住高興,哈哈笑起來。他抬起頭打量張軍:“亞洲人,你到了恒河,也不相信有來生呢!”

路越走越臭,灰烏鴉越聚越多,都在小灌木叢上飛舞,紛紛一頭扎下去,搶什么東西果腹。張軍被奇怪的臭味熏得嘔清水。一下子看清了,烏鴉搶食一頭爛開了膛的死牛。

歪歪斜斜的棚子出現(xiàn)在眼前,一個連一個。這些棚子是用黃色的黏土和干草搭的,很多頭顱黑乎乎地擠在棚戶窗洞里,一對對失神眸子陷于眼眶,死死盯著視野里的怪物。

孩子指著唯一搭在水泥地基上的那棚子說:“他們在里面。”

張軍死死抓住孩子的肩膀:“你當(dāng)翻譯,他們不會說英語。”

棚子門打開了,一個披散灰色長發(fā)的褐皮膚老頭站在門口,對張軍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張軍看著這老頭。張軍是憤怒和威武的,不過,這憤怒忽而減輕,威武消失了,他感覺害怕,他從老頭的表情里讀出了什么。

“告訴他,把錢還給我。我是窮人!”張軍對孩子說。

孩子說著印度語,老頭皺著眉頭聽,嘴唇一下子笑得咧開了,黑色碎牙和焦黃色牙床露出來。他揮舞手臂,說了一句。

小孩翻譯:“所有外國人都是富翁!”

張軍被這句話狠狠彈了一下,他喉結(jié)上下起伏,說:“那好!讓我親眼看看你們能有多窮!”

小孩把他的話叫嚷了一番,周圍爛棚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躲在棚子里的人都笑嘻嘻探出了皮包骨頭的黑臉龐。張軍向四周掃視一番,看見這么多形銷骨立的餓鬼,頓時毛骨悚然。

老頭含笑看張軍,響亮地又說一句;他的話,引得周圍棚子里發(fā)出鬼怪般的笑聲。

小孩翻譯說:“請你以仁慈的心,把你的錢當(dāng)成施舍吧!”

張軍吞咽著自己的喉結(jié)說:“不!我也是窮人。沒這些錢,我就沒飯吃!”

老頭垂下蒼老的臉龐,他的顴骨在干澀的皮膚下凸起,他說英語了:“那你進(jìn)來吧。去,去把這村里種姓最高的人請來?!?/p>

張軍抓著小孩的肩膀,防備他溜走,他在小孩身后走進(jìn)灰頭發(fā)老兒的棚子。外面是骯臟的,棚子里卻潔凈,點著一支藏香??坷飩?cè)墻放一張床,床很大,木架子古老,還有米色的蚊帳。房間外側(cè)有一張茶幾、一個五斗櫥和舊而不破的轉(zhuǎn)角布沙發(fā)。

一名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和一個頭頸里戴金黃花環(huán)的黑膚老頭走了進(jìn)來。小孩說:“放開我吧,他們會說英語!”

中年男人揮揮手,讓小孩出去。

張軍對小孩說:“在外面等我?!彼驹陂T口,固執(zhí)地說:“我是窮人。請把我的錢還給我!”

天黑之后,他倆還是回到了馬約廣場。

沒任何抓賊的計劃,他們是去禮品店旁的小酒館吃晚飯。已經(jīng)去過一次,那家的西班牙小吃不錯,跑堂的老頭還會講英語。

“阿米哥!”會講英語的跑堂老遠(yuǎn)朝他們張開雙臂,“晚飯有新到的大菱鲆!”

鄧文星喜愛西班牙熏火腿,對魚不在乎。張軍跟著跑堂去看魚的工夫,問他:“馬約廣場上那些賊是你們西班牙人嗎?”

“喔!上帝作證,那些人都是外國人!”跑堂的把一雙手捂在心上,“馬德里人絕不偷盜!”

“抓到那些賊,警察會怎么對付他們?”張軍問。

“那些人沒居留權(quán)。也許會把他們送回羅馬尼亞去!”跑堂討好地說,“你們丟東西了嗎?”

