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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鳥

2020-05-01 07:44:36
青年作家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檢疫員白鳥鳥籠

蘇 熱

母親從鄰村嫁到我們家不到一年,村后的山就被霧慢慢淹沒了,幾年不見絲毫消散的跡象。村里人的閑言閑語飯后睡前,不知什么時候四下響起,相撞迸出的幾聲傳入了母親的耳朵,母親聽到以后只能把委屈打碎往肚里咽,她并不奢望那個每天回家只知道看書的男人,能做出任何為她出頭的事。村人的閑話像是被突然遺忘了一般,沒有幾天就戛然而止,人們都被眼前的山吸引怔住——被霧氣籠罩的山像一個龐然大物伏在地上,偶爾飄出的幾縷霧氣是它對世界的試探。

人闖得開霧,卻躲不開山。村里上山的人幾乎沒有,山陡看不清路,又易遭到熊或狼的伏擊,風(fēng)卻不時帶來山的訊息。據(jù)路過山腳的人講,他們經(jīng)常能聽到山腰傳來的人聲,冒著霧氣上去卻絲毫不見半點人影。人們從此談“山”色變。

父親上山的原因無人知曉,滿身酒氣的父親進(jìn)山時已然傍晚,他的身形被酒泡了后有些搖晃,但拽不住他上山的步伐。黑夜在山上翻滾,山在父親腳下一丈一丈站了起來,沒有盡頭。霧氣層層疊疊趕來圍堵,在父親身前紛紛散開,又在父親身后靜靜合住。搖擺的身形晃動了腳下的山地,一塊塊石頭從父親腳底滑落,跌入看不清的深淵,響起一陣細(xì)碎的撞擊聲。

父親在爬到一塊大石頭后滑倒,摔了腿崴了腳,躺在石頭上喘著粗氣。蟄伏在霧中的兇險一動不動。父親透過霧氣看到了其中星星點點燃起的亮光,被注視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想大聲呼叫求救,挪了一下身,想起了村里老人的話,在山里迷路就是人在和山比膽,人要在氣勢上輸了,準(zhǔn)沒命,人要是有氣勢有膽量,山拿人也沒有辦法。

但山里的寂靜和重疊的霧障擊碎了父親的膽量。父親閉上眼剛張開嘴要大喊時,一聲人響頓時傳來。

你怎么在這里?

父親聽到聲音,鼻子有點酸澀。他睜開眼,除了瘆人的霧氣看不到半點人影。一陣?yán)浜箯纳硐铝鞒觥?/p>

你是誰?父親嗓子擠出了一句話。

咯咯咯,一陣笑聲傳來。父親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個女人。父親躺在石頭上大喊著自己的腿受傷了,希望姑娘幫忙去村里捎個口信。

又一陣咯咯咯從濃霧中傳來,父親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想起了之前村人所傳的謠言。他又小聲試探了一次剛剛的話。笑聲停止,幾句夾雜著先生的半文不白的話傳來,壓低了父親的理解能力。父親聽懂了一個大概,知道了女人同自己一樣,白天迷失在了這深山中。他嘿嘿地笑了,幾個先生聽得父親很是受用。父親不由對這素未謀面的女人心生好感,忘記了村人所提及的恐怖。他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開始有意無意地詢問女人的家里情況。女人好像知道了父親所想,她用禮貌而又不失體面的應(yīng)答避開父親的問詢,同時又反向他提了幾個家長里短的問題。父親心里暗暗稱贊她的機(jī)靈,你是大學(xué)生吧?女人回答,不是,小學(xué)大學(xué)之事與我無關(guān)。父親沉默了,他有點沒有聽懂,但心生羨慕,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經(jīng),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女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什么,忙問先生可有心事?父親笑著說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對了,你怎么不出來和我說話呢?兩個人多多少少能壯點膽。女人的聲音頓時有些慌亂,不可不可,家父有言,孤男寡女授受不親,在這荒山野嶺如不是我害怕至極,斷然不會與先生交談。父親感到自己的心臟被輕輕碰了一下,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騰起的瞬間父親不由得感到一陣失落。父親說:我結(jié)婚了,兒子都已經(jīng)好幾歲了……

啊,不行不行,有婦之夫更不可隨意接觸交談。如家父知曉,必會呵斥小女。

父親聽到后,失望中帶點喜悅,他試著動了一下腿,發(fā)現(xiàn)可以輕輕移動一下,他打算坐起捏捏腳踝。他剛坐起,女人就小聲驚呼起來,先生!

父親嚇了一跳,他說感覺腿好了一點,等天亮了就試著下山。

先生要離開嗎?

父親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地說道,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不可不可。

父親心生疑問,既然你如此畏懼你的父親,為什么你還來這樣一個荒郊野嶺?

