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歸來
2020-05-03 14:05:59陳莉莉
南風窗 2020年9期
陳莉莉
自4月8日零時起，武漢市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有序恢復對外交通。這被認為是武漢重啟的重要信號。
人們像期待除夕那樣期待4月8日零點時刻的到來。長江燈光秀“英雄的武漢，英雄的人民”，知音號鳴笛，黃鶴樓、東湖、光谷星河星球、漢秀劇場、琴臺大劇院和音樂廳等武漢標志性建筑點亮；江漢關(guān)零點鐘聲響起，這座叫“武漢”的城市發(fā)出低沉的歡呼聲。
滯留在武漢的外地人第一時間擁向出城口，期待城門打開的那一瞬間。
武漢市民則沒有更多的情緒流露。自4月7日起， 武漢市社區(qū)管控升級。因為無癥狀感染者，多個小區(qū)被摘“無疫情小區(qū)”稱號，更多武漢市民依然被封在小區(qū)，封在了家門。
自然屬性上，這一晚跟很多個夜晚沒有差別，但這是武漢“解封”的夜晚。
離 開
武昌火車站附近的酒店、旅館，4月6日、7日，住進了很多人。
王玉是其中之一，她選了一家到武昌火車站直線距離700米的酒店。從酒店背后出發(fā)，走過“東西廣場連接通道”，就是武昌火車站了，一共只需5分鐘。
3月28日起，武昌火車站恢復抵達業(yè)務(wù)，王玉看到過新聞里的照片，她覺得離自己有點遠。直到那一刻她也站在火車站，想到幾小時后自己也將從這里離開時，這個火車站的來來往往與她就有了切身聯(lián)系。
“再過幾個小時，這座城市有出有進了?！?/p>
4月7日這晚，王玉6點多鐘就來到了武昌火車站，距離她乘坐的那趟火車的出發(fā)時間，還有6個多小時。
不是她一個人這么著急。她的車0點50分出發(fā)，那是經(jīng)停武昌離漢的首趟列車，但是那時“車站已經(jīng)有很多人”。他們不想在別的地方打發(fā)那難熬的時間。
車站的燈還沒有全部亮起來，人們散坐著，寂靜無聲。在王玉看來，那些人并沒有注意社交距離，防護裝備也不是很好，這讓她緊張也放松。
一個紅衣女人頭上套著超市購物袋，把頭部全部包裹了起來。她看上去有些疲憊，坐在椅子上，上半身歪在椅背。
很多人都是大包小包，很多行囊。與王玉以往的火車站體驗不一樣，“人們不是行色匆匆，而是表情凝重又茫然”。
王玉問了身邊幾個人，和她一樣，他們都是坐K81去廣州。
王凱今年53歲，湖北黃石人，在廣州工作多年，2020年春節(jié)，他從廣州回黃石裝修新房子，“沒想到被困了這么長時間”。他說著急回廣州上班，單位催了很久了。
車站的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各位旅客，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出行，請主動配合健康碼核驗和體溫測量，并注意排隊間距，全程請配戴口罩，謝謝您的配合?！?/p>
王凱聽得煩了，他猛地站起身來說：“說來說去就這一句話，真讓人煩啊，你也換句話啊，就說終于解封了，多么不容易?！?/p>
他在廣州所屬社區(qū)的政策是有湖北綠碼就可以，“不用隔離”，他覺得“不用隔離是對的，憋在家里兩個多月了，能挺過來的都是健康的”。
王凱聽得煩了，他猛地站起身來說：“說來說去就這一句話，真讓人煩啊，你也換句話啊，就說終于解封了，多么不容易?！?/blockquote>他說，其實他是可以晚一點過來的，但是熬不住，激動。搶在零點后首趟車回廣州，“也是因為不知道以后的政策是啥樣的，所以能買到票就趕緊回，萬一呢？”
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要進站，工作人員攔住他說，22：50排隊，23點進站。中年男人帶著很多行李，他把行李從身上卸下來放在地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工作人員問小男孩去哪里，小男孩說長沙。工作人員又問：“回到長沙還要被關(guān)起來吧？”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工作人員笑了起來。
K81次列車，西安始發(fā)，途經(jīng)武昌，終點廣州。
4月8日0點50分，K81次列車從武昌火車站開出去，這是武漢“解封”后經(jīng)停載客的首趟旅客列車，在武昌火車站上車的有442名旅客。
23點不到，旅客可以進站了。困在武漢兩個多月，馬上就可以離開，王玉“既迫切又不舍”。
4月8日凌晨3點多，王玉發(fā)過來一句話說：脫離武漢。
這一晚，月亮又圓又大，懸在幽深的天空。
離而不得
9點多，想要進站的人越來越多了，工作人員站在門口攔著，“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啊”，他說，“都等了那么長時間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啊”。
兩個年過60歲的女性要進站，從武昌到襄陽，車票上顯示的乘車時間是4月8日4：50。
車站工作人員重復地對她們說，22：50排隊，23點可以進站，但是進站得有綠碼。兩個人說她們沒有手機，她們遞給工作人員一卷打印出來的紙，問這個資料可以嗎？
那是打印出來的綠碼的二維碼。
工作人員讓她們?nèi)フ揖欤齻儧]找到，站在那里茫然地望望工作人員，再望望其他人，希望能獲得幫助。
人們都在一種沉默的急切中等待著，沒有人顧得上別人。
她們感到奇怪，打印出來的綠碼，“地鐵、公交都可以，怎么火車就不可以呢”？
工作人員說，就算是可以進，她們在站里等的時候也太長了。建議她們先找一個地方住下來，“可以睡幾個小時”。