“沒丟什么,丟了圍巾和手套?!睆堒娐柭柤缁匦〉晏美铮聛沓燥?。

吃過飯,喝過血紅色“桑格里亞”,付了小費。兩個人逛蕩出來抽當(dāng)?shù)氐暮稚珶熅?。他們靠在廣場中間塑像下,冷風(fēng)吹打他們的臉。廣場上人沒白天多,可還是有個餓肚子的小提琴手,打開琴盒子,在清冷的風(fēng)里拉小夜曲。一群美國人熱熱鬧鬧地卷過廣場,在提琴手周圍立住了腳,帶著憐憫的神情,聽他演奏。

鄧文星說:“這幾天我火腿吃多了,渾身冒火星?!?/p>

“還好,你沒學(xué)西班牙人,火腿涂上生蒜橄欖油一起吃,那是本地最靈驗的壯陽方子?!睆堒娦λ劬s盯著美國人看。

鄧文星扭頭望望白天驚艷過的那些壁畫,壁畫在夜色里湮滅無影。他眼角看見一些晃蕩的人影,他喜歡他抽著的褐色煙,仿佛自己成了個叢林里的莊稼漢。

張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美國人,也許癡笑的美國女人吸引住他。他對鄧文星說:“你沒圍巾冷不冷,要不要去哪里再找一條?”

鄧文星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也無所謂,我那條羊絨圍巾戴了好多年了,等看到好的…..”

話沒說完,他茫然接過張軍塞給他的背包,驚詫張軍以六十米跑的速度沖出去,皮鞋在石板地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張軍在美國人身后兩米的地方跳起來,平飛出去,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看見他壓在一個矮小的人身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張軍按著那個小矮子,豎起上身喊英語:“賊?。≠\?。 ?/p>

美國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扯開的背包,在矮子身下找到了贓物,他們行俠仗義的天性被激發(fā)了,勇猛如獅子一樣與沖上來救同伙的馬約廣場幫扭打在一起,連美國女人也揮起拳頭。西班牙警察穿著藍(lán)制服從廣場周邊狹弄里沖出來,揮舞警棍,揪住馬約廣場幫,一個個扯過空曠廣場,塞進(jìn)紅燈閃爍的警車。男女警察困惑地向美國游客敬禮,搞不明白一場騷亂從何而起。張軍推開向他連連致謝的美國女人,拉著鄧文星落荒而逃;一邊疾步行走,一邊興奮地向四周張望,生怕有人盯梢,弄明白他們的身份。

張軍比三個印度人都要高大,這使他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面黃肌瘦的印度人并不可怕。他定了定神,仔細(xì)看三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灰發(fā)老頭其實有部蓬松的大胡子,胡子顏色不是灰的,是暗金色。張軍這才意識到老頭的毛發(fā)上撲過一層灰粉,把暗金底色全遮沒掉。瘦長中年人忽然朝張軍轉(zhuǎn)過臉,他臉上浮出一種生動而凄苦的表情,說了聲英語。張軍沒聽明白,中年人又連著重復(fù)兩遍。透過濃重的印度口音,張軍終于明白他在說“我餓了”。頭頸戴花環(huán)的老頭笑著點頭,他在額頭和胸脯上都用雄黃之類的東西畫了好些符。

張軍義正辭嚴(yán):“把偷我的錢還給我,我這就走?!?/p>

瘦長中年人伸出手晃了晃,他的手指干癟細(xì)長,指甲長得往前垂下來。他說:“不吃飽就走?這不是我們的風(fēng)俗?!?/p>

戴花環(huán)的老頭也會講憋足的英語,他微笑說:“我們以前住在恒河邊的瓦拉納西,很久沒招待外國人啦!”

三個人忙乎起來,從角落里捧出一個瓦罐,傳來一股酒糟氣。張軍正口渴,卻怕酒里有蒙汗藥。遲疑間,嚇一大跳,汗毛根根豎起來,越來越硬。三個印度人滿不在乎地掏出四個死人頭骨,放在茶幾上。張軍看他們往倒放的頭蓋骨里倒酒,瘦高個把一個堵住鼻孔的頭蓋骨端起來,要給他。

張軍倒退到門口,發(fā)現(xiàn)門外沒人把守。他定定神,看瘦高個失望地把頭蓋骨放回了茶幾上,他嘟噥著:“中國人,奇怪的中國人……”

灰頭發(fā)的老頭開始赤手掏一個口袋,往茶幾上四個空盤子里放掏出來的食物。張軍起先看不明白是什么,像動物干肉,緊巴巴不好啃。突然看明白了,一種很原始的恐懼叫張軍戰(zhàn)栗起來,甚至馬上發(fā)生了小便要失禁的前兆。

