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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體身份的反擊:楚原對古龍小說惡女形象的影像重塑

2020-05-08 08:56劉玲莉
電影評介 2020年2期
關鍵詞:古龍父權女性主義

劉玲莉

武俠電影,是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的特有類型,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邵氏大力發(fā)展武俠片,由此誕生了張徹、胡金銓、楚原等武俠大家。不同于張徹的陽剛氣概,胡金銓的禪意行者,楚原的武俠電影創(chuàng)作自有一股奇情之風。在改編古龍小說進行武俠片創(chuàng)作前,楚原便是香江有名的商業(yè)片導演,各種商業(yè)類型他亦游刃有余,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他多產,但也爛拍。在1976年第一次改編古龍小說之后,楚原“終于找到他可以充分自由發(fā)揮的懸疑浪漫武俠世界”,并形成了楚原、古龍、狄龍“金三角”的組合。

楚原的武俠片創(chuàng)作,最早始于1970年的《龍沐香》,這是他的第一部奇情武俠電影,隨后他又導演了《愛奴》。《愛奴》這部影片的故事和人物形象,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奇觀,它講述了女同性戀的故事,具有一定的女性主義和女權思想,但是它的編劇邱剛健和導演楚原卻同時又都是男性。至于古龍,他的小說一直以來在武俠小說中都是一股“清流”,沒有梁羽生的俠義正統(tǒng),沒有金庸的家國情懷,他的小說雜糅了懸疑、偵探、恐怖、間諜等多種外國通俗小說因素[1]。主人公之間極少有家庭倫理和師徒淵源,甚至在寫男性友誼及男女性關系時,古龍也是極為開放。但在這種開放的面具之下,籠罩的卻是古龍面對女性的“惡意”,進一步說是男性神話下籠罩對女性的畏懼和憎恨。在他的筆下,花容月貌姣好面容的皆是淫毒女魔頭,而純真無知的女性往往是被保護的對象。即使是看似柔弱無助的女性,古龍也要賦予其別有用心的一面,就像《天涯·明月·刀》里的卓玉貞,一直以被保護的姿態(tài)游走于大俠傅紅雪身邊,然而實際她卻是將傅紅雪一步步帶入陷阱的誘餌。比起古龍筆下的惡女形象,楚原鏡頭下的惡女少了一層糾葛,多了一份豪爽,在他鏡頭下的女性脫離了源于女性欲望糾纏的惡,而更多地是展現(xiàn)男性女體化下的悲。

楚原的奇情武俠片在后李小龍時代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就在于,片中有眾多美貌女星的加入?!俺嗦汶伢w、粉面紅唇成為影片必不可少而且明目張膽的要素”[2],女色成為楚原式奇情武俠片的一大招牌。既是如此,知女色用女色的楚原又是如何改編古龍式的惡女形象?楚原式的惡女又與古龍筆下的惡女有何不同?本文試從后女性主義的角度,以古龍文本中和楚原改編銀幕上所塑造的惡女為例,分析動蕩江湖中興風作浪的惡女形象。

一、后女性主義與惡女的誕生

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西方媒體紛紛宣布“女性主義之死”,后女性主義的思潮開始登臺表演。女性主義者用女性化、陰性特質和男性化、陽性特質來指涉社會和文化,而其中用“女性的“和”男性的“來指涉男女性別認同的這組形容詞,為后女性主義所詬病。后女性主義認為,女性主義夸大了男女不平等的問題,將女性單方面塑造為受害者和受壓迫者,而后女性主義的著眼點是承認女性性別差異,并在這種差異的基礎上去適應這種不平等的角色,甚至利用這一角色去謀求生存和發(fā)展的更多可能性。李銀河在《女性主義》一書中,提出后女性主義的三個關注點,一是認為女性主義夸大男女不平等,是一種受害者哲學;二是認為男女不平等的問題是被女性主義人為制造出來的;三是對男女不平等的問題不宜用對立態(tài)度提出,而應尋求兩性和諧。[3]當傳統(tǒng)女性主義因女性的身份成為犧牲品而哀悼時,后女性主義則高調慶幸女性有女性溫柔的“陰性氣質”,有可選擇的權利,進一步肯定了女性的性和“陰性氣質”,用身體大膽地表達自己,女性只要愿意就可以為自己賦權。在女性應當爭取同男性平等還是保持差異這一中心論題上,后女性主義強調通過利用男性的規(guī)則與男人競爭來解放自己。

