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活在易代之際的陶淵明,時代氛圍既難以造就英雄,同時又欠缺回歸自我的澄明心境,表面上的回歸自我、隱逸山林,實質上是因為被排除在社會主流之外,長期處于一種棲棲遑遑的狀態(tài)中,無論是作家主體精神還是創(chuàng)作上都呈現(xiàn)出與流行文學的疏離。對陶淵明詩歌所呈現(xiàn)出的“邊緣化”特征進行分析,表明陶淵明的歸隱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退避,表面上的隱逸實際上是為了爭取更多的話語權。
關鍵詞:陶淵明;邊緣化;詩歌
作者簡介:洪雙(1996-),女,漢族,四川達州人,重慶三峽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8-0-02
一.“邊緣化敘述”概念的界定
“邊緣化”一詞在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興起,應用范圍較廣。本文所討論的邊緣化特指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邊緣化,亦稱之為邊緣化敘述?!斑吘壔瘮⑹觥笔侵浮斑h離中心意識形態(tài),遠離時代主潮,與主流創(chuàng)作完全不同的邊緣寫作狀態(tài),創(chuàng)作者的文藝思想、文藝活動乃至藝術作品的技巧、風格、內蘊等方面”[1]自覺不自覺地所呈現(xiàn)出與當時社會主流的疏遠與隔離。這種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對主流創(chuàng)作的背棄與反叛。
二.陶淵明詩歌“邊緣化”的藝術呈現(xiàn)
本文中所提及的邊緣化創(chuàng)作并不意味著陶淵明完全從社會政治中抽離出去,而是他的創(chuàng)作相較于宏大的敘事、明的主旨、直白的感情等詩歌表現(xiàn)手法上存在著一定的反差。這種邊緣化的創(chuàng)作不僅不會使他被社會所驅逐,反而能夠促使其形成“冷靜客觀的社會視角和真實人性的人文視角”[2],在創(chuàng)作中也間接含蓄地表達著對時事政治的態(tài)度和看法。
(一)題目的缺失與主題的弱化
陶淵明的詩歌中,存在著題目缺失與主題泛化的情況。如《飲酒》二十首、《擬古》九首、《雜詩》十二首、《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等等,這些詩歌風格各異,內容龐雜。如《飲酒》共二十首,但并不是篇篇有酒,正如方東樹所說:“據(jù)序亦是雜詩,直抒胸臆,直書其事,借飲酒為題耳,非詠酒也”[3],由此看來,其實《飲酒》這二十首詩是可以單獨為題為篇的。在這二十首詩中,有在人生短暫的哀嘆中感慨東晉的滅亡,“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有在義憤之中對固窮的堅守,“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有對舊名教自然的否定,“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有在田父的真摯勸告中,表明己之深遠志向,“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等等。據(jù)考證,《飲酒》二十首正作于劉裕加緊篡位晉朝將亡之時,而這個時候距離陶淵明辭去彭澤令歸隱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劉裕政權蒸蒸日上,必然會有人勸他重返官場,而陶平時的行事作風也造就了他不直言推辭、表達己之感情好惡的習慣。顧農(nóng)曾在《從陶淵明<飲述酒>詩說到他的政治態(tài)度》一文中提出:陶淵明的歸隱“并不是政治上的退避,在很大程度上有哲理性退避的意思”[4],這種論點并不無道理,但是按照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人生理想來看,修身治國始終是他們的畢生追求。他之所以遠離官場,主要是由于政治上的不如意,因為他見識到官場上的雷同毀譽、黑白顛倒,雖然他矢口不提歸隱的政治原因,而是一味強調歸隱是因為“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但他先后在桓玄、劉裕麾下為官,并且還專門作文自述祖父孟嘉與桓氏家族的關系,以及在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中也有記載“元嘉四年,將復徵命,會卒,時年六十三”[3],也足以說明陶隱居這么多年之后,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忘卻他的政治抱負與人生理想。從這些方面來看,可以表明陶的《飲酒》二十首只是借飲酒來巧立名目,其間灌注的除了個人志向之外,還包含若干隱晦的政治內容。