盤子里是幾只干癟的人手。

張軍瘋狂地吸了一大口空氣,空氣里已彌漫出死尸氣息。他猛一把推開門,渾身虛汗,沖了出去。

天還沒黑,甚至黃昏也才剛剛蒞臨。張軍沒看見領(lǐng)他來的男孩,他朝棚屋村的村口奔去?,F(xiàn)在,仿佛這村里的居民都對這偶然來到的中國人失去了興趣,沒人窺視他。唯一妨礙他的是棚屋周圍各種各樣不堪的垃圾和糞便,千奇百怪的臭味爭先恐后涌入他急促喘息的鼻孔。

張軍跑出了棚屋區(qū),沒人追他。他靠在大路口的一株楊樹上,覺得內(nèi)褲也被汗水濡濕了,不過還好,沒尿。

“食尸族?”他冥思苦想。忽然靈光一動,那掛花環(huán)的老鬼說自己是恒河邊遷徙來的,莫非這些人是盛傳的食尸族?來印度之前,張軍看過《國家地理雜志》的恒河報道,里面提及憤怒的焚尸親屬沿著恒河追打偷食他們親友尸體的怪物。

這些人偷盜成性,連尸體也偷食,竟然還被歸類為一種當(dāng)?shù)刈诮痰慕堂?,他們認(rèn)為吃尸肉可以獲得某種神秘能量。

張軍靠在樹干上,越想越怕,拔腿向城區(qū)狂奔,害怕會被那些人捉住,殺死曬成干肉。

他們的旅館就在阿多查大街上,離馬約廣場不遠(yuǎn)。走到旅館門口,張軍還難抑興奮,他拍鄧文星的肩膀:“明天你得去警察局,認(rèn)領(lǐng)圍巾和手套。”

鄧文星說:“可惜我們房間沒有窗戶,否則倒可以眺望馬約廣場?!?/p>

張軍愣了一愣說:“你提醒我了,這家旅館其實也偷了我們的錢?!?/p>

他笑嘻嘻走到柜臺上,向值早夜班的中年女人喊了聲“喔拉”,問道:“記得是您給我們派的房間?我們發(fā)現(xiàn)房間沒窗戶。訂房網(wǎng)站給我發(fā)的客房照上可有落地大窗!”

女人露出一絲苦笑:“房間都是同樣價格,給你們的是閣樓房,安靜?!?/p>

“我們是游客,需要風(fēng)景,不光要安靜。”張軍伸出一根手指,點著虛空,“網(wǎng)站發(fā)給我的照片上寫著我名字,注明了是我的房間?!?/p>

“你們?nèi)胱〉臅r候,別的房間都還有客人,只這兩間閣樓房空出來?!迸朔洲q說。

“喔!”張軍夸張地低下頭,用手掌撐住自己的大額頭;他抬起頭,看著那女人說:“我們在馬約廣場被賊偷了?,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高價買下的窗外風(fēng)景也不見啦!”

鄧文星看見旅館的女人僵住了,就上來打圓場:“我朋友開個玩笑,別當(dāng)真,他喝多了!”

女人感激地朝鄧文星笑笑,她哆嗦著手指寫了一張卡片,遞給鄧文星:“這是一樓酒吧的免費飲料券,我代表旅館表示一下歉意。我馬上在電腦上備注,先生們下次入住,一定給你們留有落地長窗的房間?!?/p>

張軍詭秘地對準(zhǔn)那女人笑了一笑,這笑,那女人回敬不了,她僵直了臉,一副可憐相。兩個朋友走進(jìn)酒吧,把飲料券放在酒保面前,酒保說:“好的,先生們喝什么?”

張軍要了一杯莫熹多,鄧文星要一杯咖啡。鄧文星笑說:“你真行,特別會維權(quán)?!?/p>

張軍喝一口莫熹多說:“在國內(nèi)練的?!?/p>

鄧文星哈哈說:“不肯吃虧?!?/p>

張軍忽然苦了一張臉:“虧?從小到大吃得多了!可以維權(quán)的,那都是小虧,讓你吃大虧的人,你連面也見不到,哪有什么肯不肯?小偷怕被抓。大偷吃定你,個個風(fēng)度翩翩?!?/p>

鄧文星心里一動,點點頭:“你說的是。”

“就是,”張軍說,“誰真有膽氣去惹馬約廣場幫呀?我那是借著抓野貓,出一口老虎那兒受的氣罷啦!”