惡女一詞,通常意義上是指面丑心惡之女人,與之相對應的便是好女、良女。而古龍小說中的惡女則被引申為容貌姣好,充滿女性魅力,將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為達目的不惜出賣色相的蛇蝎美人。按焦雄屏的說法,自20世紀70年代起的香港主流電影,存有相當多對女性的藐視或忽視的作品,主要是以象征性的二分法來貶抑女性,其中尤其是楚原和古龍聯(lián)手打造的“七彩神話”,最擅將女性劃分為貞潔處女/母親和妓女/女強人[4],在他們所呈現(xiàn)的劇作中,妓女(惡女)通常是邪惡引誘男人上當?shù)囊靶募?。妓女(惡女)所代表的是男性對“被閹割”的恐懼和被壓抑的欲望,對于女性的強大必然要加以抑制。而對于男性,古龍則寬厚得多,他的筆下有傅紅雪和燕南飛這樣亦友亦敵的俠士,也有李尋歡和阿飛這種情義重千斤的知己,更有三少爺和燕十三這樣的似友非敵的故人,古龍筆下的這些男性角色彼此敬重且相互欣賞。男人欣賞男人,實質是男性的自我觀照,是男人認同鏡像中的自我,是對陽性特質的推崇。相較之下,“被動”的女性是完全無法融入這種凝視的。古龍對女性的貶抑通過他所塑造的惡女林仙兒、慕容秋荻、高老大、明月心可見一斑。從另一種角度解讀,在古龍的貶抑之下,林仙兒、慕容秋荻、高老大、明月心這樣的惡女形象卻通過她們的“惡”掌控了凝視的主動權,主動展示身體,在男性面前表演,操演性別形象,極大展示自己的陰性特質,借由情欲作為掙脫父權框架的力量,從而由被凝視的主體成為掌控凝視權的主體。女性由舉止端莊、相夫教子的溫順形象變?yōu)榉磁迅笝?、暴露情欲的“罪惡欲女”?/p>

二、惡女形象的建構

(一)展演女性特質

瓊·里維埃提出“女性特質都是偽裝的”,就像戴上面具一樣,女性特質可以通過展演假裝出來。有學者認為,父權社會最深處的恐懼便是女性操演性別形象的能力。男人當然不怕被馴服的乖乖女,也不怕那些擺明了就是叛逆的惡女。男人真正怕的,是擁有能力操演“乖乖女”形象的“惡女”?!皭号蹦軌蛲ㄟ^展演女性氣質,俘獲男性關注,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林仙兒便是一個極盡展演女性特質的形象。林仙兒在古龍的筆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女,人前她是溫柔純潔的仙子,人后卻是毒辣計謀的惡女,她擅長誘惑、欺騙男人,以男人之間的嫉妒和仇殺來滿足自己,身體和愛情都是她達到目的的手段。她將男性的欲望牢牢握在手中,欲望的掌控主體是她而非“欲望”她的男性,從給她奉上傳家之寶的游龍生到為她隱姓埋名時刻保護她的阿飛,林仙兒對給予之人毫無珍惜之情,反而視之為踏腳石,利用傲人的容貌和男性對她的傾慕來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

瓊·里維埃在發(fā)表的《作為面具的女性氣質》一文中認為,有些杰出女性為了隱藏自己內心富于競爭和敵意的男性化一面,而表現(xiàn)得更具女性氣質。換言之,這種行為是一種主動示弱。這些主動示弱的女性內心認同男性,但在表面上假裝成女性,或者說是假裝成更具女性特質的女性。林仙兒的武功并非舉世無雙,她能夠輕易俘獲眾多武林高手,就在于她會在男性面前主動顯示自己柔弱化、女性化的一面,她掌控了男性對她的欲望,將這種欲望化為己用。一旦男性發(fā)現(xiàn)她的行事破綻,她便立馬扮演出乖巧可憐的模樣,惹人生憐。林仙兒這類形象的惡女有意識地表演了女性特質,并在這樣的表演中揭露出性別特質的建構性。這樣看來,性別也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后天建構,甚至是可以被表演出來的產物。

