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春芳,杜冰心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甘青河湟地區(qū)歷史悠久、民族眾多,語言資源極為豐富。這一區(qū)域不僅是漢藏交匯點,同時也是阿爾泰民族,包括東鄉(xiāng)族、保安族、撒拉族、土族、裕固族等的聚居點。漢族和少數民族比鄰而居,雜居而處,漢語與沒有親屬關系的少數民族語言尤其是阿爾泰語系語言密切接觸,從而在語言結構上產生了共性,形成了明顯的“語言區(qū)域特征”。河湟方言中的“著”用法復雜、功能發(fā)達,除保留普通話的全部用法外,還可用于表示時間順序,表示假設、條件、順承以及補充說明等各種邏輯關系?!爸弊志涞恼Z義類別、語法功能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值得我們深入研究。本文從語言接觸的角度,考察甘青河湟方言“著”的用法、來源以及“著”字句的句法特征和形成機制。
“著”在甘青河湟方言中或作“著”,或作“者”,本文均寫作“著”。“著”除用作動詞體標記外,還可以用于動詞、形容詞等各類成分之后,表示假設、條件、順承等各種關系,還可表示補充說明,相當于結構助詞“得”。[1]例如:
(1)一對騾子走唐汪,回來著杏[xe]兒捎上。(一對騾子去唐汪,回來的時候捎點杏子。)
(5)你有著日子好過些。(你有的話,日子就好過點。)
(6)尕女孩一套子流感得上著學里沒去。(她因為感冒了,所以沒去上學。)
(7)手抖著筷子抓不住了。(手抖得拿不住筷子了。)
(8)巴巴叔叔活做著好是。(叔叔活干得好。)
(9)雨大著地啊淌過了。(雨大得把地都沖毀了。)
(10)尕丫頭俊著尺碼沒[mi]。(小姑娘漂亮得沒法兒形容。)
上述舉例中,例(1)—(3)的“著”附著于動詞短語后面,連接兩個動作的時間順序;例(4)—(6)的“著”用于前一分句的末端,說明兩個動作行為的假設、條件和因果關系;例(7)—(10)的“著”用于動詞、形容詞之后,表示動作的狀態(tài)和程度。甘青河湟方言“著”的用法復雜、功能發(fā)達可見一斑。
其中“著”表示兩個動作前后順序的用法,也出現在陜西神木和山西洪洞方言中。神木話的例子:
(11)你姑姑走著本來想給你拍電報來了。
(12)你念大學著花了家里多少錢兒?
(13)這后生猴著可調皮來了。
邢向東指出,這種用法當是表持續(xù)用法的進一步語法化,但為何只能用在表過去事件的句子中,目前還不清楚。大概是因為和“起”等表時間的助詞之間進行功能分配的結果。[2]洪洞話的例子:
(14)年時一冬里穿著還好好的。
(15)打家里走著就不早唡。
(16)這柿子等不到黃著就全摘了。
喬全生特別強調,這種“著”在唐宋俗文學里用例不多,且大部分附著在與感覺義有關的動詞上,發(fā)展到今天的北京話和洪洞話也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路子。北京話中,動詞限于狹窄范圍;洪洞話中,動詞更為寬泛,只要能加“的時候”的就能附加“著”,這可以說是由唐宋以來只能附著感覺義的動詞類推到一般動詞的結果。[3]
張建軍認為,表時點用法的“著”最早的用例至少在唐代就出現了,這跟持續(xù)貌標記產生的時間相當,二者不可能存在虛化關系。因此,表示時間的“著”似乎另有來源,但限于材料,不敢妄加揣測。[4]