“抓的還是外國野貓?!编囄男俏?。

張軍直接跑進(jìn)火車站,今天沒錢住旅館了,只能在車站混一個晚上??墒牵囌镜教幨悄螂龤夂图S便臭,讓他一邊惡心一邊走投無路找干凈角落。只見車站橫流的尿液上蹲著臉涂得五顏六色的苦行僧;警察追著跳到鐵軌上的猴子跑,猴子抓住電線晃蕩,警察吃得滾圓的肚子溢在褐色警用皮帶外頭……

好不容易跑上茶館二樓簡餐廳,終于聞不到臭味。張軍又饑又渴,一身臭汗,背包都被汗水浸濕了。他要了一壺錫蘭紅茶,掏出幾塊餅干來啃。

周圍坐了幾個西藏僧人,個個紅光滿面,肌豐膚白,紅黃相間的僧袍長長地垂到腳踝,頭頸掛著佛珠。他們喝著達(dá)吉嶺茶,吃素餐。張軍聽不懂他們的話,對視了幾眼,僧人對他并不懷惡意,他們看他的眸子是空空的,仿佛沒看見中國人。

張軍不習(xí)慣肚子那種被胃液消融著的饑餓感,他從沒挨過餓,他總不愁溫飽。他也沒在公共場合合過眼打盹,他怕自己一睡著就睡死,會有人進(jìn)一步將他偷到一文不名。

想到這里,張軍猛然警醒:在車站過夜是不明智的!只會讓情況越來越糟糕。盡管印度大部分店家餐館拒絕讓客人使用信用卡,這個小城市尤甚,但總該有幾家接待外國人的酒店會接受信用卡吧?這就去找!

他招招手,跟招待員要了一份咖喱飯,吃飽了,又加熱水多喝一泡茶。站起來,他踱出車站,向夜色里行去。

到處沒路燈,街道高低起伏,路中間都是土包。暗夜里行人倒不少,張軍朝前頭光亮里走,走近了,是一些奇怪的店鋪。店主人都盤腿坐在地上,店的開間只有一兩米寬,客人蹲在店門口,和店主人一起撫摸一些面料,不知道談些什么。

張軍吃力地朝光亮里走,他找到了幾家附屬餐廳里坐著西方人的旅館,走進(jìn)去投宿,可每家旅舍都不肯讓他用信用卡。

“現(xiàn)金!”他們狐疑地上下打量張軍,“印度盧布!”“美金?”

張軍疲乏地?fù)u搖頭,走出來,靠在街道的電線桿上。他倦了,走不動了,靠著電線桿坐在旅店的燈光里。頭一歪,睡著了。

他剛剛睡過去,幾個黑影就從周圍無路燈的濃黑里分離出來,慢慢向他靠近。

鄧文星沒和張軍一起去印度,他留在家里,有要打理的事。

他一天比一天確信,有陌生眼睛在暗處盯著他看。

對面那棟住宅樓,朝向鄧家的這一面,上上下下有四五十個窗口。這些窗口里至少混著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時時刻刻觀察鄧家動靜。

鄧文星從不神經(jīng)過敏,他覺得好朋友張軍是個風(fēng)一吹草就動的人,自己不是。自己好比大樹,再大的風(fēng)來,也不過像樹葉嘩啦啦應(yīng)酬一番,絕不露出表情。

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鄧文星感覺一種邪惡的力量在自己周圍旋繞,一定有什么鬼名堂。

他不露聲色,不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小小的焦慮。每天開窗關(guān)窗的時候,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朝對面的住宅樓眺望幾下。他保證自己的眼神是散漫的,如抽煙人百無聊賴對四周視而不見。不過,每一次,他都把余光投向自己盤算過要觀察的某個窗口,一個個窗口挨個觀察過去。他相信,至少他在三四個窗口里看見值得懷疑的光線和物體,暗示那里可能有一架高精度的望遠(yuǎn)鏡或攝像鏡頭時刻對準(zhǔn)了他家。

要讓鄧文星提防一份沒被證實的危機(jī)幾乎是不可能的。老鄧已越過了退休年齡,這一輩子憑自己處變不驚的心理,已經(jīng)可以說到達(dá)彼岸啦!他感激上帝賜給他一種安穩(wěn)耐心的氣質(zhì),任何東西急匆匆撞在他身上,都像撞到一團(tuán)棉花。他從不攻擊人,哪怕心里厭惡至極;他從不批評時政,甚至打心眼里同情執(zhí)掌權(quán)力的人,覺得他們承受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壓力,至今大家日子過得太平,反倒該感恩;他也不擔(dān)心別人算計他,他有很多喜歡他的人保護(hù)他。這是個良性循環(huán),他向四周釋放善意,也被濃厚的善意包裹。別人很容易體會到的壓力和惡意,突破不了老鄧心理周圍那圈軟墊。老鄧溫溫乎乎笑望人生,人生也安安生生不添他煩惱。