(二)主動展示身體,由被觀看的主體成為凝視的主體

身體是我們進入世界的唯一途徑,是我們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唯一形態(tài),女性的身體是男性最無法進行凌駕和操控的領域,因為身體的感覺只能從自我的感覺出發(fā)。身體是女性反抗的載體,也是發(fā)聲的場域,就像露出身體表達權利訴求的游行者和利用身體進行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以及如學者所言,舞娘俱樂部中舞娘與觀眾構成的地下社群一樣,“舞娘通過身體制造符碼(encode),觀眾通過觀看解開符碼(decode),如此一來一往,形成屬于舞娘俱樂部的地下身體政治學(bawdy body politics)”[5]。女性主義者則以身體為輿論場和戰(zhàn)場,將女性的身體作為創(chuàng)作的原型,構建女性的主體意識,形成屬于女性群體的“身體政治學”。歷史上的女性身體被男性視為“物”,而非一種主體存在,勞拉·穆爾維早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中就論述了古典好萊塢時期電影的觀影視角全是男性的,在銀幕上引發(fā)男性焦慮的女性只是作為花瓶一般的存在,是被男性凝視的物,通過銀幕的偷窺特質,帶給男性觀眾視覺愉悅和觀影快感。在父權文化中無論是接受“物化”的女性,還是“反物化”的女性似乎都處于進退維谷的處境,女性的欲望從來都是被壓抑的,要掙脫父權文化的束縛,通過身體領域的女性欲望張揚無疑是最具顛覆意義的。

女性主動展示身體并非是單純的自我物化,或讓自己淪為男性凝視下的受害者,反而是自主表演身體,甚至間接掌控了男女之間的情欲互動。惡女往往能主動掌握凝視的權利,身體就是她們發(fā)聲的渠道?!读餍恰ずΑ分械膼号呃洗螅σ怀鰣霰闶窃诳旎盍种心信H密的場景,在該場景中高老大處于掌控地位,這既是她性格特征的體現(xiàn)又表現(xiàn)出她在男女關系中掌控著主動權,她的身體是她達成目的的手段,是有意識的“裸露”,而非男性透過銀幕或文本背后達成的拜物主義。她在夜中沐浴,對身后兩雙窺視的眼睛置之不理,反而將窺視雙眼背后的欲望利用殆盡,孟星魂和葉翔在暗夜中窺視高老大的沐浴,白日便成了替高老大草菅人命的無情殺手。對高老大而言,身體只是她實現(xiàn)欲望的行為和方法,掌控著欲望主動權的她無疑顛覆了父權文化的束縛,她是不可控的蛇蝎美人,是欲望張揚的惡女,也是掙脫男性枷鎖的惡魔。

(三)告別貞潔道德

自古便有給女性設立的貞節(jié)牌坊,對女性的貞潔道德給予贊揚,女性生存在世上,最緊要的便是守護自己的貞潔,如此才符合傳統(tǒng)定義上的良家婦女,而不符合傳統(tǒng)道德的、流連于家門之外的便是水性楊花的俗世惡魔。這樣的定義一直存在于我們的文化認知里,但凡有不符合規(guī)訓的女性,便會被稱之為“惡女”。林仙兒第一次在李尋歡面前出現(xiàn)時,為了獲得他手中的金絲甲,將自己赤裸在他面前,因為她知道對于男人來說,她的身體是不可能被拒絕的,就像書中所說:“這張臉實在美麗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視,再配上這樣的軀體,世上實在很少有人能抗拒?!边@樣的場景同樣出現(xiàn)在她用身體魅惑原想殺死她的上官金虹,“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會知道我說得不假,只要你愿意,我這些好處,就全都是你的”。身體是她魅惑的本錢,她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欲望,追逐自己的欲望。有一個細節(jié),劇中謝曉峰身中奇毒只剩下三天性命,當他詢問身邊的人:“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幾天,在這幾天里,你會做什么?”滿口禮儀道德的教書先生說要很好地安排后事然后靜靜地死去,被三少爺挾住衣領之后才說出了實話:要去吃喝嫖賭,做盡平日不能做的事。當三少爺轉身問到為未過門的丈夫守節(jié)十年,被立了貞節(jié)牌坊的寡婦時,她卻真實地答道想找個男人睡覺。每一個人活著的時候都有很多心里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直到快要死去的時刻才有勇氣正視內心的欲望。游走于俗世的惡女則不同,她們坦陳心中的欲望,通過所為召喚出與她們同行的惡女,觀眾在看這些惡女“作惡”時,內心其實是認同的,日常生活中的訓誡讓觀眾只能做純真少女,銀幕上的惡女卻能召喚出她們內心真實的一面,在認同她們、欣賞她們的同時,召喚出內心的惡。主流的敘事里,拋棄貞潔道德的惡女,要不在故事結尾受到感化而被父權收編,從此成為循規(guī)蹈矩的好女孩,要不就是繼續(xù)離經(jīng)叛道,但結局必須如黑色電影中的蛇蝎美人一樣接受一死。