說來話長……

女人說到這里,壓低了聲音,講起了自己自幼被父親嚴(yán)加管教的事。她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閱讀家中藏書,十幾年下來,書是越讀越多,人卻越讀越糊涂。書中所描繪的自由生活令她向往不已,本想趁著父親外出做生意之時趁機(jī)行萬里路,但不曾想沒出家門多久就迷失在了人跡罕至的山嶺中。如今霧氣彌漫,不知何時才能出去。話音剛落,父親就聽到了幾聲啜泣。

父親心生同情,卻不知如何作答,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有一句沒一句地扯開了剛才的話題。

他同女人講了些自己的事,講著講著不由淚目。偶爾女人的安撫話語不時從霧中飄來。父親感覺樹林里好像掛了一串鈴鐺,搖得他心里一陣陣心神蕩漾。他感覺自己一輩子從來沒講過這么多話。他腦海里不時想著女人,他感覺女人應(yīng)該戴著一副眼鏡,長發(fā)瓜子臉,身上的衣飾美麗而不妖艷,有一點樸素氣息。隨著想象的精進(jìn),父親漸漸在心里刻畫出了女人的樣貌,同時也越來越按捺不住想見她的沖動。一夜過去,陽光透過霧氣漸漸攏了上來,霧障消散了一些,父親又動了動腿,放在地上踩了踩,雖然很是疼痛,但應(yīng)該勉強(qiáng)能走。他看了看女人聲音傳來的方向,低下了頭。

突然,父親猛地起身,一拐一拐地沖向了那個方向,女人傳來一聲啊的尖叫。

父親去到那里,四下沒有一絲人影,只見一只白鳥棲在一片低矮的樹叢間??吹礁赣H,白鳥驚慌地扇起了翅膀。沒等它飛高,父親又一個箭步踏上前去,憑著感覺,一下把白鳥擒在手里。

連續(xù)的動作讓父親腿上的傷吃不消了,父親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他左手拉著白鳥的腿,右手揉搓起了自己的傷腿傷腳。村人的話在父親腦海里一閃而過,難道……

白鳥從被父親捉住就開始狠勁啄他的手,父親朝著白鳥問道:剛剛的女人聲音是你發(fā)出的嗎?

白鳥繼續(xù)啄著他的手,不時發(fā)出的鳴叫,充滿了凄涼,父親的眼睛潮濕了,沉吟了一會兒,對白鳥嘆道,算了算了,他松了手,示意讓白鳥離開。

白鳥抬頭看了看父親,剛要扇動翅膀,父親心里一緊,不行,這怎么能行?又一下把白鳥的腿抓住了,白鳥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撕心裂肺的鳴叫……

父親回到村里,剛進(jìn)家門,母親的抱怨就撲面而來,嫌他一身酒臭味辣了她的眼睛。聽到這話,父親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抱在懷里的白鳥,感到一陣恍然。父親一拐一拐走到臥室,把白鳥的腿用一根棉線系在了衣架上,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臉。

白鳥撲棱了兩下翅膀,可能是腿被線拉疼的緣故,很快又落在了衣架上。你腿怎么了?母親問。

昨天去宴席的路上摔了。

怎么沒摔死?每天就知道四處找酒喝,你們那些親戚究竟有完沒完,連圓鎖還擺桌,想收份子錢?

母親把云南白藥和跌打丸扔到床上。

你自己數(shù)數(shù),今年這是第幾次了?隨一次份子錢動不動就幾百幾百地出,你白看了那么多的書!

你怎么捉了只白烏鴉回來?

路上撿的,看著好看就撿回來了,這個不是烏鴉。父親悶悶的聲音從被中傳來,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嘿!你沒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酸了?還學(xué)人家養(yǎng)鳥。

母親看父親悶在被子里不說話,穿著拖鞋啪啪走到衣架旁,衣架上的白鳥發(fā)出驚慌的叫聲。

母親的手剛剛舉起,父親一下?lián)溟_被子,直挺挺坐起來盯著母親,你給我動它試一試!鳥扇著翅膀隨即應(yīng)和,你給我動它試一試!

不知是因為父親的話,還是白鳥的開口,或者說是母親想起了什么,母親聽到這話后,猛地后退了一步,險些摔倒。

好,我不動它,曉東馬上就要小升初考試了,你要知道。母親一句一頓地說道,她深知父親的短處。

父親又躺下了,頭蒙上了被子。

行,你翅膀硬了,行……

母親快速走出臥室,廚房里隨即傳來一陣乒乓的響聲。

白鳥的第一次露面就給母親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在那之后,母親從來沒有給白鳥喂過一次水或食,她還特意把一些容易粘毛的衣服拿出來,掛到臥室,以鳥掉毛為借口大發(fā)雷霆,沖父親喊叫個沒完。有一次,母親剛罵完,猛地回頭,看到白鳥在直愣愣地看她,嘴一張一張似乎在說些什么,她的心里瞬間涌上一陣恐懼,?。“?!母親尖叫起來,她跑到我的書房,抱著我正寫作業(yè)的胳膊,一直說那鳥不是鳥!

我被母親的話逗笑了,鳥也有自己的眼睛,你怎么能不讓它看你?

怎么和你爸一個德性?那鳥看人的眼神不對!