鄧文星看張軍,張軍算他忘年交:張軍心思敏銳、憤世嫉俗、愛憎分明,是一種惹麻煩的性格。不過,鄧文星欣賞張軍,張軍又像支明快的箭,劃出清晰的軌跡,在晴朗的空中飛,給老鄧帶來一股子久違的朝氣。

鄧文星還沒弄明白自己的新感覺,住進(jìn)大城中心這套高檔住宅的時間還不長,他沉浸在一種模模糊糊的開心得意中,沒意識到空氣和以往有所不同。

從嶄新落地窗戶眺望,他可以細(xì)細(xì)欣賞自己新?lián)碛械囊黄鞘酗L(fēng)光:視野的中心是家開闊的公園,公園的天空時刻飛滿了風(fēng)箏;公園左邊有標(biāo)志性的帆船樓,彎曲的樓身被玻璃幕墻裝飾著,映出遠(yuǎn)處另一片城區(qū);公園右邊是紅色瓦片的老公寓區(qū),紅色瓦片形成高樓中一片洼地,上面白的飛鳥是和平鴿子。

每天下午,夕陽西落時分,鄧文星都瞇著眼,站在自己的小陽臺上看風(fēng)景,嘴叼各式各樣煙卷,有時是從機(jī)場免稅店買的雪茄。

在雪茄的煙霧中,老鄧舒展四肢,表達(dá)自己對生活的肯定態(tài)度。也許就是這種特別放松的姿勢,有一天下意識地回饋給他大腦一個信號:羊開心的時候,狼近了。

鄧文星一下子覺得不舒服,他說不出為什么,反正有種沉甸甸的感覺掛到了他后腦勺上,不肯消失。

老鄧和老婆一起喝下午茶時漸漸被煩躁控制,他喝掉一杯紅茶,每每就不想碰糕點。他講不清什么地方變化了:他想到小時候翻看張樂平的漫畫書《三毛流浪記》,漫畫書里有個胖子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窗外寒風(fēng)中渾身發(fā)抖的流浪兒三毛趴到玻璃窗上,死死看這胖子吃。老鄧就覺得自己是那倒霉的胖子,但凡一開始享受生活,就感到周圍有一雙乃至若干雙眨也不肯眨的眼睛狠狠凝視自己!

張軍當(dāng)初說起印度,態(tài)度興奮之極。他說:“老鄧,去吧!那是印度!你會掉進(jìn)時間的漩渦,被激流卷回兩百年前去!”

鄧文星也充滿了好奇心,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失去了完美無瑕的自得和安全感,他不想離開自己的新居,他要努力找出讓他心生不安的原因。

十一

張軍夢見自己泡在自家浴缸里,攝氏四十五度的熱水將他泡得暈暈乎乎。他的手邊還有個木茶幾,上面熱氣騰騰的是太太給他沏的普洱茶。

有種聲音在窗欞上響,張軍扭頭去看,看見窗玻璃上有只壓扁的鼻子,他發(fā)現(xiàn)有只猴子在窗戶外興致勃勃端詳著他。張軍想從浴缸里跳起來,可四肢無力,無法動彈。猴子看見什么了呢?另一只泡在熱水里軟得像面團(tuán)的猴子?

張軍覺得憤怒,他不明白上帝為何允許一只野猴子如此窺探他的隱秘。他忽然失去了包裹自己很久的妥協(xié)感,同時,他感到一種異常的沸騰血氣回流他脊梁,他從熱水里坐起來,朝窗外那猴子發(fā)出一聲怒吼。

張軍睜開了眼睛,看清一堆散發(fā)臭氣的小人兒正圍攏他身邊,竭力要將他綁在胸前的背包從他懷里奪走。這是一群身材像孩子的中年男人,一個個黝黑瘦削,額頭上綁著布帶。他們眼睛放著光,嘴吐咖喱臭。

張軍想給他們一記猛擊,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都被什么東西系住了。他朝一個小個子踢了一腳,小個子悶哼一聲,用他尖細(xì)而有力的手指按住張軍膝蓋。

張軍感到背包正在離開自己,像一節(jié)滑向懸崖的列車車廂。一股絕望的黑色情緒噴向他腦門,他發(fā)瘋般掙扎起來,頓時拉斷了右臂上綁的布條。他順手將一個矮子的頭頸捏住,死命按到地上。