三、楚原對古龍惡女形象的改編

(一)古龍筆下的惡女形象

許多人在讀過古龍的武俠小說之后,除了為書中俠義之士傾倒,還深深地被他所塑造的一個個惡女形象吸引,他筆下的林仙兒、高老大、明月心、慕容秋荻等一個個長相美艷、智慧超群的蛇蝎美人,能夠在男性為王的武俠江湖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說明了這些惡女角色自身具有其獨特魅力。古龍在塑造這些惡女形象時,賦予了她們獨特的魅力,每每憶起小說中的這些角色,竟發(fā)現(xiàn)她們擁有比男性反派更迷人的魅力。她們并非十惡不赦,泥古不化,只是以女性的身份赤裸地將欲望寫在臉上,付諸行動。女性的欲望在父權社會是被壓抑的,要掙脫出父權枷鎖的女性,往往會被定義為惡女,如果要以真小人、偽君子來劃分,惡女比起暗中作祟的男性反派角色那就是真小人,而不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林仙兒假意捉拿梅花盜,宣稱誰能捉到梅花盜她就嫁給誰,貌若天仙的她憑此一舉便攪動得整個江湖不得安生,各路好漢前赴后繼地明察暗訪,只為捉得梅花盜贏取美人芳心,卻殊不知這美人恰恰就是人人捉拿的梅花盜。林仙兒攪動時局,讓眾人為她傾倒,她站在金字塔尖,掌控著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無論是冷酷無情的殺手,還是腰纏萬貫的幫主,林仙兒都有辦法收服他們,她恰恰是那容顏美貌、玩弄男性的蛇蝎美人??梢哉f,她是全書最難以讓人忘懷的角色,比起能夠將摯愛拱手讓人的李尋歡和年少氣盛的少年阿飛,林仙兒的“壞”很徹底,即使與阿飛一同生活之后,她還是不能放下對江湖的眷戀,她注定是無法被家庭收編的惡女,因此只能落得凄慘的結局才符合父權神話的規(guī)范。或許正如影評人高思雅(Roger Garcia)所言:“這是因為男性不能認識(或不肯接受)兩性平等差異(equal difference)的觀念,而繼續(xù)擁抱從屬差異(subordinate difference)的神話?!盵6]因而跳脫于枷鎖之外企圖與男性平起平坐的惡女,注定只能在父權神話中墮落。

《流星·蝴蝶·劍》中的高老大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蜂后形象,她容貌姣好,連呼吸都“溫柔如春風,帶著種令人們心醉的香甜”[7],她將孟星魂、葉翔等殺手盡心費力地撫養(yǎng)成人,她自己還是孤兒的時候便收養(yǎng)了比她還小的四個孤兒,扮演著他們母親的角色,當這四個孩子長大成人之后,他們便全心全意地為她賣命。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努力,高老大終于在快活林擁有了自己的賭場和妓院,她苦心培養(yǎng)的四個少年也成為優(yōu)秀的神秘殺手,而她是這個殺手組織中的唯一老大,是這幾名殺手心中的母親和愛人。原本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可是蜂后的欲望本就是無窮盡的,需要時刻享受身邊人的注目和關心,如果這種注目和關心被奪走的話,蜂后便會付出一切去奪回。當高老大派出葉翔和孟星魂去刺殺老伯時,二人卻紛紛愛上了老伯的女兒,并決意不再做殺手退隱江湖。高老大原本只是為了一紙地契派出兩個得力助手,未曾想雙雙折戟在老伯身上,于是她便聯(lián)合老伯身邊的助手律香川繼續(xù)刺殺老伯。蛇蝎美人行惡女之事,蜂后以另一姿態(tài)華麗誕生。高老大無法容忍少年的眼光不再停留在自己身上,即使得不到也要將之毀滅。葉翔刺殺老伯失敗鎩羽而歸,他愛上了單純善良的小蝶,心里有了一塊柔軟的地方,從此便再也提不了刀,成為了一個沒用的殺手。高老大繼而派孟星魂去刺殺老伯,沒想到孟星魂也愛上了小蝶,當孟星魂意欲和小蝶歸隱江湖時,高老大明知孟星魂和小蝶的關系,仍然讓他一定要殺了老伯,她要毀掉孟星魂,要讓他犯下這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的錯誤,讓他與小蝶相處時永遠拷問著自己的良心,讓他無法安然享受幸福??墒歉呃洗笾钡阶詈笠矡o法殺死老伯,葉翔付出生命的代價告訴孟星魂不能殺老伯,最后孟星魂站到了老伯的一邊,高老大真正嘗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得償所愿拿到的地契卻是以犧牲掉身邊的人換來的,蜂后最終被所有人背叛,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剡^頭來看,高老大這個角色讓人印象深刻的原因就在于,她美麗得如同一朵罌粟花般,在人前妖嬈盛開,但卻是有毒的,她如同蜂群中的女王一般,掌控著身邊的男人,使之為其賣命,但在父權神話之下,自然高老大也不會擁有好的下場,在嘗試了眾叛親離的滋味之后,手握地契的高老大飲下了毒酒自殺身亡。