父親養(yǎng)了只罕見白鳥的消息不脛而走,縣里甚至市里的一些愛鳥人士都前來觀摩。父親很是厭惡,對所有的來客不是閉門拒之,就是說他要去種地沒有時間。父親的行為更添加了人們的好奇心,來訪的人有增無減。母親對此樂此不疲,每次來客人母親總要領(lǐng)他們欣賞白鳥一番??腿藗冑澷p白鳥的毛色、有神的眼睛,甚至還有人聞著它的糞便,說它不是一般的鳥。不少人都說要出高價買它,母親每次點頭應(yīng)允的剎那,不由瞅見了白鳥那直直的眼睛,突如其來的心悸打消了母親的想法,打著哈哈給自己圓了場,這可不能賣啊,這是他的命根子,賣了它,他不得和我拼命?。?/p>

母親似乎從這些訪客的話里刨出了尊嚴(yán),每次見到村人,頭也不免昂了幾分。但父親的憂慮卻是一天比一天加深。有好幾次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就在書房里聽到墻另一邊父親的絮絮叨叨。每次我剛打開房門的時候,父親就若無其事地從臥室里走出來,看見我,不由地嘆氣。他總是習(xí)慣走上前輕輕揉弄我的頭發(fā),囑咐我說一定要考到縣里的中學(xué)。

我不明白父親是什么意思,但他總是習(xí)慣把憂愁擺在臉上,讓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到他臉上日積月累所負(fù)的重量。

父親曾是我們村里的驕傲,他是我們村為數(shù)不多考上縣里高中的人??h城里讀書的父親把村人的厚囑打在心里,年年得優(yōu),月月得贊。黃白相間的獎狀裝入的白色信封,隔三岔五,像雪花一樣刮到我們這個閉塞落后的小村莊。父親臨畢業(yè)時,老師告訴他,學(xué)校有一個保送大學(xué)的名額。

祖父的肺炎算計好了時間,剛好砸在父親高三下學(xué)期。那幾天,死神的身影在整個家里閃閃爍爍,父親想著多一個人多一份生氣,就向?qū)W校請了假回家。

祖母借錢的步伐震顫了村里每一戶的門檻,每家門上抖落的灰塵磕臟了祖母鼻子上的毛孔,祖母沒有辦法,只好通過城里親戚,借了高利貸。沒過幾天,祖父的病沒有得到一點緩解,借的錢連本帶利節(jié)節(jié)攀高,大概一周后,村里來了一群面帶兇相、提刀帶棒的人。村里人從沒見過這架勢,口耳相傳說我們家今天要死人。所有人都在傳著我家將要發(fā)生的血腥場面,那些人隔著幾里把我家的慘痛描述得一清二白。但令他們難以理解的是,我們家最后沒有出事,所有人都肢體健全,可還是不可避免地多出了一個死人。

祖母把給父親通融保送關(guān)系而準(zhǔn)備的錢拿出,臨時堵了槍眼,化解了危機(jī),不然那天,一條半命的祖父祖母至少要被那伙人剁下一只手來,可父親從那以后眼里的光就黯了。

祖母欠人的錢在那之后兩個月就還清了,但父親卻被永遠(yuǎn)釘在了這片土地上。回到學(xué)校后的父親沒有吃驚,保送的名額換送到了縣里成績同樣優(yōu)異的商人子弟手里。他放棄了應(yīng)屆的高考回到家里。第二年,縣里高中重新裝修了一番。

父親一直想著自己可以抽時間自學(xué),但是每次拿起書本,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白紙黑字不斷地跳轉(zhuǎn),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試了幾次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上大學(xué)的料了。深夜坐在床上,父親看著窗外,偌大的山脈死寂無聲。月亮把父親的身影分成了兩份,一份映在床上,一份掛在墻上。父親夠不到墻上的影子,只能反復(fù)撫摸床上的影子,過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個人使勁哭了起來。

父親在那晚遇見了自己的孤獨,在那之后的很長時間與之相依為命。母親的到來沒有擠走父親的孤獨,反而擠走了父親。母親從小生活在土地上,她總覺得人們的腳底都生長著一種看不到的根系,最后總會牽牽絆絆地把他們留在土地上,她對腳下土地的關(guān)心甚至遠(yuǎn)勝于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她想不清那些人們手里捧著的輕薄書頁,有一天竟會比她所熱愛的渾厚土地更加為人推崇,但這就是事實。父親第一次見母親時,父親就從母親的舉手投足之中看到了土地的影子。對于父親,母親早有耳聞。父親是我們村第一位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的人,她對此毫不在意。媒人拉著母親的手進(jìn)了父親的家時,她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愁云滿面的文弱書生,母親擔(dān)心他的重量壓不住土地風(fēng)起時蕩起的灰塵,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蚋赣H表達(dá)了自己的疑問,父親沒有看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農(nóng)活我還是會的,沒你想的那么差。