張軍抽松了另一只被捆綁的手。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撲上來,力氣大得驚人,他扯斷了背包帶,把張軍的背包頂在頭上。張軍只看清自己背包下有骯臟的紅頭巾,那人和背包就飛出了幾丈外。

“啊!”張軍發(fā)出瘆人的呼喊,他跳躍起來,將拉扯他的兩個矮子擊打得飛出去撞在地上,他朝背包消失的方向沖去,如同跳進(jìn)一條陌生的黑夜的河……

大約半個小時過去了,張軍覺得過了長長的幾個世紀(jì)。他周圍一片寂靜空曠,他抱著一棵樹,無聲地流眼淚。衣服還在身上,護(hù)照貼身放著,除了護(hù)照,什么都被搶走了。手機(jī)、信用卡、回國機(jī)票、最后一點錢幣,所有的用品,所有屬于他的貼身物件,全落入了賊手。身無分文、饑腸轆轆、冷得發(fā)抖的他,明天只有尋找中國大使館的份。而大使館,遠(yuǎn)在新德里,他沒錢,沒手機(jī),如何獲得幫助?

他一遍遍回想自己被偷竊和搶奪的瞬間,那種被人剝奪的痛苦是錐心的。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竊賊和強盜都是鐵了心的人,他們下手從無一絲一毫猶豫,那是他張軍這種人無法揣摩的惡意?;蛘哒f,上帝本來造了兩種人,一種是懷著憐憫不肯對人下手的,另一種恰恰相反。張軍,他今天落在另一種人手里了。

張軍在暗夜里聽見印度灰烏鴉撲翅的聲音,這種成群結(jié)隊的烏鴉對受害人非常敏感關(guān)心,想必它們常常找到罪案帶來的福利,撲到受害者身上,飽食一頓無助的血肉?

張軍用衣袖抹掉了眼淚,憤恨使得他堅硬起來。他在樹下整理自己的衣服,扎牢自己的褲帶。然后,憑他記憶中的方向感,他緩步向一個地方走去。

有好幾次,他害怕自己迷失了方向,不過,他終于嗅到了那些各各不同的臭味,路上的污物帶領(lǐng)他走到了棚屋村的村口,村里微微的一些油燈光,讓他看清暗夜里的小徑。

十二

出生以來第一次,鄧文星失眠了。老鄧仰躺在床上,并沒翻來覆去驚擾老伴。他困惑大于煩躁地試圖確認(rèn)自己是否處于某種病態(tài)。他悄悄從床上起來,穿好睡衣,打開落地門,坐進(jìn)陽臺藤椅,點燃了一支白萬。

對面的住宅樓關(guān)熄了所有燈火,如一塊巨大的黑墓碑,矗立天穹下。鄧文星睜大眼睛,瞪著讓他不安的這個水泥體。

自己害怕些什么呢?鄧文星捫心而問。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感到害怕了,原本他以為自己永遠(yuǎn)也不會再害怕。也許正如張軍說的,生命里有些重要的東西看著安全,其實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鄧文星的確沒有設(shè)想過自己成為一個退休的前企管人員,在他鮮艷過的整個青春里,他都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遲早是個出色的鋼琴師。

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大偷偷走了他心里的樂符。他的心和手在鋼琴上開出初花的日子,他的狂喜便戛然而止。鋼琴老師夫妻被遣送下鄉(xiāng),父親和母親也偷偷在家里焚燒了字畫與契據(jù),他們主動把鋼琴抬到弄堂口,任由收舊貨的踩著黃魚車?yán)摺`囄男欠畔聵纷V,進(jìn)了街道工廠。

后來,既然上帝指引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鄧文星是順服的,他真的像一只綿羊,乖乖地做任何別人指示他去做的工作。這順服讓災(zāi)禍無從降臨,讓他的路越走越寬。他從沒預(yù)料到四十歲之后的自己能被上峰賞識,從公司獲得的報酬又如此優(yōu)厚。他早已忘了樂譜在他心頭劃出的傷痕,他已懂得愛惜和得意自己在塵土里的成功。

可是,退休了,到達(dá)彼岸了,心里何以又泛起年輕時那種不安呢?還能有什么大偷來偷他的安寧和舒適?