三位先生均指出了“著”表時間的特殊用法,并對其來源做了不同程度的解釋。我們推測,甘青河湟方言“著”的特殊性,既是自身內部演變的結果(1)對漢語的持續(xù)貌助詞“著”的演變過程,王力先生做了詳細的描述。他指出:“著”由“附著”義動詞逐漸虛化而來,漢末有了虛化的跡象,南北朝開始虛化,出現在動詞的后面,構成使成式結構;在唐代,帶“著”的動詞后面開始可以有賓語,“著”的意義也就有了變化,帶有“到”的意思。然后是表示靜態(tài)過渡的“著”,如“堆著黃金無買處”(王建詩),最后才是表示進行中的形尾“著”,這種“著”在宋代已經形成,但是“著”字的普遍應用是在元代的史料中。見:王力.漢語史稿[M].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357-361.,也與周邊 SOV型語言的密切接觸有關。所以,我們從語言接觸的角度出發(fā),從“著”和周邊少數民族語言之間的對應關系,考察“著”字句式的類型特征。
蒙古語族語言動詞根據功能和出現的位置,分為終結形、連接形和多能形三大類。終結形的動詞主要以祈使形式和陳述形式充當句子的謂語成分,其中陳述形式有三種形態(tài)標志:完成體、進行體和未完成體。[5-6]如東鄉(xiāng)語進行體為-t?wo/wo(簡寫為-t?uo/uo)[6][7]176-180,例如:
我 正 一 信 寫進行體
今語直譯:我正一封信寫著。
昨 天 他 來 我 飯 吃進行體
今語直譯:昨天他來我飯吃著。
一人山里唱歌進行體
今語直譯:一人山里唱歌著。
(20)東鄉(xiāng)語:udu bi chini sana-zhiuila-uoini bi chini sana-zhiaoinli-uo.
白天我你 思念并列副動詞哭進行體夜晚我你 思念并列副動詞做 夢進行體
今語直譯:白天我你想著哭著,夜晚我你想著做夢著。
這 二 天 我們 正 開 會進行體
今語直譯:這兩天我們正開會著。
去 年 我 大 河 家 住進行體
今語直譯:去年我在大河家住著。
在現代漢語中,“著”一般表示進行、持續(xù),表示時線;“了”則表示完成,表示時點。王力先生也曾提到過:到元代,“了”和“著”的分工還不夠明確,有時候,“著”字表示行為的完成,等于現代漢語的“了”。[9]361他舉的例子是:
(23)楊志因等候我了,犯著這罪。(《宣和遺事》)
“犯著這罪”等于說“犯了這罪”。
(24)若不實說,便殺著你。(《三國志平話》)
“便殺著你”等于說“便殺了你”,這是有條件的完成。曹廣順指出,“著”表示持續(xù)、進行態(tài)的同時,元明時期,有兼表動作完成、曾經類的情況,這類情況的造成,應與元白話對當時漢語共同語的影響有關。[10]42-43
曹先生所言極是,“著”在元明時期,兼表動作完成、曾經類的情況,不僅與元白話對當時漢語的影響有關,也與元明時期北方阿爾泰語對漢語的影響有關。如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的東鄉(xiāng)語進行體,既可以指過去,也可以指現在持續(xù)進行,還可以指將來持續(xù)進行。[7]145例如:
爺爺 我的 從前與位格這里 莊 稼 做進行體
現在 我 這里 莊 稼 做進行體
明 天 這 時節(jié) 我 們 鎖南壩與位格坐進行體
太陽 出過去時
這 衣服 長 年 穿 褪色過去時
據我們的調查,甘青河湟方言的“著”常出現在動詞后或句子末尾,構成“OV著”格式。例如:
(30)年時我們這里一掛苞谷種著。(去年我在這里都種的苞谷。)
(31)尕馬西北民大里大學念著。(小馬在西北民族大學上的學。)
(32)兀個工廠這些年黑糖生產著。(那個工廠這些年一直生產紅糖。)
