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堃
漢末以來,中國多次出現(xiàn)了以“李弘”為名的作亂事件。湯用彤先生在《妖賊李弘》一文中列出了《晉書》中出現(xiàn)的四個“妖賊李弘”,而其中最早出現(xiàn)的便是兩晉之際江東的潛山李弘及其道團。然而李弘道團并不是簡單的出世宗教團體,而與江東地區(qū)的僑舊矛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晉書·周札傳》中記載:
時有道士李脫者,妖術(shù)惑眾,自言八百歲,故號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鄴,以鬼道療病,又署人官位,時人多信事之。弟子李弘養(yǎng)徒潛山,云應(yīng)讖當王。故敦使廬江太守李恒告札及其諸兄子與脫謀圖不軌。時筵為敦諮議參軍,即營中殺筵及脫、弘,又遣參軍賀鸞就沈充盡掩殺札兄弟子,既而進軍會稽,襲札。札先不知,卒聞兵至,率麾下數(shù)百人出距之,兵散見殺。
實際上早在李脫之前,至少就有兩位“李八百”,即李寬、李阿,而葛洪《神仙傳》中也記載了一位不知姓名的“李八百”。葛洪在《抱樸子》中表示“余親識多有及見寬者,皆云寬衰老羸悴,起止咳噫,目瞑耳聾,齒墮發(fā)白,漸又昏耗,或忘其子孫,與凡人無異也?!笨芍顚捇钴S年代比葛洪略早,約為兩晉之際。而李脫在東晉初被王敦誅殺,其活躍年代亦在兩晉之際。《太平御覽》卷670記載 :“李脫居蜀金堂山龍橋峰下修道,蜀人歷代見之,約其來往八百余年,因號曰李八百?!贝擞涊d雖荒誕不經(jīng),此書出現(xiàn)亦與其時相隔甚遠,但民間傳說亦有其宗教史價值。加之李脫、李寬二人約為同時之人,不難得出結(jié)論,即李脫的神學淵源或多或少與李寬,至少與巴蜀李家道流有一定關(guān)系。
觀察二人所行神跡,不難發(fā)現(xiàn),李寬“能祝水,治病頗愈”(《抱樸子》),而李脫則是“以鬼道療病”,當然,二人同時也都自言“八百歲”。李脫在抵達建鄴之前在“中州”進行宗教活動,憑現(xiàn)有文獻,無法確切得知此處“中州”究竟是指西晉時的司州還是代指整個中原地區(qū),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在北方地區(qū)進行了一系列帶有宗教色彩的醫(yī)療活動。終西晉一代,可謂無歲不疫,無地不災(zāi),如晉武帝咸寧元年十二月“是月大疫,洛陽死者太半。”(《晉書·世祖武帝紀》)晉惠帝元康七年七月“雍、梁州疫。大旱,隕霜,殺秋稼。關(guān)中饑,米斛萬錢。”(《晉書·惠帝紀)晉懷帝永嘉年間“幽、并、司、冀、秦、雍六州大蝗,草木及牛馬毛皆盡。又大疾疫,兼以饑饉……人多相食,饑疫總至,百官流亡者十八九?!?《晉書·食貨志》)西晉時期北方地區(qū)疫病橫行,而李脫以神秘的鬼道治病,憑借其所謂的超自然力量治愈患病的百姓,此舉與張仲景、華佗略無似處,卻與基督教中行神跡治病的耶穌如出一轍。此舉的直接影響便是“時人多信事之”,李脫在北方地區(qū)施展神跡,獲取了大量的信眾,而永嘉南渡之后,也許會有部分信眾渡江,甚至可能成為其弟子李弘所養(yǎng)之徒,而沒有能力渡江的則留在北方,成為二趙時期李脫、李弘道流的信徒。
而其弟子李弘,自然是師承其宗教思想及道術(shù)。李弘養(yǎng)徒于潛山,而潛山為漢代南岳,具有相當?shù)淖诮桃饬x,加之前代有“妖巫”李廣自稱“南岳太師”在此作亂,李脫、李弘渡江之后在潛山積聚人口,建設(shè)不受東晉政府管控的宗教組織,又自命應(yīng)讖為王,難免會被東晉統(tǒng)治者視為“妖賊”。然而,江左的李脫、李弘道流此時并未如其后的廣漢妖賊李弘一般“聚眾為寇”,也未如貳原妖賊李弘一般勾結(jié)外部勢力起兵作亂,雖自稱應(yīng)讖,然刻璽稱號之事尚未有之,只是“謀圖不軌”而已。