鄧文星對著濃重的夜色吐出泛白煙霧。他告訴自己,也許有人窺探,不過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他對于命運已不在乎了,現(xiàn)在這樣的年紀(jì),只要身體健康,心里沒負(fù)擔(dān),就是終極的成功。

雖然如此,鄧文星的憂慮卻如春天的枝葉,越來越蕪雜茂盛。日甚一日,他的驚恐有增無減。他完全沒理由沒依據(jù),卻處在很純粹的緊張之中。他害怕大偷再次臨到他的生活。不知道大偷會偷什么,反正,結(jié)果都將是鄧文星無法接受的。

“因為我已經(jīng)年老了?!彼蛋翟谝沟纳钐帾氉試@息。

太太起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鄧歪著腦袋,在陽臺藤椅里打盹。她心疼地拍了他一下:“最近你怎么怪怪的?男人也有更年期嗎?”

十三

唯一擁有水泥地基的棚屋根本沒鎖門,里面還透著微微的油燈光。周圍棚屋里,此起彼伏的鼾聲如池塘里的蛙鳴。張軍屏息站在棚屋門口,向四處張望,夜深人靜。

他推開門,走進(jìn)棚屋,屋子里并沒死尸的臭味;相反,一支藏香送出陣陣讓人舒緩的香氣。

張軍的眼睛一旦適應(yīng)棚屋里的光線,不由得吃了一驚。屋子里有不少人,不過這些人個個聚精會神,忙乎著自己的事。他們在棚屋點著油燈的那一頭,落在光亮里,所以看不見張軍這邊暗里的動靜。

除了白天的三個男人,房間里還有幾個少年。他們的供奉已放在桌上,灰頭發(fā)的老頭把一卷卷偷來的錢分格子放進(jìn)一個特制的抽屜,瘦高個男人記著賬,戴花環(huán)的老頭負(fù)責(zé)把報酬分發(fā)給小賊。

他們專心致志地做他們的工作。張軍悄然坐在了那張破沙發(fā)上,讓自己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緩、越來越輕。

交接完畢的賊工們從那一側(cè)的小門走回自己的棚屋去。屋子里除了張軍,只剩下灰頭發(fā)老頭。老頭把抽屜送進(jìn)抽屜格子,坐到床上。他兩條大腿翻卷到額頭上,把自己的頭顱夾在當(dāng)中,開始某種修煉。

張軍不敢貿(mào)然行動,他等灰發(fā)老頭入睡。只要他及時入睡,張軍就可以拉開他那抽屜,找到自己被偷的那份錢。

老頭入定般毫無聲息,張軍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他心里又冒出黑色的驚懼,生怕食尸人的睡眠就是舉著腿的練功。

噗一聲,那邊的門又推開了。張軍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干癟身材灰黑膚色的中年女人摸了進(jìn)來。灰頭發(fā)老頭像一個靜候已久的情郎,立刻開花般軟下身肢,端坐到床榻上,伸手摟過那婦人。

張軍沒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坐在了戲院包廂里。其實,并非所有做愛都扇動觀眾感官。張軍看見的是兩具干尸的交合,也許這其中還有他不了解的儀式,灰發(fā)老頭干柴般的手臂擺弄著肌肉松弛的女體,似乎按某種韻律在做操。

張軍慢慢移動自己,靠近五斗櫥,輕輕拉開那放錢的抽屜。不用擔(dān)心被看見,對準(zhǔn)他的是兩只撅起的干瘦屁股,像觸電一般震顫不已。張軍看見了自己那卷錢,有盧布有美金,還間雜著一些粉紅色人民幣。他把自己的錢拿起來放進(jìn)胸前口袋。他目光猶豫地掃過另外那些偷來的贓款,有些贓款下面還壓著偷來的各色護(hù)照。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拿一些,彌補自己被搶劫的損失,但他最后還是放棄了。

他厭惡地最后一次掃視那兩具裸體,倒退到房間的幽暗部分,打開門走了出去。黎明已隱隱在樹梢上浮現(xiàn),他快步走出泥濘,盼望不會有追兵,盼望能順利回到新德里。

跨進(jìn)小火車站的那一刻,他心跳加速,在黎明微熹里,那些搶劫犯竟然按他們的江湖規(guī)矩,把他的背包端端正正放在正門臺階上了。張軍拿起自己的背包,里面除了現(xiàn)鈔,什么也沒缺少,機(jī)票也在老地方。搶了他錢幣的強盜,裝模作樣地在他背包里放了一瓶可口可樂公司生產(chǎn)的凈水和一塑料袋干馕。