(33)敏老師阿早《古代漢語》教著。(敏老師這學期教的是《古代漢語》。)
(34)花園里的花牡丹花為王著。(花園里的花,牡丹花最漂亮。)
(35)肉們買去著一掛凍著說著。(買肉去時,發(fā)現肉全都凍住了。)
(36)人家們稀不富著呢,金磚路鋪著呢。(人家特別富有,路是用金磚鋪的。)
(37)兀幾年買下的衣裳還新著呢。(前幾年買的衣服還很新。)
以上例子中的“著”,可用于本身表持續(xù)的動詞之后,如例(31)“念”、例(32)“生產”、例(33)“教”;用于表持續(xù)狀態(tài)性結果的動詞之后,如例(30)“種”、例(36)“鋪”;也可以用在本身不表持續(xù)也不能造成持續(xù)狀態(tài)性結果的動詞之后,如例(34)“為王”,例(35)“去”和“凍”;還可以用在形容詞之后,如例(36)“富”、例(37)“新”。曹廣順指出:“形+著+動”格式表達動作進行狀態(tài)的功用,比“動1+著+動2”更明顯,因為形容詞本身就是對狀態(tài)的描述。[10]44-45
如果句子帶賓語,“V+著”置于賓語之后,構成“OV著”格式。如例(31)的“大學念著”,而不是“念著大學”,例(32)的“黑糖生產著”,而不是“生產黑糖”?!癘V著”格式,既符合漢語動詞與“著”的組合(2)蔣紹愚指出,六朝的“動+著”后面也可以出現動詞賓語,只是要出現在“動”+“著”之間,如“埋玉樹著土中”(《世說新語·傷逝》)。見: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169.,也符合阿爾泰語以動詞結句的要求。
“著”在甘青河湟方言的這種用法,盡管是漢語自身演變發(fā)展的結果,更與SOV 型語言的影響有關。也可以說,OV 型語言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甘青河湟方言的“著”除附著在動詞后面,表示動作狀態(tài)的持續(xù)、結果、曾經或完成之外,還可以用于句中,表示兩個分句之間的各種邏輯關系。例如:
(38)人心肉長的,你我啊好著我你啊好呢。(人心是肉長的,你對我好的話,我也對你好呢。)
(39)你巴扎去著,尕娃衣服買的[i]個。(如果你進城,給孩子買一件衣服。)
(40)物件貴著沒買成。(東西太貴了,所以沒舍得買。)
(41)我思謀今年個朝個覲著錢沒。(我想今年去朝覲,但又沒有錢。)
(42)傢的地批下來了,高興著一晚夕瞌睡沒。(他的土地批下來了,高興得一晚上都不瞌睡。)
(43)昨個的個陣子大著雞蛋啦像哩。(昨天的冰雹大得像雞蛋一樣。)
(44)尕馬攢勁著阿早干部當上了是。(小馬能干得很,現在當官了。)
前四例中的“著”分別表示的是分句之間的條件、假設、因果和轉折等關系:例(38)“我對你好”的前提條件是“你對我好”,例(39)“著”類似漢語的假設助詞“……的話”,例(40)表示因果關系,沒買成的原因是“物件貴”,例(41)是轉折關系。例(42)—(44)表示對動作狀態(tài)和程度的補充說明。
江藍生指出:漢語的假設語氣助詞古今變化很大,上古、中古基本都用“者”,少數用“也”,唐宋時期出現了新興的假設助詞“時”和“後”,元代前后相繼用“呵、么、呢”等,到了清代小說《兒女英雄傳》才開始出現現代漢語最盛行的假設助詞“的話”。[12]
表示假設的語氣助詞既然是上古、中古用“者”,那么,甘青河湟方言連接兩個分句的“著”從何而來?是不是沿襲上古、中古用“者”的呢?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聯系該地區(qū)的語言現狀以及周邊語言環(huán)境,從語言接觸的角度來分析。