祖父祖母在父母結(jié)婚后的兩三年里因病相繼去世,再加上村后山上漸起的濃霧,讓有關(guān)母親不祥的言辭四下傳起。母親把聽到的謠言化作自己喋喋不休的怨言倒給父親,父親想用村人的迷信搪住母親的口,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管用,更多時候,母親只想把在外受到的委屈毫無保留地轉(zhuǎn)嫁給父親。母親與父親打我記事起就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所交惡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時候父親每次回家,總像是躲避似地一頭鉆到書房,翻看著從縣里淘來的舊書。母親以為父親還在做著他的大學(xué)生夢,隔三差五就諷刺一下父親的臭老九行為。一次,母親不知道什么原因與父親大吵一架,父親照舊躲進(jìn)了自己的書房,母親跟著父親進(jìn)了書房,把他剛拿起的書一頁一頁地撕掉,父親看著她默不作聲轉(zhuǎn)頭走出書房,走了十幾里,在親戚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來的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都不見了,問我,我不敢做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出家門,找到了在田里的母親,二話不說,上去給她兩個巴掌。母親第一次見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心里雖然有些害怕,但嘴上不依不饒,并越說越氣,哭出聲來,跑回家,從家里拿出了菜刀,一邊罵一邊把菜刀揮來揮去。父親不知是因為覺得丟人,還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一邊不停說著好話一邊走上去試圖奪下刀,母親的倔強(qiáng)不停地反抗著軟下來的父親。在兩人的互相推搡中,菜刀劃傷了父親右手的三個手指,頓時鮮血如注。

見了紅,母親就驚嚇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退了幾步,低著頭看著父親不敢出聲。父親淡淡地說讓她回家,自己一人去了村里的診所。

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在父親面前那么順從,在父親剛剛受傷的那幾天,母親給父親端茶送水,父親一點也沒有領(lǐng)情,母親對此不以為然。那幾天家里的沉寂壓得我喘不上氣,但母親的臉上卻一直帶著裝出來的歡愉。第三天,母親從地里用布包回來一抔帶著血的土,我那時雖小,但一下就感覺到了撲鼻的鮮血氣息。母親把土裝到了塑料袋里扔掉了,她做完這些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第四天,母親面色凝重地又帶了一抔帶著血的土回了家,她好像有意躲開我,把那些土又裝到塑料袋里扔掉。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我想不清一個人的手怎么會流那么多的血。第七天的時候,母親又帶著一抔帶著血的土回來,一見我,她就淚如雨下,你爸那個該死的,就是不肯原諒我,我該怎么辦……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的脆弱,但七歲的我不知如何作答。父親受傷后就把自己的被褥拿到了書房,他每天除了換藥出書房門外,我基本見不到他,他也不和我們吃飯,每次換藥回來就順路去小賣部買一些饅頭帶到書房。那段時間,母親在擺碗筷的時候還是擺三套,把最好的菜放到了屬于父親的位置面前。

我從小和母親待的時間比較多,母親的強(qiáng)勢在我面前化為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柔情,但對于父親,我總感到一種莫名的隔閡。長大以后我漸漸懂得父親是愛我的,可我至今仍不知父親的這種愛是情感居多還是責(zé)任居多。母親不斷響起的哭聲讓我鼓起勇氣推開了書房的門,父親正坐在對著窗戶放置的椅子上,朝著山上不知望些什么。聽到門響,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問了我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小事,問了問我的學(xué)習(xí),又問了問我什么時候考試,我都一一作答。父親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是看著我的,可我莫名其妙地感覺他在望著別處。

不知是村里的閑話還是其他,父親沒有多久就又把被褥抱回了臥室。兩人好像遺忘了這件事,閉口不提,但臥室卻牢牢記住母親那段時間獨處的空寂,兩人的舉手投足之間眼神交替的距離,也不知什么時候被拉扯得無限長。

父親模仿著那些養(yǎng)鳥的人去縣里買了鳥籠,他用幾根木頭做了一個小床放了進(jìn)去,又自己做了一個小墊子放置在了床的上面,旁邊又鋪了一些花瓣用以裝飾。

父親說,她睡巢是不舒服的。

母親對此頗有微詞,聽出了父親這句話里包含的感情。她想不通這個以前一直埋頭書本、荒于家政的男人在做這些手藝活時竟會如此利落迅速。母親去了親戚家,用電腦查了一下這只鳥的品種,網(wǎng)上的圖片和腦海中的記憶糾結(jié)不清,它究竟是喜鵲還是其他?她又拜訪了村里的老人,用她的諾基亞拍了照片讓他們一一辨認(rèn),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山上有過這種鳥——至少在山被霧氣籠罩之前是沒有。

白鳥住進(jìn)鳥籠后,父親就把它掛在了客廳,之前那些聞訊拜訪的客人就像蒸發(fā)了一般突然消失,這讓母親的頭在村里也不再昂起。每每向父親提起此事時,母親總是憤憤地說道,不讓看就不讓看了,打人家干什么?還好人家沒讓賠醫(yī)藥費。

有天半夜,客廳里傳來的尖叫把我從睡夢中砸醒。我下地穿上拖鞋,揉著眼睛走到了客廳。父親帶著愧疚低著頭坐在沙發(fā)上,母親背對鳥籠直挺挺地站著。深夜客廳里迷離的光刺了我的眼。父親看見我出來,猛地抬起頭對母親說,這叫什么事?算了算了,以后我再也不多喝了,曉東明天還要上課。

你出來干什么?回去好好睡覺去。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說你天天大半夜和一只鳥卿卿我我叨叨不停是什么意思?