至于《擬古》九首,被認為是模擬古詩之作,正如方東樹所說:“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詩”[3],《擬古》所作的時間,正是晉宋易代,陶感世事之多變,交情之淡薄,“撫時度勢,實所難言,追昔傷今,惟發(fā)諸慨”[3],這種解釋還能夠讓人剖析到《擬古》詩的內容,而《飲酒》雖然表面上是平和沖淡之語,詩意也很明顯,但詩中的險峭多端則難以一一識別?!蹲x山海經(jīng)》十三首更是如此,確實從詩歌層面上看,這些詩是作者讀《山海經(jīng)》及其圖之后有感而作,但是詩中的“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高酣發(fā)新謠,寧效俗中言”、“巖巖顯朝市,帝者慎用才”,筆者看來,這些感悟體會并非僅僅只是觀書有感,而全無指涉,其中也許包含若干政治考量。就如劉履所說:“凡靖節(jié)退休后所作之詩,類多悼國傷時托諷之辭,然不欲顯斥,故以擬古、雜詩等目名其題云?!盵3]由此觀之,陶淵明的《飲酒》、《擬古》、《讀山海經(jīng)》組詩,看似平淡而充滿詩意的田園詩表象之下,“險峭多端和清剛之音才是其深隱的本質特征”[5],飲酒、懷古、歸田的內里,其實包孕著深沉而隱晦的政治內容。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喜愛用放射性的章法,詩歌多跳躍,詩意較曲折。在這些詩中,放散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不僅泛化甚至淡化了詩歌主題,同時也分散了讀者的閱讀區(qū)間,詩歌主題顯與不顯之間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同時也生成了闡釋的無限可能性。
陶淵明這種獨具魅力的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其實可以說是對當時主流創(chuàng)作的一種規(guī)避,可以說是特立獨行,也可以解讀為故意矯揉造作。無論怎樣,相較于傳統(tǒng)的宏大敘述,相較于傳統(tǒng)詩歌題目、主旨的明朗化,這無疑是一種邊緣化的創(chuàng)作,這既是他規(guī)避政治風險的明智之舉,同時又能在字里行間傾注個人對群體和社會的關注。
(二)敘述視角的主動邊緣化
魏晉時期,社會急劇變化,同時,各種思想也是呈現(xiàn)出斑駁而噴涌的態(tài)勢,“價值取向由大一統(tǒng)時的一元化轉為多元化”[6],名士風流,回歸到自我的感情天地中是大多數(shù)人的不二選擇。名士們的人生信條,是在瀟灑放縱中求自適,在社會旋渦中保自全,“戰(zhàn)爭與饑饉、陰謀與殘忍、悲歌慷慨與背信棄義、尋歡作樂和瀟灑風流”[6]的魏晉二百多年里,名士要想保全自我,不被禍患所牽連,只能處于社會的邊緣狀態(tài),也可以說是“政局把他們從系心朝政中推開去,推向自我”[6]的。他們在社會的邊緣,以邊緣人自居,遠離政治與道德的說教,顯示出對生命和人事的深刻體察與省悟。陶作為魏晉時期的社會邊緣人,以邊緣人的眼光體察世間種種。
1.公開的敘述者,冷峻的評判者
李建中在《魏晉文學與魏晉人格》中對魏晉文學的人格生成機制進行了概括,他認為魏晉文學人格的生成機制經(jīng)歷了“鄴下——竹林——金谷——蘭亭——南山”[7]這五個階段,“與之相表里的是魏晉士人孕育——徘徊——焦慮——消釋——重鑄的心理流變”[7]。從竹林到南山,從徘徊、消釋到最終心靈的重鑄,這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蛻變期。在這段蟄伏期里,陶作為社會的邊緣人,在不加注社會價值評判,不灌注個人好惡愛憎的前提下,以看客的姿態(tài),正視甚至是漠視苦難與悲哀。雖然是公開的敘述者,但是個人的感情幾乎被隱匿,只是事件的講述者,他所從事的是“零度敘事”。