蒙古語族語言動詞除有終結形外,還有連接形和多能形。副動詞就是動詞的連接形式,表示兩個動作之間的前提、條件、假設等邏輯關系,其功能相當于名詞的格。如蒙古語并列副動詞附加成分是-/-,東鄉(xiāng)語是-zhi(均由蒙古語并列副動詞附加成分-/h、u/hu演變而來)。
1.并列副動詞附加成分連接的是兩個獨立的動詞,連接兩個動詞的前后時間順序。我們以蒙古語族的東鄉(xiāng)語、土族語和保安語為例。例如:
(45)東鄉(xiāng)語:fuzhukadu bi nie daifu qinla-zhinie jianchaie wo.(昨天我請大夫并做了檢查。)
昨 天 我 一大夫 請副動詞一 檢查 做完成體
今語直譯:昨天我一個大夫請著檢查做了。
他來并列副動詞紙 帶并列副動詞走
今語直譯:他來著紙拿著走了。
你 來并列副動詞我高興
今語直譯:你來著我高興。
表1 蒙古語族語言并列副動詞附加成分
(48)頭口的數字統計著記錄。
(49)汗褟兒上的油搓著洗干凈。
(50)今晚你這些物件家?guī)еァ?/p>
(51)端起蓋碗著想起了個你。
(52)上馬著哭成個淚人。
(53)吃上了手抓著想脆骨。
上述舉例中,“著”連接的是兩個動詞,表示一個動作進行的時候,緊接著發(fā)生另一個行為。例(48)“統計”和“記錄”是兩個并列的動詞,“統計”是“記錄”進行的條件、方式,其間用了“著”連接,例(49)(50)類似;例(51)“著”連接的“端”和“想”是兩個并列的動詞,時間上一前一后,例(52)(53)類似?!爸毙问缴想m與漢語的持續(xù)體標記貼近(3)曹廣順已指出:當助詞“著”所表達的持續(xù)狀態(tài)是另一個動作進行的條件時,“著”的作用就變?yōu)楸硎緞幼鞯倪M行,如“倚著一樹而睡”,“倚著”是“睡”進行的條件、方式,“倚著”和“睡”兩個并列的動詞,其間用了連詞“而”。當“而”取掉之后,隨之產生的就是“倚著睡”這個“動1+著+動2”的進行態(tài)格式了。這種格式也出現在唐代。見:曹廣順.近代漢語助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44-45.,功能上更趨同于蒙古語族語言的副動詞。
這種情形的產生,與語言接觸中的二語習得密切相關。少數民族在習得漢語的時候往往把自己母語中的重要語法形式(如副動詞)對應成相應的漢語。最簡單、最直接的對應手段就是用漢語中音同音近且用法接近的詞匯(如“著”)去對譯。所以,“著”類似副動詞用法,是最初在西北少數民族習得的漢語中使用,并逐漸進入了甘青河湟方言中。
無獨有偶,“著”在直譯體文獻中,也經常出現類似并列副動詞的用法。例如元代白話碑文的例子[15]:
(54)密林里鉆著入呵。
(55)天根底祈福著祝壽與有者。
(56)這李提點把著行的圣旨與來。
這三例是白話碑文中的旁譯,兩個動詞之間用“著”連接,強調的是這兩個動作發(fā)生的時間順序。(54)例的“著”連接“鉆”和“入”,表示“入”的方式,因此在總譯中被譯成“鉆入密林里去”,不再使用“著”連接;(55)例“著”連接“祈?!焙汀白邸?二者也是并列關系,總譯中直接譯成“告天祈福祝壽者”,也不用“著”;(56)例是“把”和助動詞“行”中間使用“著”連接,表示“行”的方式,是狀述關系,漢語也不用“著”。
“著”不僅在白話碑文有類似副動詞的用法,而且在“漢兒言語”的《老乞大》中也有同樣的使用現象。[16]例如:
(57)這契寫時,一總寫那一個家分開著寫?