須知此時江左應(yīng)讖者非唯李弘一人,東晉陳眕問戴洋曰 :“人言江南當有貴人,顧彥先、周宣珮當是不?”(《晉書·藝術(shù)列傳》)顧榮、周玘在當時都有“貴人”之讖。周玘是當時義興周氏的代表人物,而義興周氏是江左土著武力強宗的代表家族,掌握有一定的軍事武裝力量。以瑯琊王氏為代表的南渡僑人雖是寓居他人土地上,但“多居顯官,駕御吳人,吳人頗怨?!?《晉書·周勰傳》)周玘及其子周勰甚至想要付諸武力。周勰“以討王導、刁協(xié)為名”,想要起兵顛覆立足未穩(wěn)的東晉政權(quán),代表江左土著武力強宗的周氏與寓居江左的瑯琊王氏之間的矛盾不言而喻,周勰又“潛結(jié)吳興郡功曹徐馥”(《晉書·周勰傳》)企圖勾結(jié)其余不滿者作亂?!稌x書·五行志》記載 :“懷帝永嘉五年,蝘鼠出延陵。郭景純筮之曰 :‘此郡東之縣,當有妖人欲稱制者,亦尋自死矣。’其后吳興徐馥作亂,殺太守袁琇,馥亦時滅,是其應(yīng)也?!薄稌x書·郭璞傳》對此事描述更為詳細 :“時有鼯鼠出延陵,璞占之曰 :‘此郡東當有妖人欲稱制者,尋亦自死矣。后當有妖樹生,然若瑞而非瑞,辛螫之木也。儻有此者,東南數(shù)百里必有作逆者,期明年矣?!療o錫縣欻有茱萸四株交枝而生,若連理者,其年盜殺吳興太守袁琇?!睙o論當時是真的預(yù)測出此次叛亂,還是后世附會之語,可以明確的是,徐馥被時人或后人認為是妖人。而當時被稱作“妖人”的有兩人,其一是徐馥,其二便是李脫。結(jié)合前文對徐馥作亂事件的充滿神秘意味的占卜之辭,認為徐馥之亂或多或少具有宗教色彩大抵是沒有問題的。
綜合來看,義興周氏前應(yīng)貴人之讖,后勾結(jié)妖人徐馥,加之對初期代表僑姓大族利益的東晉政府及僑姓大族本身積怨已久,王敦所言周氏與李脫勾結(jié)并謀圖不軌恐非空穴來風?;蛘呖梢哉f,至少在反抗東晉政府這一層面上,李脫、李弘道流和企圖利用宗教力量的周氏的利益是相對一致的。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義興周氏家族中的周札及其侄周筵并沒有勾結(jié)徐馥作亂,周筵甚至大義滅親,聽從王導的指示殺掉了自己的堂弟,即周札參與作亂的兒子周續(xù),并也想除掉自己參與作亂的堂兄周勰。故而王敦指明周札與周筵勾結(jié)李脫、李弘道流,恐是污蔑之辭。
王敦一方面指責李脫、李弘道流為妖賊,另一方面自己卻勾結(jié)李脫,“密使妖人李脫誣嵩及周筵潛相署置,遂害之?!?《晉書·郭璞傳》)可見李脫、李弘在當時并非如張角一般是能夠一呼百應(yīng)的妖賊渠帥魁首,更像是僑姓大族與土著豪族斗爭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棋子,土著豪族可以相與聯(lián)結(jié),僑姓大族亦可以借之除掉政敵。沒有足夠的文獻證據(jù)表明周氏對李脫、李弘道流懷有敵意,二者甚至可能真如王敦所言有所交通,而王敦究竟對李脫有何秘密許諾才將其爭取過來污蔑周氏亦是不得而知,但從其之后企圖僭越的不臣之行與政治野心來觀察,不難猜出,所允之事無非兩點,其一為保證其宗教領(lǐng)袖人物的人身安全,其二為承認其道流合法的宗教地位。總結(jié)上文,不難發(fā)現(xiàn),李脫、李弘道流雖然在公元四世紀前二十年有興兵自立的意圖,似是作亂妖賊,但后來李脫又成為王敦的鷹犬爪牙,最終師徒二人被王敦一網(wǎng)打盡,前后看似矛盾,實際上是其依附性和妥協(xié)性使然。無論李脫、李弘道流究竟勾結(jié)義興周氏還是王敦,抑或與此二者都有往來,總之李脫、李弘道流對統(tǒng)治階層存在一定的依賴性,是以合作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族斗爭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