她們說在武漢封城的兩個多月的時間，就沒有住的地方，一直住在協(xié)和醫(yī)院門診大廳。“因為沒有錢?！?/p>
終于等到開城了，她們想第一時間回家，武漢和家只有3個多小時車程。
工作人員跟她們說話時，她們探著身子往工作人員面前走，工作人員往后退，她們就再往前走，她們想聽得真切些，也想表達某種親近。
被安置在酒店的張樹，這一晚也從酒店里出來了，“酒店要做消殺，接待新的客人”，她就沒有地方住了。
與王玉一樣，張樹也是晚上6點多就到了武昌火車站。滯留武漢期間，她住在政府提供的酒店里，武漢要解封，“我們就是遺留問題，需要被解決”。
與王玉有著明確的目的地不一樣，張樹“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她選了離武昌比較近的城市—岳陽，但在可以進站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證找不到了。
終于盼來了開城，臨到跟前自己出了低級問題。
張樹說她從這場疫情中學到了很多東西，要是在平時，一個人的痛苦往往與別人并不相干，“現(xiàn)在大家都能夠同病相憐”。她看向火車站廣場，那里有很多與她有著一樣痛苦的人。
2020年的春天，她與他們在這座叫武漢的城市里，“一起愛，一起怕，共同經(jīng)歷”。
籍貫為陜西省西安市的身份證讓她離開武漢并不難，3月24日看到解封新聞的第一時間，她就買票了，“很順利”。
但是武漢身份證的張鵬就沒有那么順利。他的目的地是廣州，但是社區(qū)不愿意他回去。他想住酒店，打電話給不同的酒店，每一個電話的開頭一句話就是：“我是武漢身份證，但是我有健康證明，我有綠碼，請問我可以辦理入住嗎？”
電話打到了第5個，對方松了口，張鵬說他去試試。
離不開
在充滿期待與希望的出城時刻，很多武漢市民的世界像是另一個時空。他們的朋友圈和微信群安靜、無聲。
王玉有幾個武漢本地朋友的朋友圈一直停在2019年12月。“想問問他們現(xiàn)在的情況，卻不知如何開口。”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經(jīng)歷了太多沉重的事情，誰能忘呢？”陳南說。
作為武漢人，陳南認為這萬眾矚目時刻的背后，武漢人承受了太多，旁觀者無法感同身受這些日子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可能這一刻有太多悲痛需要釋放，有太多感慨無法言表。“只望逝者安息，生者堅強?！?blockquote>“這些天累了、疲了。家人們有人封在家，體驗了那種無奈，有人參與了一線救治。這些天經(jīng)歷了親人故去，也迎來了親人從遠方的回歸。解封是城市的幸事，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于我們家不喜不悲，打掃衛(wèi)生、安葬親人，等待孩子們開學的日期?！?/blockquote>
她認為，對失去家人、朋友的武漢市民來說，“解不解封其實不重要。當城市開始蘇醒，悲痛也蘇醒了”。
陳南所在的社區(qū)，正在繼續(xù)強化封閉管理小區(qū)?！半x漢通道打開了，但是小區(qū)的門仍然走不出去。餐廳還是不能堂食，需要外賣，電影院娛樂場所沒有開放，這個解封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封?！?/p>
封城的時候，陳南說她心里有很多話想說，覺得自己等到解禁或者疫情好轉(zhuǎn)的時候，“一定要發(fā)點什么朋友圈，真的解禁的時候，什么也不想發(fā)”。
“連買菜都不能出小區(qū)。只有拿到復工證明的人才能出小區(qū)上班。想去家門口的公園都不行，工作人員管得特別嚴。我們也不好意思給人家添麻煩，只好繼續(xù)待在家里。孩子都快憋瘋了?！?/p>
陳南的一個朋友，零點時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這些天累了、疲了。家人們有人封在家，體驗了那種無奈，有人參與了一線救治。這些天經(jīng)歷了親人故去，也迎來了親人從遠方的回歸。解封是城市的幸事，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于我們家不喜不悲，打掃衛(wèi)生、安葬親人，等待孩子們開學的日期。”
也有很多武漢市民在解封當天的零點發(fā)了朋友圈。對他們來說，解封更像是一種寄托和象征，是一個盼頭，在這之前更多是無止盡的延后和鋪天蓋地的壞消息?！半m然實際上還是沒有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但至少是一個開始。武漢市民的情況沒有新聞里描繪的那么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死一般寂靜和麻木?！?/p>
陳南的朋友里，也有人（至少看起來）很開心，還去街上喝了奶茶?！翱赡芤彩菫榱私o自己打氣吧，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p>
“無論有多么大的苦難，生活還是要過的，解封是一種象征。我想大部分武漢人還是可以理解目前的措施。雖然實際情況可能還不是很好，但一步一步來總會好起來?！?/p>
坐在家里的陳南，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粗巴猓惺苌?，感受春天。
（文中王玉、王凱、張樹、陳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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