如果說林仙兒是惡毒的蛇蝎美人,高老大就是自戀的蜂后,共通之處在于,這兩個惡女在古龍的筆下都沒有好下場,且不論古龍設置這兩個人物的初衷是嘩眾取寵,還是為男性陽剛的江湖注入一點女性魅力,在古龍輕描淡寫的江湖風云背后,單純無知的乖乖女在合上書卷之后便顯得蒼白無力,出彩的反而是這些在陽剛神話里翻云覆雨的惡女。

(二)楚原鏡頭下的惡女形象

比起古龍原著中出彩的惡女形象,楚原的改編則少了一絲韻味,或許是出于商業(yè)片篇幅的考慮,在對劇情大刀闊斧地改編之后,原著中的蛇蝎美人竟變成了為父盡孝的忠貞烈女,而江湖浪子的形象倒是加強了不少。書中原本攪動風云的林仙兒成了背負家仇的惡女,楚原將林仙兒源自內心的惡改編成源于替父報仇的初衷,本是出于惡女的自主作惡卻被籠罩上了男權色彩,改頭換臉成了父權社會的施威,她扮裝成梅花盜的舉動是因父親而來,而非對內心欲望的大膽追尋。她處處針對李尋歡僅是因為李尋歡殺死了她的父親,在劇中為李尋歡所設下的重重圈套都是與少林寺的心鑒和尚聯(lián)手所設,而非書中僅憑一人之力攪動武林風云,林仙兒成了背負復仇大計的孤女,真正的梅花盜藏于幕后。李尋歡割愛的好兄弟龍嘯云成了真正的梅花盜,電影在二人的對決中達到高潮,只因女性不配站在與男性平等的角逐場,所以戲劇的高潮只能是兩個男性之間的對決,林仙兒在真正的梅花盜現(xiàn)身之后退居幕后。

值得注意的是,李尋歡將所愛之人林詩音讓給龍嘯云,成全龍嘯云與林詩音,而自己就此浪跡天涯,這種出讓行為的背后,正是基于兩種男性意識,一是女性在男性的競爭中永遠無法成為主體,只能是被男性所欲望、所凝視,甚至是被交換的客體,而至于要被送到哪里去,全憑男性決定。二是李尋歡愿意將自己所愛讓給龍嘯云,他這樣做是基于對龍嘯云的欣賞與信賴,是男性的自戀凝視。父權社會就是建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的:男人欣賞男人,是自我觀照,是認同鏡中更為理想的自我,是對陽性氣質的推崇,而被動的女性是完全無法融入這種自戀凝視之中的。李尋歡讓出林詩音,她便被男性物化成了客體,楚原改編的亮點在于,他將原著中深愛林詩音的龍嘯云改成根本沒有愛過林詩音,李尋歡的出讓行為只是自作多情,此舉便消解了男性的自戀凝視。原本只是李尋歡拙劣模仿者的龍嘯云,被楚原“抬舉”到了與他平等而坐的地位,他將龍嘯云設置為李尋歡的鏡子,借由鏡子之口說出“李尋歡你也不過是一個笨蛋而已”。楚原在高舉男性旗幟的同時,也消解了男性的自戀神話,他宣告男性要成功也許只有拋棄兒女情長,拿劍的人不能有情,他所拿的只能是一把無情劍,于是手拿無情劍的龍嘯云被鏡中的多情人李尋歡所殺,龍嘯云無情,李尋歡多情,龍嘯云是李尋歡人生的陰暗面,他最終殺掉了無情的自己,男性鏡中的自戀凝視徹底被瓦解。