母親說完后,白鳥立刻重復(fù)了一遍,卿卿我我,叨叨不停。

母親頓了一下,哦——我明白了。好啊,你把鳥掛在客廳,是嫌我妨礙你倆??!變態(tài)!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見父親的臉上騰起一片紅色,在燈光的照射下,臉上的汗和紅閃閃發(fā)光。

變態(tài),變態(tài),曉東你父親瘋了,你父親瘋了……這個家可怎么辦啊……

母親仰著頭,聲音帶著哭腔。話音剛落,母親轉(zhuǎn)身就要去砸那個鳥籠。

你動它試試!父親猛地站起來,用他帶著大大傷疤的右手指著母親說。

好??!你還有理了!這個家完了完了……母親哭著回了臥室。

夜里的寂靜擋不住吵架聲的蔓延。沒有兩天,村里就有了父親喜歡上了一只鳥的傳言,我的老師和同學(xué)都知道了這件事。傳言最火的那幾天,我的同學(xué)都把這個當(dāng)作笑柄,天天上課下課嘲笑著我,說我是從鳥蛋里孵出來的,我母親孵我的時候天數(shù)不夠,不小心把蛋殼磕破,早產(chǎn),才讓我一直這么笨,又說我老婆以后還會下鳥蛋,一年下一窩。同學(xué)們的嘲笑傳到了班主任的耳里,他找我談了兩小時的話,批評同學(xué)的同時還讓我不要在意這些謠言。但從他只言片語的旁敲側(cè)擊中,我還是敏感地感覺到了班主任對這件事真?zhèn)蔚暮闷?。我雖然親歷了這件事,但仍不確定這件事的真?zhèn)?,我向母親詢問求助,母親對此守口如瓶,好像這是她的傷疤恥辱。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被世界孤立背叛,在學(xué)校和家里都是獨來獨往。有次深夜的失眠,讓我想起了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住坐B。我打開臥室的房門,走到客廳,揭下鳥籠覆蓋的黑布。我頓時被一陣白色的光刺痛了眼,趕忙用雙手堵住自己的眼,右手只拉開一個小縫。

白鳥此時正用著它那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借著月光,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到了它的樣貌。它正像一個人那樣坐在它的床上,白色的羽毛如輕紗一般浮在身上,兩只黃玉般的足輕輕搭放在父親給它做的床的邊沿上。它啄了啄被子,又站起輕輕踢了踢枕頭,眼皮半垂看著我,一陣奇異的感覺從頭傳到腳,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熟悉的女孩身影,她正回頭沖著我笑,向我伸出了雙手,她的兩條馬尾輕輕晃動,粉粉的嘴唇上下微微張合,引得我一陣莫名的焦躁臉紅。女孩平時用她的高冷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可現(xiàn)在……我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

好?。「缸觽z一個德性,母親的聲音一下震醒了我。

什么人了都,你們陳家,從上到下,都他媽一個德性!

父親站在母親的身后,幾次想要開口,但一看到我身后的白鳥就下意識地閉上了嘴,最后無奈地嘆了口氣,拉著母親回到臥室。

母親和白鳥的矛盾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日俱增,到了后來,她完全忍受不了父親在她面前看白鳥時臉上的表情。有時趁著父親外出務(wù)農(nóng)和我上學(xué)都不在家時,母親就走到鳥籠前面破口大罵。白鳥聽后回頭啄啄頸部的羽毛,看看母親,它一臉的淡然讓母親的火氣不由更旺一成。每次正當(dāng)母親抓起鳥籠時,白鳥的嘴里就飄出父親的話,你動她試試!幾次下來,母親心里感覺很不是滋味,就不再這樣做了,只能在家里有意無意地回避白鳥。

終于有一天,母親的嫉恨在父親面前攤了牌。這個家有我沒它!有它沒我!此時的白鳥在母親面前的形象變得巨大,褪去了羽毛,成為了她的“敵人”。母親摔下了狠話,讓父親把他掛到后院,不然她就回娘家,不再回來。父親沉吟片刻,答應(yīng)了,但他轉(zhuǎn)身第二天就進(jìn)縣城買了兩只畫眉給白鳥作伴。

村里關(guān)于父親人鳥戀的傳言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人們的注意力也不知何時開始更多集中在了山上霧氣的消散。沒有兩個月,籠罩在山上十幾年的霧氣就煙消云散了。年輕膽大的村人陸陸續(xù)續(xù)上山。被霧氣籠罩過的山十幾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唯一不同的就是上山的人變了,那些充滿朝氣好奇的身影如同他們的先輩,在林間不停閃爍,不知疲倦。

父親也混進(jìn)了進(jìn)山隊伍中,他一心想找到自己當(dāng)年遇到白鳥的地方,找了幾天一無所獲。他又開始找山里的其他白鳥,幾天下來,他只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色的羽毛,他捏著羽毛的根部,抖去泥土,聞了一下,便毫不費力地得知這是家里那只白鳥多年以前掉落的羽毛。

父親把唯一的收獲揣進(jìn)兜里回了家,見到白鳥,拿出了羽毛。白鳥見后,鳥嘴里發(fā)出了一陣銀鈴般的叫聲,像是一個女人的歡笑。父親怔住了,像是回憶到了什么,哆哆嗦嗦把羽毛從籠子的縫隙中塞了進(jìn)去,他抹了一下鼻子,低著頭說,終于讓你說話了……