試看他的《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一首》。這首詩記敘的是陶辭去彭澤縣令后歸隱田園的第三年所發(fā)生的事情,正夏氣候干燥,發(fā)生火災本就難以撲滅,偏偏急風作怪,屋室盡燒,但是陶在講述當時的火情時,只用簡單三句話:“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肪舟蔭門前”[3]就交代完整個火災情況。敘述時的冷靜淡然,仿佛他只是事情的旁觀者,常人身上的傷心、難過似乎在陶這里完全銷聲匿跡。詩的后半部分也只是他在自敘平生,“東戶季子”與“赫胥氏”兩個典故的連用也只是在表明自己歸隱田園的堅貞與決絕。以火災起興,而言及其他,雖然在這首詩中陶是以公開的敘述者身份出現(xiàn),但對火災利弊冷靜旁觀,觀望者的心態(tài)與視角弱化了災情的嚴峻程度,同時也讓我們看到陶作為一個社會邊緣者對人生利害得失的態(tài)度。再看他的《擬挽歌辭》三首,這三首詩是作者假想自己羽化之后的種種場景,他假想自己離開人世之后妻兒、親友的痛苦以及送殯埋葬之后獨宿荒郊的寂寞凄清。死亡是可怕的,但是卻是無法避免的,作者極力想象自己死后的種種場景,但并未對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膽怯、恐懼?!八廊ズ嗡溃客畜w同山阿”,于他而言,死亡是常事,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死后身體復歸自然,無須過分憂慮。對死亡如此公開、坦然的敘述,而又有如此冷靜達觀的生死態(tài)度,想必也只有作為“邊緣人”的陶淵明才能做到。
2.小人物的視角,曲折化的態(tài)度
其實,邊緣化創(chuàng)作的獨特之處在于,作者善于從那些極具社會普遍性而容易被社會大眾忽視的小人物角度入手,拋棄原有的宏大敘事,以小見大,從而來顯示自我的價值立場與情感批判。
陶詩中的小人物,如《飲酒》其九中的田父,十三中的一士,十四中的父老,故人。其九中的田父,清晨摳門,對作者一番苦言勸解,先是指出作者與世乖離,接著又對詩人這種襤褸茅檐的隱居方式加以否定,稱不上真正的高隱,最后指出世皆鼓其波、揚其泥,為何偏偏要與眾不同?!妒酚洝せ袀鳌分杏涊d:“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蘆之下?!盵8]田父規(guī)勸陶的理論基礎正是東方朔所言的市隱,即是說真正的隱逸并不是一定要隱居在深山之中,蒿蘆之下,就算是身處朝堂,身處亂世之中,依然可以做隱者。田父所言不無道理,但是作者也巧借田父的話頭表明自己對理想與質性人生的堅守:“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3]。至于十三中的一士,他與作者一個獨醉,一個獨醒,醉醒之間發(fā)言各不相領,兩人的這種區(qū)別主要是由于“取舍邈異境”造成的。一夫與一士的差別,其實也就是自己與田父的差別。借田父、一士這一類庸眾的淺陋之見來表達自己的高遠志向,不直陳其說,從小人物的角度來解析時事,而不是居于高處的頤指氣使,這樣使創(chuàng)作的邊緣化更明顯,同時也更加有說服力、感染力。
“人充滿勞績,然而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5],陶淵明完成他的邊緣化人生選擇,除了向內轉之外,還有就是向外轉,沉溺于田園景色之中,投身于田園勞作中。陶隱居之后,不僅勸告農(nóng)民從事勞作,同時也親自參與到田園勞作中去。因此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田園詩,他不想與當時流行的山水詩相抗衡,也不愿去爭一時之長,所以葉嘉瑩稱他是“時代風氣以外的詩人”[9]。正是這種邊緣化的生活方式,使陶能夠冠以“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稱號,他是真正獨立于時代邊緣的偉大詩人。
我們說魏晉時期是缺乏崇高精神的時代,那個時代里的人,不再是慷慨激昂的英雄和斗士,取而代之的是羸弱的文人士子。政治的理想與抱負已經(jīng)泯滅,政治功績的高下優(yōu)劣對于他們也是無關痛癢,他們所看重的,只是自己的人格和理想能夠在相對安全的狹小天地中繼續(xù)茍存,生命的精力要么用于玄學理論的建造與重鑄,要么一心從事詩歌等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避政治風險,排遣內心的幽怨與苦悶。陶淵明以他獨有的方式規(guī)避主流政治,背離傳統(tǒng)禮教思想,反叛傳統(tǒng)乃至既定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方式,用獨樹一幟的方法踐行對邊緣化人生與邊緣化創(chuàng)作的堅守。但是,從某方面來講,他的這種主動邊緣化其實也是他在主動爭取話語權的一種體現(xiàn),邊緣化的實質是防止被邊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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