另一位被楚原大刀闊斧改動的惡女便是在《三少爺?shù)膭Α分蟹Q霸江湖的“天尊”慕容秋荻。她原本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大家閨秀,在大婚之日被三少爺哄騙私奔,生下兒子謝小荻后又被三少爺拋棄,慕容秋荻的后半生便是在想方設法殺掉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古龍在原著中所塑造的三少爺不是以往白璧無瑕的探花李尋歡,也不是封閉孤獨的浪子傅紅雪,他這次所表現(xiàn)的是一個站在劍藝巔峰,看盡功名得失,開始自我反思的人。他的性格是有缺陷的,年少成名就立于不敗之地,年輕時曾狂妄自大,臨近中年幡然醒悟尋找活著的意義。這樣一個立體而有缺陷的人卻被楚原改成了毫無瑕疵的道德完人,而在書中與三少爺糾纏一生,最后落得冷淡收場的慕容秋荻在劇里只留下一個被追殺的背影。慕容秋荻與三少爺?shù)募m纏始于愛,也終于愛,她費盡心思成為天尊,教唆燕十三與三少爺決斗,甚至不告訴謝小荻他父親是誰,就是為了報復三少爺。貞潔少女在愛人的背叛中涅槃重生,化身為蛇蝎成為惡女,她成為人人害怕惟命是從的天尊,攪動得武林腥風血雨,這一切是從自己所受的傷害中成長起來的。這原本該是從二元對立的陽剛世界到女性特質的釋放路徑,令人惋惜的是,楚原將慕容秋荻旁落,再次賦予她為兄復仇的使命,以三少爺成為沒用的阿吉串聯(lián)故事,重心放在他與燕十三的雙雄決斗之上,由女性特質的釋放回落到二元對立的陽剛世界。

古龍也許對高老大這個欲望頗多的女人是有一絲同情的,所以讓她的最后結局是自我了斷,而楚原則殘忍得多,他鏡頭里的高老大更豪放、更不羈,所以她一定要死在男人手中,俗世惡魔要規(guī)訓于父權制度中,受其教化才能獲得重生,因而惡女高老大就只能死在心機比她更為深重的律香川之手。遵循規(guī)范的乖乖女孫小蝶在與父輩的誤會解除之后,就能回歸理想化的生活,有父親的疼愛和丈夫的寵愛,繼續(xù)扮演超完美嬌妻。這暴露出楚原和古龍的共同問題,回到初始焦雄屏所說的,在他們二人所編織的五彩神話中,淫毒女魔頭是邪惡會引誘男人上當?shù)囊靶募?,善始善終是不符合父權社會規(guī)范的,因此只能落得凄涼收場,而單純無知的乖乖女能夠在一旁輔助主角的發(fā)展,她們是剝離了女性氣質的女性,不會以女色干擾男性的安定世界,所以才能夠在男性神話中獲得圓滿結局。

結語

無論是古龍也好,楚原也罷,他們在男性為王的江湖神話中設置的女性角色,雖然是有被詬病直責女性對男性的“性威脅”和“破壞力”之嫌,但這些充滿了誘惑之姿的惡女卻恰恰駁斥了“女性=性犯罪”一說。張徹的陽剛神話使女性蹤影徹底消失,出現(xiàn)了對異性不感興趣的英雄,英國影評人托尼·雷恩認為這種英雄的出現(xiàn)以及反派人物的性墮落,顯示了將“性”與“犯罪感”聯(lián)想的心理障礙。惡女的強大必然會引發(fā)男性的焦慮,無論是在書中還是劇中,惡女都不能善始善終,她們通過自己的“作惡多端”駁斥了女性對男性的威脅來源于性的論斷,因為這種威脅不僅僅是來源于性,更是源于女人作為主體身份的反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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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古龍.流星·蝴蝶·劍[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3:13.

【作者簡介】 ?劉玲莉,女,四川內江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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