這夜,從始至終,母親都在睡夢中聽到后院傳來兩個響動的人聲,但是她死活都睜不開眼。第二天母親又不敢去問父親,怕真問出什么事情。過了幾天,母親借著去探親的空當(dāng),拜訪了我們鄉(xiāng)里遠(yuǎn)近聞名的一位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是個瞎子,住在一個破敗的平房里,戴了一副墨鏡,手里拿著一本書不停翻來翻去,他聽了母親來這里的緣由,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就說,這白鳥是多年前被山里強(qiáng)盜殺死的大戶人家女兒靈魂所化,并無害人之心,讓母親大可放心。但母親卻死活不肯同意他說的話,她下決心不惜出高價請算命先生去收服白鳥,說自家被這突如其來的白鳥攪得分崩離析,唯有除掉白鳥這一條路可以擺脫困境。算命先生聽后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因,哪來的果?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你男人能遇到鳥,還不是因為你前一天嫌棄他上親戚宴席,吵了一架?這妖事好除,人事難解啊。母親聽后臉不由得一陣一陣發(fā)紅,但還是硬著頭皮請他前往。

算命先生說自己不是道士,只會算命,而且這事,師出無名并無善果。聽到這話,母親感到他的語氣松動了一些,咬了咬牙,又往高提了一下自己出的錢,一下就扶起算命先生,作勢要走。扶起的剎那,算命先生用一種母親聽不到的聲音快速地說了一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求不要太讓我難堪了。母親問了一聲,算命先生干笑一下沒有回答。

那時我剛好放假在家,看見母親扶著一個瞎子進(jìn)了家門直奔后院,他一只手拿著鈴鐺,另一只手拿著符箓念著咒語繞著鳥籠走來走去。旁邊被黑布包裹的兩只畫眉發(fā)出興奮的叫聲。白鳥坐在了床上,眼睛半瞇著看著道士。算命先生感覺到來自籠中的嘲諷,他從懷里掏出一個不知名的法器揉搓起來,把符箓貼在了籠子上,這時周圍莫名其妙地起風(fēng)了,我感到了一絲涼意,抬頭看了看院子外的樹,葉子卻沒有搖動半分,感到很是神奇。半個小時以后,算命先生突然停了下來,顧不得擦已是布滿汗珠的額頭,一個勁地往我家門外跑,走得太急,卻被我家大門的門檻絆倒在地。

你是誰?在我家干什么?父親挑著糞桶站在門口向里問道。母親聽到父親的聲音,急急忙忙地趕來,看到父親疑惑的表情,一時支支吾吾搭不上話來。

算命先生起身的剎那,父親看到了他迅速放進(jìn)懷里的法器。這時后院突然傳來了白鳥的一聲鳴叫。

父親頓時明白了什么,二話不說,把擔(dān)上的糞桶取下,一下扣在那人的頭上。

啊!你!你,你……

父親黑著臉問道,誰叫你來的?

算命先生張了一下嘴就趕緊閉上了,把糞桶取了下來,臉上的五官擠作一團(tuán)。黑黃色的屎尿流了一臉,液體順著他的臉淌過了雙眼,流過臉頰又滑到下巴,順著手指和脖頸,浩浩蕩蕩流淌在他的身上,惡臭在全身迅速蔓延,幾個黑塊狀的物體夾在他頭發(fā)的縫隙里,若隱若現(xiàn)。但算命先生已全然顧不得這些,拿衣袖擦了一下臉,打著趔趄就慌慌張張離去。母親見狀嚇了一跳,他,他是我叫來給咱家祈福的,你,你怎么能這樣呢?

我?我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些!你,冥頑不化,你要再叫他來咱們家動我的鳥,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母親張了張嘴,憋在心里的話瞬時化作委屈擺在了臉上,眼里不由閃起了光,她回頭看了看隨后跟來的我,沒有說話就轉(zhuǎn)頭離開了。

沒人知道村里禽流感是怎么開始的,我只記得一天父親回家說,幾百公里外的一個養(yǎng)雞場有雞檢出了禽流感,幾千只雞前前后后不到兩天就全被處理。他叫我打開家里電視,新聞上說南方暴發(fā)了來勢洶洶的禽流感病毒。我看到了父親的視線不時指向后院,他的憂慮顯而易見。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道,沒事吧應(yīng)該,這么遠(yuǎn)呢。

第二天,鄰居看到一只從山里飛出的麻雀,搖搖晃晃栽到眼前的田里,他拿著鍬把麻雀鏟出田去。但他并沒有在意。

第三天,有人看到一行飛過電線桿的鳥,齊刷刷地掉在地上,人們以為漏電,叫來了檢修的電工,電工查來查去,沒有查出毛病。

第四天的時候,山里的鳥開始紛紛往外飛,遮天蔽日,煞是驚人。村人見到這種景象還打趣道,再也不用擔(dān)心電視里說的禽流感了。

過了大概半個月,張家兩歲的兒子沒有征兆地半夜發(fā)起燒來,哭聲震天撼地,他家里的人以為感冒就沒有上心,放到診所輸了兩天液耽誤了病情,那孩子沒有等到送他的車到縣醫(yī)院就不行了。