十四

鄧文星作出如此驚人的決定是極其反常的,不過,鄧太太按自己一輩子的行為準(zhǔn)則,無條件順從丈夫的任何決策。她對老鄧說:“想明白你就做,你是男人。我么,嫁雞隨雞,嫁狗隨狗?!?/p>

張軍從印度提早回國,鄧文星是他旅印故事的第一批聽眾之一。

兩個忘年交朋友特地開車到達(dá)上海市郊一個人造湖邊,走進(jìn)熟識的茶坊,在看得見湖面的茶座上聊天。白鷺鷥從他們頭上飛過,證明此地江南。

“我覺得這是一種天啟?!睆堒婎~頭發(fā)亮,精神抖擻,“逃是逃不過的。再小心,賊也要來?!?/p>

老鄧沉吟。剛完成大動作搬到郊區(qū)和張軍當(dāng)了鄰居的他,拿捏著字句,不肯輕易發(fā)話。

“說一說那種瞬間的感覺吧。手摸到空口袋的時候,仿佛飛機(jī)確認(rèn)要失事了!你的福祉被陰險的家伙偷走了。你呆若木雞,他們卻在竊笑!”張軍一只手舞在半空,嘴巴半張,悵然若失。

“是的。”鄧文星咽了口口水,“那種突然間被人閹割掉的感覺!”

“可是,你不甘心!”張軍憤然,他亮閃閃的眸子緊盯著老鄧,“你還有機(jī)會,賊還沒時間遠(yuǎn)走高飛,他們就在你附近,你不能認(rèn)輸啊老鄧!你要抹掉冷汗,拔腿追上去!”

“小心。別把自己的一切都搭進(jìn)去!”鄧文星說,他喝口熱茶。

“我說過,老鄧,不要害怕同你面對面的壞人。賊好歹也是人。不是說他們動善心,而是說他們也有弱點。你不害怕,就有扭轉(zhuǎn)局面的機(jī)會?!睆堒娚窠?jīng)質(zhì)地笑了。

“如果我在印度碰到這種事,我就沒轍了!”鄧文星說,“我老了!”

“所以我能理解你為什么搬家。”張軍嘆道,“在叢林世界,衰老是一種邀請,邀請那些虎視眈眈的鷹梟,準(zhǔn)備好飽餐一頓?!?/p>

“在西班牙的時候,記得我們討論過大偷無形。大偷如風(fēng)卷過,只要你一陣疏忽,你的前程、你的愛、你的財富就都被卷走?!编囄男前巡璞葡蛞贿?,撫摸著桌面的木紋。

“老話說:千年防賊。飛著的鳥比較不容易被蛇吞掉。只要飛得動,老鄧,就別停下來,這是自然界的鐵律。養(yǎng)好身體,保持智力?!睆堒娺瓤诓?,“必要時,還得反抗。”

鄧文星有氣無力地笑了一笑:“到我這年紀(jì),反抗恐怕無力了。我的選擇就是逃,但凡我能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逃。無論大偷小偷,他們都在人多錢旺的地方,我就落荒而逃吧。不管世界越來越荒涼,平安度日就好?!?/p>

張軍咂咂嘴,回味了新茶,也回味了老鄧的話。

覺得也沒什么好說了,他問鄧文星:“怎么樣?還一塊兒出去玩嗎?”

“去哪里呢?”鄧文星搔搔頭皮,“哪里安生點?”

張軍咧開嘴笑了:“去日本好了,據(jù)說日本路不拾遺。又近,即便有麻煩,幾小時就飛回家啦?!?/p>

“嗬嗬,好?!崩相囘B連點頭,“怪不得這么多人去日本旅游,我們也去?!?/p>

“就怕去日本玩得開心,家里沒人,賊伯上門!”張軍揶揄道。

老鄧忽然抬起他的粗黑眉毛,眼睛看定了張軍:“小老弟,有句話你聽好,這是我的一句諍言?!?/p>

“請說,洗耳恭聽?!睆堒姽肮笆?。

“既然那看不見的大偷偷我們的幸福,我們從來束手無策,逆來順受,那又何必真心在意被小偷再偷掉點膏粱呢?生為羊,被剪羊毛。生為狼,食肉飲血。這本是人世的真相呀!”

老鄧說著,舉起茶杯:“聽老哥一句話。躲開虎狼遠(yuǎn)點,吃吃青草望望天。”

張軍品著茶,苦笑,無言。

印度又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了。

張軍剎那間很沖動,他準(zhǔn)備再去一趟次大陸!要去,就去據(jù)說更亂的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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