(58)朋友有些病疾,回避著不照覷,那病人想著沒朋友情分,凄惶呵,縱有五分病添做十分也者。
(59)咳,這官人好尋思,計量大。你的殺子多沒眼棋。咱擺著看。
(57)例的“著”附著在“分開”后,表示“分開”與“寫”是狀述關系;(58)例的“著”連接“回避”和“不照顧”,表示兩個動作同時發(fā)生;(59)例的“著”也表示兩個動作先后發(fā)生,“擺著看”類似于漢語中的“走著瞧”。需要說明的是,漢語中與之類似的結構也是“動1+著+動2”,其中“動1著”做“動2”的狀語,表示實現動2的方式、方法等,其區(qū)別就在于“著”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漢語中的“著”是附加在動詞之后的體標記,表示動作持續(xù)、進行的語法成分,而在甘青河湟方言動詞后的“著”則是副動詞標記,其功能是連接兩個動詞之間的時間順序或邏輯關系。
2.上述相關問題須注意的是,東鄉(xiāng)語、土族語、保安語和東部裕固語的并列副動詞不僅連接兩個動詞,還可以將動詞和后面的形容詞連接在一起,蒙古語并列副動詞沒有這種用法。[7]166例如:
這 飯 吃副動詞香完成體
今語直譯:這飯吃著香。
笑副動詞厲害
今語直譯:笑著厲害。
學 習副動詞好
今語直譯:學著好。
我 笑并列副動詞笑并列副動詞肚子 疼
今語直譯:我笑著笑著肚子疼。
這馬 跑副動詞快完成體
今語直譯:這匹馬跑著快。
(65)風刮著樹上的葉子一呱跌著下來了。(風刮得樹上的葉子全都掉下來了。)
(66)杯子燙著抓不住。(杯子燙得拿不住。)
(67)傢急著壞壞的了。(把他急壞了。)
(68)尕女孩一掛長著心疼。(小姑娘都長得漂亮。)
(69)你站著起來呢么[mu]站不著起來?(你站得起來站不起來?)
這種用法和“著”前述的用法相比,“著”盡管出現在動詞之后,但并不表示動作完成或獲得了某種結果,而是補充說明該動作結果如何或動作完成的程度,其語義指向了后面,在使用功能、語義上都少了許多限制。
蒙古語族諸語言除有并列副動詞外,還有假定、界限和跟隨等副動詞。如東鄉(xiāng)語的假定副動詞附加成分是-s,例如:
我 街 道 去假定副動詞白玉山 看 見完成體
今語直譯:我街道去著白玉山見了。
(71)東鄉(xiāng)語:Gura bao-sdoniia os-n. (下雨的話莊稼就會長。)
雨 下假定副動詞莊 稼 長未完成體
今語直譯:雨下著莊稼長。
雞 帶 叫假定副動詞我 起完成體
今語直譯:雞帶叫著我就起來了。
這類句子雖不是典型的假設句,但其中的分句與緊縮的假設句相似,是根據已知條件進行推論,跟源自時間條件的假設句在語義上一致。漢語除了用假設連詞“如、若、使”等前置式假設句外,也有類似后置式的假設從句“VP者”以及前后置詞兼用的假設從句“若/如VP者”結構,且這種結構自先秦至唐代普遍使用。例如:
(73)民眾而不用者,與無民同。(《商君書·算地》)
(74)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史記·孟嘗君列傳》)
(75)不得使我銀錢,若用我銀錢者,出來報官,渾家不殘性命。(《敦煌變文集·舜子變》)
江藍生指出,由時間范疇進入假設范疇,是漢語跟其他一些語言共有的語用認知規(guī)律。假設句的從句總是提出或設定某種條件,當這種條件實現時(或實現后),就會出現主句所述的結果,因此假設句大多包含或隱含著時間因素。[12]呂叔湘指出,時間關系句往往含有條件關系,且有些時間關系句兼有假設之意,如英語when也常兼有if意。[17]
由此看來,在時間與假設的關系上,漢語與阿爾泰語有共同的認知動因。只是阿爾泰語不僅假設句式包含著時間因素,而且銜接、相應、界限、跟隨等副動詞句式同樣隱含著時間因素。試舉幾例予以說明:
我們太陽出銜接副動詞走
今語直譯:太陽出著我們走。
你 走相應副動詞我 叫啊
今語直譯:你走著我哈叫上。
你 來界限副動詞那 個 帶 來。
今語直譯:你來著兀個帶來。
你走跟隨副動詞來