張家人從醫(yī)院回來的時候,除了一臉悲痛外,還意外帶回了三個字:禽流感。

這種只在電視上看過的病一下就攫取住了全村人的心,我們學(xué)校也放假了。所有人都窩在家里不出門,偶爾外出見到人彼此也都心照不宣地躲避開來。市里衛(wèi)生局派了檢疫員下來,他野心滿滿地帶了一大包口罩,強(qiáng)迫村長挑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和他一起上山。

父親又把憂慮擺在了臉上,他除了吃飯,整日整夜地守在后院。他往水里摻了板藍(lán)根,又在鳥食里加了搗碎的維生素C。白鳥旁的兩只畫眉貌似感覺到了什么,成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們在這里。白鳥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每天按時喝水、吃鳥食,困了就把兩條腿耷拉在父親給它做的床上,半瞇著眼打瞌睡,像是在等待些什么。與父親的憂慮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母親,她每天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給親戚打電話,談起疫情的時候,眼睛里甚至帶著一絲喜色,嘴巴下意識地飄向后院。

檢疫員在山上村里逛了三天,沒發(fā)現(xiàn)一點鳥的痕跡。村長把前幾天的異象告訴給了他,他憤憤地說道,你說你們這里,鳥都不拉屎,我回去怎么向上面交待???給我想辦法。

父親把白鳥放到了臥室的衣柜里,以防萬一。父親前腳剛從家里出來,后腳就看見了檢疫人員和村長的到來。父親心里咯噔響了一聲,閃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還沒等父親開口,檢疫人員就說,聽說這里,你這里有村里最后的鳥?

聽到這話,父親眼里的憤怒直接沖向了母親。但母親躲躲閃閃,最終沒有被擊中。看我干什么?咱家和鳥的話,村里人還說得少嗎?

父親沉默了一下,他臉上還是擠出笑來,有,有,都在后院呢。

村長帶著檢疫員走到后院,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掛著的兩個鳥籠。

處理了!

我從沒有在家里見過這么多人,小心翼翼地躲在人群之外。

一個人把鳥籠取下,揭開黑布,籠中的兩個小生命從沒見過這么多兇神惡煞般的人,它們一直在籠里上躥下跳,那人伸手探進(jìn)第一個鳥籠的時候,畫眉還使勁啄他的手,但是小小的鳥喙根本啄不動偌大的人手,他兩根手指一錯,畫眉慘叫一聲就歪了脖子。另一只畫眉沒等它叫出聲來,也被他捏死了。

父親眼里塞滿了恐懼,殺鳥能這樣殺嗎?你別管,不是說還有一只什么白鳥嗎?檢疫員看了看父親,父親搖了搖頭說,沒什么白鳥,都是胡說的。

檢疫員狐疑地看了看父親,回頭望了望村長,又瞄了一眼父親身旁的母親。

這……

沒看新聞嗎?外面都死了這么多人了,你不知道?

不是,沒有就是沒有,我怎么……

這話沒憑沒據(jù)地就有了?

父親笑了,我怎么知道,這年頭什么話都多,就是真話不多。

哦……

母親別有用心地轉(zhuǎn)了頭,用眼神指了一下家里。站在母親身旁的父親沒有注意到母親的小舉動,但檢疫員看見了。

是不是放家里了?

父親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你憑什么進(jìn)我家?呵!那就是了,檢疫員冷笑一聲。

父親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領(lǐng)子,你說,你憑什么要進(jìn)我家?

母親從沒有看見過這么激動的父親,嚇了一跳,上前想要扯開他抓檢疫員的手。

滾!我還不知道你啊,你不說他們怎么知道。母親低下頭退了幾步,走到村長旁,嘟嘟囔囔地小聲說道,那鳥那么有名,村里人誰還不知道啊。

老陳,不是我說你,現(xiàn)在人命關(guān)天,不就是一只鳥嗎?等風(fēng)頭過了,再捉一只不就行了?

檢疫員喘不上氣,憋紅了臉,眾人紛紛上前勸父親,并試圖拉開他,說等事情過了,都愿意上山幫父親捉鳥。

老陳,他可是市里的人,咱惹不起??!

走開走開,你們都走開,說沒有就沒有!你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父親說得太用力,每說一字頭上都要滲出一滴汗珠。

我們都知道啊,那兩年縣里市里來的人那么多,你以為我們是瞎子??!

檢疫員用力地說道,你們傻嗎?去,快把那鳥搜出來。

父親一下松了手,跑到了家門口,用身體堵住了門。

你們要進(jìn),除非我死了!門口站著的父親正在齜牙咧嘴地咆哮著,人群中站著的母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不由為父親感到擔(dān)心。

太陽漸漸西斜,黑暗從遠(yuǎn)處的田野盡頭緩緩漫了上來。父親的衣衫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汗水把他的臉頰刮花。天色暗了下來,父親的身形在此時變得單薄瘦小,他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氣勢擋住了自己的家門,讓外人進(jìn)去不得。

老陳,這么多人都還沒吃飯呢。

我還得去接我兒子回來呢。

父親不說話,夕陽照在他的臉上,打亮了粘在嘴角的零星唾沫。

這都什么事兒了,咱們把他抬開進(jìn)去得了。檢疫員說。

可是……

可是什么?村長,我一會兒還得趕車,他掏出手機(jī)看了一眼,六點四十分了,這里到縣城的末班車是七點半吧。

檢疫員走到父親面前不停說著好話,說回去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要夸一下父親作出的貢獻(xiàn)。

父親無動于衷,與檢疫員在門口對峙著。

檢疫心里暗暗罵了一句,他撓了撓頭,又上去一步。

你再上前一步,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檢疫員在眾人的目光中悻悻地退回原處,看什么,他就一個人,早完事早回家。

檢疫員的話像是點破了什么似的,眾人一下走上前,兩人抱著父親的腿,兩人擒著父親的胳膊,就把父親抬離門口。父親儼然一個罪犯,他的掙扎在四個身強(qiáng)體壯的人面前,和那兩只被殺死的畫眉所做的反抗沒什么區(qū)別。

這么輕?早知道一開始就上了。

父親的腳踹了一人的臉,手打了一人的鼻子,眾人的罵罵咧咧此起彼伏。他們把父親放下來后,兩個人把父親按住,另兩個進(jìn)了門。

白鳥,我!我……

父親仰著臉聲嘶力竭地喊著,不停揮舞著他的手,但始終掙脫不開困住他的兩人,他的手揮向天空,顯得無力可憐。

藏在衣柜里的白鳥不一會兒就被人搜了出來,他們提著蓋著黑布的鳥籠從家里走了出來,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布揭開。白鳥瑟縮在鳥籠的一隅,張著嘴鳴叫著。

吆!這什么鳥?真是少見。怪不得你那么激動。檢疫員繞著鳥籠走了一圈笑著說道。

父親老淚縱橫,淚眼朦朧間,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山,躺在了那塊大石頭上一動不動,一個女人待在不遠(yuǎn)處,只身一人,落寞至極。

父親仰頭喊道,罪過啊罪過!我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帶你回來,我,我,這些年你受苦了。

白鳥發(fā)出了一個女人的輕笑。父親低下了頭,看到了站在村長旁拉著我的手的母親。

眾人聽到這聲驚了一下,快,殺死它。村長和那幾個人對這鳥早有耳聞,他們一動不動,愣站在原地。

咳!搞了半天,還得我自己動手?。?/p>

檢疫員把手伸進(jìn)鳥籠,把它握在手里。白鳥表現(xiàn)得很是淡然,眼睛不時閃動著,看著檢疫員。

嘖嘖嘖,要在平時我可舍不得。

不要??!父親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下掙脫了束縛,沖到了檢疫員面前。他還是晚了一步,白鳥的脖子已經(jīng)耷拉下去。

我,我,我……父親的眼睛馬上要瞪出來了,檢疫員嚇了一跳,把白鳥扔到地上,跳著跑到了村長身旁。父親捧起白鳥的尸體,痛哭流涕,嘴里嗚咽著不知在說些什么。村長和其他的人正打算離開。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父親手里傳出,沒事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眾人驚在原地,轉(zhuǎn)頭看向父親。

父親一下把白鳥貼在臉上,白鳥身上的羽毛紛紛褪下,黏附到了父親的身上。很快父親身上就被羽毛所覆蓋,尤其雙臂上的羽毛更是稠密,快要垂到了地上。

父親站了起來,走向母親,眾人由于恐懼,紛紛散開??吹礁赣H變成這樣,母親跪倒在地,眼里泛起了淚花,她的悲痛一點點涌了出來,嘴角抽搐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父親沒有理她,他走到了一直躲在人群之外的我面前,用他的手或者是羽毛撫摸了一下我的頭,俯下身在我耳邊張了張嘴,我只聽見一陣鳥叫,但我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父親說他對不起我,說我以后千萬不要像他。

說完話,父親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門,一揮胳膊,就飛上了天,朝著月亮所在的方向飛走了,星星點點、零零散散的羽毛像初雪一般,慢慢悠悠從天上飄然而落。這時天空響起了一大群鳥的叫聲,群鳥的聲音嘰嘰喳喳響徹云霄,檢疫員和村長一行人嚇得坐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聲。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還沒有回過神來。我為白鳥的死感到惋惜,畢竟我和它有過一次奇妙的瞬間,我正奇怪那白鳥怎么會有那么多羽毛,我還沒有理解父親臨走時對我說的話。所有一切都是父親飛走后我才慢慢察覺到。

我感覺我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抓緊了,順著胳膊看向它的主人,感到了母親的悲傷。

山上又要起霧了。我說。

你說什么?母親問我。

山上又要起霧了!

我聽不見!母親對我說,鳥聲太大了。你父親走了,這個畜生。我就知道!那鳥是來帶你父親走的!母親用著哭腔低下頭對我喊道。

我看了看四周,那幾個坐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群鳥在空中舞動的身影浩浩蕩蕩,遮掩住了父親的離開,有什么事情又要開始了。我松開了母親的手,莫名感到一陣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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