今語直譯:你走著來一下。
(80)尕娃飯吃過著學里去[‘i]了。(孩子一吃完飯就去學校了。)
(81)你我哈好著的話我你哈好呢。(你對我好的話,我對你也好。)
(82)難心著哭給了三天。(因為傷心,所以哭了三天。)
(85)乖著阿娜你(哈)心疼呢。(你要是乖的話,媽媽就會喜歡你。)
“著”的使用遍及承接復句[例(80)]、條件復句[例(81)]、因果復句[例(82)(83)]、轉折復句[例(84)]和假設復句[例(85)]。在這些例句里,它既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和關聯詞如“因為”“……的話”等搭配使用,如例(83)。“著”的復雜用法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甘青河湟方言的“著”最初對譯的是并列副動詞“zhi/i//-”(語音相近),表示兩個動詞的時間順序,隨后,語法范圍逐漸擴大到了假設、銜接、跟隨副動詞,使用功能從并列關系擴大到假設關系、跟隨關系、界限關系甚至述補關系。這種現象我們在其他漢語方言里很少見到,但在今天與阿爾泰諸語保持密切接觸的甘青河湟方言俯拾即是,隨處可見。其中用于前一分句的末端、表示各種邏輯關系的“著”,在甘青河湟方言的有些地區(qū)或說“是”[18-19],或說“哈”[20]。李克郁在談到青海漢語中的某些阿爾泰語言成分時指出,青海漢語中“哈”可以用作連詞,有“要是”“假使”“倘若”的意思。同時他指出,青海漢語句中的“哈”和土族假定副動詞附加成分“-sa”相對照。[20]舉的例子是:
(86)你走哈我不擋,你留哈我歡迎。
(87)這本書你喜歡哈我也喜歡。
(88)你吃哈我去燒,不吃哈我不燒。
三例的“哈”可以換作“著”或“是”[19],語義和語法功能均不變。如:
(89)你走著/是我不擋,你留著/是我歡迎。
(90)這本書你喜歡著/是我也喜歡。
(91)你吃著/是我去燒,不吃著/是我不燒。
“哈”“著”“是”,是不同時代、不同地域選用的不同用字。
通過以上的對比分析證明:甘青河湟方言“著”的復雜性和特殊性,既與自身的演變發(fā)展有關,更與周邊 SOV型語言的接觸密不可分。語言接觸是引發(fā)甘青河湟方言中“著”既表時間順序,又表假設、銜接、界限等邏輯關系,還可以表補充說明關系的主要原因。接觸的機制是二語習得策略(Second-language acquisition strategies),即人們在習得二語的過程中,將自己母語中的特殊語法形式帶進了目的語——漢語,從而造成了目的語的改變。Thomason在討論語言接觸時就曾經提到:語言接觸造成的語言改變一種是由母語人帶入到該語言的,另一種是由不完全習得者(也就是第二語言習得者),把其學習的錯誤帶入接受語中。[21]我們討論的甘青河湟方言“著”字的復雜用法,正是西北地區(qū)的少數民族在學習漢語的過程中,將自己母語的語法特征——終結形的陳述式和連接形的副動詞的語法范疇帶進了他們習得的漢語中,并對漢語固有的、表動作行為進行持續(xù)的“著”進行了重新分析,是語言接觸中的“不變之變”:它首先是“不變”,漢語語序以及助詞“著”是固有的材料,換言之,演變的材料、過程及結局看上去都是漢語內部的;但它又是某種特殊形式的“演變”——這些現象有的是改變了漢語的語序和句型;有的是引入了漢語語法本身沒有的語法范疇——不過,這只是一種不斷變化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它們在語法化進程中會和漢語不斷地“協商”、不斷地修訂自己的錯誤。正如王力先生所言:“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語法逐漸發(fā)生變化,它逐漸改進著,改良和改正自己的規(guī)則,用新的規(guī)則充實起來”[9]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